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今天又来了啊？”胖阿姨站在窗口后面，手里掂着个大勺，有些为难地说，“领导刚来巡查了，最近盯得严，阿姨没办法像之前那样给你多打菜了。”

    “没事，只打五块钱……不，三块钱的菜吧。”窗口外站着个瘦高的少年，十八九岁的样子，虽然有些青涩，但已渐渐有成年男人的棱角了。他端着盘子，看着胖阿姨盛了满满一勺的菜，又给他打了一碗米饭。

    “小钟啊，不是我说你，这三块钱的菜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可能吃得饱？”胖阿姨皱了皱眉，怜惜之情溢于言表，“等领导走了，阿姨再给你多打点儿。”

    “谢谢您。”少年礼貌地微微鞠了一躬，端着餐盘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快速地扒饭。

    隔壁的胡子大叔有些疑惑：“你怎么这么照顾那个孩子？”

    胖阿姨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小钟命苦，他爸走得早，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他妈妈好像还有些什么病，花钱得多。这孩子吃饭省得不行，私底下还打了三份工，给他妈买药。”

    “嚯！”胡子大叔咂舌，“这么可怜，我看他成天一个人，也不和同学往来，我以前还以为是性格原因呢，现在想想估计是忙的吧。”

    ……

    他们说的话，钟清临都听得见，却并不在意。今天没有阿姨的照顾，他打的菜分量少了不少，少年微微皱起了眉，这点菜恐怕不够他支撑到半夜的，到时候肚子饿了就真的没办法了。他一边快速吃着饭菜，一边看了看表，已经有些迟了，只能要了个塑料袋把饭装起来塞进包里。

    饭菜热热的一包，暖着他的背包。

    钟清临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他得赶紧往家里赶，妈妈现在像个小孩子似的，没有人看着便不肯吃药。幸好学校离家里不远，骑车十分钟就能到。

    钟清临把他的旧自行车蹬得飞快，现在离妈妈吃药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天边洒下点点星光，就像为指明他前路而燃起的灯火，他已经能看见自己的家了，里面却没有亮起灯。他心中一紧，扔下自行车连锁都来不及就一路飞奔上了楼。

    妈妈在家，为什么没有开灯？难不成是发病了？

    一时之间，少年的脑中飞过无数不好的联想，他一路跌跌撞撞，掏出钥匙的手都是抖的，颤颤巍巍地拧开了门。

    在门打开的一瞬间，灯忽然亮了。

    “大惊喜！”声音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站在门旁笑嘻嘻地看着他，“你回来了？”

    钟清临松了口气，有些无力：“颜阿姨……”

    “吓了一跳吧，小钟！”颜女士笑得像朵娇艳的太阳花，她倒了杯水递过去，“吃了吗？”

    “吃过了，您今天怎么样？”钟清临喝了水，忽然摸了摸背包，他从食堂带回来的饭不见了，估计是骑车或者跑上来的时候弄掉了。不过无所谓，他熟练地打开了药柜，拿出了林林总总差不多十种药，少年显然对这些药品十分熟悉，他几乎不用看说明书便能倒出正确的量。

    “哎呀，挺好的。”颜女士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仍然非常好看，她望着少年的手，“麻烦你了，我会给你开工资的，一个人离开父母怪不容易的。如果我有个儿子能像你这么听话就好了。”

    少年拿水壶的手顿了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倒水。

    他将药放在一个精致的小盘子里，连同水杯一起递了过去：“颜阿姨，吃药吧。”

    女人笑得温柔，接过了小盘子，艰难又顺从地吃完了花花绿绿的所有药片。咽下最后一颗胶囊后，颜女士像个小孩子一样：“怎么样，今天我表现不错吧？”

    少年勉强笑了笑：“很好，钟映先生会很高兴的。”

    “钟映？”颜女士听到那个人名，有些怔忡，“是谁啊？”

    钟清临仍维持着微笑，他轻声催促着女人去睡觉，其实用不着他催，药物的作用也会让女人沉沉睡去。

    就像这一千多天来的每一夜一样。

    他看着女人回到了房间，脸上那勉强的笑意终于挂不住了，只能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地坐了下来。十九岁的钟清临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他的妈妈，不认识他了。

