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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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心于水面之下

    瑾州南海郡。

    牧州银川郡的五月仍旧寒凉,而位于瑾州的南海郡四季如春。因此,无关月份,南海城的瑾王府都盛放着各类鲜花,长年瓜果飘香。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照得整座王府亮亮堂堂,暖意弥漫。

    花蝴蝶在花间飞舞,成双成对;五彩的鸟在树林中栖息,歌声婉转;大型蜘蛛在低处结网,捕捉老鼠。瑾王府在极为安静中透着些许生机。

    踽踽独立的广玉兰开出白色的花苞,如观音之手,圣洁而光芒耀世;花瓣如细腻的丝绸一般顺滑,只看着它,就能看清道道平行顺畅的细纹,织在花瓣上,在阳光下安祥又温柔纯净。

    长廊紫藤,随风花枝飘荡,如瀑布垂下,铺了一地紫色花瓣;秋枣正开着小花,苍蝇在其间授粉;垂丝海棠早已花败结果,池塘中白睡莲铺满了水面,迎春的枝条浸没在水中,插入深深的淤泥之中;中有各色的锦鲤畅游,不时一摆尾,激起一朵小水花,发出一道悦耳之声。

    亭台楼阁,花城水榭。

    水榭群芳建在池塘边天然的岩石上,在温暖而和煦的阳光包围中,静立在幽深幽深的池塘之上。

    “王爷。”瑾王府的管事卫彦伦送来皇都的消息,他站得毕恭毕敬,恭恭敬敬地说道,“一月之前,吏部尚书严庆同被他的夫人杨氏毒死在了家中。”似乎还有些小心翼翼。

    有男子背对着卫彦伦,面对池塘而坐,在群芳榭中,一身花衣,长腿交叠。他应当很年轻,还没有到及冠束发的年纪。

    他打桌上果盘中取了颗荔枝来,慢慢剥开:“哦。”

    荔枝洁白如霜雪的果肉在阳光的照耀下剔透晶亮。

    “也因此,大半个月前央王被陛下派去了牧州,具体的消息还在路上,大底还需要半个月才能送到王爷手上。”卫彦伦相当尽职尽责,建议道,“王爷不如以看望姐姐的名义往饶州拜访上饶公主,饶州离皇都更近,接收消息会更快。”

    贺落都又“哦”了一声,将整颗荔枝吃进了嘴,他还是看着池塘的水面,只留了个背影给卫彦伦。吐出荔枝核,又剥开一颗新的荔枝,他道:“又是贺落郡。”

    “是。”

    “这么一来,以后在父皇心里不就只剩——贺落州与贺落城两个儿子了吗?”

    “这……”卫彦伦试图帮助贺落都排清一切潜在对手,提醒道,“王爷,别忘了太子殿下还有个与央王同岁的儿子……”

    “你,倒是提醒我了。”贺落都将吐出的荔枝核扔进盘子,用湿汗巾擦了擦手,转过头来。

    阳光之下,那是好一张白皙的圆脸,圆圆的线条,可爱的轮廓,肉嘟嘟的脸颊;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疏离、冷漠与阴沉。他站了起来,走到卫彦伦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抓着他的肩膀抱了一个:“好样的。”

    卫彦伦有些受宠若惊,因不太好意思,闪着眼神说:“不敢不敢,为王爷分忧……”

    “唔……”卫彦伦睁大了眼睛,“王爷……”

    贺落都放开卫彦伦,笑了:“可是我真的很讨厌,这些破事——”他毫不留情地拔出匕首,对卫彦伦造成二次伤害。

    卫彦伦一下跪倒在地。匕首再次扎进他的心脏,他痛苦地睁着眼,却挣扎不了。

    “花很美,可这世间的肮脏也喜欢用美丽修饰自己的外表。”贺落都第三次将匕首插进卫彦伦的心脏,温柔的声音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如同神明降临人间,人明知会死还要伸出手向往天界。

    卫彦伦颤抖着,伸出带血的手抓住贺落都的手。

    贺落都笑着将卫彦伦的手一点点拉开,或许是回光返照,卫彦伦的手力道很大,贺落都一时拉开又被他拉上。

    贺落都的笑容变了变,他笑得更狠了些,转着圆圆的脑袋,像个要糖吃的孩子,天真又委屈,用询问地眼神看着卫彦伦。

    “啊!”

