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死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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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杯 所见(上)

    黑暗。

    它无时无刻裹挟着你,拥你入怀,但却永远都无法被触碰。

    除此之外,还有沉默。

    极为安静的环境总是让人不安,哪怕对于一块玻璃来说也是如此。

    玻璃子已经在这黑暗里呆了有一些时候。

    彼时注视着洞口消失的那一刻,他第一反应是去查看让娜的情况。

    “姐!你没事吧?”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等到回答。

    在黑暗将周围彻底吞没的那一刻,让娜便不知为何消失了。

    没有任何征兆。

    “这可……坏了。”

    除了随之而来的慌张与恐惧,玻璃子还有了意外的收获:

    他有身体了。

    ——一具十分特殊的、由无数光点组成的身体。

    最初,不真实感与陌生感一齐袭来。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有一具身体是何种感受,以至于自己甚至画了好些时间来重新学会“使用”这具身体。

    换而言之,玻璃子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更适合当块玻璃——不过,这种想法在他适应了那具身体后便消失了。

    这是具很轻盈的身体,轻到他几乎可以在这个空间内随处飞行——不过光有重量吗?玻璃子不知道。

    此外,他依然无法使用太多法术——或者说,能用的法术更少了,比自己当玻璃时还少。

    没办法,玻璃子只能认了。

    “姐——你听得到吗——听见了就回话——”

    在第一次呼唤失败后,他又尝试了一次。

    然而毫无疑问,依就没有任何回答。

    就像是在海上独自漂泊的船只,面对着无数潜藏是危险,却失去了一切与外界联系的手段,只能由那翻涌的黑绿色海潮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尝试呼唤那个女孩。

    眼下,只能依靠自己。

    注视着那充斥着整个空间的、柔软的黑暗,玻璃子萌生了一个想法。

    “说不定,这里并不是无限大的——也许能找到它的尽头呢?”

    怀抱着某种期许,他开始向着某个方向飞去。

    这是个很单调的空间,又或许是,房间。除了那渗透一切的黑暗,玻璃子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事物,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判断自己是否是在向着一个方向前行,又或者,自己真的有在移动吗?也许从一开始,他就被固定在了某一处,所谓的“持续向某个方向飞行”,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

    而后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玻璃子依然没能触碰到那个他想象中的边界。

    这是件很不好的事情,但同时却也是件很好的事情。

    尽管看不到头,但总要适应——他毕竟学会了忍受黑暗。

    这也算是一种好事,不是吗?

    有边界,那就打破;没有边界,那就忍受。

    从来如此。

    玻璃子叹了一口气,坐在了地上。

    或许他该庆幸这里还有所谓的“地面”存在。

    而后,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玻璃子用手指来回敲打着地面,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搭在腿上,头仰起,做出看星星的模样——虽然这里绝不可能有星星,但没关系,自己的想象中可以有。

    眼前的黑暗让他思考起了一些事情。

    比如,自己的过去。

    那段早已被遗忘,有着人类身份的过去。

    “那就,让哥来好好想想……”

    而后,玻璃子感觉到自己的脑中有什么正在跃动着。

    散落的白色开始汇聚,被潮水牵引,拍打,退去,最终凝为一根清晰可见的丝线,而后如同初春的新芽一般,开始不断向外生长,延伸,化作无数枝条,新的蓓蕾与枝芽则又开始抽出,如此循环,直到巨木参天,金叶挂满每一根枝桠,填满每一片天空。

    再然后,蝉翼般的花绽放,又凋落,枫黄果实则渐渐取而代之,坠满金枝。

    这树上任何一种色彩,无一物可类比,无一物可以企及,华彩辉煌,绚烂诡色,宛如神明之造物。

    于是,微风踏来,携着万千金黄木叶,如似“金风”。所经之处,枝叶相碰,发出阵阵悦耳的簌簌声。它拂过少年的脸庞,在额头轻轻留下了属于风的一吻,便悄悄离去。

    “啊……”

    在巨木面前,他渺小如蚁,甚至是不过灰尘大小。

    而后,他又看见枫黄的果实渐渐透明,几丝鲜红自底部浸染开来,如同盛婴的胎盘。那风捧起果实,轻笑几声,再将之采下,仿佛瓜熟蒂落。巨大的果实降下,如花儿般缓缓绽开自己的身躯。

    玻璃子看见,那果实之中,一人缓缓走出——与他一样,皆是由光点组成,难辨男女身形。

    随后,一个空灵而神圣的声音响起:

    “。地之远遥此如在不过往的求所你,吧回去”

    “……什么?”

    在玻璃子听来,那只是一团模糊而混乱的音节,难以辨析。

    然而眼前人没有再开口,他只是伸出手来,轻轻一推。

    “。去归”

    下一秒,仿佛有无数人群迎面而来,如同海潮一般巨大的力量直接将玻璃子带了出去,而后将之吞没。

    “……!”

