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赤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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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人心难测

    “娘,祖母,嫣儿回来了!”

    一跨进言府的大门回到自己的地盘,性情跳脱的言嫣不再装淑女,直冲着内堂大呼小叫。

    吴老管家听到声音,连忙走出来鞠躬道:“大小姐,夫人和老夫人带着三小姐出城礼佛去了,今日不在家”

    “哦……”言嫣有些失落,难得给言赤心精挑细选的狼毛大衣不就不能拿出来炫耀了吗?

    “赤心呢?”

    “二少爷正在草堂会客”

    “会客?该不会又是那个赵麟秀吧?”言嫣的眉头微微一紧。

    “正是赵二公子”

    “混蛋!”

    言嫣骂了一句,径直跑向后院,还站在原地的老管家摇头苦笑,心想要不是有二少爷,这姑娘怕是嫁不出去了。

    言府的后院是一处别致的庭院,与江南水乡许多庭院一样都有一条小溪,用了不知什么办法从屋外引来河水,经过水车逆流而上约有三尺高,然后自假山顺流而下,拐了几个弯流向屋外,最终与穿城而过的运河汇聚一处,形成一条紧密的闭环。

    庭院被小溪分隔成两半,南面是主屋的方向,北面有一间不起眼的木制小屋。宁静小屋的正门之上有一块牌匾,上面用朱红色的漆勾画出“草堂”二字,是言家二少爷言赤心的住处以及会友之所。

    言赤心原名言赫,言嫣的外公同时也是她的爷爷为了给言嫣配婚以传承香火,从本家大哥一脉过继来的孩子。

    言嫣当时嫌这个名字让她想起某个渣男,便自作主张替他改了名字。

    之后爷爷和父亲相继过世,他便一直住在后院的草堂里,只因言家人丁凋零全是女性不得已而为之。

    通往草堂的路只有一条,小路的两旁是一大片花圃,其中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虽然还做不到三步一景、五步一惊的程度,但种类繁多却不显杂乱,绿肥红瘦搭配相宜,一看就知道被精心打理过。

    言赤心自从三年前的一次事故后,身体便一直不好很少外出。可以想象得到,一个人每天都待在同一片狭小的天地里,就算景观再美待久了肯定也会腻,因此种花人便想方设法每隔几天换一个新花样,以此让庭院的主人保持新鲜感。

    要做到如此虽然说不上有多难,但肯定极为耗费心神,且需要持之以恒,若是没有满满的爱意来回浇注,基本不可能做到三年如一日。

    这个庭院的一草一木,全是言嫣倾注了心血的作品。

    穿过竞相斗艳的花丛,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继续往北,当到达小溪的边缘时,一座名为“岁月”由大小不一的岩石砌成的小拱桥赫然耸立于小溪之上。

    桥上此时正伫立着两人,一人笔直站在桥中央,头戴银冠、身穿白衣、腰束佩剑,恰似书中所描绘的风度翩翩少年郎,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但浮在脸上的愁容又给他增添了几分成熟。

    另一人则靠在扶手上,面容清秀但脸色略显苍白,且带着一丝疲倦,身披着与这个时节不太相称的厚实棉衣。

    两人没有交谈,而是不约而同地望着桥下潺潺流动的溪水发呆,因此并没有注意到,一位风一般的少女已经踏过院门正朝这边狂奔过来,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大家闺秀人设。

    她手里拿着一件看起来相当暖和的银白狼毛大袄,一走近两人话也不说上手就把孱弱少年身上的老旧棉衣脱下,然后给他披上大袄将领口裹紧,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发出感叹:

    “本小姐的眼光真不赖,比梅长苏还要好看!”

    “嗯,好看”孱弱少年不假思索回道,虽然他并不知道言嫣口中的梅长苏到底是谁。

    言嫣高兴地露出迷人的小酒窝,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旁边的英俊少年,得意问道:“暖不暖和?”

