流水阁记
繁体版

第九章:卧酒乘风

    翌日清晨,天刚破晓,书生便开始帮老杨沐浴更衣,待一切整理完毕,已到辰时。看着哭肿了双眼的小萧轲,他心中更加难过,陪小萧轲说了几句话后,便准备弄早餐。这时,唐七和林三来了,确切来说是跑来的。

    “来得很及时,我刚还想去找你们。”

    “老师!方才我们碰到陈捕头,他说杨叔去世了。这怎么会,杨叔他武功那么好,怎么会忽然就去世了呢?”林三看着书生,掩泪悲声道。

    “人总有一死,老杨不过是我们先行一步,他会在黄泉路帮我们打点好的。阿三、阿七,收起你们的眼泪,老杨可不喜欢你们哭哭啼啼的样子。”说完,将一块抹布,扔给了唐七,叮嘱道:“我去帮老杨做件事情,最迟两个时辰回来。你们帮我照看一下小轲,他还没吃早饭。”

    书生到唐员外家中借了一匹马,然后骑上了前往梧州的驿道,他心中有一团怒火,烧了一整晚。如果不是为了安慰、开导和照看小萧轲,他昨晚就去灭了一和堂。多少年了,他没再像现在这般想去杀人,这么不惜代价地去报仇。

    时间飞逝,约摸过了一个半时辰,书生回来了,和走的时候一样,火急火燎。

    葬礼在老杨家举办,等书生赶到时,灵堂已陈列好,屋里除了陈龙、唐七等人外,还有唐员外等乡绅和一众街坊邻居。看到这么多人给老杨送行,书生心道:“感情这东西,是相互的。”

    坟地选在了萧氏夫妇的边上,这是书生的意思,当然他不说,陈龙也会这样做。当送殡的队伍经过藤州的大街小巷时,自发跟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在埋葬老杨时,小萧轲彻彻底底地放声大哭了起来,连着多日抑郁的情绪一起迸发了。

    看到小萧轲的样子,书生眼睛也湿润了,对着墓碑叹道:“老杨,你还记得那首《秋波媚》么,前年在江边喝酒时我两一起写的那首,想不到竟应了今日的景——‘莺啼柳梢蝉鸣松,弦月挂江东。聊作渔翁,卧酒乘风,神游天穹。千古黄土化英雄,功名了无梦。世间种种,终必成空,唯情长共。’老杨,一路走好!下辈子,我还要找你喝酒、斗嘴。”

    待送殡众人散去后,书生挽着小萧轲回了趟萧家。两人在那待到傍晚时分,才踏上归路。

    “伯伯,你说天上真的有神仙吗?”

    “有的呀,他们住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呐,李太白就曾写道‘五鹤西北来,飞飞凌太清。仙人绿云上,自道安期名。’小轲,你看,天上那一闪一闪的星星就是他们做饭、吃饭时发出来的光。”

    “那伯伯,杨伯伯和阿爹阿娘他们现在也是神仙了?刚刚听三哥和七哥说,他们会通过黄泉路,然后走到天上当神仙。”

    “那当然了,他们都是好人,凡是好人的,死了之后就可以变成神仙。做坏人呢,就要下地狱,在地狱里被牛鬼蛇神关着不让吃饭。”

    “哦哦,那我也要做好人,以后去天上找杨伯伯和阿爹、阿娘。”

    “嗯嗯,但是当好人可不能经常哭鼻子哦。而且当好人是会经常被坏人欺负的,小轲以后要乖乖读书和练习武功哈,让其他人不受坏人欺负,使更多的人成为好人。”

    等两人回到镇上,天色已暗了下来。书生找了个小餐馆,刚坐下,就听到邻桌几人在议论。

    “你们听说了么,那个一和堂,连他们堂主在内死了三十多人,从此再也不能作威作福了。哈哈,真是爽。”

    “咋没听说,就是今天早上的事,半个时辰不到,全死光了。我表哥的一个亲戚就在里面做厨子,那亲戚说有一个蒙面大侠,拿着一把刀从门口杀到茅房,再从茅房杀到后门。除了他们这些打杂做工的,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瘪三,像被切菜一样,一刀一个。满屋子的尸体,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啊。”