    他睁开了双眼。

    面前依旧是那无垠的黑暗,听不到一丝风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堪堪一场梦境,现在想来甚至也有些模糊。

    “刚才……”

    玻璃子沉默了一会儿。

    正当他打算站起身时,倏的睁大了双眼,瞳孔骤缩。

    “笼子缝,笼子缝,笼子里的小鸟哟~♪什么时候能出来~♪黎明的夜晚,鹤与龟滑倒了,背后的那个是谁呢?”

    孩童的歌唱声。

    那首神出鬼没的诡异童谣。

    在这个没有边界的空间内,它开始无时无刻萦绕于耳畔,就像是水中荡漾的涟漪,反复、重叠着。

    “什么……那个,怎么会在这里?”

    他深呼吸了一下,缓缓回过头去。

    在看到身后的东西后,玻璃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那是三个巨大的能乐面具。

    “嘻嘻嘻……”

    三种不同的声音分别从能面的口中吐出,带着些许刺骨的寒意。玻璃子能清楚地感受到,它们那瘆人的眼睛正直直地注视着自己。

    “笼中鸟呀笼中鸟,请你不要害怕。”

    名为【般若】的能面说道。

    “我们想要你回答几个问题,解答几个疑惑。”

    名为【泥眼】的能面开口了。

    “只要答对了,就放你出去。”

    剩下的【蛇】紧随其后道。

    “对,对,放你出去,只要回答问题。”

    这次,三个面具一同开口了。

    “只要回答问题……吗。”如果现在是真实的肉体,玻璃子怀疑自己背后恐怕已经被冷汗浸湿,“那,如果哥答错了会怎么办?”

    三个面具沉默了一下。

    “那么,我们会将你撕碎。”

    “那么,我们会将你啃食。”

    “那么,我们会将你碾死。”

    它们重复了三遍。

    “这样啊……”玻璃子擦了下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那么,哥同意。”

    自己现在又没有肉体,这些面具根本做不到什么,不是吗?

    语毕,他点了点头。

    三面具听到这个回答后,欢快地旋转了起来,而后,他们再度开口了:“第一个问题,第一个问题。”

    玻璃子看见剩下两个面具留在一旁,唯有般若走上前来。

    “笼中鸟啊笼中鸟,请你告诉我,什么是邪恶?什么是邪恶?”

    “什么是邪恶?唔……是那些,伤害他人的行为吧。”他思考了一下,缓缓开口道。

    “伤害他人!伤害他人!”

    另外两个面具忽然开始叫嚣起来。

    而眼前的般若则是嘴角微微勾起,它移开自己的身子,露出不远处的一个柜子——玻璃子认得出,那是放室内鞋的鞋柜。

    “没错,伤害他人的就是邪恶!而我们需要正义!”

    “正义!正义!”

    附和声开始在空间中回荡。

    “笼中鸟啊笼中鸟,上前去,把这些图钉放进去吧,惩罚那个恶人!”

    般若一边说着,一边推了推玻璃子的手。他惊讶地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图钉盒。

    而远方那个被划掉署名的鞋柜正离自己越来越近。

    “惩罚!惩罚!”

    附和之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它们似乎化作了无数只手臂,开始急促地推动着玻璃子。

    “不……你理解错——”

    少年的话还没能说完,那鞋柜便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

    “惩罚!惩罚!惩罚!他活该!他活该!他活该!”

    “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活该!”

    那些手纷纷握住玻璃子的手臂,不论他有多么不情愿,都被强硬地举起,对准了柜中的室内鞋——

    “他可是违背了你的命令啊。”

    般若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流淌下的图钉忽然变成了鲜血、文字,并不断在室内鞋中堆叠,甚至溢出。

    而自己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他曾经在某人的回忆中进到过的学生。

    再下一秒,手中的图钉消失不见,一双血淋淋的人脚取而代之。

    鲜血淌到地面,在身后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血湖。而那鞋柜之中则伸出了无数红色的手臂,它们抱住自己,疯狂地往那个狭小的柜子内拖拽。

    他想要呼救,可喉咙早已被某只手臂撕开。

    末了,那宽大的身体被以一种近乎扭曲的方式拉进了柜内。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男人看见那血湖之中的巨大人眼,正在死死地注视着自己。

    “砰。”

    下一刻,鞋柜门被关上了。

    红色的液体渗了出来。

    死寂。

    ……

    “……!刚刚,那是什么……?”

    玻璃子回过神来时,眼前只有一个在不断冒出红颜料的鞋柜,而般若早已回到一开始的地方。

    “……”

    他咽了一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