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李晟似乎不能相信，这刁民竟然敢用老家伙来辱骂自己？再怎么说自己也是长辈，目无尊长的小东西！

    只是言嫣依然没有理会他，甚至连一个正脸都没给，望着赵麟秀继续道：“虽然我不清楚赤心到底图你们什么，但我很了解他，他若是真想从你们那里得到什么，必定会提前付出十倍的价钱，绝不会让你们吃半点亏！”

    “赵公子，言嫣没说错吧？”

    赵麟秀眼神迷茫，他想不通言嫣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有别的目的。不过对于她提到的事，他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两年前台风来临前，言赤心就亲自与他面谈，劝他把靠近大运河附近的农庄疏散半个月。

    当时他还觉得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了，南方几乎年年都发大水，堤坝不就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

    但碍于情面他也不好当面拒绝，本想与赵飞燕商量一下如何婉拒的，可自家姐姐听了之后二话不说就吩咐了下去。

    不仅疏散自家农庄，就连远离河道数里的北营将士与家属也一起疏散。当时赵麟秀觉得她小题大做了些，私自调动军队传出去可不仅仅是什么不好听的事，而是给有心人找到借口污蔑谋反的大事！

    却没想到这看似危险的举动竟然救了整个淮胜军将士与家属一命，那可是数万人的性命啊！

    相比起言家几十条性命的恩情，言家对他们的报恩要高上一百倍不止！

    事情过后言赤心向他要了一批军中铁匠作为回报，说是给新工匠做培训借用三个月，当时他还奇怪，这算哪门子的回报？

    言家姐弟从来都不是按常理出牌的那类人。

    如果只是出于气恼想骂两句，这没问题，就算他压不住李晟这些老人，还有自家姐姐呢。

    如果她已经心灰意冷真想划清界线，那就麻烦了，这女人倔起来可是连言赤心都无可奈何……

    “混账东西！伯爵府的地位何等崇高？岂能用金钱来衡量！”李晟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可言嫣依然没有理会他，弄得他胸口始终有一口闷气发不出来。

    继续骂骂咧咧了一阵，言嫣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李晟，看着这个自以为是到极点的老顽固，一字一顿道：“我家二弟用的是命！”

    哼了一声，李晟露出轻蔑的神情，缓缓道：“谁知道他是不是做做姿态，实则已经与吴王谈妥了条件，正在背后算计我们靖南伯府！”

    “就算退一万步讲，他甘愿冒巨大风险为了我们豁出去性命，是你们这些别有所图、卑劣无耻的十几条商人性命重要，还是我们靖南伯府加上淮胜军将士以及家属数万性命重要？更别提靖南伯世代保卫淮南安定，淮胜军若是落入贼人之手，将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惨遭屠戮啊？”

    “你，懂不懂何为大义！”

    望着李晟大义凛然的模样言嫣苦笑起来，与此同时屏风后的其他言家人也一同走了出来，站在她的身后支持她。

    言老夫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用力握紧言嫣的手。

    她能感觉到，老太太皱巴巴的皮肤里传导出来的不是日暮西山，不是心灰意冷，而是不言放弃，是力争到底！

    另一边的言母，与她肩并肩站在一起，这个曾经独自撑起整个言家的坚强女人不用说任何话，只需站在身旁，便是一股无形的支撑！

    还有言淑，从身后揪着她的衣角，正在对着她呲牙咧嘴，小小的身子里同样有着强大的力量！

    言嫣感受到这股力量，以及背后众多家人无言的支持！

    她再次抬头望向赵飞燕，目光中少了一份苦涩，多了一分坚毅。

    “有理有据，大义凛然，老秀才的圣贤书果然没白读，也没白活大半辈子，话里话外都充满了大智慧，是个聪明人……我不知道他的这些话你们姐弟认同几分，若真的被说动了把我们交出去，我言家也毫无怨言。他说得对，你们赵家不欠我们言家什么！”

    “言姐姐言重了！我们……”

