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书地卷
天书地卷
孤楚子
那是一个还没有文字的纪元,却有一首歌在大地上流传,流传着天空般的叙事。
那天上的叙事,叙说着一个纪元,一个一神三皇五帝万王的纪元。
那时候,天下以其至高处为中央,在中央之近周,是谓之四方,而在其遥远之处,则谓之四极。
一神居四方之东,三皇居四方之北之西之南。五帝居中央及四极。他们才是这大地真正的浮沉之主。
那时候的生灵皆敬天信神,崇道重义,人人凭言语为自己立法,一言既定,生死无悔。
一
在大地之南是无尽的绵绵的群山。
在绵绵的群山之南是无尽的大海。
在山与海的相依之处,萦绕着一个美丽而又神奇的传说。
传说在大海的边上,在磅礴的山峦的南端,有一座四面绝壁,矗立入云霓的山峰。不知是从那云霓还是山峰之中,偶尔会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人们说,那是世间最美的女儿的歌声,谁能攀上这云姿缭绕的绝壁,抵达那缥缈的顶峰,便可拥有那位绝美的女儿。但是,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几乎没有人相信,更没有世人想着去攀登那不可攀登的峭壁。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世人。
走着无路之路,汗终于来到了南方。几天之后,他抵达了南方的这座最高峰。这是一座独然而立的山峰,三面连山,唯有南面面向大海,从海面到峰顶,皆是耸入云霄的绝壁,它的宽度、厚度,还有高度足以震慑众生的灵魂。其它的三面虽然也不可攀援,但由于连着群山,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高了。石壁之上偶见孤零零的树和些许岩石的裂隙。绝壁之外,一些小岛散落于海中。
汗决定从南面上去,他站在一根浮木上来到坚硬的岩壁之下。这天,海面也变得宁静了。他用宽厚而又温暖的手掌抚摸着这个庞大躯体的硬度、粗糙、还有它的冰凉。他发现,这绝壁的确不可攀登,即使对于一个强健的勇者。不过,这难不倒汗。当碰上没有裂隙或手足可借力之处的地方,他就拿出师父送给他的两只精金制作的手锥,以闪电般的速度插入岩石,悬空交替而上。
但更多的时候,汗还是像一个勇士一样奋力、竭力的攀援着。他不得不时而向下、时而平行移动很长的一段距离。太阳正当空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一丝云抹缥缈的地方。他欣喜的发现,在岩壁上有长长的一截约一步宽的坎子,沙土斜斜的覆盖在上面。他刨平了沙土惬意的躺下,让他的肌肤紧贴着被太阳晒热的泥土,似乎那太阳的光芒从泥土里缓缓的、散漫的刺进他的肌肤。他静静地躺在这峭壁之上,有触手可及的云流,仿佛伸出五指就可以一丝丝的从指间滑过,有抚摸着这巨壁和他的躯体的亘古的风。他的思绪顺着风,就可以飘向骚动的未来,逆着风就可以流回宁静的远古。还有,睁开眼,便是蔚蓝而深邃的天空。
他只是躺着,无思,无虑,抑或思绪迷离。尽管只是小睡了一会儿,当他坐起的时候却恍如隔世,如从一场梦境中醒来,不知何处来,也不知来自何处,似拂过他身旁的风。白云缭绕在他的身畔,但清冽的风总是忘不了要把它们带走。
汗继续的向上,向上。当日落的光彩浸染着这巨大的石壁时,他来到了一块凸出的岩石的下方。他的左右皆是光滑的绝壁,不可攀援。而在他的上方,是凸出的,倾斜的光滑的岩壁。如果有一线裂隙,他还可以让身体飘荡在天空中,依靠指尖的力量沿着斜壁而上。但现在只有光溜溜的石头。返回,这个念头从未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汗停了下来。他把一根极细小而坚韧的绳子牢牢的系在了手锥的末端,这坚韧使小绳足以承载他身体的重量。汗放开绳子,把末端缠绕在自己的手上。他沿着斜上的石壁的方向向上猛的跃出去,当他飞跃出石壁开始下坠的时候,汗以闪电般的力量和速度甩出了他的手锥。他希望在跃出的时候能发现一条岩缝或一颗小树什么的,这样他就可以把手锥射入岩缝或是让它缠绕在树干上。然而,他只看到了一棵小得像小草一样的树苗。手锥的尖端几乎本能的正好射进了小树苗的根部,如一根细小的骨针飞速射入野兽的躯体,几乎无声无息。他弯曲着手臂拉紧绳子,当下坠向岩石的时候,他缓缓的放开了他的手臂,然后,孤悬在绝壁下的天空中。他慢慢的向上收拢丝绳,终于静静地贴在了浸染着夕阳的色泽的石头上。然后,他又开始缓缓的向上攀爬。他发现远处的岩壁上有一片古树,它们的根深深的渗入岩石的裂隙中,古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朵,仿佛一片云一样。
