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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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姜汤

    然而……

    冲进城前的云佳儿——踏下银川城;冲进城后的云佳儿——这得怎么到牧王府把贺落城弄出来……

    毫无头绪。她总不能也骑着马冲进去把人带出来吧,不说她都不知道贺落城在哪啊,就是她知道,单枪匹马闯敌营……这是找死的节奏。

    城门那边的人虽然没拦住她,但她进城的事情如果被贺落郡知道了,指不定又引来陆代宫的追杀……云佳儿回想起在城门口的一瞥,拉着缰绳缓下马来,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骑着马溜达来溜达去。

    城门一战,弄得城内人心惶惶,否则街上也不会安静成这个模样;也只能说好在安静成了这个模样,否则云佳儿的骑马水平这说不准得出人命。

    云佳儿骑在马背上溜达,一是对她来说真的上马难下马更难,云佳儿现在根本下不了马;但她也没想下马,如果有什么危险,好歹骑着马能快速逃掉。

    要说她这次误打误撞的,还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本来她对于把贺落城救回来的事情一点底和法子都没有,但从骑马上路到冲进银川城,倒是自然而然地踏出了一条路来。

    有匹马追赶上来,见到云佳儿,缓缓停下,马上之人见礼:“草民千官冢,见过央王妃。”

    “千先生。”

    是的,她在城门那里正看到了蹲在孙丁卯尸体前伤心的千官冢。

    说起来,这只是二人第二次面对面交谈,中间还有一次在孙丁卯的住处,隔着密门,也算见过一次。就算如此,云佳儿却知道在某些事上千官冢必然会帮她。

    云佳儿直切正题:“千先生都知晓了?”

    千官冢拱了拱手:“是。”

    现在的云佳儿与他第一次在牧王府见到的云佳儿相比,确实是不太一样。但或许,她本该是这样的。

    第一次见到的云佳儿,是个衬托在贺落城身边的贤惠妇人,举止有主母的优雅,却又有些拘束客气。

    现在的云佳儿,骑在棕马之上,单手握着缰绳,看起来规矩又随意。说规矩,是因为她身板挺直,仪态极佳;说随意,是因为她的表情没那么严肃,肢体也都是放松的,看不出紧张与拘谨。当真有些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模样。

    千官冢驱马与云佳儿同行,两人便骑着马先在街上并排同行,之后在千官冢的带领下,两人拐进了小巷。

    “不知千先生可否助我将央王救出来?”云佳儿问道,她一点都不拐弯抹角。

    “若是如此,现在去牧王府救人或许是最好的时机。”千官冢也坦诚道。

    “怎讲?”

    “我得到消息赶到王府的时候……”千官冢长叹一声,“牧王妃自杀了。”

    “为何?”云佳儿并没有参与到牧王府救人和盗符契的行动中,后面经历城门一战,事情有些混乱,碧落也没来得及和她细讲这件事的过程,故此她并不知晓是杜灵肃助贺落城等人带走了符契。只知道了贺落郡不单单想带兵攻打皇都,还想着火烧皇宫。

    “也许……”或许是孙丁卯的死,给了他太多的悲伤,千官冢很是怅然,“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无法劝阻落郡的复仇,为妻,她或许想助落郡;为民,她无法看着落郡动摇大阮江山。所以,她选择用死,彻底安了一颗心,也是最后以命来劝告落郡吧。”

    云佳儿一时失语。她真的没想到,杜灵肃竟会选择自杀。

    “如果是千先生,也会这么做吗?”

    这下轮到千官冢失语。

    云佳儿暗道果然。千官冢如此清楚杜灵肃的内心矛盾,恐怕是因为他的内心也有着和杜灵肃一般的矛盾。

    虽然与千官冢接触不多,但云佳儿觉得他是个固执的人。明明已经知道贺落郡即将要做一些危害社稷的事情,千官冢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想劝止贺落郡而不告发他,——也或许不是,或许他坚持只是因为他与贺落郡之间确实有不一般的主客情谊。

    甚至……他与贺落郡之间有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之情。

    不论哪种情况,云佳儿都不希望千官冢如同杜灵肃一般,选择用自杀的方式来结束人生的一切。

    所以,她如此说道:“从前读书,念到一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直觉侠客义气、江湖快哉,这人生若是如此走一遭,倒也不算枉费了。千先生洒脱不羁,应当是曾历过这般恣意人生。”

    千官冢身上那超然不群、洒脱不羁的气质确实明显,云佳儿第一眼便觉着这人不是在朝堂帷幕之后勾心斗角的,而是在江湖悠游吟诗仗剑的,只是被那些恩情困在了这座古老的城中。

    “自打入了这红尘,便是江湖渺远。”千官冢道,“但还是谢过王妃娘娘。”

    人困在红尘之中,虽羡慕着江湖恣意,可却是难以挣脱世情。千官冢自是明白这些,他也明白云佳儿是希望他能不再困于此地恩情,往后江湖逍遥,莫自己将路走死了。

    千官冢需要时间再下决心,云佳儿就又绕回了正题:“牧王现在可在府中?”

    “已经返回了。不过牧王妃的死,给了他太大的刺激,所以我才说现在是去牧王府救人的最好时机。”千官冢道,“到了。”

    千官冢在一座小宅子前停下,利落地下了马。

    应当是千官冢住的地方。

    “王妃娘娘先进去换身衣物,便可装作小厮同我混进府去。”千官冢走到宅子前正要推门,“现在这个时候,应当会很顺利……王妃?”

