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神
二
那年,他十五岁。
夜谧谧的,在连绵的群山之巅,一个少年静静的坐着,看着随着群山起伏的迷濛的月光。银色的,宁静的,悠悠的月光轻轻的抚摸着大地的曲线。群山就这样安眠在一个遥远的清虚的轻抚里。他的心在月色中跳动,也只有这月色陪伴着他的心灵。
夜空、孤独,心似苍穹。
终于,他站起身来,在这最接近天空的顶峰,处身于一个无限澄明的夜空,缓缓的跪下身去,面对苍穹,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若有所语。
汗想到自己都已经十五岁,就要是个大人了,而未来的岁月就在这天地间等候着他,然后,在这个岁月的某一天,他将永远闭上自己的双眼。他不想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悄然而去,仿佛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既然天地万物孕育了自己,也必不会让自己无痕无迹消散于尘埃之中,那些英雄的故事和神的传说激励着他。他只是觉得,要有一种仪式来表达心迹,而在他的族群里,还没有这样的一种仪式。于是,在一路披荆斩棘,跋涉了三天三夜之后,他终于求索到了东方这座最高的山峰。山顶上正好有块巨石,他跪在巨石上,心中默默的诉说着,让天地见证自己的祈愿。
忽然,一声清音在万山俱寂的夜里响起。汗心中一惊,却不知这声音从何而起。他聆听着,这声音是一首歌,他曾经听到过,并深深的为之着迷。别的曲子他从来不怎么在意,也记不住,但不知何故,他对这支曲子却心驰神往,虽然只是听了一遍,从此却印在心上。
汗不敢惊扰这声音,任它随着月光在山脉间流淌着。他听出了这声音来自前方的悬崖,但他又觉得悬崖峭壁下有人是不可能的事情。待到群山重归于宁静,只有那寂寂的虫鸣还在呼唤着星空的时候,汗向着悬崖的方向作揖道:
“不知何方前辈高人,恕在下冒昧打扰了。”
然而,一切还是那么寂静。正当他困惑之际,一个身影从悬崖下飞身而上,站在他的面前,身手敏捷而又气度从容。汗刚要抬起手作揖,前辈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那人就说道:
“你的名字可是叫作汗。”
汗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人竟然认识自己。
“少年人,五六年之前我就开始注意到你了,今日在此相逢,看来你是个有缘人。好几年之前,你是不是想练飞箭之技,一个人天天跑到树林子里没有人的地方练你的飞箭。”
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五六年之前,他听族中的长者讲到传说中的飞箭的神技,心中很是羡慕,就一个人到没人的树林子里去偷偷的练,怕别人笑话他练不可能有的功夫。据说,这种绝技如果练成了,就可以把箭一样的东西用手甩出去,就像弓箭射出去的一样。他觉得真是便捷,就把小长条的石头磨尖甩出去,虽然还是略有不及弓箭的距离,但他原本禀赋极强,在苦练与揣摩尝试之下,已可以重击五十步之外的动物,而那些磨好的尖尖的小石锥也成了他的宝贝与玩物。
现在,在眼前的老者一问之下,汗只好回答是的。
“少年人,看来你心有鸿鹄,可愿意拜我为师?”
未等汗作出回答,老者又说道:
“你先不用回答我,你身上带着小石锥没有?”
“带了几个。”
“拿一个给我。”
汗拿出一个小石锥递了过去。老者接过,轻轻一挥衣袖,却快得他来不及看清楚,只听得远处“噗”的一声。
“你下去看看,在百步之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大树,比其它的树都高,在它高出的树干上就有你的石锥。”
汗顺着老者手指的方向在山坡上很快的就找到了那棵大树。当他爬上高处的树干的时候,震惊不已。借着月光,他发现长长的小石锥的半截已深深的插入树干之中。他小心的取出石锥回到山顶的老者身旁。老者继续说道:
“小子,你看我是否可以做你的师父?”
汗心中大喜,这可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没想到世上真的有人会这种飞箭的神技。他苦练几年,也不过能击中五十步之外的东西,更不可能有这种深入树干的力道。正当他准备跪拜的时候,那老者却说:
“慢,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你将要做什么,你将经历什么,你将承受什么,你的天命为何?”
“不知道。”汗老实的回答。
“少年人,待你听完我的讲述后再做决定吧。不过今夜你所听到的,不可对外人言说片言只语。”
在汗作出了承诺后,面对着无尽的莽莽苍山老者说道:
“在远古的时候,我们人已经在大地上繁衍了至少千百代。终于,在数万年的孕育之后,诞生出一位天赋异禀者。其心其思其力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又尽得日月山川精华之滋养,成为众生之主,被世人奉之若神。但他知道即使自己成为万王之王,领袖群伦,亲和万族,在他死后或几代人之后,一切又会回复到曾经的状态。虽然也有相爱相助,但还是会不免于相争相残相灭。于是他决意遨游天地,阅尽万物,创不世之功,传于缘之所聚之人,使生灵永世不灭,成就最后之所望。”
“敢问如何尊称他老人家?”
“我们后人称他为——古祖。他创立了一个已不知道传过多少世代的门派——天荒门。当初,在他遨游天地之际,就刻意物色弟子。有时,为了一个弟子,他都要暗中察验十年八载。等到古祖近百岁的时候,才收齐了九大弟子。”
“师父,为什么是九个?”
“为了知晓天地之远之大,也为了知晓太阳初起之处,古祖决心远离故土,一直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追逐。最后,他没有追上太阳,却发现自己回到了故土。他终于明白了,太阳永远都在天上,是人所仰望却不可触及的,就像月亮一样。在长年的浪迹与追逐中,他知晓了大地。他也去过大地上至高至上之处,那里只有万年的冰雪。古祖以大地上的至高之处为中央,其东南西北为四方,又以其更远处的东北东南,西北西南为四极。他一共收了九个弟子,让他们分治四方四极和中央,共同成为大地的守护者。他们和他们的传人被命名为一神三皇五帝。其东曰神,其西其北其南曰皇,中央和四极曰帝。平常情况下他们都不问世事,只是一心一意的修习承扬古祖之功之学,以求明悟天地的奥秘。但他们都会不时的出来巡游一次,间或指点教导一二王者。”
汗心中最为之神往的就是那些奇功秘学了,禁不住问道:
“师父,古祖有哪些功学?”