他继续向上。
斜阳依依不舍的从山脉磅礴的躯体上褪去,于是,暗夜悄悄的跟上了它的脚步,微微的浮动在万山之间。当夜色笼罩着这座山峰和它的攀登者的身躯的时候,汗知道自己快要到达这个悬崖的顶端了。他借着夜色用五指摸索着石壁上的每一道裂缝、凸起和刚好能抠住指甲的小坎。终于,他来到了山顶上,夜色之中,只觉得脚下是一片草地。此刻,他最想要的就是躺在草地上,让这天空下的躯体,托起在大地柔软的层面上。很快地,他便抵挡不住这草甸的诱惑,沉沉的睡去,在夜色、微风、梦抑或无梦之间。
清晨,远方的阳光在温暖了群山之后,用她浅浅的光芒轻触着汗身边的草尖,于是,这些草叶也变得浮动起来。在朦胧的梦境里,汗感觉到好似有一袭温柔的气息飘到他的身旁,又好似有温润的嘴在轻吻着他的手指。于是,他迷离的睁开了双眼,发现一只小白兔在嗅着舔着他的手指。他开心的笑了,一扭头准备起身,忽然觉得脑袋旁边毛茸茸的温暖而又温柔的一团。原来,在他的脑际还有一只小白兔。他的头碰着她了,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反倒偎依在他的耳边。于是,他静静的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生怕一个微小的动作会惊散这一切。他又闭上了眼睛,想着无限的延续这个时刻。但是,汗很快的就失望了,他感觉到两只小白兔都跑开了。当他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两只小白兔并没有远去,而是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淘气的歪着脑袋瞧着他。看到汗站起来了,这两只小白兔便扭头向远方跑去。
于是,汗跟在小白兔的后面。这两只充满灵性的小生物还不时的回过头来看看他,仿佛怕他没有跟上似的。他四下里看去,发现山上原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草原。在这片草原的一边,迎着阳光的地方,有一颗大树,上面飘漫着白色的花朵。两只小兔子在把他带向那棵树。
当他离那棵树越来越近的时候,隐隐约约的,他望见在大树的那边有一处清潭。大约是清晨的缘故,水面上飘漾着水色和雾霭。而就在这如水的朦幻里,他看见了一幅绰约的少女的身姿,朦胧而绝美。
虽然他对少女有如天上的云一样多彩的幻想,但此情此景反倒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敢再走近了,生怕惊吓惊扰了那少女。虽然他知道不应当窥视一个少女的沐浴,但那隐约而又绰约的身姿让他的双眼不愿离去。旁边有一丛半人多高的灌木,上面结满了圆圆的红红的小果子,他站到灌木的后面,两只小兔子却撒着欢向少女所在的地方跑了过去。
他想自己要被发现了,而这样被人发现太令他感到难堪了。想到这儿,他转过身来,等候着,不时看看远方的云,或是草叶上轻盈的风儿。
不一会儿,两只小白兔又欢快的跑了过来,看到他之后又跑了回去。如刚才一样还不时的回头看他。他跟了上去,却已不见沐浴的少女。
走近大树的时候,他被眼前的造物惊摄住了。树大约有六七人高的样子,在它巨大的树冠上飘摇着嫩白色的花朵,如玉似露,柔柔的花枝在风中悠悠的摇曳着,它们似乎在无声唱着一支欢乐的曲调。这是一个由千朵万朵鲜花组成的歌唱队,在天空之下歌唱。
更让他惊诧不已的是在树根的不远处,一股温润的泉水从碧玉般的石中涌出,形成一汪清泉。清泉大略呈不规则的椭圆形,长约有十六七步的样子。整个清泉就在一块巨大的碧玉之石中。玉石如水,水似碧玉,让人分不清玉和水的层次。蓝天和云朵荡漾在微漾的水中,人在水中如在天空中。
还有身畔的流云。
汗惊叹于世间还有如此境地,以至于他忘记了所在,迷失了自己。
汗转过身来,更是惊异于眼前的一切。
一阵风吹过,万千花瓣飘落。
