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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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 12 :红颜

    英洁前些日子刚过了她36周岁的生日,现在已经变成高悬的黑白照片,相框下系着硕大的纸扎白花。她应当不会喜欢,她喜欢的是烈焰一样的红玫瑰。

    前来吊唁的亲友不多,晚上十二点,凑了四五桌麻将,也就算是守灵了。英洁的父亲和弟弟靠坐在灵堂右侧,对零星走过去上香的人鞠躬、磕头。磕头本来应该是晚辈的事,不过英洁的儿子太小,七岁。

    她的丈夫张三说:“小娃娃晚上不能呆在这种地方,脏东西太多”,十点不到就领着孩子回家了。于是磕头的任务就交给英洁的小弟,他并未表露出悲痛的神色,只有疲倦和漠然。

    陈太和刘太已经呆了不少时间,她们是英洁的朋友,总爱吵吵嚷嚷相互称闺蜜,三五十的年龄,早已不再闺中,还说什么闺蜜。她俩在门口的桌旁坐着闲聊,一直没提英洁。

    直到王太和她的先生进来了。王太可以称为英洁的“闺蜜”,在只有一所学校的村子里,她们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王夫妇去敬了香,环顾灵堂,跟一些面熟的人逐一打了招呼,走到陈太、刘太旁边。

    王先生说:“你们居然没有上桌子,是等我们来凑么?”

    陈刘二人笑起来,也是,打麻将时间混混就过去了。四个人围了一桌,聊天打牌两不误。

    王太坐庄,她整理着面前牌说:“严刚没有来么?”

    “九点过的时候来过,一个人,呆了十分钟,匆匆忙忙就走了……”

    刘太打断话头,义愤填膺地说:“他还有脸来!我当时就骂他,都怪他!”

    “也不能这么说,英洁,也是,遇到太多事了。八条。”王太和严刚也是同学,说话不那么冲动。

    “可能在这呆着他也难受的。我刚刚去看了礼金簿,严刚送了小一万,肯定是良心不安的。哎,碰!”陈太说话时淡淡的忧愁,被碰牌一下冲没了,接着又说“真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她老公都不在,也不知道他们离婚没有。”

    一个月前,英洁打定主意要离婚。张三是个粗人,泥水工,人很勤快,但也木讷得很。至少在英洁的朋友们看来如此,“他配不上你”“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跟他怎么过日子”诸如此类。

    刘太尤其感受深刻:“英洁过生日那次,请我们几个姐妹吃饭。她家张三真是没礼貌,好歹也是主人家,全程都不怎么说话,都不知道招待客人。”

    这事其实怨不得刘太。英洁和张三已经分居三年了,突然叫姐妹回家吃饭,也是突兀的。她之前是个销售,卖建工器材,也是因此认识了张三。这个工作太抛头露面,张三喝了酒对她又打又骂,轻重也就是一巴掌的事,一直没有上升到真正危害人身安全的程度,也不能说是家暴了。

    正巧三年前王太开了家咖啡馆,得知英洁家庭的境遇,就让她来咖啡馆上班,也比以前轻松些。咖啡馆在市中心,英洁家住得很远,她就在员工宿舍长住,一个月只回去一两天,跟张三渐行渐远。

    王太嫁得好,刚刚毕业工作,认识公司里一个小经理王先生,王先生人瘦,头发少,是个很精明的人,他工作十年光景就坐上了副总的位置,现在成了公司最大股东,手底下几百号人,风光得很。婚后四年生了两个儿子,王太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遂辞了工作,专心相夫教子,开了一个小资情调咖啡馆作为门面,好歹也是知识女性,不能只当“家庭主妇”。

    刘太和陈太,是咖啡馆的常客,和王太住一个小区,是在五六线小城市里三卖万一平,还只有别墅的高档小区。刘太在她们之中年龄最大的,正好年长英洁一轮,48了。北方人,高高大大,说话直率爽快,嗓门也大。刘太曾是小学语文老师,四十岁以后就不再上课,基本是内退的状态了。她先生大有来头,是个时常能听到名字的厅级干部,而领导都很忙,刘太一天能有八个小时泡在咖啡馆,陪着英洁上班,自然也就成了“闺蜜”。

