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室内。

    叶莲娜坐在电脑前，曼斯站在她身后，蹙眉盯着显示器里的四个人。得知校长将去问询唯一有可能知道红龙去向的沈醉，他特向校长申请，作为旁观者参与这场别开生面的‘听证会’。

    “有点不对劲。”曼斯看着屏幕自言自语，在沈醉说完他和红龙相遇的经历后，病房内的四人已经有半分钟没再说话。

    “教授，怎么了？”穿着护士装的叶莲娜问道。

    “没什么，再看看...”曼斯揉搓着下巴上坚硬的胡须说道。

    昂热的目光给了沈醉极大压力，但他没有躲闪，而是选择直直的望回去。他不能避，事实上也无处可避。

    沈醉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度秒如年。昂热无意对沈醉施压，但他还是感到如履薄冰，凝视昂热，就像站在山脚仰望喜马拉雅山，压力产生的原因仅仅因为他是昂热，他就在那里。这位老人跨过了岁月长河里的风霜雪雨，迈过战场上无数的冰刀血剑，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直达事物本质，而沈醉的生死就掌握在那个老人的一念之间。

    沈醉判断即使昂热察觉到了自己在隐瞒什么，大概率也不会采取极端措施。但这种感觉实在是糟透了，就像面对不知何时会爆发的雪崩，转瞬间淹没自己。昂热是让人神泰心安的队友，也是令人魂飞魄散的敌人。

    “沈醉，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你的敌人。”昂热说道，随即叹了口气，“如你所见，这个世界存在一些普通人不了解的生物，我们一般称呼它们为龙。龙在各种历史，各种文明中被描绘成不同的形象。就像我提到红龙，你就清楚我指的是什么，这说明你脑海里本身就对龙的形象有一定认知。”

    “但这种认知未必是对的，或者说，人们对龙的认知和真实情况有极大偏差。”昂热说，“龙是一种极为残暴的生物。它们和人类一样，同在进化树的顶峰，区别在于龙是爬行类，人是哺乳类。龙的时代在人类崛起后渐渐没落，但具有最强大血统的龙只是陷入沉睡，祂们总将再次苏醒。这不是人类为了权力、利益发动的战争，也不是什么意识形态、阶级立场的斗争。当祂们苏醒时，将会有一场种族存亡之战，这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问题。你明白吗？”

    “嗯嗯。”沈醉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其实他心里不太认同昂热的话，但迫于压力他不得不点头。以沈醉有限的认知，那几位龙王都挺不错的，而且他们虽然很强但都是一些—幼弱病残？

    “你看到的少女，就是那条红龙的人类形态。”昂热说着转向身后，继续介绍道，“他叫布鲁斯，也是卡塞尔学院的一员。方才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不过还请你谅解，因为就在昨天，他的朋友刚死于红龙的利爪之下。”

    我靠...

    沈醉之前已经隐隐猜到了少女的身份，昂热提供的讯息进一步证实了他的想法。真正让沈醉吃惊的是昂热后面的话。

    那个漂亮的白毛萝莉或者说红龙居然是杀人凶手！怎么瞅都不像啊！

    “所以，”昂热说，“作为最后一个看到红龙的人，布鲁斯认为你应该知道一些我们不了解的信息，事实上，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么基于这种情况，沈醉，你有任何理由，或者任何原因，阻止我们追杀那条龙吗？”

    如果之前布鲁斯的目光如巨山压肩，那昂热现在就是暗夜里无边无际的苍穹压在头顶。

    您真的太客气了，其实不用请我谅解，论上压力这种事情，君才十倍于曹丕，哦不，百倍于布鲁斯。

    沈醉终于理解了路明非为什么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总是喜欢说烂话。此刻昂热的视线让

    沈醉几乎窒息，只有说烂话才能让那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泛活力。

    他只想赶紧点了投降，这种折磨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短短几分钟的谈话，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被搞到满头大汗了。

    沈醉拇指捏住小指，中间三根手指仿佛对神明上香一样立了起来。这是他忘记了从哪学到的起誓手势，“校长，我保证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实话。”言语里流露出的坦诚和深情几乎感动了沈醉自己。他就像鬼话连篇的新郎，正在新婚典礼上在神父面前对新娘说着最温柔的誓词，“很感谢你们为人类做的一切，但是在真正看到那条红龙之前，我都不知道世界上真的存在那种生物。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不关心龙族的死活，我甚至不关心你们的屠龙伟业，我关心的只有衣食住行。我在想下个月是不是能按时还上房贷...当然我现在连首付都付不起，下周发售最新款的游戏什么时候会出盗版，明天是吃泡面还是吃楼下的盒饭，如果吃盒饭要不要多加个鸡腿。假如再想多一些，我是不是能找到一个女朋友，但是估计没什么女孩喜欢我，就算找到女朋友我还得承担她的日常花销，逢年过节还得上贡。”

    沈醉的语速越来越快几近声泪俱下，“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中国的七夕和外国的情人节她们要过两遍。最让我想不通的是，她们竟然还要过六一儿童节，试问如果没有哪个天杀的发明BYT，这些人都不知道是多少孩子的妈了她们竟然自称‘宝宝’。而且最奇葩的是，既然已经自称‘宝宝’，她们要的不是棒棒糖却是口红和包包，但如果不买这些，我吃盒饭的时候不仅可以加鸡腿还可以再来点烧鸭和卤蛋。这么一想找女朋友还是算了，我不如窝在家看电脑，打开www.jnxhsj....”