在飘漫的花瓣中,一个清若芙蓉的少女随风而至,携来一袭异香。
身着嫩嫩的花瓣做成的衣裳,她更显得清柔如水。
汗情不自禁的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女,在这一刻,他似乎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语言。那少女看着他,嫣然一笑。当他看到这笑容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刹那间明亮起来。
他完全沉浸迷失在这浅浅的笑脸里。
他有些无措,完全失去了自主,一切听着这个少女的,这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未有过。虽然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对天、对神、对主的皈依的祈望,但是他从未想过这个“主”可以是他某天遇见的一个人。
那少女问他如何来到此处,汗如实以告,少女说从来没有人可以从临海的绝壁上来。
“就你一个人吗?”汗问道。
“是的”。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在泉水旁的碧玉之石上坐下,回头用她清澈的眸子看了他一眼说:
“你也坐下吧,就在我身边,我终于可以有个人说说话儿了。”
汗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一缕幽香袭入他的鼻翼。他禁不住轻轻的嗅了一下,似乎那幽香就已经沁入肺腑深处,缭绕着他的灵魂。他有些迷醉了。少女继续说道: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把我带到了这个山顶上。他说这个地方天造地设,人间仙境,没有人住在这儿太可惜了,但一般的凡夫俗子不可以住在此境。他最疼爱我了,就把我带上来,住在这儿”。
“这四下里都是绝壁,难道有可以上来的路么?”
“没有。我们的族人也不是离这座山峰最近的。因为这座山峰是最高的,终年云絮飘拂,在我们族人和其它族人的心中是最美的,最令人神往的,但从来没有人上来过,也没有人能够说出山顶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虽然也曾有勇士尝试过,但他们都没有成功。单是从最近的村子到这个山脚下就要三天三夜。后来,我父亲的爷爷,他是我们族里最勇敢最强健的男人。他很想知道这个无人可及的高处是个什么样子。于是,他立下誓言一定要攀上顶峰。他辞别了家人,一个人住到这座高峰的脚下。每天除了打猎采野果就是寻找可以上来的路。但他还是没有找到。当他老了的时候,他告诉自己的子孙一定要实现他的心愿。一代人不行就三代,三代不行就九代。如果到了第九代还是没有找到,那时才可以放弃。在他的子孙中,每一代选定最优秀的那个儿子来实现他的遗愿。后来我的父亲继承了这个祖训。他在寻找了十几年之后,都快要绝望了。但他不想违背祖训和自己的承诺,决心再找一千回。到了一千次之后,他依然没有找到。于是他决定回家,让自己的孩子将来再来。在回家之前,他告诉自己再做最后的一次尝试。没想到,在一千零一次的时候,他成功了。”
汗静静的听着,心中充满静穆的敬仰,不敢插一句,生怕打断了一个神奇的传说。接着,少女又道:
“我的父亲上来了,但那算不上什么路,很多时候都是攀援着岩石的缝隙。有时连缝隙都没有,他只能靠弓箭射出的绳索套住悬崖上的小树。到了最后一截,是一块百人高的光滑的石壁。就在我的父亲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在岩壁的顶上有一颗不起眼的小树。虽然他臂力不是一般人可比的,但也是在尝试了好多次天快黑的时候才用箭绳套住了小树。父亲说,那个夜晚他就睡在这山顶上,这是他最幸福的一个晚上。在我童年的日子里,父亲一直陪伴着我。前几年,他说我长大了,已经学会了一个人自己生活,而他也想回去看看亲人和族人,如果我和他一起下去了,就再也不能来这儿了,虽然我常常听他讲起族人的生活和故事,也很向往,但我也很喜欢这儿,父亲也希望我能在这里多待几年的时光,就让我一个人留下来了。”
“怎么你下去了就不能再回来呢?”