    “就是,那些地痞恶霸,平常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梧州的那个县令听说是梁冲的表亲,你们清楚不,听说他收到一和堂被人端了的消息后,脸都青了,当即下了悬赏令,抓到那蒙面人,不论死活,赏银五千。”

    余下的话,书生没再听。他点了两样菜后,从腰间解下老杨的酒壶,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二人虽都有些饥饿,但胃口不佳,扒了几口就没了食欲。

    接下来几天,书生帮老杨处理了一些身后事,把他“东升茶馆”的牌匾给了唐七,并嘱咐他要保管好这招牌,而唐七没让书生失望,后来在镇上开了家比西江月还大的“东升茶馆”,当然这是后话了。接着书生将老杨的一些家财,匀给了一些有需要的乡亲,房子则让林三照看。而老杨送给小萧轲的那本拳谱,他抄录了两份,送给唐七和林三。至于小萧轲,他白天带去上课,晚上督促练武。虽然好几次,他想亲自教小萧轲一些上乘的武学,但还没想好如何去解释,当然他也希望小萧轲可以继承老杨的武功。

    农历二月的最后一个晚上,月隐星沉,春风袅袅,小萧轲正在院里练习扎马步,书生则躺在石凳上喝酒。忽然书生听到了屋顶上有落脚声,来人只有一个。他打了个哈欠,假装起来去茅厕,然后快速拿出一枚铜钱,弹向来者,随后便听到一个闷哼声。

    紧接着,书生以到点休息为由,让小萧轲回房睡觉。等他睡着后,关上门,一个轻纵上了屋顶。虽然夜黑如墨,但书生还是看清了被自己打晕的是一个女子,一个未曾见过的年轻女子。他封住来者的穴道后,手提衣领,快速来到厨房,点亮油灯,用水将那女子弄醒。

    “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出现在屋脊上?”书生盯着正在四处张望的少女,冷冷问道。

    那少女反复看了几眼书生后,小心翼翼地试问道:“您是文胥文大侠?”

    书生闻言,心中一惊,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没人叫了。书生欺身上前,逼视着少女,低声喝问:“你到底是谁!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文大侠莫要误会,奴婢叫小雯,来此本无恶意。只是我们遇到很大的困难,夫人只好叫我来找您。还请文大侠,一定要帮帮我们!”少女看到书生的表情后,连忙道。

    书生警惕道:“夫人?哪个夫人?”

    “夫人本姓李,名讳上玲下珑。”

    听到这个名字,书生身体微微一颤,颠声道:“你说的可是南通如皋唐家庄的唐夫人?”

    少女连忙点头道:“是的,是的,正是我们夫人。去年年底,我们老爷去关外做生意,遇到了劫匪,不但丢了财物,还受了重伤,回到庄上不久就去世了。那个与我们不对付的赵家,和天杀的二老爷里外勾结,豪取强夺,不但霸占了的家产,还将夫人和少爷赶了出来。”

    书生暗握拳头,眼里精光一闪而过。

    只听那少女哭泣着继续说道:“万般无奈之下,夫人只好带我们回苏州。在半路,遇到一个自称是‘江东大侠’的人,听了我们的遭遇后,说要帮我们主持公道,我们见他一身正气就相信了。谁知那人竟是挨千刀的人贩子,当天夜里就将我们迷晕了。他把我们绑了起来,卖给一个广东人,那广东人把我们装到货船上,运到了广州。一到广州,那人就将我和夫人送去了妓院,好在妓院里的人不知道我会武功,待他们松完绑后,我悄悄带着夫人跑了。安顿好夫人后,我找到了那广东人的住处,打听到那些人四处抓‘猪仔’,等凑齐一船人,便会将少爷他们卖到南洋。我趁着深夜想救他们,结果被发现了,我和李宝护着少爷刚要出大门,有两个武功高强的人把我们拦下了,结果少爷又被他们抓回去,要不是李宝死命拖着,我也走不了。我和夫人苦思无策,在广州又人生地不熟,举目无援。万般无奈下,夫人唯有叫我请文大侠您帮忙了。”

    听着那少女的话,书生心里五味杂陈,那少女的话他信了六七成,但他毕竟是老江湖,而且他还有个疑惑“玲珑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他脸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如你所说,你是唐夫人派来找我的,那有何凭证?”