    沈醉说着说着就变了味，烂话仿佛滔滔江水一样连绵不绝。忽然一只手落在沈醉肩上，一股寒气从沈醉的尾椎骨直接冲到脑门，就像从天而降的大坝拦在河道中间，他的烂话戛然而止。

    昂热左手拍拍沈醉，右手掏了掏耳朵，随即又感觉这个动作似乎不太礼貌，歉笑道，“看来你很有生活。我相信你说的话，沈醉。”说罢，昂热带着布鲁斯转身离开。

    听到昂热的话，沈醉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蒙混过去了吗，好艰难啊，我快蚌埠住了...但下一秒他却如坠深渊。

    砰、砰、砰。

    那是沈醉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心脏剧烈抽动，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在他看不见的心脏最深处，金色水滴转了一圈又复归平静，一团炽金色的火焰在沈醉眼底一闪而逝。

    “谢谢你。”沈醉脑海里出现一道甜美的声音，隐隐约约有些熟悉，不过沈醉没空回想是谁，因为他正惊恐的望向门口。

    除了昂热和布鲁斯，他还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背影，这个男人身穿黑色西装，跟在昂热后面正向门外走去。

    他其实一直在房间内，但直到现在他才出现在沈醉的视野里。

    ......

    ......

    丽笙酒店。

    昂热套房的会议室里坐着四个人。

    “校长，都整理好了。按照施耐德部长的要求，沈醉的监控录像由局域网络控制，没有诺玛参与。”

    叶莲娜说着把U盘放在会议桌上。

    “谢谢你，叶莲娜·科里科娃小姐。”昂热微笑道。

    “校长，您记得我的名字！”叶莲娜受宠若惊。

    “当然，卡塞尔学院每一位聪慧又漂亮的女士都令人印象深刻。施耐德也曾对我提过，你工作认真，恪尽职守。”昂热不会说昨晚和施耐德沟通过才知道她的名字，那样太失礼了。“既然曼斯也参与了，那这个U盘就交给曼斯带回学院吧，记得要亲自交到施耐德手里，没问题把？”

    “没问题，校长。”曼斯回道，他皱着眉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

    “校长，提交给学院的书面报告我该怎么写？沈醉称他不记得自己之前住在中国的哪个地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到的佩韦克。”叶莲娜问道。

    “沈醉的血样检测结果出来了吗？”昂热问。

    “出来了，距他昏迷时抽取血液已经过了8个小时，报告结果显示他是个普通人。”叶莲娜说。

    “那就写他是个普通人就好，只是无意间卷入了我们的任务。”昂热摊手道。

    “校长。我觉得整件事有点不对，沈醉他...真是个普通人吗？”曼斯疑惑道。

    “你怎么看？”昂热转头看向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男人立刻要站起身又被昂热用手按下，“坐着说，这里不是在日本，没有那么多规矩。”

    “是，校长。沈醉一直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说明催眠是成功的。在您向他提问的过程中，我没有发现他说谎。但如果想获取更多信息，需要深度催眠。”富山雅史回答道。

    富山雅史是卡塞尔学院的心理部教员，他经常为执行部做善后工作，专长是催眠和洗脑，昂热提问时，他一直在房间内。

    “你听到富山雅史的话了，曼斯。”昂热说。

    “等等，校长...”曼斯急道。

    “曼斯，”昂热抬手阻止了他，“你的工作在交还核动力破冰船后就结束了，这件事就交给叶莲娜和施耐德他们吧。”

    “好的...校长。”

    “沈醉后续的安排叶莲娜和施耐德沟通。哦，对了，富山雅史不用给沈醉做后续消除记忆的工作了，明天你和曼斯一起回学院吧。女士先生们，还有什么问题吗？”昂热看了看众人，“那么会议结束，曼斯教授留一下，我们有些话要单独谈。”

    会议室的门合上，房间内只剩下两个人，昂热扔给曼斯一根雪茄，随后又抽出一根在自己的皮鞋上敲打，让烟丝更紧实。

    “我之前做过安排。沈醉醒来的时候，红场上播放的音乐里隐藏着着龙文，如果是普通人，他只能听到一首再正常不过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但如果沈醉是混血种，他就应该产生灵视，可他对此没有反应。”昂热说，“那时我也怀疑过，但就像我对你说过，我不相信巧合，巧合只是上帝安排世界的一种手段，很多看似巧合的事其实是宿命的必然，既然他出现在那里，他就不可能是普通人。”