“父亲说这是绝美之域,灵异之境,如果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发现攀登上来的,是不可以享受此境的。但我是他的至亲骨肉,所以他请求上天开恩,让他带一个至亲至爱的人来这儿一次。”
“那你的母亲呢?”
“母亲在生下我没多久就病逝了,父亲伤心之余就把我带到这个他刚发现不久的山峰上。”
汗沉默了,那少女也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把一叶青草轻轻的投进水里,继续说道:
“父亲说这是造物的极致。你看这泉水,无论什么日子总是温润温润的。真是造物神奇,在这样高的一个山顶上,竟然会有一股温泉涌出。每天我都喜欢在这水里尽情的玩耍畅游嬉戏,还有陪伴我的两只小白兔。我最想念的就是我的父亲了,他担心我一个人会寂寞的,就找了两只小白兔来给我作伴儿。我最喜欢的动物就是小白兔了。你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你叫什么名字?”
“风女儿。父亲说我就像一缕风一样,总是忘不了携上花的芳香,身上总是若有若无的有一种异香,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他还说风是最自然的。”
“你平日里做些什么?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
“有的时候会有点儿,但我也有许多有趣的事儿可以做。除了在清泉的潭水里泳玩,我还可以在这棵树上玩,采摘树上的花瓣吃,这棵树上的花瓣是可以吃的,或是捡飘落在青草地上的,趁这些花瓣还是水嫩的时候,把它们编成衣裳。可惜的是几天后这些鲜嫩的花瓣做的衣裳就会枯萎了。开始的时候我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才能做成一件衣裳。后来半天就可以做好一件衣裳了。不过这些花瓣的衣裳都只能穿一次。父亲说过,最美好的东西只有一次。做衣裳太费功夫了,我有时候就做些简单的,如头冠,手链,项圈,腰带,披肩什么的。或是一种最简单的方法,我把一长串一长串的花瓣缠绕在身上,那就是我的衣裳了。”
“那你住在哪儿?怎么没有见到你的房子?”汗禁不住问道。
“你起来,我带你看看。”少女说完站起身来,与他漫步在一起,仿佛他们自幼就是两小无猜一样。
他见证着天地之境。
原来,在大树的中间有一个偌大的洞,深度和宽度都是大约五六步的样子,洞中氤氲着淡淡的清香。洞口约有两人宽,阳光可以直扑进来,使洞室一点都不显得幽暗。洞口比地面高出一些,正好抬腿可上。洞底也是木质的,在靠近洞壁的一处,铺着厚厚的一层柔柔的花瓣,那少女说这就是她的睡梦之处了,不过更多的时候她更喜欢外面的阳光和轻风。
从少女的口中他知道了这棵树只是现在开着白色花朵,等到这次花开之后,下次可就是粉色的,紫色的,红色的,甚至还有晶莹的蓝色的。还有白里带着一抹浅绿,蓝里含紫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总之颜色都是调配得恰到好处。有时也会几种色彩的都有,那就是多彩的花树了。无论春秋,花总是一次接一次的次第开着。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现在盛开着的简简单单的白色。当它是白色的时候,最柔嫩,最晶莹如玉,仿佛是开在她的心上一样。汗听后默然,只是觉得心有戚戚。
这是一座孤傲的山峰,但峰顶却是一处开阔的平坦的草地。窄的地方有六百步的样子,长大约有九百步了。白云缭绕其间,汗为之神往,生活在此处就是生活在白云与轻风之间了,似乎随时可以随风飘荡乘风飞翔,抑或飘散在风与云的故乡。
山顶终年如春,没有什么明显的季节变化。草丛里间或有些矮小的灌木,它们多半是开花的,结的果子有时也可以吃。汗发现这些花果尽是世间没有的珍奇,甜如醇蜜,香味清逸,食之让人不思它物。