    言嫣举起手打断赵麟秀的话：“你不必解释什么，信与不信其实没什么区别。话都说到这份上，以你的立场做什么决定我们都能理解，我们言家绝不会厚颜无耻到要求其他人为我们冒杀头的风险！”

    “不是的，我们……”

    “在你，在赵家作出决定之前，我，言嫣，言家大小姐，代表言家，有些话想说”

    赵麟秀害怕她已经作出决定，十分着急想继续表明立场说服她，可一直没有插手的赵飞燕忽然出面制止了他。

    赵麟秀皱起眉头，望着沉默不语的自家大姐的这番举动，想不明白她这么做的目的。

    难道她真的打算放弃言家？

    “言妹妹请说”

    “首先，我不认同这位老将军关于赤心的看法，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觉得我有必要当面说清楚。当然，你们也可以不认同我的话，但至少让我把话说完，可以吗？”

    赵飞燕点点头：“当然”

    言嫣朝她拱手致谢，随后开口道：

    “三年前赤心与我遇袭，他尽管九死一生捡回了一条性命，却落下了一身伤病，现在……已命不久矣，这事我相信你们姐弟都知道。”

    赵麟秀带着沉重的心情点头。

    “当他从病榻上苏醒过来时，我与他曾有过一次毫无保留的谈话，讨论我们一直以来走过的路究竟值不值得”

    “我记得那天是永和十四年二月三号，前一天不知为何晕倒，第二天醒来后赤心忽然告诉我，他杀了那些人，一个不留”

    “他说，那些暴徒死有余辜，叫我放宽心，可以去慰藉春桃、刘掌柜以及众多无辜死者的在天之灵了”

    “刘掌柜看着我从小长大，对我如亲孙女般，到现在我还记得，他老人家总是苦口婆心劝说我对赤心温柔一些……”

    “春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四岁懂事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彼此……”

    “还有其他人……他们全都……”

    “听到赤心的话时，我回忆起死去的每一个人，认识的不认识的，脑袋放空了很久。事后想起，我当时其实没有感到半分解脱。

    我知道，害死他们所有人的不是那些变成暴徒的灾民，而是我的任性，是我毫无原则的假慈悲害了春桃，害了他们，害了赤心，也害了自己。”

    “我哭着埋怨，埋怨自己的任性，埋怨自己的天真，埋怨自己的愚蠢。”

    “当时，赤心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把我打懵了。”

    说到这，言嫣忽然痴笑起来，摸着自己的右脸柔声道：“你们知道么，只要我在，赤心他连眼神都是温柔的，任由我欺负，任由我蹂躏，对我千依百顺，对我有求必应的这么一个人，竟然打了我。”

    “为什么？我当时脑袋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他告诉我，我没有做错，那些灾民也没有做错，我们只是……傻得不够彻底而已。”

    “我当时脑袋嗡的一声，然后不知怎么的，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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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和十四年，二月初三，草堂，阴天

    “嫣儿你知道吗？那十几个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的兄弟姐妹们，他们从小便教会我一个道理，人如果靠别人的善心，靠上天的垂怜才能活着，将来是要死人的……命要靠自己挣，不拼尽全力，不豁出所有，就会死。

    不论儒家将它描述得多么美好，但自古以来，而且是一直以来，这个世界从来都是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修罗地狱。

    面对这样的世界，人心底仅存的丝毫温情、美好、善良很快就会被无情的业火焚尽，不复存在。”

    言赤心说话的时候虽然很平静，但言嫣能看出他的悲伤，于是主动握紧他的双手，想尽可能地为他多分担一些痛苦。

    他也同样握紧言嫣的手，仿佛在汲取她身上勇气，才能有力气继续述说下去。

    “八岁那年，母亲宁愿出家也要逃离那个只知道争风吃醋的家，之后所引发的一系列事件再次印证了我的认知。

    父亲……应该说是祖父为了掩盖这件丑事，装模作样给母亲弄了个衣冠冢。我去求他老人家，他说，就当她死了。

    这个世界除了母亲，还有别人爱我吗？我怎么肯放弃？

    于是我去求父亲，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当他终于从不知哪个小妾的房里回书房时，我已经瘫在地上动不了了。

