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英豪
繁体版

第35章 “纵马”

    就像有一根针卡在喉咙里,一种尖锐的难受,不痛,却令人窒息。

    云佳儿漫无目的地沿水边走,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就是碧落她也不愿让她跟着。

    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亡。有一年大雪,她记得她的祖母躺在床上,就快要离开人世了。

    只是她不记得那个时候祖母究竟是什么模样了。她只记得叔伯姑姑以及父亲都围在祖母的床边,父亲一个劲儿地问祖母“要喝水吗要喝水吗”,然后和姑姑说“拿点水拿点水”,但是姑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直没有回应父亲。

    她只是觉得屋子里闷得慌,就跑出去,跑到雪地里去,看一看被雪花压住的海棠树。海棠树都落败了,光秃秃、黑漆漆的树枝被雪覆盖了一半。

    她好想吃海棠果啊。她知道祖母平日里很能用海棠果做吃的。有一回,祖母就摘了一筐子的海棠果,然后洗干净切成小瓣放到锅里煮。煮成的果肉是软糯的还有点沙沙的,汤水有点甜,很开胃很好吃。——她母亲说着,一口气吃了两碗。

    只是那时候煮的时间太长了,她按捺不住跑出去玩,回来玩累了,是半点都不想再吃了,只是看着母亲和姐姐吃。

    事后她后悔极了。那时候其实只是光看着那一碗海棠果,她都想吃极了,明明玩累了应该胃口大开才对,可那一次不知为何她就是没有吃。

    而后也不知多少年,也没吃到什么食物能尝出她梦中想象的那碗海棠果的味道。

    她的记忆里,时间跳得非常快,一下子就到了祖母出殡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很伤心,抱着棺材不让人抬走,一个劲儿地大哭大喊,是母亲把她拉着她才没撞死在棺材前。

    后来她和姐姐云悦儿一起给祖母念经。云悦儿打小就是学习的料,那个经文里好像没有哪个字是她不认识的。至于云佳儿自己,从头到尾只会念“南无阿弥陀佛”。

    云悦儿觉得自己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确定自己握好剪刀之后,又比划比划了黄纸的长度,仔仔细细地比对好要折出的痕迹,确认折痕没有歪掉,才把念了的经文剪下来,双手托着移到竹篾上慢慢放下。

    云佳儿看着这样的云悦儿觉得无聊,硬要拉着后者去院子里看海棠树。她跟云悦儿说,她真的好想好想吃海棠果啊,云悦儿就说她傻,冬天哪里有海棠果。

    她才知道冬天没有海棠果。那就安安静静地等明年海棠结果,天天搬个小凳子在树下守着,期待着树木抽芽长叶。可是她等啊等啊,终于守到海棠树开花了,结果了,摘下几个果子,捧着在家里面跑来跑去,却找不到那个能帮她煮果子的人。

    果子掉落在地上,什么都灰暗了,什么都失去了光亮,似乎很痛苦。似乎又不痛苦,那只是隔世的一个梦罢了。

    也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她的梦里会多一把掉落的梳子。

    云佳儿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任由草场的凉风吹着她,吹得她的碎发在飘舞。

    现在这个时节,牧州的风是冷的,冷得和当年皇都的冬风一般,嘴里不由得因此而泛出些寒凉的苦涩。

    后来她也见过很多的死亡,光牧州这一行,她都看了不知道多少死人,可对这些人的死,原先她都是无所谓的。没有人曾经与她有过交集,他们与她没有更多的情感。

    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情感,他们是不是也曾有过一个关于海棠果的梦呢。

    云佳儿继续沿着水走。风比方才更冷了,但她似乎克服了寒冷,不再颤抖,不再瑟缩。冷风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无法让她停下前行的脚步。

    草场辽阔,天地苍茫,她看不见所有的边际,她只能看到一只大雁在天穹飞翔,却是只有黑色的一点,仅此而已。

    云佳儿慢慢绕回去与众人集合。那些人还在争论到底要不要拿符契换回贺落城,没有人察觉有个姑娘已经长眠在了这片草场上。

    “不行。”云佳儿站在人群外不远处,突然插道,“不能拿符契交换。”