    “有的,有的!夫人说您是个谨慎的人,所以给了我一个手帕,说只要您看到就会相信我的。”

    “什么手帕!在哪?”书生的呼吸,连他自己都察觉出多了几分沉重。扬起衣袖,轻轻一拂,解开了那少女的穴道。

    那少女得还自由后,徐徐站了起来,从怀了掏出一个淡蓝色的绢丝手帕,毕恭毕敬地递到书生身前。

    书生颤抖着手,接了过来,心潮翻涌。这是当年送给玲珑的第一份礼物,想不到她还保留至今,往事浮现,伊人各方。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这个“重俞千斤”的手帕,只见上面用朱红写着:

    花落香残始知春,浮荣枯尽只一更。

    争人争我终非实,千古枭霸今谁能。

    最羡五柳乐至真,淡茶浊酒亦醉人。

    尤爱东坡性自纯,放浪形骸心却萌。

    梦碎苏城唯辞尘,天涯倦客履道藤。

    仿隐扮逸钓西江,漫看野云过青峰。

    悲欢旧事随流水,击波踏浪把歌哼。

    纵无知音来见采,明月清风作良朋。

    (芾兄转述,望君助我!)

    书生看完,久久不能自已。这首诗,是当年他因情避世、定居藤州后,给大哥报平安时写的,看来大哥后来有找过玲珑啊……只是人生有些事,又岂能强求。

    “文大侠,文大侠,您现在相信奴婢了吧?”

    书生定了定神,隐去刚刚浮起的泪幕,道:“嗯,字迹是唐夫人的没错,可你又怎知我就是文胥?”

    那少女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打开后递给书生,躬身道:“夫人只知道您在藤州,但不知您具体在哪。为了尽快找到您,在出发前,夫人除了给我这个手帕,还画了一张您的画像。我从广州上来,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傍晚一到镇上便悄悄打听,名字和样貌相近的也唯有他们口中的文先生。所以我立刻过来查探情况,没想到一到屋顶,就被您发现了。”

    书生接过画像,微微苦笑,这是十年前的自己,想不到玲珑还记得那么清楚。“这手绢和画像,我收下了。想必姑娘还没吃饭吧,我这里还有一点枫叶熬制的黑米饭,如果你不嫌弃,可以边吃,边跟我细讲广州的情况。”

    “这么说,您肯出手相助啦!真是太好了,文大侠,您的武功这么厉害,有您去广州帮我们,那少爷肯定可以脱险。”少女听到书生的话后,欢快地跳了起来,神情激动地道。

    书生戚然道:“唐夫人,是我多年的好友,朋友有难,我怎会不去。你放心,我一定帮你们救出那孩子。”可在心里,他是这样想的:“我欠玲珑的太多了,别说帮她救人,就算让我去死,我也不会有一丝迟疑。”

    少女停止了欢快的动作,忽地向书生跪了下去,哽咽道:“我替夫人,还有少爷,谢过文大侠的大恩大德。”

    书生赶紧上前,止住她的下跪,温声道:“姑娘,别这样。你先吃点东西吧,等下我们一起商量救人的事。还有别叫我大侠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教书的,你可以像他们一样,叫我文先生。”

    “文大侠,不,文先生,您真是一个好人。”

    书生苦笑着摇了摇头,将锅里的黑米饭,递给少女,柔声问道:“唐夫人,她现在还好吗?在广州安全么?”

    少女连忙接过碗筷,恭敬答道:“夫人她在城郊的一户果农家里住着,很安全。但我怕夫人担心少爷,会私下去找那些人贩。所以,文先生,我们可不可以尽快赶去广州?”

    “嗯,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广州。吃完你早点休息吧,我这地方小,今晚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将就一下了。我回房间收拾一下行李,有需要,可以随时叫我。”

    这一夜,书生又是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