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60的时候，我刚满24。

    老董不姓董，是“董事长”的简称。

    我大学毕业找了个不大靠谱的工作，整个公司不到十个人，办公室也租在一栋居民楼里，主要领导叫张总。第一次见到董事长是在中秋节，张总让我去定了附近一家豪华酒店的包房，说晚上请董事会吃饭。我没想到会叫上我，但是老板都发话了，也只能跟着去了。酒是宴席的催化剂，我一开始没喝酒，后来张总让我坐他旁边给他挡酒。

    张总旁边就是董事长，他穿了件格子衬衣，个子不高，看起来很瘦，头发很短，皮肤有些黑，五官很精神，剑眉，鹰钩鼻，薄嘴唇，尤其是眼睛显得尖锐，就算是带着醉意笑了，也觉着有三分精明、三分凶狠。

    董事长明显是地位最高的，大家都来敬酒，顺便敬张总，一来二去就喝多了。喝完酒开始打牌，董事长可能喝多了，钱都拿不稳，张总就让我去给董事长数钱。

    我拿着一叠人民币，跟他们开玩笑：“给我数钱可都数我口袋里了。”

    “张总没给你发工资啊？”

    “董事长钱多了，直接给你好了。”

    “董事长的钱都是他刚刚赢的，当然不心痛啦。”

    ……

    周围一群人开始起哄，还有人直接把董事长的钱往我兜里塞的。

    张总说：“董事长，你看我们小姑娘多乖的，你又没有女儿，你认她当你干闺女好了。”

    我虽然喝多了，听到这也还是觉得不对劲。看了看董事长，没什么反应，专注的盯着手里的牌。应该是我想多了。

    此后董事长偶尔也会来公司跟张总他们打打牌，聊聊天，我也与他并无更多交集。

    11月，张总搬家，请大家吃饭，董事长也在。那天晚上也喝了很多酒，喝完酒之后他们又打牌打了很久，由于我跟董事长住在相近的小区，叫了代驾先送我回家。

    下了车我看他晃晃悠悠，问他：“董事长，我送您回家？”他说：“不用，不用，是我该送你回去！”

    他坚持要送，到楼下之后，我说：“谢谢，你回去吧！”他说：“没事，我送你上楼。”

    是因为喝多了么？为什么当时我一点都没感觉到有问题？室友已经睡了，董事长走进我房间，坐在床上，我问他要不要喝茶？他说不喝。

    你们说人喝了酒容易乱性，是不是因为喝完酒之后特别希望跟人有肌肤上得接触呢？不能说是我主动，至少我没拒绝。

    醒来后已经四点，真是跟港剧里一样，一睁眼，都傻了。董事长已经穿好衣服准备走了，他拿了沓刚刚打牌赢来的钱放在床头，然后走了。我躺在床上，看着那叠钱，看着看着酒全醒了。于是起来跑去敲室友的门，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只能去找她。

    “小楚，你他妈快起来，我摊上大事了！”

    我坐在小楚床上，她给我倒了茶，边听故事边笑话我。尽管当时还不知道董事长年纪多大，我猜测快五十岁，也已经很老了。小楚非但没安慰我，甚至还改编了《董小姐》唱起来：董事长，你从没忘记你的微笑，就算你不一样，已经足够衰老……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董事长，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老王八。

    我和小楚不是会把烦恼一直背在身上的人，男朋友都换了数十个，也不至于被贞洁观念逼死。只想着事情过了就算了，我也不指望他对我负责，我更不想对他负责。我们拿着老董给的钱吃喝玩乐去了，其间董事长还是打来了电话，问我在哪，在干嘛，也没提昨天的事。

    然后就开始了每天早上电话问候，每天晚上接我下班。老董没什么手段，但是孜孜不倦又难以拒绝的嘘寒问暖足矣，我不知道女人是不是都容易被陪伴打动，老董偏偏是个非常称职的备胎，时间长了慢慢就习惯他在身边了。最初的想法很单纯，不要名，不要利，独自一人呆在异乡，就是希望有份安全感。

    董事长一直给我强调从来没有出过轨，没有过其他女人，他的妻子是年轻时当兵退役后家里安排的，也是没有感情，他确实在男女之事没什么经验，僵硬、军事化、机械地动作重复。可是很容易起反映，稍微一点接触就会按耐不住，精力旺盛，一夜六次。就凭这个我也没敢想他已经快六十了啊！只觉得是个老古板，又确实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不知不觉就那么在一起了。

    我跟他在一起并不是因为钱，除了第一次收过他的钱，他再给我拿钱就是要挨骂的。我说：“董事长，你是不是嫖习惯了啊，干嘛给我钱？”老董憨憨笑：“胡说八道。我喜欢你啊，给你钱不是应该的吗？”

    “你就是把我当小姐吧。老东西你听清楚啊，我不是为了你的钱，我也不卖身，你再给钱我可要翻脸了。”我不是不爱钱，我只是不爱伺候人，拿人手短，自己就不自在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老董确实在第一天见到我的时候觉得是张总叫来的陪酒小姐，张总可没少做这种事，所以他说都那天都不想搭理我。

    刚在一起的时候，我问他有多大年纪，他说他55岁。我根本不能理解55岁是个什么概念，只是既然都在一起了，有什么关系？后来有一次，老董生病了，我陪他去医院。我帮他挂号，缴费，陪他挂盐水，我在那里翻他病历本的时候，他也一直在旁边紧张的看着我。看那病历本上的出生年月，我一算：“不对啊，你今年58了吧？”

    他也向我坦白，之前少说了三岁，怕我嫌弃他。

    我就笑了：“既然都是骗了，才骗个三岁！应该骗个三十岁。再说55岁我都接受了，还会因为这三岁的问题来嫌弃么？”