    众人皆一愣,安静下来。静了一瞬,有人似乎因为云佳儿的话怒了,提起股气刚要骂出来,被徐命用手势打住,而徐命用一种看白眼狼的眼神看着云佳儿。

    徐命略有嘲讽:“王妃娘娘就是如此对待王爷的恩情的?如果不是多带了一个拖后腿的,王爷最后完全能全身而退。”

    “什么意思?”云佳儿也回以嘲讽,“不是你们在讨论要不要拿符契换回贺落城吗?如果不是有些人水平不行,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主子全身而退?”

    “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徐命怒了,但他并不打算和云佳儿多做争执,转身继续和赵生争论“拿不拿符契换贺落城”的问题。

    云佳儿却只想逮着徐命说说,往前走了几步,说道:“也好过一些男人,至死是少年。”

    有人拔出了剑:“还敢侮辱王爷?!”

    云佳儿只看着徐命:“不是说贺落城,而是某位徐……命。”

    徐命不得不接着与云佳儿争执,因为他确实感觉到了冒犯:“妇人只会误国。”

    “那你觉得贺落郡是傻子吗?”云佳儿其实不太会骂人,干脆直切正题,“贺落城在他手里,就算他拿到了符契,他真的会放过贺落城——放过你们的王爷吗?既然如此,还争论什么换不换的问题?”

    一时沉默。

    赵生还算客气,持剑抱拳道:“多谢王妃娘娘提醒。”他转身对徐命道:“看来还是由你我带一批人潜入银川城去将王爷救回来为好,剩下的人往春城求支援。”

    “能帮我一个忙吗?”云佳儿问道,“借我一匹马。”

    “王妃这是……”赵生有点猜不着云佳儿的想法。

    徐命倒是直接:“这是想自己跑了吗。”

    “不是。”云佳儿忽视徐命的阴阳怪气,直白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要去银川城,救贺落城回来。”

    不出意外的,云佳儿得到了所有人质疑的眼神。不会武功,也不是聪明绝顶,不能神机妙算,她能拿什么去把贺落城救回来呢,不拖后腿就算不错了。

    其实云佳儿自己都没想清楚怎么救,只是徐命有一句话说得对,无论她心里多不愿意承认,最后那一会儿,确实是她的存在拖累了贺落城。

    别人因为她而身陷囹圄,这个坎她过不去。因为刚有一个人,间接因她而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别了吧,”徐命道,“到时候可抽不出人来多救一个。”

    赵生也建议道:“还是拨几个人,护送王妃娘娘退到春城去吧,那里有我们自己的人。”这次从银川城逃出这么远,是赵生带着骑马带的云佳儿,他很清楚云佳儿在马上怕成什么样子,要是云佳儿自己骑恐怕是会翻下马来。

    云佳儿知道他们都不希望多个自己拖后腿,但她也不想退到春城去等消息,所以她虽然从来没自己骑过马,压根不会骑马,还是固执地强调要一匹马。

    徐命真牵了匹马过来,但没有立刻把缰绳交到云佳儿手上,他有些看好戏的意思:“王妃骑得了马,咱们就不怕多个拖后腿的。”这是吃定云佳儿不会骑马。

    云佳儿伸出手。

    徐命打量了云佳儿一番,才把缰绳交到云佳儿手上。

    “姑娘……”碧落的脸皱成了苦瓜的样子,“你真的……”

    云佳儿绕过碧落,牵着马走到一边,看着在她眼前的马,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姑娘,我也要去。”碧落看云佳儿挺坚决的模样,于是道。

    “你留下。”云佳儿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可她心里真的想说算了吧,她真的上不了这马,但是都到了这个地步,她要是露出怯意,不得被徐命这群人笑死。什么思想觉悟在害怕面前都能荡然无存,不过大概是她留给碧落一个沉默的背影,碧落才觉得她坚决。