少女说她没事儿的时候就唱唱歌,跳跳舞。等到远方的风吹来,落花缤纷飘零,她就可以随着那些飘零的花起舞了。人在花里,花随人意。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这些花一起玩儿,还有这峰顶上的花花草草。唱歌是唱给她的小白兔听,唱给小草小树和风儿听。起先都是他的父亲教给她的,后来唱多了她边自由自在的编出了自己的歌,有的是她想起了远处的云朵,有的是她想起了草叶上的微风。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父亲教的一首歌,虽然她不是很明白,但总觉得有一曲独特的美。这歌也是她的父亲最喜欢的一首,但他也不甚明白,也不知其名。她也觉得其中的有些东西似乎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于是就依着自己的天性把它改得柔和些了。
“你可以唱给我听听吗?”汗请求道。
那少女轻轻的唱了起来,她的歌声优美幽深悠远而又有一丝丝的忧伤,他没有想到眼前的少女还有如此动人的歌喉。然而,才唱了几句他就心中一惊。虽然曲调略有些变化,也多了些柔美,但他发现这就是师父所传授给他的——天歌。不过,从她的歌唱中他明白了眼前的少女并不是天歌传人,因为天歌传人的天歌应当有一种无尽的力量,而且她的身世一点都不像。他也感觉到这歌虽然深彻动人,却于它的深遂之处有一道缓缓流动的忧思。师父说过,这种忧可能会给人带来一种伤感,但这种忧伤不是忧郁,而是一种美和力量。生而有忧,生而有虑,此乃人生之必然。不忧不虑者,必有所患,乃至于祸。也许,这本身就足以为忧。
待到那少女唱完了,汗想起她刚才歌声里的忧伤,说道:
“我想你是很快乐的,你也有忧伤么?”
“我是很快乐,但有时也会有忧伤。”
“你忧伤些什么呢?”
“在静静的夜里,看着那些花瓣上的月光,我就会想起父亲。他最疼爱我了,还把这座山峰也叫作女儿峰。他离开我很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是他陪伴着我。父亲说,再美再好的东西都会逝去的,虽然他爱我,但有一天他终会离我而去,也不知我将来会生活得怎样,是否会有伤痛。我也会没有了挚爱的父亲。”
还未说完,她的眼眸已泛起了泪花。
汗很后悔谈及这个话题,触及生命的柔弱与疼痛。于是,他转而赞叹起这山顶上极美的景致,那少女的心随之欢快起来。他们聊着,汗渐渐的感到轻松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眼前的这位少女肤如凝脂,小巧的鼻翼微微的翘起,面若晓花含露。尤其是两只眸子,只是看一眼仿佛从此就留在了心底。汗只是觉得一生中能有一回如此之美的邂逅,即使有再多的苦和痛,亦会有力量去承受。回想起她清晨水中的模样,他忽然胆子大了起来,说道:
“伊人尽得天地灵秀,在下今日得以幸遇,不枉此生。今日清晨只是偶一瞥见,未能尽睹伊人沐浴之美,不知能否让在下一睹伊人的水中芙蓉之姿。”
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仿佛天地都要被他毁灭了。令汗意想不到的是,那少女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生气,只是轻轻说道:
“可以的,不过你不能在白天的时候看,也须在百步之外。”
汗暗暗的抑着心中滋滋的欢悦,只是期待着夜幕的降临。
当夜色扑向大地,拥抱着这座山峰的时候,月亮也悄悄的跟在了它的后面。月色朦胧之际,汗坐在距离碧玉清泉约百步之外的草地上。水雾和着月色氤氲在温玉的水上,如梦似幻。那少女浮着月色,款款的移向水边。她缓缓的褪去衣衫,静候着月光抚摸着她如玉似雪的肌肤。当月光轻触到她的肌肤的时候,久久的不愿离去,流连流动在她的肌肤上。于是,她的肌肤也闪动着月光。这月色迷离的娇柔的身姿飘进了水的幻梦中。汗所能见到的只是似影,似形,似神。这大地之巅的美完全征服了他,他如醉如痴,只是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在幻境中。