“古祖之功一共有三种,其一,也是最为根为本的,叫作脱胎换骨。因为有生之初,即使根骨奇佳之人,难免还是有诸多不足与缺陷,岁月日久之后,便会生出许多杂质杂念,先天不足,即使日夜苦励,也不可能臻于至境,只能止于中道。故而万功之首,在其本,在其根,在其初,故先须脱胎换骨。其二曰开天辟地。练就此功,如有天地之力,足以雕刻山川众形。其三乃是白云高卧。若成此功,体似云絮,心若飘风,轻卧于白云之上,与之同游,相忘于无何有。”
汗听得深深的为之着迷,正想问如何炼得此功,老者却似知他的心意,说道日后若彼此成为师徒,自会教他此功。老者继续道:
“古祖把大地分给一神三皇五帝之后,让他们各归其域,寻找有天分异缘之人传承其门,并继承其名号。又嘱咐他们以东神为首。因为相距遥远,平时他们各不相通,但为了防止其中一方失传,也为了互传消息,互传所思所悟,以进天功,每五百年由东神派出其使徒巡游大地,联络九方,通三皇达五帝。现在,五百年之期将至。少年人,你该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东神?”老者点点头,继续说道:
“如若你想成为本门弟子,须先回答我的几个问题。你的回答就是你的诺言,你将终生不得违背今日之承诺,无论是苦是痛,是祸是灭。”
“是,师父。身为男儿,弟子定当不负今日之决意。”
“年少的孩子,你还不明白今日之言的意义。不过你既然有大丈夫之胸怀,有承担今日之誓言的勇气和决心,我们之间就可以开始了。”
“师父尽管放心。”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无论你邂逅了什么,无论你承受了什么,都不可忘却向上的生力,都不可背弃上天的使命。不可中道而废,只能百折不挠,死而后已。”
“是,永不背弃。”
“你的生命中将充满困苦,艰难,还有挫折。”
“明白。”
“你将孤独,而且很可能孤老。”
“我能承受孤独,或许,它是一种享受。”
“你要一心于那最高的境界,直到你的星辰在你之下。”
“正是心中之所愿。”
“你可能并不成功,抑或是中途死去。”
“天命所在,唯尽心力。”
“你可以成为吾辈之人,因为你有吾辈之心。不过,你现在还不明白你的回答意味着什么。你能承受今日的一言就是你的一生么?”
“一言即一生。”
“那么,你的一生将困锁于一言一心,此刻的此言此心。”
“我不后悔。”
“你会后悔,有时,但你不可放弃。”
“是。”
“好了,你可以拜我为师了。”
汗一听大喜过望,倒身便拜,只要能学到世外神功,其它的一切他都顾不上了。东神,他的师父,跟他讲道天荒之功虽有脱胎换骨,开天辟地,白云高卧三种,但其实至本至根的全部奥秘都在天歌里——就是他刚才听到的那首歌。古祖所知所悟高深精远,但他最终发现难以言传其学。对于一个人来说,其思,其力,其心,其悟为万学之本。造物万方,本无定则,明者发其本,愚者执其末。所言者必多其末,贻误后人,更不能传其真道其神。故此,古祖去其末,葆其本,存其要,形之于歌,拟万象之态,藏天地之奥秘精妙于其中。又因为天地有其神美,故此曲非众物之美可比,其美乃是天地之美。天地之美,必有其高致,必有其幽深,必有其远,而又不失其精微之妙,更重要的是它不仅赋已有之形,而且寓未有之态,其意则在既有与未有之间,唯心缘之。深心孤诣于此歌者,谓之天歌之子。凡入此门者,皆天歌子,须尽其一生穷其幽奥。汗将来会在天歌上有多大的造诣,就看他的心与力了。心之首之要在于悟,力之道在于强且久。
接着,东神拿出一根似后世的萧的东西,吹起了天歌。一曲终了之后,他问汗可否记得此曲和大蟒。汗清楚的记起他年少的时候初次听到此曲的情形。大约两三年前,汗抑制不住内心的热望,背着大人,偷偷的去攀登他的部落栖息地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峰。他很想知道那最高的山上是一个什么样子。那山上人迹罕至,丛生着两人高的灌木。没有路,只有密密灌木丛中雨水冲出的一些泥沟。汗沿着干裂的泥沟而上。在漫山遍野虫鸣的静寂里,他心里有些怵怵的,想道如果一条蟒蛇或是一只野兽沿沟而下,与他遭遇,他将无路可退。幸好,他带上了族人们出门都会带上的木杆制作的长矛。他只带了一根,而且是适合小孩子的较小易折的那种。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石刀,砍了三根粗些的小树绑在他的长矛上。
他小心的向上爬着,忽然,一阵奇异的风从他头顶的灌木梢上吹过。他的头皮一阵酥麻,他紧握着长矛静静的倾听着,但什么动静也没有。风的飒飒响动似乎在他的身后,他扭头回望山下,山下只是一片寂静。然而,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的心“砰”的狂跳起来,在他眼前的不远处,一条与他躯干般粗壮的青色的巨蟒张着足以一口把他吞下的血盆大口,悠然的摇摆着。而它身后的泥沟路里蜿蜒着青色的躯体,一直到汗看不见的地方。
他后悔没有听大人的告诫。从小就过着游猎与丛林生活的他对蛇并不陌生,但多是和族人们在一起。一次,在他的茅屋的后面,他发现一条三角形脑袋的蛇正在吞食一只青蛙,青蛙的两只小脚还在蛇嘴的外边挣扎着。汗返身回到屋里,拿出一把最长的石刀。蛇因为正在吞食它的美味还没有离开,汗趁着蛇满嘴是青蛙还无法攻击他的时候,拿起石刀砍向蛇颈的部位。蛇虽身首异处却还在不停的分两截扭动着。蛇头的那部分一边扭动着一边忙不迭的吐出嘴里的青蛙。不过,等到青蛙被吐出来的时候,蛇头的那部分再也不能扭动了。不知为什么,那整整的一天,汗都觉得自己的脑袋晕乎乎的。
他还听说过族里的一位姑姑跟他讲的与蟒蛇遭遇的故事。那位姑姑说当她还是十几岁的时候,她去离村子不远的山上捡拾柴火。走在山野的小路上,忽然,她发现就在她前面,才几步远的地方,一段黑色的粗硕的躯体在游动着。她顺着那游动的躯体看过去,只见那长长的躯体蠕动在小路一侧往山上去的陡峭的,一人多高的岸上。她知道那是一条巨大的蟒蛇,却只见其身,不见其头。而蛇的尾部还在小路靠山下一侧的草丛里。她吓呆了,站在那儿,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蛇身才消失。过了很久,她才缓过气来。然而,当她想挪动双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了。