    昂热把U盘推到曼斯面前。“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希望诺玛介入而是要你亲手把这个U盘交给施耐德吗？我不希望校董会或者秘党关注到这个少年。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你，曼斯。”

    “谢谢校长...可您刚刚还说沈醉是普通人。”曼斯收起U盘说道。

    “连续做一千个仰卧起坐怎么可能是普通人，”昂热笑道，“但这不是我判断的依据，普通人连续做仰卧起坐的世界纪录是3000个左右，通过训练还是可以达到的。我觉得沈醉不是一个普通人还是在见过他之后。”

    “您不相信富山雅史？”曼斯问。

    “我当然相信富山雅史，就像我自己也对沈醉说过，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那您...”

    “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但不代表我相信他。”

    “哲学家西塞罗曾说，世间一切尽在脸上。但是脸，也是可以撒谎的啊。”昂热叹了口气，“我活了很久，也见过很多人，有的人撒谎时甚至可以控制呼吸、心跳、面部的微表情。但是眼睛，会出卖他们的心灵。沈醉或许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但是他一定在隐瞒一些事情，隐瞒一些他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

    “那您为什么不让富山雅史对他进行深度催眠？”曼斯问。

    “其实我甚至怀疑沈醉在谈话时有没有被催眠。如果事态紧急，需要立刻知道问题的答案，我会考虑一切手段撬开他的嘴来获取信息，但我们毕竟不是黑帮或刽子手。”昂热说，“如果你受伤或者昏迷，在一个陌生地方醒来，第一件事你会做什么？”

    曼斯挠了挠头，“我会先确认自己在哪儿，有没有危险或者...”

    “但你不会锻炼身体吧？”

    “当然不会。”

    “叶莲娜曾经检查过那个少年的全身，不同于健美先生华而不实的大块头，他身上的肌肉就像是古希腊的雕塑，那是数年如一日才能训练出来的成果。刚刚醒来就进行锻炼，说明他是一个极其执拗且意志坚强的人。对于这样的人，如果富山雅史催眠失败，我们又不采取极端手段，那只能收获一个未来极其强大的敌人，但我们没那么急不是吗？”

    曼斯点点头，“红龙重伤逃逸，就算沈醉知道什么估计也已经晚了，祂总不可能藏在沈醉的身体里。”

    “不管怎么说，”昂热站起身走到窗前，“他还是个孩子啊。”

    昂热打开窗户，微凉的空气扑向面颊，阳光下银白色的头发随风飘舞，整个城市在他脚下，仿佛年迈的狮王立在山崖之巅俯视自己的领土。

    街上的车并不多，鸣笛声却时不时响起，急切的为各自的生活忙碌奔波。昂热想起沈醉最后滔滔不绝的烂话，嘴角不自觉的上翘，这是个颇有意思的孩子，看似最无用的烂话，却打消了昂热某些不可明言的念头。他从这些话中察觉到沈醉深深的‘人性’，这孩子的应对有些‘老奸巨猾’的意味，但无论是‘老奸巨猾’还是‘真情流露’，都是作为一个人才能具备的特征。

    是人就不会有太大问题，和他相比，自己冷漠的倒像一条龙。

    “我打算送沈醉去中国，”昂热回头对曼斯说道，“明年陈氏家族的女儿就要入学了，她叫陈墨瞳，我打算让你做她的导师。正好你可以提前和陈家接触一下，托他们照看一下沈醉，至于把沈醉送到哪儿，我已经想好了。”

    曼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指了指自己，“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觉得你最具有奶爸的潜质。陈墨瞳的父亲是一个...庞贝·加图索一样的人，你需要多花点精力给她关爱啊。”

    “可我还没结过婚也没有过孩子。”

    “我们学院有几个教授有孩子，就决定是你了，曼斯。”

    曼斯抓了抓头发，只得无奈接受。“校长你打算把沈醉送到哪儿？”

    “送到路明非身边，我们学院未来的‘s’级。”

    “‘s’级！我们多少年没有‘s’级的学生了，路明非是谁，他有多强？”

    “呃...现在看起来也是个普通人。”

    “那校长你为什么把沈醉送到这个叫路明非的孩子身边？”曼斯疑惑道。

    “听说过两生花吗？传说有一种花，一株二艳，并蒂双花，同时开放。它们互相爱，却也互相争抢，一朵必须不断吸取另一朵的精魄。它们用最深刻的伤害来表达最深刻的爱直到最后，任何一方枯萎在枝头，另一方也将悄然凋落。最普通的人往往最不普通，也许时间会给我们答案或者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