    卫彦伦惨叫一声,彻底倒在地上,再没有了气息。他的小臂骨刺破了皮肤,断口并不平整光滑,有大刺小刺突起,白森森的。

    贺落都笑得很可爱。他似乎心情很好,慢慢溜达回原来坐的地方,又为自己剥了颗新鲜荔枝。殷红的鲜血混着洁白的果肉,一同进了他的口腔,甘甜中带着腥气的味道缠绵回绕,实在令他陶醉不已,因此不由得闭上眼睛感受了一番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愉悦。

    深吸一口气,花香清丽,皆入了他的肺腑;转头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尸体,些许轻蔑的笑意浮上他的眼眸。

    牧州银川郡。

    牧王府。

    云佳儿扮作小厮低着头,跟在千官冢身后。

    来来往往的王府护院强行带过来一批批大夫——贺落郡简直想把自己多年的好名声给作了。虽然云佳儿并不觉得经过城门一战后,贺落郡还能继续在银川百姓面前伪装,多多少少他那层假皮也该掉点了。

    快速行进中,云佳儿的眼角余光还瞥到陆代宫匆匆忙忙地提着个大食盒从走廊上走过。

    还好她走的是小路,赶紧低着头走掉,倒是没被陆代宫发现。也许是因为陆代宫本身也很焦急。

    牧王府有专门的囚室,在千官冢的带领下,云佳儿一路都走得非常通畅,轻易就进了牢房,见到了贺落城。

    “你怎么来了?”贺落城本想正常讲话,但牵动伤口的痛让他的声音压了下来,甚至有些虚弱。

    他的伤似乎都被处理过了,怎么说贺落郡还是拿他当人质的,符契没拿回来前,不至于让他死了。

    云佳儿不多讲废话,直接拿着钥匙开门:“来救你出去,这次多亏千先生了。”

    “千官冢?”贺落城的手按着腹部的伤口,慢慢从牢房的床上挪下来。看到千官冢后脚就出现在牢房外,他一下想清楚了,因此也没多问其他。

    千官冢在走廊上放风,云佳儿进了牢房搀扶贺落城。好在天不是特别热,贺落城的伤不至于恶化得厉害。

    不过腹部一剑确实颇重,以至于贺落城走来,每一步都带着牵动伤口的痛。

    贺落城显然不是怕痛的,捂着伤口跟没事人似的走出牢房,真是一时不知是云佳儿在搀扶他,还是他在拖云佳儿走。

    三人正要往外走去,走廊尽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落郡。”千官冢低声快速道。

    光听脚步声就能判断出来人是谁,不是过于熟悉对方,就是千官冢本身武功不错。如果是后者,千官冢还真有些深藏不露啊。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这个的时候。三人立刻对形势做了判断。

    牧王府可是贺落郡的地盘,还是不能硬刚。而千官冢从牢头那里拿了钥匙过来,肯定是避不掉的;云佳儿和贺落郡见过面,她要是不躲起来必然会被贺落郡看出来。

    于是云佳儿将钥匙交给千官冢后,躲进了牢房的床底下,——实在是走廊没有藏身的地方,而贺落城又把自己关了起来,千官冢立刻上好锁,动作迅速得仿佛演练过几百遍。

    “钥匙。”贺落郡快步走到牢房前,直接就从千官冢手中拿过钥匙,打开牢房门。

    云佳儿躲在床底下,只听“咔”一声,牢房门就打开了。这速度着实有点快,贺落郡的目的似乎非常明确,就是直奔贺落城来的。

    为了什么事呢?居然连千官冢“拿钥匙做什么”这件充满疑点的事都能忽略。

    云佳儿躲在床底下只能看到外面的人的脚和一小部分的腿。不过贺落郡和贺落城的谈话声,云佳儿能听得清清楚楚。

    也不是。

    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是贺落郡的单方面质问。

    “你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你说邰女主究竟有没有死?”

    云佳儿明白情况了。在贺落郡考虑留着贺落城的命换符契之前,贺落城自己就为了保命而说了些什么,并且效果不错,贺落郡确实有所犹豫了。

    邰女主?贺落城娶的第八位妻子,方整整的朔台好友吗。这个邰女主,她没记错的话,是贺落城之前九个妻子中唯一一个通过正式的选秀选出来的。

    最后因病早亡,嫁给贺落城一个月就香消玉殒了。——总之,贺落城是这么对外宣称的。

    不过来牧州的路上,贺落城曾提过邰女主是牧王的暗桩,因此,云佳儿目前并不能对贺落城的对外宣称下判断。

    听贺落城当下所言和语气,似乎之前的对外宣称确实存在不实的情况。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

    “哦?二哥是终于承认了吗?承认自己私自离开封地,偷偷潜入皇都,查看了邰女主的尸体?”