汗并没有瘫倒,心中庆幸刚才加固了自己的长矛。他弯着腰,紧握着手中的长矛。他无路可退,旁边的灌木丛密得把手伸进去都困难,更不用说插进他的一只脚。汗心里想着自己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然而,在死去之前,他要拼死一搏。想到反正一死,他心中反倒坦然了。不过,他还是希望在他和蟒蛇之间能够有一个更好的结局。汗紧盯着蟒蛇的大嘴,一只脚向后滑动着。他想缓缓的后退,如果能有一个岔路口,或是密林稀疏一点的地方就好了,他就可以钻进密林,给巨蟒让路。但是,当他稍稍后移的时候,蟒蛇突然张着猩红的大口猛冲过来。汗紧握着他的长矛,瞅准时机,以电光般的速度把长矛深深的扎进了巨蟒的嘴里,但汗的头皮已触碰到了蟒嘴的凉意。
突然感受到剧痛的巨蟒猛地扬起了脑袋,紧握着长矛的汗猝不及防,随着长矛被甩到半空,掉落在几十步之外的灌木密林中。接着,他只是听到成片的树木在一种磅礴的力量下一齐折断的声响,还有大地的颤动。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山野才重归于宁寂,汗小心的,艰难的,一步步从灌木中挤出来。他呆住了,插不进脚的灌木林竟然成了一片空地,厚厚的灌木和巨蟒的身躯铺在空地上。汗很想就此回去,但山顶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巨蟒的出现使他更感到害怕。他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侥幸才活了下来。
他想起了勇者的告诫:
正是因为你感到害怕,所以你必须去做它。
他决定继续前行。以防万一,他重新很快的制作了一根粗粗的长矛。
快接近山顶的时候,一支曲调的声音忽然钻进他的耳朵里,然后,顺着他的血脉与他的心一起跳动着。他听过很多的歌,在他那个世代,人们没事的时候,或是心血澎湃的时候就唱歌,但从未有一支歌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他不想让自己的脚步干扰这曲调,驻足倾听。一曲终了之后,他来到山顶。山顶上是些嶙峋的石头,一个老者手里拿着一小节竹子一样的东西,背对着他。当汗正要跪拜询问的时候,老者问道:
“你杀死了蟒蛇?”
他回答说是的。老者又问道:
“你觉得此曲如何?”
“终生难忘。”
“小子,记住,此曲不可随意传唱,当你独自面对着自然天地时方可。”
说完,老者便步入眼前密林的小径中消失不见了。汗心中有许多的疑问,只是怅然的呆立在那儿。
此刻,师父问他可否记得此曲和青蟒。他恍然大悟,原来师父就是几年前的那个奏曲者。
于是,师父继续与他讲解天歌。
天歌所传道的是天地奥秘,知天之奥获地之秘者必成其功。但天歌既无定指亦无明示,若无人引导,纵使世间奇才,终难得其门,除非机缘至巧,然后无师自悟,只是自天荒门创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即使有师门教导,也只能道其一二,其余皆在其自求自悟。不过,入天荒门者,必能闻一知十,否则,将被退出此门。天歌之道,在于乐之,迷之,勤而行之。须沉浸于其中,如痴如醉,且专且一,心无旁骛,意无他求,味无别趣,故天歌子多居于此门中,而少闻于世情。欲悟天歌者,当时时思之,日日行之。不用说在习练天荒之功的过程中,即使在日用动行之际,亦可悟之行之。有了天歌之悟,许多时候言行看似无异于常人,其质实不相同。唯心思明睿者,识其得之。
接着,东神继续道:
“你有十二年的时间习悟天歌之道。在这十二年之中,你还须游历东方大地。十二年之后,你将启程,首先去天地之中央,也是大地与天空的最为切近之处,拜见中帝,他在雪域高原之上。然后,你再北上去见北漠之皇,他所居之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在大漠孤烟之北,长河落日之外。你继续向西,见到西域之皇之后转而南下,拜见南海之皇。天荒九派,唯南海之皇居于海上,此脉追求海洋般的力量。然后你从海上一直往西去寻找四极之帝。先去西南,再上西北,随后渡海去天地中央的东北极,再南下抵达东南极。最后,你就可以从海上漂泊而回了。”
“师父,那我如何才能找到他们?”
“这个你不用担心,天荒门弟子常居于那一域之中位的最高峰;因高处难胜其寒,他们往往居于近旁。此外,天荒门除了传承弟子之外,也偶有指点有缘之秀者,他们往往会成为各族中的长者王者,也会天荒门的语言。每到一域,说不定你会遇上与你说着同样语言的人,你可先询问此域最高之山脉,只要不是在此域中的位置太偏即可。你出发之前,我还会给你看一幅图,那是五百年之前就已经留下的,那图上勾画出了他们的大略所在,你牢记在心中就行了。”
“师父,我明白了。”
东神说完,拿出两个如他的小石锥一样,但却乌黑乌黑的东西,说道:
“你的那些小石锥以后都可以收起来了,这两个精锥就当为师送给你的礼物,这也是天荒门人的传承之物,十二年之后当你遨游大地四极的时候用得上。它们是千年前由天外精金经过无数次淬炼而成,其坚无比,无物不可入。若非必要,不可轻易使用。你可以自己习练揣摩它的用法。”
汗欣喜的接过,谢了师父。师父继续道:
“今夜月朗星稀,天地澄澈,气息清畅,睡之可惜。你我皆无睡意,不如我今夜就传你天荒之功。天荒门的奥秘精髓就是一首天歌,欲悟天歌,须有天心,以天心悟得天歌,方有天功,天功之本,在于天息,天息之行,可成脱胎换骨,开天辟地,白云高卧三功和七十二绝技。故天功之道,首在其心,次在其息,然后在其体。心者,神也,以神运息,方成其功。天心,乃心与天合一,穷天之幽微,尽天之无垠,思天之太初,故天心之要在乎知,存乎合。以心合天,非心也,非天也,皆活于合也,一于天也。有天心然后有天地之心。”
汗听得似懂非懂,似悟非悟,然深以为神妙。东神继续说道:
“天心,乃一心,当终始如一,每日太阳初升之始,汝当誓曰:心中如一。故天心者,百折而不悔,万难而不阻,死而后已。天心,至粹至纯之心,尘不能染,世不能移,俗不能迁。天心,乃不息之心,天地永不止,吾辈之心永不息。天心,乃无己之心,无己者,无私也,无偏也,正其心,以物观物。赋天心者方可悟天道,天道自然,运自然万物者,天息也。故天功之要,在乎天息,能天息自如者,方可成天功。”
对于天息,汗还是有些不解,于是问道什么是天息。师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道:
“你身上有野果子吗?”