    她仍然和蔼亲切，却只像对待一个亲近却毫无干系的后辈一样对待他。

    钟清临嘴里发苦，饿得头晕，可是他没钱了。冰箱里可能还剩了一些邻居送过来的饭菜，可是那是妈妈明天吃的东西。

    外面月光如水，钟清临悄悄披上外套，出了门。他想着，应该去找找自己不小心丢失的饭，也许袋子没破，饭菜还是好好的，也许……

    他的期望一直持续到找到那袋饭菜——一只野狗围在旁边，正大快朵颐。

    少年单薄的脊梁一瞬间又好像被压弯了一点，他自嘲地想，总不能和流浪狗抢食吃吧？

    可是……饭菜的香味还萦绕在他鼻端……

    钟清临闭上了眼睛，一路飞快地跑回了家。他脚步虚浮，飘似的上了旧楼的楼顶。

    也许是饿出了幻觉，不然为什么会觉得头顶的星空如此亮呢？钟清临在楼顶废弃的露台上躺下，沉默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他并不觉得有多痛苦，只是有些疲惫而已。白天的时间全部分给了打工和上课，并没有太多精力关注妈妈，只好请邻居家的奶奶照顾她。

    爸爸去世后，妈妈没办法接受没有爱人的世界，哪怕这个世界上还有她的儿子和其他亲人。

    爱情到底是什么，竟然有如此大的魔力，能够让失去了它的人就如同失去了灵魂。

    钟清临此时年少，经历太少，根本无法得出答案。

    钟清临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经过家庭巨变后更是不喜欢说话，但是不擅长表达并不代表着他没话要说。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想和妈妈谈谈心，想和爸爸聊聊天，想回到从前。

    少年淡漠地看着星空，面无表情。倾诉欲充斥在他的脑海里，可是嘴巴又像被缝起来了一样。

    呜呜的夜风像是在为他叹息一样，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出了一些问题，可他没有精力去管自己了。父亲去世时的赔偿金已经在这三年为母亲的不断检查、治疗中消耗一空，虽然有他的打工工资在不断填补，可终究是杯水车薪。

    太累了。

    为什么会这么累呢？

    在上课时，在工作时，他都没有过这种令人窒息疲惫的感觉，那时他有目标，有目的。

    不像现在，两手空空，一事无成，只剩下头顶这片天空。

    他看着夜空。

    漫天的星星旋转着落入少年的眼中，回望着他。

    他忽然疯狂地想说话，他总觉得再不找谁说说，自己就快崩溃了。

    他打开了手机——几年前的旧款式，胜在耐摔耐划，然后点开了被同学要求下载的微博。

    他看见了一个博主，那是他很早之前关注的一个女孩，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

    钟清临犹豫了一瞬，打开了她的私信对话框，打了一行字：

    “你好，请问怎样才能不会觉得疲惫不堪？我太累了，很想结束这一切。”

    发送了。

    静默，绝对的静默。

    钟清临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尾，他在做什么？竟然企图从一个陌生人那里获得慰藉？这太荒谬了，那个人会不会看到这条私信？

    他纷乱的思绪还没想完，那条私信变成了已读，紧接着又跳出一条消息来。

    “你怎么了呀？有话好好说，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我看你信息填的男，就叫你一声小哥吧。小哥，这个世界很难，我年龄不大，没办法给你说太深刻的道理。可是我知道，你最近很累，是那种看不见的累。无论是身体上的也好，还是精神上的那种无力感也罢。请你一定不要停下来，不要尝试死亡……因为你的人生不可以就止于此，再坚持一下，你要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那边似乎还是不满足，又接二连三地发过来好几条消息。

    “你是哪里人呀？我给你说，你要开开心心的，有空来我们这里吃好吃的，我妈说人吃到好吃的东西就会开心起来。”

    “真是太巧了，我今天刚好晚睡，不然还看不见你这条私信呢！简直就是缘分啊小哥！”

    她说了很多，钟清临几乎是着迷了一样，一条一条重复看了无数遍。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一个人这么话痨好尴尬哦！你还在难过吗？”

    傻姑娘。钟清临慢吞吞地回复：“不，我好多了。”

    他确实好多了，那种空虚又虚无的感觉逐渐离他远去。

    “那就好，我得睡啦，明天还有课，你以后要是还不高兴就尽管来找我说话，我超喜欢聊天的。”

    钟清临笑了起来：“好。”

    他关了手机，有些怅然若失。

    忽然，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长着奇怪的耳朵和尾巴，坐在栏杆上望着他。

    “你是谁？”钟清临问道。

    那个奇怪的小东西轻轻回答：“我是你。我是你动的心。”

    这天晚上，钟清临久违地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是一条遍体鳞伤的巨龙，乘着风落在了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地上。蜷在柔软的草甸上，他落下了一滴泪，那滴泪中忽然开出了一朵花。

    那朵花逐渐绽开，露出里面看不见面目的少女。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问道。

    少女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

    这一笑，便让年少的钟清临丢了魂。

    梦醒后，他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学习。

    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知道了这个世界是会变好的，有人曾与他这条孤零零的线有过交点。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