    “暖和!”孱弱少年也笑了。

    一旁的英俊少年满脸尴尬:“你们这么旁若无人,要不要稍微考虑一下我这个路人的感受?”

    言嫣一脸鄙夷地望向他:“哼!不识趣的大灯泡,本小姐为什么要考虑?”

    “好吧……”少年无奈苦笑,虽然不明白灯泡是什么意思,但话里的含义不言而喻。

    “你怎么还不走?”言嫣见他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脸不满地催促道。

    “小弟与兄长还有要事商谈”

    “能有什么要事?隔三差五就来一趟,别以为本小姐不知道你想干嘛!”

    言嫣被激怒了,指着对方鼻子质问。

    少年往后连退两步,一脸困惑问道:“我的好姐姐,弟弟我哪里惹着你了?”

    这位少年名唤赵麟秀,是靖南伯爵家的世子,众星捧月的麒麟儿。

    他今年不过十七,比言赤心要小个半岁,是扬州城有名的文武颜钱权兼备的贵N代、将N代,未来的淮胜军总兵,扬州乃至淮南以及江南万千少女的梦。

    本是个热血冲动的年纪,又有这个资本可以胡作非为,但他并没有走其他贵胄子弟的老路待在淮南的温柔乡里风花雪月,反而当个勤勤勉勉子承父业的少年英雄,年纪轻轻便有无数剿匪经验,阵前指挥若定杀伐果断,颇有其父赵承启之风。

    因而不但在年轻一辈的少男少女心中被当成偶像一样崇拜,在父辈一代也是相当有人气的存在。

    然而这众人眼中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却屡屡不顾身份阶层,隔三差五找各种借口来见言赤心,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

    一开始言嫣还不明白,两个大男人一天到晚有什么可聊的,可当她留意到赵麟秀的亲姐姐,赵飞燕看言赤心时的眼神,言嫣的疑惑一瞬间就被解开了。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就是那么不讲理。

    可问题是她一个只会舞刀弄剑除此之外一窍不通的肌肉女汉子,怎么可能看得上自家弟弟这个病秧子?

    当时的言嫣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慢慢回溯起以往的记忆。

    赵家姐弟与言家姐弟相识于五年前的一次劫难,那年言家整个大家族回乡祭祖,被仆人里应外合勾结山贼提前埋伏半路,幸亏得外出练兵的赵家姐弟相助才没有酿成大祸。

    唯一的遗憾是,言嫣的父亲死于那场劫难,不过并非死于保护孩子,而是他自顾自逃命,慌不择路摔下山崖摔死。

    不幸中的万幸是,大部分人都活了下来,言家对此当然是千言万谢感激涕零。

    不过,两家至那之后便很少来往,毕竟身份差距巨大,就算靖南伯不介意,言家也不好意思让人觉得自己故意攀亲,更何况也攀不上。

    因而除了过年过节送送礼,两家再无其他交往。

    但赵麟秀还是会偶尔过来找言赤心玩,一开始一年也就来个几回,可这两年来往得越发频繁,直至言嫣察觉出一丝端倪来。

    这么看赵飞燕与言赤心其实并没什么实际交流,主要是想有交流也难,两人见面的次数加起来一共也不超过五次,相互之间连话都没说超过二十句,能有什么感情可言?

    更别提言赤心虽长相清秀,但也就是普通人里拔尖而已,根本没帅到能让女子一见倾心的程度啊?