汗来的时候在山野里采了些野果子以备充饥,见师父问便回答说有,然后递了一个过去。师父接过野果子放在他们俩的面前,随后问道:
“数日之后这只果子会怎样?”
“会烂掉。”
“你看见有什么东西使它烂掉?”
“没有。”
“故此有一些你看不见的东西在使这只果子烂掉。万物之有形莫不运于无形,一棵树一个人的长大亦是如此。天地之间,有吾辈之所知,亦有吾辈所不能知。所知与所不能知皆一体也。所不能知者,必至精之微至神至妙,生化万物,序列万有。”
说完,师父忽然问道:
“几十年之后你会怎样?”
“会变老。”
“是谁在使你几十年之后变老,而不是现在。谁在待时而行?”
“也许是造物。”
“故造物不但有其至精至微,还有其依时而行的至神至妙。人常谓天机天时,即是如此。至精至微,天息也,至神至妙,天息之行也。天息虽不可知,至于无形,却寓于有形之中。天息之运,在于以有形运无形。天荒之功,本于天息,能运天息者,气也,神也,心也。气息心神为一,方能功成。”
讲完天息,汗的师父又开始传授脱胎换骨的要义:
“世人之所以不能成其异功,皆在其胎骨固然。胎骨所限,欲成奇功必不可得。人生之初,必有所缺,必有所限,必有所不足,常人以为不可更也,因而不能有非常之功力。天荒之祖感悟天息,以天息日日运之,时时行之,化生胎骨,而后成其不世之功。然以息化生胎骨,在其心,在其神,在其意,在其念,心神意念繁杂者,不能识行其息,由是胎骨之要,非胎非骨,乃在于心。心如世俗者,必不能脱胎换骨。欲脱胎换骨者,须净其心。净其心,清其神,而后虚之,空之,静之。有超落尘封之心,然后有超世之绝艺。故脱胎换骨首在其心,次则其体。胎骨之根,实乃尔心。心非俗世之心,则胎骨非俗世之胎骨,焕然尔心,天功乃成。”
师父继续道:
“脱胎换骨之功成,百毒难侵,百击难毁,百伤难害。胎骨之功,守也;开天辟地,攻也。其掌可开山,腿可裂石,气吞如虎,所挡者破,所击者毁。至若白云高卧,则可遇而不可求,百世之中,难得一睹。但身轻如燕,身行如猿,飞檐走壁之类,却是可期。此三大功力之外,另有七十二绝技。”
夜色陪伴着星辰,悄悄的。东神忽然问道:
“你可知此山之名?”
“不知道。族人们都说这是座神山,他们好像不愿意多言及此山。”
“此山乃东方一域最高之山,因其每个黎明最先被太阳照亮,故谓之日神之山。其周围皆高山深壑,密林蛇兽,人迹难至。此石乃最高之处,除一两个月外,终年狂风暴雪,故而名之为——风雪之巅,以后这就是你的练功之所。此时正当无风无雪之季,才有今日月澄星远之夜。甚好,甚好!”
说完,东神纵身一跃,没于绝壁之下。正当汗大惊失色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从绝壁之下传来:
“下来吧。”
接着,一根绳子从岩下甩上来,汗握紧绳子,一跃而下。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绳子悬在半空。借着月色,他看到师父就在上边。
“爬上来。”
师父站在岩壁上说道。当他爬上去的时候,才发现在岩壁上有一个仅容一人进去的洞口。他跟着师父进去,里边是一个石室,石壁上镶嵌着一颗宝石,宝石的亮光使他能够看清室内。石室并不小,深度和宽度都有约五六步的样子。
师父告诉他此室并非天然,而是远古师祖的汗水磨练而成。他们每天用坚石磨凿此崖壁,至少一个时辰,先在石壁上磨凿出一条条深沟,再打掉深沟之间的岩石,百年乃成。汗抚摸着石壁上的每一路纹理,仿佛在触摸着每一位先祖的生命和力量,心中油然而生敬畏和喟叹。他又得知洞口距离崖顶约一人多高,在洞口的上方,有三道开凿出来的横沟,可供双手攀援,但小沟仅一指节深,石壁光滑,双足无可借力处,只能凭双臂之力跃上。半年之内,他可以用绳索系在腰上以防意外,分三次跃上,但半年之后,不得再使用绳索,只凭双手借力那三道小坎跃上,下来时就靠手指攀住此缝稳住身形于洞口。汗听后心惊不已,问道:
“如果万一失手如何?”
“此崖有三百人之高,崖底是一深潭,虽不至于粉身碎骨,倘若身形不对,必死无疑。所以你须先行习练,攀跃上下万无一失。”
不一会儿师父带他返回到山顶的巨石上面,在让他静静的躺下之后,告诉他道:
“世人之所以不能成其功,就其力,小成即有所限,盖在于知动而不知静,静到极处方能动到极处。动到极处,开天辟地,鬼斧神工,静到极处,万物若灭,天地俱寂。汝须心中寂然,然后倾听万有星河,若心中有音,如何能倾听?有我则万物为我所阻所染,无我万物方可尽现。无我之境,天息乃生。息息相生,生生不息。倾听天息,行之运之,而后可脱其胎换其骨,大功可成。”
一会儿之后,东神问道:
“你可听到了什么?”