    那时候觉得，年纪根本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结婚了，而我始终没办法名正言顺。

    我俩的事情没有瞒着小楚的地方，她几乎都知道。有时候我俩出去吃饭，也会去接小楚下班一起去，也没觉得有什么尴尬。有时候吃饭，小楚是要喝酒的，老董酒量其实很差，也爱喝，往往就会变成他们俩喝着小酒，我开车回家。我和小楚聊天，老董经常听不明白，要么就跟所有老年人一样，絮絮叨叨过去的故事。

    这事小楚不支持也不反对，她不认为我会当真，我也没认为我会当真，小楚说，这老东西有时候还是挺萌的。他公司里特别严肃，谁都怕他，他说他在家里也这样，他本来就是家里的长子，大小事都是他做主。可是在我面前，孩子到不行，还会跟撒娇。

    跟他在一起，快乐的时候很多，他很纵容我，根本都不是什么疼爱，真的是纵容。他会帮你收拾房间，帮你整理衣服，看我太邋遢，还来扫地拖地。是个巨蟹座的居家男人，有次他买着糯米、春笋、腊肉、豌豆给我们做了糯米饭吃，太好吃了，我和小楚俩人吃完了一锅。

    有一天晚上，我和小楚出去喝酒，心里不痛快，算是借酒浇愁。已经喝了不少，最后旁边两个男生还挑衅，我俩又跟人家干了半瓶威士忌，就这样，醉意袭来。凌晨两点才回的家，小楚趴在台阶上不能上楼，我上楼放下包包又回来拉她，回去又哭又闹，折腾到四点左右才睡着。

    喝酒没接电话，老董早上七点钟就来敲门，小楚晃晃悠悠去开了门。我迷糊中回头看到那个老东西站在对面，觉得在做梦，翻了个身接着睡了。然后就听到他在床边叽叽咕咕的唠叨和教育了：“昨晚你在哪，喝了多少酒？干嘛喝那么多！自己身体都不注意！你看看这地上你吐的，小姑娘，那么晚还在外面，多不安全，有人欺负你们怎么办？”心想，还能怎么欺负，只有他这个老家伙拿着我这个烂贱货当宝贝。

    然后，他开始打扫我吐脏了的地。他一边唠叨一边收拾，一边骂我一边拿冷毛巾帮我擦脸，那么真实，他就在那，却又那么虚幻，我伸出无力的手，他都顾不得握一握。我就开始笑，因为感动，然后又哭。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他是爱我的。虽然他一直喊着他爱我，却在那个早上，我才真真切切感觉到他对我的好，心里很安稳。

    我和老董的感情一开始比较稳定，虽然也有吵架，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乱吼乱叫，对于我这种脾气，他根本不理我。

    有一次他开着车按着喇叭插队了，我就一直在副驾座上教育他，不道德，没规矩，开车不能这样……越说越多，他开始笑嘻嘻的听着，后来碰到个红绿灯，他停下来跟我说：“别说了，我有点头晕”。

    我赶紧让他开车去了附近门诊，量了下血压，高压已经到150。这就是老年人，跟他出门吃饭，没有什么西餐日料，全是什么农家乐、上了年头的饭馆，吃得非常健康，都是野猪肉小母鸡土鸡蛋……我被喂得白白胖胖。

    尽管和老东西感情不错，只是他毕竟是老年人，不对，他毕竟结婚了，一方面我还是嫌他陪我的时间不够，另一方面觉得心有不甘。所以我出轨了。

    出轨对象是初恋，我和他初中就认识，当朋友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真正在一起了却越来越觉得他无趣。初恋对于女人大多觉得是个错误，年少无知，根本算不上爱情。不过初恋对于男人来说都很宝贵，所以他安心当我的备胎，甚至辞了原来的工作来我的城市。那又怎样？我就是不喜欢他。

    那几天小楚出差，老董陪我。老董本来就很少陪我过夜，除非是出去住，往往都是吃了晚饭去我那里坐坐，有时候还会叫上小楚一起打打牌，当然都赢不了他，但是晚上十二点就要回家。

    “他是灰姑娘啊？”小楚不止一次的吐槽。

    只是他第二天早上七点就会来给我送早饭，很好地补偿了不能陪过夜的缺点。

    七十平方的房子里也还有小楚在，我不太强求他陪我。只是那几天小楚出差，我给老董说过我会害怕，他也没陪我过夜。就算在我又哭又闹又骂之后，他也只是呆到凌晨四点就走。

    正巧初恋约我吃饭，我说不想出门，他就从城西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城东，为了房租便宜，我住的地方是郊区。他买了烧烤买了炒饭买了啤酒买了零食，给我送到家里，我才勉强赏脸跟他吃饭。跟他聊着天，心里还是想着老董，怕他来找我被抓到和初恋在一起，更希望他来找我，我立马让初恋滚蛋。他一晚上都没有来，初恋却说太晚了已经没车了就住我这。我本可以去睡小楚的床，初恋说：“我睡地上，你给我床被子就成，我们俩多聊聊呗。”

    聊个屁，哪有什么聊聊天。

    初恋在床上当然甩老董几十条街，我除了满心愧疚，什么感觉也没有。

    初恋睡在旁边，我更害怕老董会半夜来，或者第二天一早来。于是我在凌晨两点让他滚蛋。

    我挺过分的，可是我没觉得对他内疚，我给他叫了出租车，又送他下楼，我说：“我们不该这样，我心烦，你还是走吧。”

    不过确实，第二天七点，还是周六，老董又来敲门了。跟他在一起，我连懒觉都戒了，晚上十点就睡，第二天早上五点半醒，这才是老年人的作息。

    小楚周日也回来了，老董就不重要了。我跟她说了出轨的事，事实上小楚早就怂恿过我出轨，她说我是因为饥不择食才会跟这个老东西在一起。但是知道是初恋，她更不屑：“这种只知道死缠烂打，自己又没本事，又不知天高地厚，又不踏实的男人，只会让你更喜欢老东西。”