    千官冢察觉云佳儿似乎迟迟没有跟上来,于是转头一看,结果发现云佳儿尴尬地坐在马上,完全下不来。

    太丢脸了。——云佳儿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还不够,还把脸转到了一边。

    这个干啥啥不行、干啥啥不会的状态才是她自己嘛。什么从容不迫、开导人生的智者形象只是她偶尔脑抽后老夫子上身的错觉。

    云佳儿放下手,转过头,闭着眼不好意思地一笑,不敢看千官冢:“千先生,能劳烦帮个忙?”

    ……

    最后,云佳儿成功下马,但千官冢被踹了好几脚。

    匆匆换好衣服,云佳儿便随同千官冢往牧王府赶。

    千官冢的宅子离牧王府不是特别远,大约走路两刻钟就能到。刚好路上云佳儿也能趁机问千官冢一些事情。

    牧王之心,云佳儿已然是清楚了。依孙丁卯之言,他是为了报杀母之仇而起事。从他还试图火烧皇宫这件事也能知道,贺落郡多半不是为争权而干这些事,或者在争权之内还有包含着其他原因。

    只是照孙丁卯之言,于守中是因为武帝迁怒了几句,所以自杀了……这怎么想都觉得想不通。并且如果没有于家的支持,贺落郡到底是怎么将牧州掌控在手里的,明明他年纪也不大。

    “确实……所有的事情皆从于夫人之死开始,”千官冢道,“而落郡,他确实也因此恨着一些事情,只是他从来没有想明白过——他太年轻了。”

    “至于落郡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千官冢继续道,“没有于家的支持,他又如此年轻,凭他自己怎么可能掌控得了整个牧州。你可知银川兼牧州巡抚使楼连空以及银川兼牧州转运副使秦奕?”

    云佳儿点点头。

    孙宅计划盗符契的时候,孙丁卯与贺落城就理过贺落郡一方的实力,当时孙丁卯就提到过牧州官场上有楼连空与秦奕两人对贺落郡的支持。

    这两人在贺落郡到牧州之前简直就是牧州的皇帝,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以贺落郡马首是瞻。

    “那是他们的算盘。”千官冢对这两人嗤之以鼻,“还有杜晋,牧王妃的父亲。杜家一步步壮大,志在金銮殿之椅,只是他自己举兵造反,不说以后遗臭万年,就是现下也师出无名,难以成事。”

    这么说,云佳儿就明白了。牧州并没有被贺落郡一人掌控,而是这群人达成了利益同盟,推出尽揽民心的皇室成员牧王,才会令人产生贺落郡独掌牧州的错觉。

    这些人都有自己的谋划。楼连空和秦奕这等贪官,都在谋求更多的钱财,一个牧州早已无法填充他们的贪欲;而此时,他们恰好碰上这时候有了贺落郡做女婿的杜晋。

    楼连空、秦奕与贺落郡、杜晋一拍即合。换句话说,贺落郡成了事,他们都有好处拿,都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拿钱的拿钱,得权的得权,报仇的报仇。

    只是……

    “牧州这般模样,陛下当真什么都不清楚吗?”

    “陛下如何没有怀疑,否则我也不会到这牧州来了。”

    原来当初武帝虽然碍于朝中守旧贵族的压力而不得不流放了千官冢,但武帝仍旧是赏识看中他的,只是不好再留他在皇都。

    正好武帝此时察觉贺落郡似对往事心有不满,便拜托千官冢到牧州来看看。

    “其实陛下……只是太多身不由己。”明明在说别人的事情,可千官冢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他本也以为武帝是真的绝情,因为贺落郡替钱岳说了几句话,就把贺落郡扔到乱成一团的牧州不管不问了。

    可武帝居然拜托他。九五之尊,曾也是文韬武略的一代君主,拜托即将被流放的臣子照看一下自己的儿子。

    “罢了。”贺关河的手肘撑在椅子上,手中的佛珠转得有些乱,他的半张脸仿佛沉浸在深水中,晦暗不明。但其为难与憔悴,让千官冢看了出来。

    “陛下,臣自请辞官回乡。”

    “姜汤。”

    “陛下,”千官冢似乎还在说贺关河碍于朝中守旧贵族势力不得不流放他的事,“陛下若是觉得为难,臣自请辞官。这天地广阔,臣,确实很想到那牧州去看看陵山。”

    贺关河当初下旨,说的就是改封贺落郡为银川郡王,让他到银川郡守山。而那座山便是陵山。

    贺关河转着佛珠,很久都没有言语,最后开口说的是:“楼连空,在牧州,干了好些年了,但是这牧州的乱——不久前,岑岗去了牧州,他上了折子,说,牧州看似平静实则……或许有些问题。”

    玄极殿安静而明亮。

    “姜汤,你就代我去看看。”

    “陛下怀疑,但陛下并不想确定落郡的想法。”千官冢补充道,“很多年。”

    “虽然开始的时候,落郡并没有错,但这些年,他真的是一错再错。”千官冢自责道,“这也是我的错,那时来到牧州,我就该告诉他陛下真正的想法——我对不起落郡;后来……”

    千官冢长叹一口气:“我也确实没及时察觉楼连空这群人的异常。当时楼连空等人已经与落郡达成同盟,银川在落郡的操作下,表面上极为平静。而在察觉落郡的真正图谋后我也没有及时告诉陛下——实在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云佳儿想到了牧王府第一次见到千官冢的时候。

    有一件事情,当时的千官冢若站在牧王门客的立场上,本是不该在她在场的时候提的。那就是“前年的那件事”。

    因为千官冢提到了,她和贺落城才能更早察觉贺落郡揽尽民心这件事。

    这个人的内心如同他的人生,永远充满了折磨。内心的折磨来自于矛盾,人生的折磨来自于出身。

    “那么,于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云佳儿问道。

    千官冢却示意云佳儿噤声。

    牧王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