“就是虫儿的鸣叫。”
“不,你要在它们的声音之中听到声音。在它们的声音之中,你要倾听到寂静,在万物的寂静中,你要听到息息不息的声音,也即是至精至微的运行。当你感受到万物和你自身的至精至微的律动之时,你就可以开始了。世人不得其始,焉能有终。”
夜色将尽,而汗意犹未尽。天色微明,当晨空中彩云涌动的时候,汗只是感到他的此生从此也将涌动。
过了几天,东神忽然问他道:
“如果有一天你身处必死之境,你将如何?”
“怀必死之心。”东神微微一笑,道:
“这是不是说当你从天空坠落的时候,于是伸开双臂,像鸟儿一样飞翔?”
“大略如此。”
“你最害怕什么?”
“我不怕老虎,也不怕群狼,尽管我可能被它们吃掉。蛇让我感到害怕,虽然我经常打死蛇,还杀死过蟒蛇。我不怕和它们搏斗,但我怕和它们接触。”东神听完后点点头。
提起从天空中坠落,汗说道:
“师父,我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无边无际的星河中无限的坠落,让人感到恐惧。”
“我也曾经做过同样的梦。后来我告诉自己,既然飘落是无限的,就任其永远的飘落下去,把它当作一次飞翔,虽然不知飘向何方。这样想之后,我就再没有做这样的梦了。”汗听后似乎若有所悟。东神问道:
“你是否愿意战胜你最大的恐惧?”
“愿意。”
“如果你做不到怎么办?”
“师父可以帮助我,可以采取任何方式,让我做到自己所不能做到的事情。”
第二天,东神让他下身多裹了两层兽皮,带他来到山势低得多的荒野丛林中。他把汗带到一处深坑的边上,汗一看禁不住毛骨悚然,坑底无数条蛇纠缠在一起,它们的脑袋饥饿的晃动着,它们身上的斑斓和花纹在蠕动着,寻找着一切可食之物。东神道:
“天荒门徒当是无惧一切的勇士,其生当是死而后生,这些并非毒蛇,你跳入此坑中,静坐上至少你的脉搏跳上十次的时间。”
汗一想到满身爬满无数斑驳长蛇的情形,恐惧至极,默默不语。他宁愿死去也不想跳下去。正当他犹豫的时候,忽然背后被人一推,坠入坑中。他惊骇至极,大半截身子都陷入蛇堆之中,他本能的要动弹起来,却听师父在上面命令道:
“不要动,你越动将被蛇缠得越紧,咬得更多。片刻之后,我就拉你起来。如果你乱动,就自己呆在坑中。你既然死而无惧,今日又何必惧此?”
汗想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有沉静下来,静静的体会着比死亡更令他恐怖的感觉。他感到身上频繁的咬痛,最让他感到恐怖的是眼前这些令人作呕的斑纹的蠕动,而且就在他的皮肤上,于是,他闭上了双眼。只有死亡的力量才能让他抗拒这一切。虽然他是个勇敢的少年,和他的族人一样无惧于生死,但和他的伙伴不一样,别人敢于用手去抓蛇,他却从来不敢,不是怕被咬死,而是他的天性中就害怕那种触摸蛇体的感觉。然而,现在他别无选择。他只能任那可怖的蠕动紧贴着他的躯体。当他感到脖子正在被一条蛇收紧的时候,一个声音传来:
“接住绳子。”
接下来的日子,汗呕吐了三天,又昏昏的睡了三天。待汗稍好些,师父问道:
“你是否还怕蛇?”
“那天的情形我不想历经第二次。”东神点点头,说道:
“如有必要,你能否万死不辞跳下去?如有孺子掉入其中,你当如何?”
“万死不辞。”东神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汗就明白了此地为什么叫“风雪之巅”。山顶上几乎终日狂风,而且时有大雪飘飘。汗几乎是赤裸着身体在上面力炼,大瓣大瓣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身上,他喜欢雪花轻柔的飘落在他的肌肤上,然后温暖的融化的感觉。
一日,寒风肆舞之际,东神带他来到山顶下不远的一处略略倾斜的土岸面前,土岸上长满了杂草。他双掌一挥,杂草上的残雪纷纷坠落。师父让汗帮着除掉草上的残雪后,说道:
“今日我传你开天辟地之功中的冰风烈火掌。”
“冰风烈火?”汗有些疑问道。
东神说完,掏出火石,点燃了野草。立刻,狂风劲舞,熊熊的大火直冲天空,烤得汗的皮肤发烫。东神借着狂风烈火,使出一套奇异的掌法。风,火,掌力魔幻的糅合为一体,时而火在掌上,时而掌出火中,风火随掌而飞,掌在风火中隐现。汗直看得眼花缭乱,又惊又喜,蛇窟的可怖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完毕之后,师父对汗说道:
“在附近山野之中,有如此处之火岸者近百处,每处可燃至少半个时辰。待到冰风呼号,彻入肌骨之时,方可来此处狱炼冰风烈火之功。如在风雪之巅一样,汝须脱去衣袍,一面炙烤烈火,一面任冰风激骨。然后御风火于身形之中。”
汗默而志之。在这些日子的倾听里,他谨记着师父的教诲:
日有所知,日有所悟。
在他还有些稚气的童心里,师父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天晚上,新月初上时分,他向师父问起积存于心中已久的一个困惑:
几年以前,他和大人们一起夜行。离他所在的村子不远的时候,忽然,他发现在山下不远处小湖边的一片沙地上,有一个一人高的小木屋,也可以说是个大木笼子。成群结队的小白兔在沙地上跑来跑去,一队跑进小木屋里,一队又跑出来。当时月光皎洁,他看得非常真切,心里想道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多可爱的小白兔,往日常从这里经过,怎么没发现,这里既然有这么一个好玩的地方,以后要到这儿来玩。几日之后,他心里究竟还是有些疑惑,又想到有一个这么好玩的所在,便一个人偷偷的跑过去。结果只看到一片泥沙地,什么也没有。这些年他想起这件事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那是泥沙地,不应当是养兔子的地方,而且那么晚了,也不是放兔子出来的时候。附近似乎也没有养那么多兔子的人家,他记得那是一个结冰的季节。谁会在一个冰寒的深夜放牧兔子?然而,他看得又是那么的真切,真切到他当时一点疑思都没有。
师父听完他的讲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自己也无法解释。不过,末了他说道:
“也许有一天你自己会明白。”
三个月后的一天,东神对汗说天荒功夫的神髓他已尽传,剩下的就靠他自己的自悟与自炼。接下来的三年,他将去东方大地巡游。以后的每个三年都会如此,起先的三个月传习天歌中的功夫,然后就去远方巡游。等到第四个三年的时候,他会带上汗一起巡游东方大地。汗心中有些不舍,在心底的深处,他希翼着自己有这样的一个父亲,但他只能目送师父的离去。
汗在风雪之巅激炼着,一转眼又到了没有风雪的季节。他总是觉得自己的拳脚不够快。一日静思之际,他忽然想起绝壁之下的深潭,因无路可通他从来未去过,只是有时会从崖顶上望着那一汪潭水。他想到了一个激发他的力度的方法,热切的想着去尝试。立刻,用一天的时间,他开辟了一条通往潭边的小路。接着,又用几天的时间制作了几根足以快垂到潭水的绳子。看着幽深的死寂的潭水他有些恐惧,不知道在这静寂的水下会有什么。最后,他选择了无惧。他知道,这是天荒弟子在任何情况下的必然选择。他尽最大的努力潜了下去,却依然没有到底。
崖壁果然有约三百人之高。汗攀援着绳子,最开始的时候,他让自己从十人之高的地方坠落,然后三十,五十,一百,两百人之高,最后就是从崖顶跳下去。他把脚尖绷得笔直,或者两臂护住头颅,用指尖入水。过了些日子,当完成这一切后,他在距离潭面约一百人高的地方标出一段十人高的石壁。终于,他可以开始他的尝试了。
静静的,汗站在悬崖边上,背对着潭水,然后轻轻的一跃,在飞速的坠向潭面之际,他挥出了掌,踢出了腿。在最后一截他调整身形,坠入水中。开始的时候,他能在坠落那段十人高的石壁的瞬间打出三四掌的样子。他决心以后至少要打出十掌以上。汗进行着他的魔炼,他必须在坠入深渊的瞬间,在电光火石之际打出更多的拳,踢出更多的腿。坠落深处的紧张感让他爆发出每一块肌肉的力量,使他获得了在地面上不可能有的迅捷。
三年的时间快要到了,汗盼望着师父的归来。一日,他像往常一样准备跃下绝壁,希望在每一人高的地方就留下他的一个掌印。他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手掌要触及岩石,但又不能产生任何推力把他推离岩壁。不知是什么缘故,当他站到崖顶的时候,忽然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不禁低头看了一眼底下的清潭,似乎有一阵水花在潭面散开。然而,当他定睛一看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水面静悄悄的,静得整个群山都寂寂的。太寂静了!现在的汗已几乎无所恐惧了,他不再在意任何遭遇和处境。他想,如果他再次身陷蛇窟,他将闭上眼睛,任凭冰凉滑腻的躯体在他的肌肤上滑过,如果他必死,他将等候着每一口咬啮,抑或,他狂怒而起,做生死一搏。他转过身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轻盈的跃下悬崖。
然而,当汗刚刚跃离崖顶之际,忽地一阵幽风从他体旁掠过,他只是觉得头皮和脚底都有一股凉意。紧接着,一阵水雾喷涌而来。透过飘散的水雾,汗低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一条他从未见过的银色的超级巨蟒从深潭中蜿蜒而上,庞大的躯体比一个壮汉还粗很多,他张开的大嘴足以吞下一头野牛。而且,那张大嘴正迎接着他。汗虽然吃惊,却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一脚踢向银蟒。可是,那银蟒却迅捷无比,汗的腿刚一伸出,它的两嘴已经合上,汗的大半个身子早在巨蟒嘴里了。他想起了曾经看到的蛇嘴里的青蛙,只剩两只脚在外面,而他只不过有一个脑袋和两只手在外面。他想到了绑在小腿上的手锥,但现在没有办法拿出来,即使能够拿出来,他知道对付眼前的巨形生物多半是没有用的,对于它来说,那只不过是一根小刺而已。忽然,他想到刺虽然没有用,但他可以用锥尖来划开蟒体。于是,汗等待着巨蟒把自己吞进去。
但是,令汗感到惊异的是银蟒并没有把他吞下去,降下来之后,而是摇晃着脑袋把他放到了地上,然后独自对着崖壁喷出漫天的水雾玩。正当汗惶然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巨型银蟒停了下来,随之奋身往上一跃,腾空而起,几近崖顶。这时,只见一个影子从崖顶飞身到银蟒身上,当银蟒降下之后,那身影又从银蟒身上一跃而下,站在汗的面前。汗一看来者,惊喜的叫道:
“师父。”
师父点点头,说道:
“没想到银色神龙已经醒过来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龙?我还以为是条大蟒蛇。”
“如果它只不过是条野生巨蟒,你早就葬身其腹中,或是它死于你的破腹而出。”
“它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今天才出现?”
“此潭深不可测。此龙深潜于潭中,一睡三年。当初你来此之日,银龙刚刚睡去不久。”
“难怪这两年都没看到它,我还以为潭中什么也没有。”
“它潜于人所不可抵达的深度,你当然发现不了它。它一潜三年,三年之后,它又将睡去。”
“它与师父如好友一般,可是师父养大的?”
“为师哪有这般奇遇,据说八百年之前,我们的一位师祖射中了一只神鹰,那神鹰负伤而去,却朝师祖扔下一只巨卵。师祖感到奇怪,用虎皮接住,但那巨卵还是破了,一只小银龙嗷嗷而出。师祖于是就把它放入此潭之中。此后天歌弟子就与之为友为伴。此龙乃天地之灵异,它必知你非外人,故不会为害于你。”
汗一听大喜,以后他就不会孤身于此地了。他走上前去拍拍银龙的脖子,银龙悠悠的晃了晃脑袋,然后转身没入潭中。汗和师父一起走向山顶。一路上,他讲起自己想到的坠崖魔炼功夫之法。东神让他演练一番,称道果然不错,可谓之绝壁神功,足以抵得上自己十几年的苦炼。接着,他话锋一转道:
“开天辟地之势之力,非寻常所能得。非有强敌,不能得其强力。你将与神龙相搏。”
“如何相搏?”