    她是对的。

    分别的时候才显出我对他的依恋。年假回家，他开车送我到车站，我坐在回家的车上，他打电话给我，听着他的声音，我的眼泪就开始往下掉，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他，分开一天都觉得煎熬备至。他哄我：“宝贝，你别哭，十多天就回来了。”我眼泪根本止不住，一秒钟都是永恒，一瞬间也是永远，我一秒钟也不想离开他。回家之后每天联系，电话、短信不断，要知道他原来根本不会发短信，还是我教了好久才勉强学会的手写输入，一天都没落下过。

    每逢过年胖三斤，可面对一桌子大鱼大肉我根本没胃口，回去吃饭一般要陪着我爹喝两口小酒，这次回去也不想喝酒，也没偷着躲着抽烟，反而闻着烟味儿就恶心。我越想越不对，生理期也已经推迟了很久，我自己冒着小镇上到处都是熟人的危险，跑去药店里，买了一支验孕棒。

    两条杠。

    早上验完我就约了朋友逛街，顺便把验孕棒带出门扔了。只是我忘记了包装盒。

    下午我妈给我打电话：“在哪呢？我就问问你晚上回来吃饭不？行，你好好玩，别太晚啊。”

    语气平静过了头，我这么多年的经验，一听就知道有事，再一想，想起了没扔的验孕棒包装盒。

    我战战兢兢地陪着朋友吃了晚饭，思量了很久回家之后应该怎么谈。承认？那这杭州我是再也回不去了；不承认，那要怎么解释我用了验孕棒呢？

    吃完饭赶快回家。老爸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我回来还跟我聊了几句，他应该不知道。

    我去厕所洗手，我妈从卧室匆匆走过来，顺手把厕所门关上。

    “你没事吧？”我妈问我。

    “我没事啊，你看到卫生间里的包装盒了？”

    “嗯，你怀孕了？”

    “没有。”

    “那你测那个东西干嘛？”

    “我姨妈推迟了好几天，我就很担心，怕自己怀孕。”

    “你有男朋友了？”

    “没有。”

    “那怎么会怀孕？”

    “我上次去酒吧您知道的，喝多了，跟个人发生了关系……”我说了很多，不知道我妈信不信，发正我是不信。

    可是我妈却放过了我，可能是看我平日里也没什么反应，而且我自小什么事情都会告诉她，从最小时候偷偷拿了家里的钱去买了一条手链，到后来上学的时候有男孩子给写情书，甚至我和初恋相互给对方第一次，我都会告诉她。我们母女间没什么秘密，现在却有了老董。

    跟她说完，我真是想抽自己两巴掌，真想告诉她所有的事实。可是我做不到，他们不但不会让我回去，而且会逼我把小孩子打掉。会的，我知道，为了我以后的日子，他们会的。虽然我能肯定结果是什么，但还是希望这件事情能是我和老董来做主，是我们两个来决定。

    几天之后，我如逃离一般赶上回南方的列车，不到五个小时的车程，我下车的时候，看到了老董。

    回去之前，我给老董发了短信，问他：“如果我怀孕了怎么办？”

    他回：“那太好了呀！真的有了吗？”

    我想到之前跟老董聊起生小孩的事情，老董开心到不行，他说，如果我们俩真的生了小宝宝，一定个子又高，又漂亮，又聪明。我想到他上次的样子，实在是无法想出来他有什么不想要小孩的理由。

    我下车，见到了从远处跑来的他。二十天没见，我几乎已经忘了他有多老，也已经忘了他有多年轻了。

    他接过我的行李，一路说说笑笑的走去地下车库。他突然从车子里拿出一束花，有百合有满天星，没有包装过的一束花，他当时还念念叨叨的告诉我，他看我屋里没有花瓶，还买了个花瓶。老年人就是这样送花的，只是那捧花太香，太难闻，我简直要吐了。

    他一句都没问我怀孕的事情，一句都没问，就像这件事根本就没发生一样。

    凌晨的马路，太凄凉，甚至找不到一家拉面馆。最终选择了吃馄饨，可是我一口都吃不下，甚至呼吸都开始困难。他才相信，我可能是真的怀孕了，表情沉重的带我回了家。

    他睡在我旁边一整晚，难得的一整晚。但是突如其来的母性让我自然而然的开始排斥发生关系。

    第二天，他说要我去医院。我问他去做什么，他只说，做检查。

    其实，我在家里就想过这些事情，我认为理想的结局应该是他顾及我的感情和身体，不想让我放弃孩子，而我应该顾及他的名声和地位，心甘情愿放弃孩子。如今，他一句痛快话都没说出来，那我干脆做个看客，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演下去这部剧。

    他说要我检查，那我就去检查。首先尿检，五分钟后出结果，我的确怀孕了。然后B超，没有大碍，各项指标检查，我的孩子发育很好，已经有了原始心跳。我拿着报告看着他，他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之后一段时间，他都是那样，我和小楚去逛街，他就默默的在后面拎着包；我们去吃饭，他就默默的陪着；我要出去玩，他就推掉所有的事情带我去。看起来很真情实意嘛？其实，他从没说过要我留下这个孩子。

    过了很久之后，他终于说了出口。

    “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这是他的第一个理由。

    “到时候我儿子肯定不高兴。”这是他的第二个理由。

    “我一辈子没出过这种问题。”这是他的第三个理由。

    “这样会害了你的一辈子的。”这是他的第四个理由。

    “你爸妈知道了，会不同意的，会伤心的。”这是他的第五个理由。

    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反复想出五个理由，隔三天换一个新的理由，我可能是难为他了。