    陈太也几乎是全职太太,陈先生和王先生本来就是生意上的伙伴,王家夫妇年龄差了七岁,陈太太则比陈先生小了十七岁,据说是小三上位。陈太面若桃花,娇小玲珑,一结婚就生了对双胞胎儿子,据说也是做的试管。总之陈先生对她是百依百顺,王太不是有咖啡馆么?陈太就在旁边开了家花店,请了个小姑娘负责,她也不怎么打理,没事也是在咖啡馆闲坐。

    按理说在这一群阔太太里面,英洁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但是这三位相互之间只算泛泛之谈,大家坐在一起聊出国旅游,聊给孩子最好的教育,聊新款包包,聊昂贵的化妆品……惟独不聊自己的喜怒哀乐,仿佛随时都是云淡风轻,岁月静好的模样。

    只有英洁不一样,她没有上过大学,更不是全职太太,面色没有那么多油光,身形瘦弱,走路总有些急急匆匆……最不一样的是眼神,我记得她长了一双很妩媚的眼睛,总是隐约带着泪光的样子,眼角皱纹有些明显,却不影响她面容上略带少女般的天真。

    是的,这几人之中,陈太年纪最轻,穿着打扮也最为时髦;刘太见多识广,雍容华贵;王太知书达理,又当过高管,家里家外都操持,聪明利落。英洁只是一个高中肄业,做了二十年底层工作的女人,可能因为她生性烂漫又爱好阅读,平添很多温婉动人的气质,内敛的性格让她说话自带三分羞涩,眼里还有些忧伤,如此总总,她反而是几人里最出众的。

    陈太所说的严刚,是个政府小职员,不过仗着文笔不错,成了领导器重的“笔杆子”,介绍给市作家协会去了。平时散文诗歌写写,且不管是不是自费,也不管有没有人买,这个严刚出过一本书,扉页写着几个字“谨以此书献给我父亲,及小妹”。这话看起来很平常,其实严刚是个独生子,何来小妹一说,这个小妹,便是英洁。

    二十年前王家村的高中里,从高一开始,英洁和严刚都是名列前茅的学生,他们青春年少情愫暗生,又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他们都是安静内敛的人,也不爱说话,两人默默并肩而行,只有风吹过英洁齐肩的头发,才能看到她脸颊甜蜜又羞涩的微笑;而严刚穿着他父亲泛黄的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上,再细看才能发现这个少年微微握拳的紧张。他们会给对方写信,质朴又陈旧的表达爱意——

    严刚写道:“一旦静下来,我就想给你写信,可是我却找不出足以表达情感的话语,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的祝福。

    记得仲秋季节我们相识,彼此相悦就像高朗的天。接下来是那个刻骨的寒冬,你冷得像冰。我被寒潮袭过,心也枯萎。但春天终于来了,在绵绵的春雨中,你的思恋如丝如缕。随后到来的是夏天,我们痴迷地苦恋着,像烈日下的野花,坚贞且执着。

    秋天应该是收获的季节,我们将在那个时刻得到爱的回报,即使我们从不奢求什么,它终究会来的。爱永远在季节的变幻和生命的年轮里交织成画,我永不改变,一意在任何路上远行,一直走到你身边。”

    英洁回道:“尽管才刚一起上过课,可是我现在作业还没做,就想先给你回信。春夏秋冬四季变化,你说得是那么好,只是看起来听起来也都太遥远了,我并不知道你是不是永远不会改变。我只知道我是不会改变的。不要奢望我说出你所期盼的话,至少,现在不会。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也许到我高考之后会告诉你!那也是秋天,也是收获的季节了,我会收获什么呢?你又会收获什么?我们……会有什么收获?”