“你从崖顶跃下,银龙从水中跃上,你们在空中相斗。”汗一听心中大为神往,立刻就要一试,东神却说道:
“且慢,自明日起,你每天只需与银龙嬉戏,了解龙性。三月之后,彼此心意无间,方可相搏,否则,你自空中落下,银龙不能相接。”
此后的三个月是汗的极乐时光,他每天主要就是与银龙在莽莽的群山间相游相戏,相知相乐,相陪相伴。
一日清晨,阳光如露。汗骑在神龙的颈项上,它高高的抬起头,立于风雪之巅,危岩之上,银色的鳞甲闪耀着群山的光芒。汗指着不远处的山峰,一声呼啸。银龙通晓其意,一跃而起,腾于空中,它庞大的铁甲般的身躯重重的撞击在对面的山脉上。瞬间,地动山摇,百兽狂奔,万鸟惊飞。在龙身快要触地的一刹那,汗翻身而起,稳稳的落在数十步之外。银龙兴奋的昂起脑袋,似乎很享受这种让自己的躯体与大地的身躯撞击的感觉。汗立刻又腾跃而上,他们一起跃向另一座山峰。这样,他们在一座座山峰间游戏,一直到日落。在此后的岁月里,汗时时忆起这个大地与生命狂欢的日子。
九年的时光如苍山间的一阵风,悠忽之间,从汗年轻的岁月和山峦的阳光中飘过。一天,师父对他说道,他们即将下山在这东方大地上游历。翌日,汗就踏上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旅程。
东方大地主要是天族的栖居之所。他们首先要去的地方是日月神境。汗从小就听说过,那是一个孩童时代就让他心神飞驰的境地,大人们说等他长大以后就带他去,现在他可以如愿了。
十几日之后,汗远远的望见在飘渺的云端,一座矗立于天空中的城堡巍峨在他的眼前。
日月神境由太阳山和新月峰还有东去的大江勾画而成。古时候,在大江之侧,有一座略似锥形的高山。山的底部如椭圆形,整座大山呈锥形向上,山顶是平的,却如一个完美的圆,正如太阳一般,人们谓之太阳山。在它下边的不远处,有一座形似新月的山峰,虽然高度不足太阳山的三分之一,却距离江面足有四五百人之高。整座新月峰就是一块新月形的巨石,横亘在大江之畔,它的四面都是不可攀登的石壁。新月的内侧面向大江,在弯弯的峭壁之下,是一泓湖水,湖水深澈,总是一幅清清的模样,人们把她叫作月亮湾。湖水虽然与江面相连,却比江水略高些,流过一截急急的浅滩,湖水就汇入大江之中。除了那截急急的浅滩,在湖水和江水之间,是一道长长的,窄窄的石堤。石堤浅浅,湖水盈盈的季节,清清的水流就会漫过石堤流向远方。
先民们崇拜着这个境域,崇拜着大江流日月,也崇拜着日月照大江。
相传,天族之王在安定了东方大地之后,立于太阳山之巅仰望苍穹之际,只是觉得天还太高太远,想凭籍此山筑造一座天空之塔,以表天族近天亲天敬天之神往,但仅凭手中之木石,他只能望而兴叹,留下遗愿。数百年之后,有黎民于远山之中发现几处黑石,其坚无比,烈火烧之则流,可凝为众形,切锤顽石,据说其来自天外。天族之王闻后大喜,裂烧此石,炼成黑金,为锤,为斧,为凿等诸器。然后,他诏示百族,明有近天之心者,可共铸天空之塔,以成就崇高之基业。诸族有识之士,力壮之士欣然而来,日夜力作,不辞苦辛。
于是,天族之王分派三千壮士沿江河两岸采石,三千壮士筑石成塔,又三千壮士搬运巨石等务。最小的石块也有至少一人之长,截面之宽高至少都在半人以上。巨石沿着太阳山的椭圆形底部垒起。最薄的地方都有两块巨石前后相接,所以每一处的厚度至少在两三人以上。每二三十人高为一层,每一层缩进两臂宽的距离,留下一道不宽不窄的石板路,边沿上是雕砌的栏杆。接近天空的道路异常艰难,相传一年也只能增加几人之高而已,但先民们都为这个伟大的筑梦而激动着。历代天族之王皆以此为天命大任,五百年之后,天塔终成,而黑金也已所剩无几。此时,其高至少在原来的三倍以上。天塔之顶,也就是天塔的最后一层,只有六七十步之径了,但依然保持着一个完美的圆形,似太阳的轮廓。立于天空之塔,仰望星空,天族之王终于明白,天只可近而永不可触。
天塔的最上面铺的是一层厚厚的玉石,这些玉石乃是数千年来世间所能寻觅的至精至美之物。它们色泽缤纷,日光与月光于不同的时分不同的方向照耀在这些缤纷的玉石上,间或有轻云相映,浅雾流飞,便在天地之间幻出一幅流光动彩之境。于天塔之顶,又以远古之香木,建有几处楼阁殿台,由于常有轻云如练,萦绕其间,人们谓之飘渺玉香阁。殿台主要是祭天,有时也祭祀太阳、月亮和星辰。
汗仰望着,忽然,师父问道:
“你可知道你的精锥来自何处?”
“弟子不知。”
“它们是由黑石之核淬炼而成,较之黑石的其它部分,其远为坚硬。当初天族之王将黑石之核赠予上代师祖,师祖一共打造了十二支,送给天族之王一支,又传给天歌九派其它每派一支,本派留有三支。天地间难再觅此物,非必须之时,不可轻用。”
“弟子谨记。只是弟子有一事尚不明白,筑造此塔,有种种传闻,不知此塔究竟是如何造成?这些巨石如何能够运作上去?”
“一个人能否移动路边的这块大石头?”东神指着路旁一块半人高的石头问道。
“不能。”
“如果他垫上石块用坚硬的木棒能否撬动?”
“能。”
“如果能够想个办法让木棒绕着支撑点旋转,是不是就可以制作出轱辘?”