    其实，我真的想要这个孩子嘛？我想，虽然我年纪还小，但是我不是会把小孩子当成小宠物或是小玩具的心态，他会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可是我怕我养大了他，他长大之后会恨我。他会生不如死地告诉我：“妈，我想死，我觉得生活的没有意义，没有目标，没有希望。如果你没生我该多好，我就不用受这种困扰，我就不会这样难过和悲伤。”

    我不想再这样耗下去，我决定，跟他分开。就为他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最后我还是去预约了医院，我跟这个宝宝，大概已经有了两个月的相处。

    前一天晚上，我哭得很伤心，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是因为要丢掉自己孩子的难过？还是对老董的失望？我跟他说了我之前的设想，他哭的泪流满面，眼泪顺着皱纹流下来，他跪在我面前，让我原谅他。他说，他真的没有准备好，他还没有准备房子，我没有结婚，没办法产检，如果真的要生的话，三年之内不能相认。

    看着他老泪纵横的跪在我的面前，我没出息了。我不能忍受一个人的下跪，更无法忍受他的哭泣。

    他说他心疼，心疼我，也心疼孩子，只是时机不对，之后我们可以再生，我们可以再要。他说了很多，说到底，还是不能要。

    而我，吃饭哭，走路哭，看电影哭，连做梦，都在哭。

    哭着哭着就睡着，小楚会走过来帮我关掉灯。

    我写了无数的信给那个孩子，我告诉他，不要恨我们，不要离开我，不要走太远，等我准备好，再来找我，我一定好好抚养他，成人长大。

    那天，做手术的那天，早上起床，我给自己冲了杯麦片，一片面包，一杯麦片，半勺果酱。走的时候小楚还在睡觉，我不想叫醒她，因为这种伤害，独自一人去面对的时候，才觉得勇气更大一些。打车，车上老董打来电话，问我起床没有，我说我在去医院的路上。他问哪家医院，我现在在哪，他来接我。我实在不想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样子，我挂了电话，关了机。

    医院里很热闹，大家三三两两的作伴挂号检查，好像流产这件事根本没有让人那么伤心一样。那些陪着女友来检查的男孩子们，那些伪装出来的真情实意。其实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实意？是相遇之后的冲动，冲动之后却也会承担吧。独自面对这些东西的感觉真好。

    全部检查完了之后，我打开了手机，好多老董的未接电话，好多小楚的未接电话。我回拨给小楚，她责备我为什么不叫醒她，她陪着我。我说还没做，你来吧。其实我不敢告诉她，我就是故意想来独自面对一下这些伤害，只是为了能让自己更加深刻的记住。

    一边是计划生育办公室，一边是不孕不育办公室。这种安排真奇妙，一边哭哭啼啼求子不得，一边忐忐忑忑意欲毁坏，世间不如意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小楚来后，我们选了最贵的手术套餐。这种事情上用不着节约，算是给我儿子的葬礼，也应该风风光光一点。之后要消毒、要先挂术前的盐水。

    医院里护士扎针很痛，术后半个月，我吊盐水的胳膊都是淤青的。我想投诉她，不过再也不想和那个地方有一点点联系。

    两个小时以后，老董到了，他说他在楼下等，他说他找不到我的病房。

    小楚送我进手术室，手术室里四个医生，其中一个是男的。他们让我躺在手术台上，我记得那个男医生开始给我吊的盐水瓶里灌药，我告诉他说，“这个药灌进去，我手臂痛。”

    他说：“痛了你就睡。”我就睡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病床上，小楚坐在旁边拉着我的手，老董坐在床头。头脑渐渐清醒过来，四肢还是无法动弹，身体太麻木，没有感觉。我看到小楚起身用纸擦了擦我的眼睛，说：“干嘛呀你！”

    其实，我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哭。

    那段记忆里，老董很模糊，因为他一直都不敢说话，不敢看我的原因吧。

    第二天早上，他买来了土鸡和鸡蛋，红糖，莲子……一早煮了四个糖水鸡蛋给我，说是要按照月子里来养。小楚那段时间正好辞职，开始山珍海味的变着花样地做饭给我吃，我在家里不洗衣服不刷碗，公司那边董事长说了有其他项目我在负责，说是我出差了，倒也不用上班？我每天晒太阳，小楚在家里忙来忙去的伺候我，没落下什么病，全是她的功劳。

    偶尔出去散心，去看湖景，去爬山，去寺庙里逛逛，他虔诚地拜着各殿的菩萨，高香叩拜。如果是原来，我肯定觉得他虔诚，而如今，我心里泛起一股股恶心。

    过了十几天，去医院复查，人流做得很干净，恢复得也很好。还在床头抽屉里发现了一叠现金，大几万，大概是老董良心不安给的补偿，我原本想拿去扔在脸上，也实在没有力气，就扔在家里的角落罢了。

    最后，我思量了一下，便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妈。

    我从来对家庭没有什么隐瞒，什么事情都会告诉他们，而爸妈也会开明大度的包容我很多的错误。而这次，我自认为已经把这件事情处理完，该有个结果了。我妈反应很冷静，她已经猜到了我有问题，只是没想到是老董，更没想到竟然连孩子都搞出来了。我妈之前见过老董一次，她去看我时，老董积极热情的请她吃饭。

    “哪有老板请员工家属吃饭的呢？”我妈说，“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让我们放心，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公司。谁知道，他就是最坏的！”

    我妈那段时间正好查出有点贫血，强烈要求我回家照顾她。

    我也没有办法来面对老董，他舍得要我受到这样的伤害，我还怎么能做到对他喜笑颜开？老来得子是一件太开心的事情，他都忍心不要，我们到底算什么。

    回家之后天天被谈心，一开始我爸妈还态度很好，怕刺激到我。我在家里没有事情做，洗衣做饭看电视发呆，也和老董联系。老董也还是一天八百遍问安。

    大概一个月之后，我跟爸妈已经谈的差不多，他们同意我回去，只是不能再见老董了。

    我答应了，然后立刻就发短信给老董说明天回去。

    吃完晚饭，我妈突然告诉我说我不能回去。我当时有点懵，问她为什么，她说：“你说你不跟他联系，结果你马上给他发短信告诉他你要回去。我怎么能放你走？！”她也有点激动。

    “你看我手机了？”