没多久,那少女着好了衣裳,在月色中向他走来。当她来到汗的面前的时候,汗才如恍惚中醒过来一般,唯有失魂落魄之感。
随后,他们徜徉在月光下,漫步在草地上。
偶尔,他的手臂碰到了她柔若无骨的手臂。刹那间,他只是感到一股电流闪电般的流过他的手臂和身体的一侧。这电流令他猝不及防,他心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
“你知道么,我的父亲说过,如果有谁上到这个峰顶上,我就可以嫁给他。这样,他就不用带我下去了。不过,他要一辈子在这儿陪着我才行。”那少女忽然说道。
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知道他是不可能一辈子停留在这儿的,师父的使命还没有完成,而他也不可能违背自己的诺言。他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得令他自己都感到心痛。此刻,一切似乎出奇的寂静,连草叶上的月光都在静静的等候着要倾听他的回答。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最后,他终于说道:我送你回去吧。他只是觉得在这个初情的少女面前,自己无法说师父曾经交给自己怎样的使命,而自己曾经又立下了怎样的誓言。他希望自己成为最被怨被恨的人。
默默的,他把那少女送回大树下,一个人来到临海一侧的悬崖上。躺在草地上,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眼角已噙着泪花。在晶莹的泪花中,他无奈的看着璀璨的夜空,泪光中的星星在远方闪烁着。而在这些闪烁的星星中,他想有一颗必是她的眼眸,孤独在这无尽的夜空。背弃自己的诺言,这个念头他从未想过。在他的族人里,在师门多年的教导里,一个人如果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是最可耻的事情。与背信弃义相比,死亡都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他有些后悔当初许下的诺言,面对着眼前的少女,他宁愿放弃世间的一切,有生之初的雄心,然而,一言既出,一切已无法改变。
在无尽的长夜里,他含着泪。他后悔来到这座山峰上,他必将离去。然而,他不知道如何道别。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那双秋水明眸,还有那明眸中的等候。唯有心痛!
长夜未央之际,终夜未眠的汗起来了。在夜色的阑珊里,他走向那棵树,然后,远远的停了下来。他想,此刻在她那柔美的面颊上一定泛着梦的色泽与微笑。他遥望着那棵树,不敢再走近了,生怕惊扰着一朵花的梦。过了一会儿,汗默默的转过身来,走向临海的悬崖的边缘。
夜空即将微明之际,汗站在悬崖的边上,张开了双臂。他想起了她的孤单而无伴,还有眸子中的依盼,而他将决绝的离去。思及此处,一颗热泪从他的眼眶里夺目而出,掉入悬崖下夜的深渊。当那颗泪珠坠落的时候,汗纵身一跃,追逐着那颗泪珠一起落入那深渊。他希望这深渊是无尽的,这样,他就可以永远的坠落下去。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生还是死,但离她而去已使他不再在意生死。他想,自己最好死去,这样,他就可以把此生埋葬在昨日的邂逅和邂逅中的温柔里,也不再有什么使命和誓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汗感到自己猛地扎进了深深的海水里。与大海的撞击使他几乎快要晕了过去,然而,不一会儿,他还是浮出了水面。游过了一段距离之后,他爬上一块历经了无数海啸依然屹立的礁石。海空的微明浸染着他,海风掠过他黯然销魂的眼睛。他仰望着白云轻绕的天空上的石壁,昨日宛如一缕幻梦。但他知道,它就像一弯新月一样永远悬在他生命的天空,无论走到哪儿,那弯新月都会跟着他。也许是天意,他想,他没有扎入浅水中,也没有撞上礁石。既然苍天还让他在大地上行走,他只有在这条无路之路上独行,远行。