    不过经商的天赋倒是十分惊人。

    言家本家乃苏州豪商,言赤心本有机会展露头角,可由于他的亲生母亲身份太过低贱,乃沦为奴婢的罪臣之女,因此连带着得不到重视。

    在大家族里子凭母贵的现象十分常见,再加上亲生父亲子嗣众多即便有再多的爱也不够分,渐渐地他被淡忘也在常理之中,只可惜天赋由此被埋没了。

    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当他被过继来两年后,言母陈氏也就是言嫣的母亲由于长年累月操劳家族生意病倒了,父亲又是个唯唯诺诺担不起事的人,不得已就让年仅十岁的言赤心代管一段时间,结果意外发现他还有经商的天份。

    不仅力挽狂澜将原本已经衰落的粮行救活,还大大扩展了生意网络,从九牛一毛到牛马成群不过数年时间,产业便做得有模有样,虽然比不上四大名商那般规模,但在淮南之地已经算得上豪商了。

    但问题是伯爵府有良田千顷,每年养桑蚕卖的钱也不少不会缺吃少喝,再说言家的钱在贵胄眼中都是脏钱上不得台面,估计她一个勋爵贵女也不可能瞧得上眼。

    言嫣思来想去就是不明白,这又不是Xo小说,女子要动心总得有个理由吧?

    凭什么?

    “我们确实还有事情要谈”言赤心见场面尴尬,便出言解围。

    “真有事?”言嫣露出疑惑的神情。

    “真有事”言赤心肯定道。

    “那好吧”仅仅一句话,言嫣的心便定了下来,因为她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弟弟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骗她,更不会背着她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那也别在这里谈,风大!”言嫣嗔怪地看着自家弟弟,说完这话也不顾礼仪,故意握住言赤心的手,轻轻拽着往草堂里走。

    赵麟秀无奈摇了摇头,跟在两人后面进了屋。

    之后言嫣安排下人把新买来的炭点燃,当原本凉爽的屋子顿时变得闷热起来,言赤心才把厚厚的大衣脱下,品尝起言嫣亲自泡的茶水,发自内心地道了句谢谢。

    “不用谢”

    言嫣含笑接过茶杯,眼中的宠溺都要满溢出来,一旁的赵麟秀早已见怪不怪。

    “这炭烧起来还挺暖的”言赤心望了望摆在中间的炭火盆,烧红的木炭正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言嫣的柳眉轻轻往上一挑,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十分得意道:“嘿嘿,暖和吧?这可是你姐姐我亲自挑的,十文钱一斤,堪比御用红箩炭的银骨炭!”

    “十,十文钱?”言赤心忍不住脸皮一抽。

    “嗯~”言嫣没有注意他的表情,把买炭的过程诉说了一遍。

    一名来自大青山西麓附近村子的卖炭翁,千里迢迢推着千余斤木炭来到扬州城叫卖,每斤十文铜钱。跟在言嫣身旁的秋菊当时就惊呼起来,要知道目前最低贱的杂粮也才十文一斗,你这木炭也敢卖粮食的十几倍价钱?

    老翁解释那是从扬州城北百里外,大运河两侧匪患严重的大青山上选来的精细木料烧制而成,上万斤的木材只剩这千余斤的精华,质量堪比皇族御用的红箩炭,当得起这个价钱。

    可炭即便再值钱,仍然比不上粮食,炭烧了只能成灰,粮食起码还能活人。

    自六年前开始,也就是永和十年蝗灾席卷中原。

    永和十三年全国性的大干旱连淮南江南水乡都无法幸免。

    还有永和十四年的超级台风导致江河泛滥,大水淹没江南江北无数良田。

    此间小灾小难不断,天灾愈发频繁,而且一年比一年严重,粮价飞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承蒙上天垂怜,这两年稍稍过得好了一些,粮食不至于紧缺,但也没太多富余。

    可这木炭竟然比粮价还高上十倍不止,终究也只有富人才用得起。

    但问题的关键是,那是寒冬时节的价钱,而现在才九月,木炭的价格理应还在低位徘徊,根本到不了这个程度。

    “你确定没被骗?”赵麟秀听完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他虽然是个公子哥,但对物价还是有所了解的,十文钱一斤的木炭确实贵得离谱。

    “赵公子您也觉得贵吧?奴婢也说了,可小姐还是不听……”一旁的秋菊忍不住抱怨,不过才说了一半就不得不停下。

    言嫣恶狠狠地瞪了秋菊与赵麟秀各一眼,然后对上了言赤心怜悯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上当受骗了。