    “我看了！”

    “你凭什么看我手机！”

    “我检查你有错吗？我如果不检查你，你还要继续犯错误！”

    我很愤怒，觉得血全部冲上了脑子。凭什么看我手机！凭什么侵犯我！凭什么！其实这哪里全部都是觉得受了侵犯地愤怒，还有撒谎被揭穿地羞愧，以及显得我爱老董这种荒唐的事情而无地自容。

    我冲回房间，拿起手机后又冲回客厅。声嘶力竭地，冲爸妈喊：“凭什么看我手机？拿我当什么？你看，我让你们看！”我把手机摔在地上，手机屏幕摔成了雪花，电池后盖到处飞，地板被碰坏了一块。

    我妈她咬牙切齿地抬起手要打我，我躲开，她又来，我迎上去，推了她一把，她向后踉踉跄跄地退着。

    我爸看到我推我妈了，便怒气冲冲地过来，伸手甩了我两个巴掌，骂我：“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你还要不要脸？！”

    “不要！我不要脸！我连点人权都没有，我要什么脸！”

    旁边我妈哭，我也开始哭，嚎啕大哭。

    我爸扣了我的身份证，手机卡。我断了和外面的一切联系。

    晚上，我们冷静下来，又谈了很久。

    我妈还和老董通了电话。

    老董跟我妈说：“的确是我们犯错误在先，而且小孩不要也是我的决定，让她受了伤害，但是我对她是真心的，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你们不同意我就等，等到你们同意为止。”

    那个电话，老董显示出了清晰而果断的逻辑，先认错、再表态，让你无可挑剔。

    我妈说：“你看到没有，这种老狐狸，咱们三个加在一起也斗不过的。”

    可是我着了魔，第二天一清早我就跑出去重新买了张黑卡，打电话给老董。

    老董跟我说：“无论家里怎样，不要惹你爸妈生气，慢慢说。”我还是恨老董，但是又想从家里逃离，似乎只能逃向他去。

    周三的时候我给老董打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董斩钉截铁地说：“我明天就离婚。”吓得我止住了眼泪。

    周四他去了民政局，可是他老婆没带身份证。晚上跟小楚说起来，小楚冷笑：“他骗你。”

    周五他告诉我他离婚了，还非常勉强地把离婚证的图片发给我。

    我不傻，我当然不相信他会这么迅速的给家里摊牌，摊牌之后家里又如此迅速的同意了。老董也不瞒着我，他跟家里说他怕被查（老董还有个身份是个小官，只是很早就办了病退），所以要转移资产，协议离婚，他净身出户。

    那段时间我妈说了很多，她说我刚回家来的时候，她一直憋着火，她不是觉得我丢人，是心疼我做了流产，“你说，你在家里就怀孕了，当时你也不吐，也不难受，你说这个孩子要是留下，得是个多听话的孩子。”说得我又是一阵大哭。小楚妈妈也跟她说过，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道德也好名声也罢都不重要，就是不能流产，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受到的伤害都最大。为人母亲，也许最害怕的就是，女儿可能会遭受一个女人最无法承受的痛苦。这种痛苦会积淀足够深刻的仇恨。

    我妈听说他离了婚，要求他带着离婚证来见面。他答应了，一直喊着要来，又一直没来。

    第一次决定来的时候，他说他妈妈生病很严重了；第二次，他说去了车站但是没票了；第三次，他说应该学会换位思考，我爸妈态度坚决是对的，他能理解。

    但是他又强调他一定要来，只是来了也不见我爸妈，只是偷偷见见我。

    我自然不会偷偷见他，他这种一直逃避的态度让我很不能接受，反倒是小楚劝：“不要着急，一方面这事确实难，另一方面他也确实不够爱你。”

    他没有来，我回去了。

    最后还是给爸妈说的公司那边没辞职，就算要走还是得回去打招呼。

    我旷了近两个月的工，只说在照顾我妈，不知道董事长有没有掺和，反正张总答应了，还给我交着社保，说：“公司没啥大事的，你就把你妈妈照顾好再来，没关系的。”

    爸妈知道拦不住我，只是放了几句狠话“你要不跟那老东西分手我就死给你看”“你要是去了不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上了高铁给小楚发信息：“我要跟老董私奔，既然他已经离婚了，大不了我就不回这个家了。”

    小楚连连骂我白眼狼不孝子。

    虽然我知道老董不是全为了我离婚的，但他毕竟离婚了。既然他放弃了三十多年的家庭，我也可以放弃二十多年的家庭，当然我也知道爸妈肯定不舍得，他们也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是无论如何也管不住了，索性摆烂起来。

    刚回去的几天老董变本加厉地对我好，几乎每天晚上都陪着我，小楚也很习惯家里有这样一个老东西，打扫卫生做饭，早上上班来不及还能当司机使。

    早上老董会先送我，八点半到公司，然后他自己再十一点过去，一如既往赶着吃午饭，下午打牌。公司里面有个会计大姐，实际上已经快五十了，我该叫会计阿姨。大姐姓许，对董事长特别殷勤，别人对他的殷勤是谄媚，她是妖媚，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我为什么要担心一个老太太呢！这种醋有什么好吃的？

    那天中午老董心情很好，要给大家做饭，我一开始还拍了老董做饭的背影给小楚发去，说：“这种穿着爱马仕的男人做饭实在太帅了。”没过几分钟许大姐就屁颠颠的到厨房去帮忙了，我都没去！我又咬牙切齿地拍了他俩做饭的背影发给小楚：“看看，老狐狸精，要不要脸！”