汗面向着东方,遥望着最初的阳光漫向无尽的海洋,铺满大海的阳光扑面而来。海上的轻雾淡淡的散去,忽然,在阳光弥漫之际,他发现一座海岛浮现出来。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在海岛的上空,迷离的阳光飞舞着飘忽的花瓣,它们沉湎于海岛上空的晓风中,然后随风而逝。汗跳进温凉的海水中,游了过去。当他踏上海岛的时候,才发现岛上并无一棵树,而空中飞翔的花瓣也已经无影无踪了,它们散落在岛上的礁石上。他探寻着这个小岛,岛不大,长约三四百步,宽约两三百步的样子。岛上铺着一层柔软的花瓣,他赤脚走在上面,仿佛又走进了一个梦境。索性,他脱了衣服躺在上面,任海风吹拂着,任阳光炽烈着他的胸膛和手臂。他感触着一个遥远的星球的温度,用他肌肤上的每一个细胞,然后沉沉的睡去。
一阵海风的凉意使他醒了过来,汗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落日的余晖已经在海浪的轻摇里低吟浅唱着。忽地,在他的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年轻人,睡得可好?”
汗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人静静的盘坐在他身后的巨石上。他立刻起身拜问道:“恕在下冒昧,不知此地何处?”
“异乡人,你可是东神之徒?”他想在这个偏僻无人的岛上,又讲着天荒门的语言,眼前的中年人肯定是三皇之中的南皇了,于是倒头便拜,说道:
“师叔在上,弟子拜见师叔。”
见过礼之后,汗又问起这是什么地方。南皇缓缓的说道:
“你见过天空中的花瓣飘落到这个岛上没有?”
汗答道他正是被这个景致吸引而来的,只是奇怪这岛上一棵树也没有,四围都是大海和少许礁石小岛,不知如此多的花瓣从何而来。南皇用手指向远处孤峰绝壁的高处,说道:
“看到没有,在那绝壁的高处,有一片开着白色花朵的古树。现在正好没有云絮,我们可以看得到。如果是云雾缭绕的时分,它们就都在云雾里了。这些树一年要开好几次花,每当繁花盛开的季节,如果正好有飘风从那儿吹过,常常会正好把落花吹拂到这座岛上。如果是云雾遮住了那些花树,你就只能看到花从云雾里飘落在这个岛上。因此,这岛上虽无一棵树,只是些石头,但却有着极美的时刻。不知是哪位师祖,选择了居于此岛,而且还给这个岛取了一个伤感而美致的名字。”
“什么名字?”
“落花飘零岛。”
汗听后默然,只是在心中反复的感叹悼念着这几个字:
落花飘零——落花飘零——落花飘零岛。
接着,汗说起自己两天前攀上悬崖的时候曾看到过那片花树,又讲起自己在峰顶上的邂逅。南皇听后禁不住颇有感慨,说道:
“南皇一脉,自古至今,都禁止传人攀上此峰。只说此峰之上乃天地间的福祉之境,非吾辈所居之地,如今终于明了,只是没想到此峰之上竟有一个天地灵秀的女儿。”
说完又正色道:
“你毕竟是东神之徒,知道不忘师门之命,但你纵情而轻于生死,有违吾门之训,以后不可再有。”
汗唯表遵命。
不久之后,他就开始与南皇切磋起天荒之功天歌之悟。
第二天薄暮时分,汗便要启程告辞了。依照天荒门的惯例,天歌使者每次见到三皇五帝之一,一般都会羁留数日,毕竟他们虽是同门,却也只有五百年一会。南皇望了一眼远处的那座山峰,知其心意,只是问道:
“远行一般都在日出之时,你何故独自选在薄暮?”
“我不知要行经多少个暗夜,任何时刻都是一次出发,何必白昼?”