    她委屈地扁起鸭子嘴,两根手指轻轻揪起言赤心衣服的一个角,用几乎不可闻的含糊声音道:“我就是想着你会冷嘛……”

    “你们有所不知”言赤心看向其他人,说话的同时轻轻按下言嫣的手解释道:“这老丈人从城外来做买卖,要经过重重剥削”

    “来扬州城的路上要留买路钱,进城的时候要给官府孝敬,做买卖之前还得再给地头蛇一份,这三份加起来十文钱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完言赤心的解释,屋内数人顿时恍然大悟,旋即陷入沉思之中,就连“洗清冤屈”的言嫣也没有像往常一样骄躁起来,屋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十分低沉。

    其中只有言赤心有别的考虑,过了一会他主动打破沉默:“嫣儿,我们好像很久没一起出门游玩了?”

    “嗯……上一次好像都是三年前了”言嫣的语气之中充满了自责,毕竟他的身体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完全归咎于自己。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追究是谁的责任也无济于事,重要的是好好活下去,这是言赤心安慰她的话。

    只是这两年他的身体越发不好,天气热了不行,天气冷了也不行,便只能一直躲在屋内,基本足不出户。

    “我们今天出去游玩一番,如何?”言赤心眯着眼笑道。

    言嫣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她能明白他心情烦闷,想出去走走很正常,可望了望外面阴霾的天空后便放弃了,对他劝说道:“今天有些凉,不如下次暖和一些再去吧?”

    “我就想出去看一看,不行吗?”言赤心眨巴眼睛,当着所有人的面朝言嫣撒娇。

    他的这幅小儿姿态不仅让赵麟秀吃惊,就连其他一众下人都同样感到惊讶。

    言赤心虽然身体孱弱,外表看起来也是柔柔弱弱没有丁点男子气概,但真正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的男子气魄比谁都要强。

    然而,沉浸在爱的漩涡之中的女人是毫无智商可言的,言嫣对此异常毫无察觉,依然满脸溺爱地看着自己这位便宜弟弟挣扎了片刻,最后无奈点头:“那好吧,你稍等片刻,我去准备一下就走。”

    言嫣站起身来看着三名丫鬟:“冬梅秋菊笙儿,你们跟我来”

    “冬梅你留下,吴然他一个大老粗照顾不好赵贤弟”言赤心指了指自己的贴身长随。

    言嫣白了赵麟秀一眼,一副鲜花让猪供了的表情,不耐烦地带着人离开了草堂。

    赵麟秀干笑了一声,心想关我什么事。

    “严姐”

    听到这声称呼冬梅愣了愣,随后看了眼一旁的赵麟秀才朝着言赤心抱拳问道:“少爷有何吩咐?”

    赵麟秀原本就觉得奇怪,一看到名叫冬梅,言赤心却口称严姐的丫鬟抱拳就更奇怪了。要知道丫鬟行礼应该是万福礼,而不是像江湖人士一样行抱拳礼。

    “你还记得那老翁的长相吗?”

    “清清楚楚”

    “你去王大哥那要些人,先把各个城门看住,然后去各大钱庄走一遍,如果看见他先盯住查清底细。记住,宁愿跟丢也别打草惊蛇。”

    冬梅再次低头抱拳:“遵命”,然后转身离去。

    “吴然”言赤心吩咐自己的贴身长随道:“你去看看那车炭是否有异样”

    待到吴然离去,屋内就只剩他们二人,赵麟秀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了句:“愚弟虽拙,但若能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言兄尽管吩咐”

    “暂时不用”

    见对方如此干脆,赵麟秀一时半刻不知道如何接话,犹豫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能问一句有何缘由吗?就算那是个骗子,也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吧?”

    “钱财身外物,我不在乎”

    言赤心说完,抬头望着风云搅动的低沉天空沉思,过了许久才回道:“人心难测,怕就怕对方为的不是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