    贺落郡被将了一军。

    不过起兵谋反和火烧皇宫的事都做了,多加一条罪状他也不甚在意,他现在在意的只有邰女主是否还活着的问题。

    “怎么不可能?二哥也知道易容术——这北国十六胡过来的奇术是个好东西。”贺落城开始气定神闲地在牢房中踱步,“她的骨头的确很硬,说什么……”

    “士为知己者死。”

    贺落郡心头一震,在这个时候回想起那个阳光惨淡的下午。

    “女为悦己者容,然,士为知己者死。”邰女主半跪在地上,她说,“在这个世上,除了母亲和整整,也只有殿下肯定了我存在的价值,是那么清楚地知道我的志向与抱负。所以今日离去,也是为了殿下曾经的知遇之恩。”

    ——邰女主离开牧州往皇都参与选秀的时候的确是这么说的。

    “我也想看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所以最后没有杀她,只是把她囚禁起来了。”

    云佳儿蜷缩着身体,抱着小腿一动也不敢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从声音来判断,贺落城似乎拿住了贺落郡,越来越有掌控局势的从容气度了。

    不过她这时候想起一件事情,就是她在央王府的飘香院发现的除红霜外的另一个女人。

    一开始,她以为那个女人是苏浅,后来却对那个女人是苏浅这件事存疑。难道那个女人是邰女主?

    邰女主的丧事确实是贺落城一手操办,贺落城想动手脚很容易。

    只听贺落城继续道:“虽然从邰女主那里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不过没关系,这不是红霜和杨瑛立刻就送上来了吗?”

    “她们两个——”

    和贺落郡那听起来极为咬牙切齿的声音不同,贺落城的声音是从容不迫的,甚至还有些愉悦:“二哥,不是我说你,在用人这件事上,二哥还是要多和太子看齐才是,明知道杨瑛做了母亲,就该适当放置一下这枚暗桩。还有,有些事情小弟真的得提醒提醒哥哥……红霜,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二哥可别做了别人的棋子还不自知啊。”

    “你倒是很清楚萧定羽的图谋。明明已经知道红霜就是漠国来的奸细,还放任她在皇都活动——不过你要是提前做了处理,我就会察觉你的怀疑,你也不能让我继续一步一步自己走上死路。”

    听了贺落城的话,不仅是贺落郡明白了,云佳儿也明白了。

    贺落城早就确定贺落郡在勾结漠国试图起兵谋反的事。而其中一个突破口必然是红霜,贺落城不仅查出红霜是奉贺落郡之命到皇都潜伏,更顺藤摸瓜查出红霜在到牧州前,居然是来自漠国的漠国人!

    但贺落城就是引而不发,像毒蛇盘踞在草丛中,静静看着猎物自己走入陷阱。

    贺落城——

    云佳儿的指甲慢慢抠入小腿肉。

    这个人真是好可怕的心思。能和他斗的人,得长了百八十个心眼,才不会被他算计去。

    还坦诚,坦诚个屁!亏她那时候还纠结过要不要吐露朱首心的事情,贺落城真是直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真诚”地说他很坦诚。

    这一切如果真的都是贺落城的算计,城门一战乃至之前的夜下逃杀,她内疚于自己拖了贺落城的后腿也是白内疚了。

    白白付出了感动,居然是这种结果,云佳儿气得肺都炸了。不仅气,还委屈,难受。

    好在城门那里,她没全然信了这群人,乱出牌怎么样也保证了碧落的安全。这些人要是随便信了哪个,城门那里她和碧落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劫后余生的庆幸宽慰着云佳儿纠起的心脏,渐渐让她的内心有所舒缓。

    只是想到方整整……还有杜灵肃、孙丁卯……城门的那些尸体……

    云佳儿故作放松的心再次纠了起来。但是这次绞痛没有持续很久,她沉郁的心情立刻被贺落郡的笑声打散了。

    云佳儿看不到贺落郡的表情,不过听他的语气,似乎他有些感慨,还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玩味:“三弟,你又何必同二哥说这种事呢?人与人对成功的定义本就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只要贺关河那个老东西死无全尸就是我的成功。至于你,若是我没猜错你的目的,那么从你大费周章算计我开始,你就已经在输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巧了,对我来说,过程曲折一点没关系,只要结果是我所愿即可。不知二哥能否接受曲折的过程呢?”贺落城道,“贺金台死了吧。”

    牢房静默了一瞬。

    只有一瞬间。下一秒,贺落城被贺落郡打中腹部,后退着坐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