    晚上我就逼问老东西了：“你是不是许大姐有一腿！”

    老董一开始骂我胡说八道，各种打哈哈。后来承认了：“许大姐嘛，原来和我一个单位的，现在退休了，就让她来这里工作咯。”

    “一个单位！”我气得要掐死老东西了。

    “对的，一个单位，她比我晚几年来。她老公对她很不好的，那个时候啊，经常打她的。后来嘛，就离婚了，带个儿子来上班，也是可怜的。”老东西根本没看出我的怒火，自顾自的说下去。

    “可怜！你可怜她，那你肯定帮她咯，孤儿寡母的，哼！”

    “生气了，哈哈哈，我们小宝贝生气了。”老董终于反应过来，跟我打打闹闹起来。

    后来有次吃饭，小楚也在，我又拿着许大姐不依不饶的说他。还真问出点端倪。

    他是单位领导，许大姐又离婚了，自然比较照顾她。许大姐有次就给他说过，喜欢他，想跟着他之类的话。老董说：“她一说吓都吓死我了，生活有困难照顾一下很正常嘛，她这样搞得我都不敢跟她说话了。”

    小楚跟我相对一笑：“那是因为她又丑又老才吓到你吧。”

    老董没听见这句话，自顾自的絮絮叨叨：“当时单位里的……”就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了。

    下班之后我们还会逼着老董陪我们去KTV，结果一开口，也还可以。

    “董事长你肯定经常去夜总会，唱歌很好嘛！”

    “就是，还有陪酒小姐跟着唱，怎么唱不好！”

    他就看着我和小楚傻笑。

    有一次和老董散步，他说起让我开个广告公司。其实之前也提过类似的话，毕竟我不拿老东西的钱，他多少是会觉得愧疚的，一直说不给我钱好歹也让我能有一份自己事业。可是现在我就呆在他的公司，日子够舒服了，所以老董说我现在也闲，应该做点别的事。

    广告公司是因为老董合作的一个房地产商需要做路边的围墙式的广告牌，他说这个单子不如拿给我做。我觉得他是认真的，而且也还是有可行性，跟小楚商量起来，两个人立马就陷入了以后要发家致富出任CEO的美梦了。

    既然决定了要做，我也就认真着手准备起来。跟地产商见面洽谈了解需求，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哪里找施工方啊，于是我就网上随便找了一家。其实干的就是个中间人的活，可是也不容易，甲方是一家有口皆碑的地产公司，自然要求非常严苛，而施工方是标准的三无军团，问起话来就都随我。

    可是我懂个屁啊？在路边立八米高的广告牌，该打多深的地基，该用那种钢材，该怎么处理防风的问题……我都不懂，施工方肯定会欺负人啊，但是这不是最麻烦的，大不了我这个单子不赚钱呗。可怕的是广告牌的用地情况很复杂，要和多个部门打交道，老董虽然资金上给我支持，可是别的事，他真的一点也没掺和，甚至没有我什么建议。他只让我送礼，却没说怎么送，我和小楚绞尽脑汁，买了几张面值两千的超市卡，想塞给那个什么处长。我才刚毕业多久啊，那次跟人吃完饭，送他走到车边，就直愣愣的把卡往人手里塞，偏巧他同事走了过来，他当然不收，脸色也徒然变了。多尴尬啊，多尴尬。

    和施工方斗智斗勇，跟城管吵架，跟临时找的泥水匠电工周旋……我不觉得苦，我只是怕，我怕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如果真的得罪了他们，来报复我怎么办？

    甲方设计出广告图纸，却要求隔天就拿到小样。印刷这样的大件并不太容易，一般图文店做不了，都是在郊区的印刷厂，我下班后去印刷厂守着他打印完已经十点了。印刷厂离家二十公里，城北荒郊，车都打不到，好在老板人好，送我回家，不然我甚至都扛不动那卷小样。

    而老董，不知道在哪里喝酒打牌。

    我很生气，第二天去办公室没给老董好脸色看。我从来没这样过，毕竟我跟老董是见不得人的关系，我还是跟他保持恭敬的距离。我一直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比如大家在一起吃饭，张总拿老董开玩笑，什么过几天去哪个夜总会唱歌，那里的小姐漂亮之类的。老董就会瞟我一眼，然后拿出威严的样子让张总他们不要乱说话：“这里还有小姑娘坐着呢，你们不要乱说。”我只能装作听不懂，默默吃饭，心底却要笑死了，老王八得多紧张该怎么跟我解释啊？可是他们都还当我不经事儿的小姑娘呢。无间道挺好玩。

    但是当我直接把文件往桌上一摔，当着张总的面对老董翻了个大白眼，董事长还是笑嘻嘻的样子，张总似乎察觉到什么。我顾不得那么多，下午因为要送小样给甲方，又胡乱编了个理由请假。老董看出我不开心，下午就死缠烂打，跟我一起给甲方送去，晚上吃了个饭算是和好了。

    老董一边说着“你们读书多就是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一边喝了不少酒，刚回去他就睡睡着了。

    十点过的时候，甲方打电话给我反馈印刷意见，还是要求第二天见到修正过的小样。我第二天公司有事，就打电话问了印刷厂老板晚上能不能加班帮我们弄，正好印刷厂晚上要通宵赶一个单子，还能顺带一起。我就拿了老董的车钥匙，叫小楚陪我去，大半夜开车去不认识路的荒郊野岭，心里其实很憷。小楚完全不会开车，我虽然原来偶尔开，也都是老董坐在旁边才敢，是的，我没有驾照，开车是老董教的。所以就这样慌慌张张出了门。

    开出去一公里多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研究半天发现没有放手刹。

    小楚一开始还很兴奋，觉得跟冒险一样，可是当我们迷路在郊外绕路半小时后也慌了，还是印刷厂老板开车来接的。那天晚上印完小样已经凌晨一点过了，我和小楚开着车，走在外环上，一片荒凉。