    他们般配到什么程度呢?那可是在上个世纪末的中国农村,从双方家长到学校老师,这段早恋都没有受到一丝半点阻碍。大家似乎已经默认了这对金童玉女,将会有很幸福美好的未来。

    高中三年级伊始,英洁的父母离异了。对于农村的孩子而言,一个破碎的家庭在心理上造成的影响,在物质的影响面前,算不得什么。

    英洁说:“我家里还有弟弟。你好好念书,帮我一起把大学读了吧。”

    严刚连宽慰的话语都说不出一句。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就算是考上了,家里生病的母亲和靠苦力养家的父亲,也是供不起的。

    英洁看他沉默,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暗自燃起一份希望,一份关于两个人的未来的希望。她本来已经托人在县城找了服务员的工作,后来听其他人说去工厂打工,一个月能有一千块,想也不想,除了一张车票,身上带着几十块钱就去了广东。

    回到麻将桌上,陈太提起严刚,引得大家都唏嘘感慨了起来。

    “我看他就是陈世美!负心汉!英洁当年辍学去打工,还不是为了供他上大学,现在呢?滴水之恩还涌泉相报,严刚还真不是东西。”刘太又首当其冲的开始讨伐,“英洁给我说,当时她每天就在厂子里守着电话,严刚到好,每天都上课上课,跟女朋友上课去了吧!”

    王太也佐证了这件事情:“我跟严刚是一个学校,每个月英洁都给他汇钱,我记得有一次快交学费的时候,英洁一次性就给他打了三千块钱,那可是二十年前的三千块!当时严刚跟我们几个老乡吃饭,说起这个事情还感动得哭了。”

    “哭有什么用,一个大男人靠英洁赚钱养活,还这么没良心!”刘太生气得把牌重重扔到桌子上。

    “也不能这么说呀,就是没有缘分吧。英洁不是先在广东那边找了男朋友……你打的什么?等等,我要碰的……”陈太是慢慢悠悠的性子,说话也温声细语,“她呀,要不是那个老板,也一下子拿不出三千块呀!”

    刘太突然说:“对呀,小王你给我们说说那个老板是怎么回事?我们只知道英洁她在张三之前就离过一次婚,具体什么情况不太知道,我以为她是赌气严刚找了女朋友,但是听小陈说的,又不是?”

    王太毕竟是最知根知底的人,她拿着一个二筒犹豫,说:“英洁这个事情啊,也不是那么容易……”刚把二筒打出去,王先生推牌,和了。

    陈太一看,对刘太使了个眼色,轻轻笑着,那意思明摆着说“两口子打配合呢”。刘太心领神会,拿起手机,说问问小周在哪,暂停了牌局。

    “我们等等小周再打牌吧?她在二楼休息室,马上就下来。小王你接着说英洁之前那个老板怎么回事?”刘太打电话把小周叫来,五个人的牌局,按照规矩,王家夫妇就只能有一个人在桌上。

    “英洁还有一个女儿,你们不知道了吧?”王太有些犹疑,又想到人都走了,还有什么保密不保密可言,“她当时去广东打工,认识了这个老板,可是人家都结婚了,她只能算是小三。其实我们联系不太多,那个时候也没有手机,我记得大二的暑假,对,她才20岁,就回村里办了很大场面的酒席结婚,当时大家都说英洁运气好,找到老板了,好多小姐妹还羡慕她。”

    “可能因为她找到了更好的男人,大家也不觉得她跟严刚可惜,毕竟严刚当时也有一个女朋友了。开始我们几个朋友还骂过严刚,严刚解释说好几次给英洁打电话都是老板接的,那老板说说英洁不想理他,再打电话来就找人弄死他,他才渐渐死心。所以我在这件事情上不算很怪罪严刚,确实是英洁不对。”

    “英洁从广东回来的那天,都没有回家,我当时住在公司宿舍,她就直接来找我。那天晚上我们聊了通宵,她一直哭一直哭,我才知道她之前有多惨。那个老板根本没有跟她领证,是因为看她怀孕了,假装答应要结婚。老板是潮汕人,特别重男轻女,大老婆生的是女儿,看英洁怀了,觉得可能有希望,就让大老婆搬出去,英洁跟他家里一起住。谁知道,孩子生下来发现也是女孩,英洁刚刚出了院,也就是她生了孩子只有十天,老板就借口要出差,再也找不着人了。”

    王太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大家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陈太轻笑了一下:“要说她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但是这本事不算大。严刚不说了吧,那张三,跟她搞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跟前妻离婚,好像儿子都十几岁了。”

    聊天停顿了几秒,只看刘太玩着牌桌上的麻将,把一张九筒轻轻置到池子里,然后又似乎漫不经心地语出惊人:“我还真不知道她这么放荡。”

    小周正好走过来,大家嘻嘻闹闹招呼起来,这下算是个正经牌桌了,也不再聊什么专心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