    “王妃娘娘倒是上马啊。”徐命抱臂看戏。

    赵生劝道:“还是算了吧,王妃娘娘还是退到春城暂避一下为好。”

    云佳儿心跳得厉害,还没上马就汗涔涔的,凉透的汗仿佛又渗入她的骨头,激得她脊骨凉透。

    她二哥云敏是习武的,以前倒是带过她骑马,但还是那样,她怕死怕得厉害,压根没学成,甚至学了还不如别人没学的骑得好。

    第一步,先摸摸马。云佳儿伸出手僵硬地顺了顺马的毛。

    第二步,左脚先行,一鼓作气上马……云佳儿蹬了一次,没跨上马,再蹬第二次,没跨上马,再蹬第三次……

    徐命那伙人都笑疯了。

    “姑娘……”碧落转身斥道,“笑什么笑!”

    赵生又来劝了:“王妃娘娘,还是算了吧……”

    云佳儿将所有的笑声自动隔绝,不管不顾地坚持继续上马。但马是很敏感的一类动物,云佳儿一直上不去,马也开始感到了某种情绪,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云佳儿最后一次蹬左脚,这次她不想着直接跨了,而是整个身体直接扑到马背上再慢慢调整。那就像是只乌龟贴在地面划着水,滑稽极了。

    只是徐命竟是选了匹温顺的马牵给了云佳儿,让云佳儿倒腾了这么久,马还不见有大的情绪。

    “王妃娘娘……”赵生见云佳儿折腾这么久后,真的跨上了马,开始忧虑起来,“还是……”

    赵生话还没说完,云佳儿就驾着马飞奔出去了。

    马带着云佳儿在草场上奔驰,将惊到的一群人甩在了原地。由于马每一次奔腾,都能将云佳儿给震起来,她不由得害怕起来。

    最重要的宗旨,握着缰绳别松手。云佳儿紧了紧缰绳,又紧了紧夹住马腹的腿,不自觉地放低了自己身体——这是一下子犯了三错。

    云佳儿其实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好歹学过不是,但是一切都是她怕得身不由己的本能,本能地想得到一点薄弱的安全感。

    只是马太敏感了,它们很能感受骑手的情绪,云佳儿的种种行为,包括一开始的上马困难,现在的拉紧缰绳、夹紧马腹,都让马自身感到了紧张。

    但这马——也许不是温顺,而是训练得当,虽然感到了紧张,但还是努力控制自己没把云佳儿摔下去。

    云佳儿试图放松自己,但双脚离地快速前行的情况下,她真的没法放松自己。而且,比起两条腿走路,骑马前行的速度快了何止一星半点,习惯自己走路的云佳儿一时都有飞起来的感觉——飞得太快,她又因担心停不下来而紧张。

    “银川城……去银川城……”云佳儿空着个脑子喊道。

    这马会知道她想去哪吗?马确实能感知人的情绪与意图,但还是听不懂人话吧……

    可它听不懂,云佳儿也不知道怎么控马去往目的地,就算她知道控马的办法,这草场茫茫,她也不知道银川城在哪个方向。

    马原本是直行的,却在这时偏离了原来的前行的轨迹,一路往东奔去。

    这是要去哪……云佳儿只能祈祷是跑到银川城去了,要是跑着跑着跑丢了,她大概就成失踪人口了。

    放松放松。云佳儿也在不断纠正自己的错误,拉缰绳的手虽还是牢牢缠着绳子,但却放松了被拉紧的绳子,身体慢慢抬起来坐正,腿虽然还绷着,但松开了点马腹。

    就这样一鼓作气冲进银川城最好。云佳儿已经能看到地平线上的银川城,随着不断前行,那座古老的城似乎被推着不断前进,沧桑之感也被不断放大。

    城门是大开的。

    有人还在清理地上的尸体。云佳儿下定决心,减轻了坐在马上的压力。马予以了提速的回应,——就是这样,一鼓作气冲过去,踏下这座银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