    我跟小楚说，我觉得委屈。我虽然能处理好这些破事，但是真的是硬着头皮咬着牙在做，我也才22岁。

    小楚没说话，连上汽车的蓝牙，用手机放了一首《外面的世界》。

    广告架子也搭得差不多了，其实那段街区规定是不能立超过六米的广告牌，房开商死活要八米，住建局的领导虽然批了，城管又不答应，有机会就来闹，包工头还整天偷奸耍滑。那段时间我一下班就守在工地上，小楚下班回家做了饭给我送来。我记得很清楚，夜幕刚刚降临，路灯和着日落，暖暖的，小楚穿着一双十厘米的高跟鞋，走到一半鞋跟陷在了土里，她又狼狈地把鞋子拔出来，晃晃悠悠的穿过工地。

    广告牌立好了，我和小楚站在那下面看着，真是特别有成就感，你看，我儿子这么巨大！后续又还有绿化，灯光要解决，前后一个多月，直到房开商来验收，付了尾款，我又把施工方印刷厂的尾款结了，挣了十万块。

    虽然工程通过其他公司过户结款了，可我自己的广告公司还没有注册下来，老董犹犹豫豫地跟我说，想让他儿子和我一起开这个公司。

    对，他儿子，他儿子已经三十多了，比我大了足足十岁，现在还没有工作。这些还是听张总他们吐槽的，我跟老董问起他的家庭，他都是敷衍几句就完了，现在倒好，我忙完了居然想起来跟我合作。

    我把老董骂了一顿，回家后愤愤不平地向小楚诉苦：“我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这种事情难道不该避嫌么？而且他儿子就是个废物，还合作个屁，根本就是我养他。”

    “你毕竟是人家后妈，照顾一下儿子也是应该的哦。”小楚敷着面膜，嘴都张不开也要吐槽我。

    第二天我一整天没接老董电话，下午他去了办公室，跟我说晚上一起吃饭，张总也在旁边。我楞在那里，要是张总他们知道我和老董的关系岂不是太尴尬了。

    张总说：“董事长现在想做个广告公司，然后觉得你工作能力很好，就想让你去做，到时候给你分红。我们公司这里的事其实不多，你也可以带着一起做。”

    我能说什么，谢主隆恩呗。

    上了老董的车，他立马变得笑嘻嘻：“谁惹我们小宝贝不高兴啦？”

    我也不想理他，翻了个白眼给小楚打电话：“你下班没？晚上去吃那家新开的日料吧……我在老东西车上呢，他非死皮赖脸要跟我吃饭，吃屁！跟他儿子吃去吧！”

    老董在一旁听到也不恼，捏捏我的脸，顺手还把电话拿过去了：“小楚啊？我是董事长，你今天不加班吧？我现在开车来接你，晚上一起吃饭啊。”

    我憋住笑，心想这老王八蛋还挺有一套。晚上吃饭大家也没提这事，老董最擅长的就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态度很好，我再生气也闹不起来。我还特意问他干嘛要把广告公司的事情给张总说，他又是敷衍过去：“说了就说了么，我想干嘛他还管得着……”

    他难得的陪我一整夜，一切看似正常。

    第二天上班，中午的时候办公室来了个矮个子男人，很矮，穿了增高鞋还没有我高。当时公司里只有我在，我问他有什么事，他来找张总。我客客气气地给他倒了杯茶又回去工作，可总觉得他在用某种试探性的眼神打量我。没化妆也看，难道我已经美到这种程度了？他等了十几分钟站起来告辞，我才看到那明晃晃的H腰带和丑不拉几的Gucci包。暗暗叹气，我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没文化的公司，总和这些没文化的土老板打交道。

    下午张总回来，我想告诉他有人找，但是那人没有自我介绍我也说不清楚是谁，就作罢。谁知道快下班的时候，张总跟我发了一通脾气，说有人来找怎么也不给他打电话？

    我只能认个错陪个罪，表示以后注意，张总态度才回暖：“他没跟你说说？以后他就是你老板了。”

    “说什么？”老板？在这个公司里除了我一个是打杂的，谁不是老板，四个副总两个总监一个顾问，再来个老板也无所谓。

    “他是董事长的儿子，这个事情还没人跟你说吧。钱，董事长拿，但是这个公司注册在他儿子名下，反正我们这里空着，广告公司也在这里办公……”

    我脑袋嗡一下，根本来不及处理这些信息，那是他儿子？

    “……董事长这个儿子，不成器的，原来找了一个特别好的单位，国资委还是什么，但是他一个月都不去上几天班的，他媳妇也没工作的，董事长原来还把她弄银行了，也是上不了几天班就回家了。这广告公司真开起来，就基本靠你了……”张总靠着我桌子，随手拨弄我笔筒里的文具，絮絮叨叨地跟我八卦。

    “广告公司已经注册了？”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想到这个问题。

    “对啊，就这一两个星期，怎么董事长也没给你说啊？”

    “额，昨天董事长还只是给我说计划，我没想到这么快啊。我也不懂，还没准备呢。”我胡乱扯了几句，可不能让张总看出端倪。

    我憋着这股气，到晚上就彻底爆炸了，把老董骂得狗血淋头，直接就说不干了，什么工作都不干了。

    我是盘算过的，平时跟他在一块也不怎么花钱，工资也都存着，还有立广告牌赚的钱，他给的流产的“抚恤金”以及平时打牌赢了就随意塞给我的零花，家在一起也有三十万了，还够我活好长一阵，还够我重新开始。不玩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要回家，我已经在他身上浪费了一年，我要止损。

    老董，一个59岁的人，被我骂哭了，下跪认错，抱着我的腿求着我不要离开他，他絮絮叨叨的说：“你别走，我这辈子就只有你啊，就只有你……”