“此处往西南之极,从海上最为快捷,但海上未免会有惊天骇浪。天荒九派之中,唯有南皇居于海上。因我南皇一脉常年居于海上,借助于天功心法,独创有巨澜狂涛之掌。你且再待一日,明日我示你巨澜狂涛之功。”
汗早就从师父那里有所听闻,也想一睹不世奇功,于是听从了南皇之命。
翌日,南皇带他来到小岛的一处喇叭形缺口。缺口的近海处,是明净的沙滩,蔚蓝色的海水浮动着烂漫的水的花朵,一层一层的追逐着白色的沙滩,温柔而又敏捷。然而,看着渐渐涨上来的潮水,汗明白大海的力量正在远方集结。
南皇告诉汗,当海水涨到最高潮的时候,在喇叭口的最宽处大约有一人之高,在中间的位置大约有四五人之高,在喇叭的底部可以达到一二十人高。要想获得巨澜狂涛之力,须至少砺炼三年以上。第一年,开始的时候以石缚腿,在喇叭的入口处搏击无尽的海潮,直到有一天解去缚石,可以如磐石般立于沙中,怒潮击水,浪遏飞涛。同时学会沉入水中,直到脉搏跳动至少一千次以后才可以浮出水面。第二年在喇叭形的中间位置搏击巨浪,而且还要没入水中直到脉搏跳动两千次以上的时间,第三年是三千次以上。这时候人站立于喇叭之底部,迎接近二十人之高的天崩狂澜,以掌力奋击,却岿然不动,如此才可谓功成。
汗虽然只是听着,却心惊不已。不一会儿,潮水就缓慢而坚定的涌了上来。南皇让他站在喇叭形底边的岩石上,他脚下的岩石在海洋百万年的撞击中变得黝黑而坚硬,他自己则立于岩壁之底,静静的等待着狂潮的到来。潮水越来越高,最后,当滔天巨浪扑向南皇的时候,他挥出了双掌……。
南皇说,巨澜狂涛之力就是在每日与大海的搏击中炼成的。薄暮时分,他带着汗来到一处石崖下面,一大一小两只独木舟轻轻的摇荡在海面上。南皇说道:
“五百年之期就要到了,几年之前,我已为你准备好了此舟。大海之上,小舟易倾,但太大也不便。你可乘此大舟。”
汗一看大的一只至少有一臂之宽,甚是欣喜,跳上木舟,告别了师叔。
不知什么时候,夜色已悄悄的睡在了大海之上,星空仿佛是它的梦。此时的海面温柔而宁静。汗划了一阵子后便停了下来,遥望着矗立在星空中的那座山峰,眼睛禁不住湿润了。他仿佛看到在那高高的山崖上,有着一个少女的身姿和凝望,在她动人的眼眸里,闪动着伫望的清泪。而她身后的夜空,是如此的明澈。弯弯的月儿,轻轻的钩住她凝腮上的忧伤。
汗不忍再望,他转过身来躺在木舟上,任悠然的海浪轻轻的荡漾,心中惟有一曲忧伤的吟唱:
在无垠的暗夜里,你伫立在夜的远方。我只能凭添星光,想着你悄然的模样。你悄然的模样,把深邃的夜空照亮。在寂然无声的夜里,有着你的幽香,我想触摸你的幽香,它却不知流向何方。在轻云微蔽的月色里,你总是在月色里徜徉,我想看清你的模样,你却化作,不知是那轻云,还是那月光,飘逝于我不可追及的四方。在浩瀚的星空里,你总是在飞翔,我不知道,你将停驻于,哪一颗星星上,但在每一个夜里,我都会把它寻找。在茫茫的大海上,我掬起一片浪花,那上面可有你,足履的痕迹。在每一滴海水里,我寻觅着你的眼睛,在你的眼睛里,有我的销魂。当海上的每一阵风吹过,你和你的花朵,总会轻轻飘落,在我的眼前,却又消逝于天边……
吟唱完这些,汗缓缓的闭上了双眼,思绪回流得久远而又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