    我咬着牙挣扎，想求他寻回母亲，刚喊了他一声爹，他却摸了摸自个的头，带着嫌弃的表情说了一句：哪里来的兔崽子？”

    “我当了他八年的亲生儿子，他却连我是谁都不认得……”

    “我的心随着母亲的衣冠冢一起埋进了地底，埋进了永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这段往事言赤心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主动提及过，但言嫣是知道的，这也是当初她为什么以死相逼也要选择言赤心作为她未来夫婿的原因。

    言嫣的爷爷一开始选择过继的孩子并不是言赤心而是另有其人，若不是吴然偷跑过去拼命磕头哀求爷爷，言嫣就不会知道他的存在以及那段悲伤的过往，之后也不会有言赤心的存在。

    所以当他提及这段往事的时候，言嫣回想起当初那个死气沉沉的干瘪男孩，他就像一棵长期缺水长不大的枯木，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能将他连根拔起。

    一回想到这个画面，言嫣痛苦地心肝脾肺肾都要纠结在一起。

    只不过，她还是低估了他所承受痛苦的剂量。

    “嫣儿你知道吗？母亲她……其实并不爱我，她一个才情兼具的官宦小姐，若不是家道中落被发卖当了奴婢，又怎么肯嫁给像父亲那样的人？

    但她不认命，她一直教导我不要认输，要抗争到底，到头来却是她先放弃了……那一晚风雨交加，她对我说出了实情，一个我一直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噩梦。”

    “她说，她每一次看到我的脸，就会想起那晚的父亲是如何将她据为己有，事后又是如何将她当成用过的抹布随手抛弃的画面。她恨父亲，所以她其实也恨我，恨我太笨，恨我不争气……她忍不下去了，她受不了了，她绝望了，所以她离开了……过了没两年，她病死在尼姑庵里”

    “我没有去看她，消息是吴然后来告诉我的

    我没有伤心，也没有难过，因为那个叫言赫的男童，在八岁那年，葬在了一个空棺材里

    坐在你面前的人，叫言赤心……

    可还记得，这是嫣儿你给我起的名字。

    可还记得，在我怀疑世界时，是你给了我答案。

    可还记得，是你给了我一条崭新的生命，一个真正的家？

    不记得没关系，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面对我，面对灾民，面对任何人，你所做的事其实一直都没有变，你永远都是那个既任性、又天真、还愚蠢的言嫣……我知道你恨自己，但谁又能预知一切，知道自己救下的不会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渣？万一我就是那样的人呢？

    你不聪明，很蠢，但我庆幸你够傻，不然，谁会关注一个既黑又小、长得矬还傻乎乎的自闭男童？

    试问一个聪明人谁能每天对着一块木头，自言自语说上十个时辰，还持之以恒坚持了一整年？

    你做的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让男童重新开口说话，值得吗？

    买一个或者再过继另一个人人眼中聪明伶俐的孩童不是既省事又省时间吗？

    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啊！

    如果没有你的天真、任性与愚蠢，嫣儿，那个男童恐怕早就死了，今天也不会有什么言赤心。你说，如果你做错了，坐在你面前的我又算什么？错误的产物吗？

    能遇见既任性、又天真、还愚蠢的你，是我，也是他们一辈子最大的福气，你没有错，只是傻得不够彻底，不愿意去学世人虚伪地给自己的无能找借口罢了”

    “嫣儿，其实从我重新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往后的余生，我，言赤心，愿意付出我的所有，只为守护你的这份纯真，这份世间仅存的赤子心”

    “九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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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点题了，这章改了不下二十次，好累人啊！

    前面二十几章人物的描写略有纸片化不够立体，而且有点为了悲伤而悲伤的嫌疑，不过不是那样的，那些悲伤都是为了更好地让人物升华所必须的背景。

    从这章开始会将主要人物做事的动机慢慢写出来，尽力描绘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悲伤也有感动的真实人物。

    希望读完能给各位带来一丝感动，也希望能投张推荐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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