    我还是会心软，继续在公司摆烂上班，只是大家再也不提广告公司的事情，老董的儿子来偷摸看过我之后，回去就在家里大闹了一场，但是他没有经济自主能力，也闹不到天上去；老董的老婆是个农村老太太，在家没有什么话语权，只是才模糊地知道老董跟她离婚并不是那些财产转移的狗屁理由；于是“我”这个角色就正大光明地出现了，老董也直接住到我这里来，每周回去一两次看看孙子罢了，我们的关系就变得更加亲密，变成一种难以剥离的习惯。

    只是没想到这次彻底惹恼了小楚，作为最好的朋友，她看着我这一年多受了这么多委屈，竟然还要继续，实在生气；作为室友，老董原来只是隔三岔五来，基本也只在我房间里，还不算影响，现在老董直接住下，她没说什么，只用了两天就搬出去了，连一起付的押金都没找我要。匆匆忙忙找房子搬家是很麻烦的，小楚好像并没有找到很好的住处，勉强找了老破小，我被她骂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也没问她搬哪儿去，也没帮她搬家，心里有很多愧疚，后来反而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了。

    想想那几年真是鬼迷心窍了，家里也断了联系，朋友们也走散了，我为了一个老东西，甚至还不是为了他的钱，搞得如此众叛亲离，值得吗？肯定不值得，可是当你深陷其中，并没有任何办法和能力跳出来，纵然我知道大家在拼了命地想拉我出火坑，可是我不以为那是火坑，谁也拉不动。

    老董虽然离了婚还是不离家，一周在我这住两三天，回家住三四天，没了小楚也没了工作，每天过得浑浑噩噩，自然变本加厉地跟老董作妖。

    他说毕竟也是一把年纪了，还住这种租来简装的房子不像样子。于是给我买了房买了车，搬进新家，离原来住的地方开车要半个小时，老董来得就更少了，原本隔壁小区住着，走路十分钟就能到，老董每天早上还是会来问问安，现在倒好，给了他不来的借口。我开始酗酒，酗酒之后对他又打又骂，醒了又觉得很愧疚，一到晚上自己呆着想不通就又开始喝酒，如此恶性循环。

    这两年我也没回家，甚至告诉爸妈买了房，邀请他们过来，也被拒绝了。

    “我们养不出你这样的闺女。”

    没有人没有人相信我是真的爱他，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相信，如果他不是董事长，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头，我还会爱他吗？我仔细回想喜欢他的瞬间，都是什么早起在跑步机上听新闻，午后休息也在看文件，以及吃饭喝茶的功夫干脆利落地做决定；或者我喜欢他无限地哄着我，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重话，把我当小宝贝一样宠着，容忍我一切坏脾气和所有陋习……我爱的是一个世俗上成功的人，还是爱他喜欢我，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想过很多次，他身体还不错也有锻炼的习惯，姑且算作他到80岁再生活不能自理，我们也还有20年时光可以好好陪伴对方。

    “跟老董在一起，我是能感觉到幸福的。”

    “你还不如图钱。”小楚这句话说了不下一百次，可我也没图到什么钱。

    买房买车说是他付钱，其实也就是付了首付，装修买东西还是我付，平时还贷，他虽然说会给我打钱，也没打几次，我也从来不催，到了这个阶段，我更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图他的钱。

    大半年折腾下来，我的那点存款就消耗殆尽了。

    可是我的爱还没有耗尽。

    直到老董60岁的时候，原来公司那些经理给他办寿宴，他却不想让我出席。那些人我也都认识，大家暗自揣测我们关系有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在一起已经快3年了，他也离婚了，我却还是躲躲藏藏？凭什么。我都没有觉得带一个老头出门丢人，他凭什么还觉得这段关系不对。

    这次我终于没有对他大吼大叫，突然感觉到心已经冷透了，还想着去死。还好小楚和几个朋友没有放弃我，陪着我用三天时间，把他的东西全部清理掉，搬家，卖车，房子也通过中介挂了出去……等到老董从生日宴的宿醉里醒过来，发现已经人去楼空，还全面把他拉黑了。

    我离开那个我们所谓的“家”的时候，还是眷恋不已。他呢，能有多伤心？可能只有如释重负吧。

    卖房很顺利，买家一次性全款，还愿意先付款让我还贷，省去了我自己借过桥费的麻烦，暗暗想会不会是老董安排的，要不然我运气怎么会这么好，遇到这么好的买家。

    并非如此，我和小楚请买家吃了几次饭，还悄悄人肉搜索了一下，就是一对普通新婚夫妇，外地人，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和老董有关系。

    过户完房子，整理好住的地方，跟小楚在家里吃火锅。为了庆祝我终于解脱买了一支还不错的红酒，可是端起酒杯，我发现我竟然一丁点酒都不想喝了。

    重获新生也没有那么难。后来的事情都很顺利，我先回家给爸妈道歉，带着他们去旅游；然后又重新找了份还不错的工作。

    小楚说，老董大概是来度你的，一个巨大的劫，你现在终于回归正轨，所以事事都很顺利。

    我笑着应和她说的话，心里其实还没有放下他，期待着他什么时候能找到我，能重新开始，能好好地过20年，我可以给他养老送终，我不介意。

    到底什么时候放下的呢？过去三五年，我也换了三五任男朋友，其实我都没有完全放下他，后来还把他从黑名单放了出来，只是他也从来没有发来过消息，打来过电话。我自己终于创业开了小小的广告公司，原来的张总一干人等，在朋友圈看到，还是很讲究地前来贺喜，还当场就直接给了我两个业务。我假装不在意地叙旧，问了一堆人一堆事，轻描淡写问及老董。

    “前年的事儿了，你居然不知道？脑溢血，住进ICU不到两周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