“原来轱辘是这样被想出来的,真没想到。”
“有三千力士筑造此塔,他们每个人的力气是常人的至少三倍以上。底层有许多巨石,它们足有一间房子的大小。每一层都有一处台阶,他们以台阶为基,铺上碎石沙土,形成一道缓缓的斜坡。然后,他们在斜坡上铺一层圆木,又在圆木上涂一层油脂。开始的时候,他们在斜坡顶端的平台用木棒交替的撬拉套着巨石的绳索,一人可抵数十乃至上百人之力。后来,有聪睿之士想出了可以将绳子连续不停的卷起的法子,这就是轱辘。待到天塔筑城之后,人们再去掉碎石沙土,露出台阶。”
言谈之际,汗与师父来到天空之塔的脚下,他们只能仰望。汗被那天空般的高度所震撼,他正欲登临,师父却说不可,因为此时已是午后。即使是一个身手矫健的壮汉疾行而上,天刚亮就出发,也要到日落之后才能登顶。
第二天天色微明,汗就跟着师父出发了。师父告诉他,天空之塔乃是人世间的最高之处,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攀登的,顽劣之徒,堕落自溺,不知自励者不可以登临此塔,亵渎神境。他们此行的目的,不单单是登临天空之塔,还要拜会天族先王。在天塔之顶,日月星辰之际,有云楼几座,是谓之帝王楼,天族先王即居于此。可错者,人也,常人之错,虽大亦小,王者之错,小者必大,他们退位之后,自知言必有失行必有过,所为必有所不善,且及于万众,于是居于此境躬身自省,以诫来者,以计于来者。天歌传人与天族的渊源极深。历代传人与天族长老还有天族之王皆相与为友。
他们来到塔下,向守卫表明身份,然后沿着无尽的,延伸到云霄的台阶健步而上。那时候,大地上的人们无不崇拜着天空之塔,他们把自己心中对天、神、主的信念托付在此塔上,视之为灵魂之塔。
他们的步履较常人快些,当落日的光芒照亮山河的时候,汗与师父登临上这澄明之境。来自风雪之巅的汗以为如此之高的所在必是一个狂风暴雪之地,却没有想到原来是一个日月澄明之境。师父也说塔顶虽是高寒之处,一年却少有风雪的狂暴,反倒多是风和日清,也许是上天的眷顾。
是夜,天族先王与师父畅谈天下大略,汗虽然只是默默的听着,胸中却不时暗暗激而为之所动,深为他们的明睿决断所折服。倾听之余,他禁不住问道:
“何为治世之本?”
“本乎道。”
“何谓道?”
“道非道,道亦道,道不可道,道可道。”
“在下不解。”
“道非守于一道,非执于此道,非著于彼道,道存乎道之间,故不可一语道之。如道不可道,则吾辈何能言之,故道必有其可道。言语虽难道之,却可寓之,然后可示之。”
“道之间?”汗似略有所悟。
“道在乎时,在乎易与不易,在乎悟,在乎心。悟道者,心也,故道不在道,在此一心。此心磅礴,可击万物。此心生生不息,可握乾坤。此心乐于道,执于道,道自在心间。心者,思也。人常执于念而忘乎思。思者,本也,念者,末也。”
汗有些忘神了。
末了,谈起此塔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却略有忧色。东神问及缘故,先王说这些年来塔体常有轻微的震动,他们向先知请教过,先知说也许不过百年,天空之塔将不复存在,所谓高者必危,生灵所创造的奇迹能持续上千年已属罕见,天塔早已过此期。东神听后禁不住感叹道:
“大地上的奇迹,天下的功业总是难成而易毁。”
“不过,既然至崇之业已经存在过,就会长留在吾辈之胸中,心中的天空之塔会依然矗立。其物虽因时因缘而尽,其神却流转于生灵之中。神既在,因缘或可重聚,其形或可重生。”汗叹然道,先王和东神微微颔首。
三日之后,当汗与师父从天空之塔上下来的时候,半途中碰上一队劲装壮士疾行而上,他们皆身背行囊。汗问师父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天龙勇士,他自幼就听说过,心中唯有神慕不已,但也只是略有耳闻而已。东神说是的,又跟汗讲起了天龙勇士的故事。
天龙勇士能在天空中飞翔,但却充满着艰辛与危险。他们自幼就在月亮湾习练。首先自低到高,学会从高处跃入深水中而不至于摔死。当有了一定的高度后,他们就会穿上翼装跃入水中。最后,他们将学会身着翼装从新月峰的顶端跃下,尽可能长时间的疾飞在空中,然后降落在湖面或是江面上。虽然会有三分之一的人死伤,但依然踊跃者甚众,只能挑选那些身手矫捷者。三年之后,他们就可以登临天塔之顶,一跃而下,然后在天空中尽情的翱翔。据说技艺超群者,可乘风高逝近半日之久。但自天空之塔的飞翔,同样充满着危险,他们中又有三分之一的人会死伤于这种天空中的游戏。最后能全身而退者,只不过十之一二。
顿了一下,东神又继续着他的讲述:有些人可谓是勇士中的勇士。一般的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在狂风的情况下尝试飞翔的。传说在很多年以前,有一位最杰出的天龙勇士,他想飞上更高更远的天际,而这是平日的和风所不能做到的。于是,他决定在无常不定的飘风中寻找奇迹。他是幸运的,与他一起尝试的几位高手先后殒命,而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一日,狂风暴起,天域空明,他跃入空中怒飞了。风有方向,但是我们看不见。看不见的风把他卷入看不见的方向。他越飞越高,已不在意飞向何方,倒是祈愿自己永远在云霓中飘摇。据说,当时他歌道:
大风起兮我飞扬!
那一刻,他感触到了生命的极致,那是一个瞬间,然而在他的红尘与不息中,这个瞬间即永恒。
他飞越上一层云霄,然后又是另一层。最后,他来到了九霄之上。再也没有浮云遮住他的眼睛。他见证到了至真至纯的天空,纯净,浩瀚,蓝色无际。在它的下方,迷漫的阳光追逐着烂漫的流云。他并没有看到神,如传说中的那样,不过,他想,神也许就如一颗星星,在白昼的背后,依然在闪烁。他不在一处,也不知在何处,惟有灵魂的眼睛,才能看见隐约而现的神。
他飞得太高太远了,最后降落在一片遥远的水域。五日五夜之后,当他归来的时候,人们正在为他举行葬礼。
“我真想留在此处,也像他一样,在九霄之上飞翔。”汗听完后神往的说。
“你是天歌传人,当以传扬天歌为己任,岂可轻弃。天歌就是你的生命,你的此生也只能在天歌里。在飘风中奋飞的,与其说是勇士,不如说死士。他们九死一生,能够活下来的不过十一。对于他们来说,死是一种必然,生只不过是一次偶然与幸运。”东神训道。
汗听后默然。
三个月后,东方的旅程结束了。汗告别了师父,向西走向大地中央的雪域高原去拜访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