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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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左季舅舅去世的消息是在一个多月以后才传来的,那时候通信不便,镇上一共就三个打电话的地方,在市里治病的左季舅舅只打回来过一次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已经好了,就快回来了,九外爷还在县城,他是给舅爷说的。

    父亲在左季舅舅山上的老房子里面住了一个星期,他和村上另一个会煮桐油和大漆的人一起,把那那副寿材收拾好了。

    父亲回来那天,他跟母亲喃喃的说“也不知道对不对”

    这话我听着特别别扭,因为他是去帮忙的,就算不懂漆工,那也最多是做的好不好,怎么会对不对呢。

    我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我怕母亲再说我是“妖魔精”————这个词在方言里是说一个人是非多,老爱揣测别人,放在我身上,就是一个小孩想的事情太多,心眼多。

    这个称号来源于之前扬名表叔和婶子吵架的事。那时候扬名表叔买了两支雪糕,遇到我全给我了,那是婶子最喜欢吃的雪糕,我跟母亲说扬名表叔语气不对,肯定是吵架了,母亲让我少管闲事,果不其然,到了晚上,就听到婶子的吵架声和摔盘子的声音,然后扬名表叔就骑着摩托车走了。

    我得意的跟母亲炫耀我料事如神,结果得到了母亲一顿批评,还给了我这个称呼再加上当晚把乘法口诀表从头到尾背两遍的惩罚。

    不过这个话题很快就结束了,因为这时候姐姐适时的告诉父亲,我吃冰袋食物中毒这件事被当成反面典型在学校升旗大会上拿出来说了,让大家注意饮食安全。

    说起来,我一直很疑惑这件事为什么会那么快就传到老师那里,我猜测很可能是李老师去二叔那的时候二叔说的。他们俩初中是同学,没事就老在一块打乒乓球。

    不过我没什么好愧疚的,因为冰袋是父亲给我买的,不是我自己乱买的。

    没错,就是去县城看望魏五叔那次,父亲给我买了一个冰袋,我从县城回来的当天下午,就开始发烧头晕,然后上吐下泻,不记得去了多少次厕所,都快脱水了。

    知道第二天上午,我才缓过劲来,二叔一直让我喝水,胳膊上还打着盐水,二叔说我腹泻呕吐,缺水严重。

    为什么会知道是吃这个冰袋食物中毒的呢,是因为周一,上面就给学校发了通知,说有关部门检查发现这个冰袋不卫生,告诉学生和家长都不要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也要立即停售————因为我现身说法,这个事情很快就落实下去了。

    雨希姨还嘲笑我说“之禾,你这体质不行啊,这才半年就打了两针了”

    哼!

    我转过头不去看她,但母亲对这个话倒是很在意。他向二叔询问我是不是体质不好,二叔说现在的小孩又不缺吃少喝,营养都跟的上,身体不会差到哪去,就是平时注意,不要乱吃乱喝。

    这件事造成了两个直接后果,一个是母亲把我和姐姐每周两支雪糕减少到一只了,还只能吃绿豆的。另一个是,母亲开始让我帮着做家务,因为二叔说我缺乏运动。

    由此我对二叔的不满又增加了一条。

    这样过了快两个星期,我偶然听老师说起买暑假作业的事情,我才反应过来,就快要放暑假了。那么紧接着,期末考试不是也快了。

    那天下午,天热得让人心烦,因为我头发太长,额头上被头发盖着的部分长了一小片痱子,母亲和红姨从山上找来了一种不知道叫什么的红色的藤曼,煮水给我清洗。

    母亲说要带我把头发剪短,但我强烈要求等头顶的痱子好了再剪,不然头发一剪,痱子就被人看到了。

    就在这时候,阿雪姐和姐姐进来了,阿雪姐说看到一辆车往后面开过去了,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母亲说,可能是镇上来惹找舅爷的,然后不久,父亲就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我和姐姐,说你们去做作业去,我们大人说点事。

    父亲很少说这样的话,如果有时候,真的有什么话不能让我们听到,他也会找个理由支开我们。而不是这样,直接说明,他要和母亲说什么事——而这件事是不能让我们知道的。

    不过这件事也没有瞒着我们,第二天晚饭,父亲说,左季舅舅不在了,说完这句他又接着说,要过两天白事,他和母亲都会去帮忙,阿雪姐会来住在一起,你雨希姨给你们做饭。

    父亲尽量把左季舅舅去世的事情说的轻描淡写。他似乎知道想让我们知道这件事就行了,不要想也不要问。

    我和姐姐都没有说话,虽然算不上是从察言观色,但是我那那时候就知道,大人们在某些时候,不想让人问什么话,比如他们神情黯然,说话非常简短,一句也不多解释的时候,这种时候,我们最好什么都不要问。

    父亲和母亲第二天都不在家,父亲一大早就出门了,母亲等我和姐姐上学后也出门了,我后来听阿雪姐说母亲去给红姨帮忙做豆腐了,左季舅舅的葬礼席上,要很多豆腐,连夜泡黄豆,第二天得大半天才能做出来.

    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雨希姨已经在家了,看我先回来,问姐姐和阿雪姐在哪。

    我和姐姐很少一起回家,她们女生爱成群结队的走,走的慢,我和马宁他们,经常争着看谁跑的快,根本等不到她们一起。

    我说我先回来的,然后我扔下书包就上楼去,雨希姨喊住我,让我给她帮忙。

    雨希姨对我家不太熟悉,她找不到米放在哪了,我想起来昨晚吃饭前母亲让扬名表叔帮忙买了一袋米,原本那袋已经吃完了,新的放在哪来着。

    我家厨房不大,除了占地最大的灶台以外,剩下的便是放锅碗的柜子,还有一个竹编的架子,母亲平时把菜都放在上面。

    米和面没有在厨房放,原本有个木箱子在厨房,是专门放米面的,但是厨房很潮湿,时间长了谜面里面就会生虫,于是母亲就把那口箱子搬到了楼梯下面的那个小隔断里,也没有放在地上,而是放在一小桌上。

    我跑过去看,那个箱子盖比我还高一点,我去推箱子盖有点吃力,雨希姨走过来,打开看。

    “就是这袋米吧,还没拆开”雨希姨让我找个剪刀给她。

    雨希姨一百年拆米袋子一边跟我说,母亲今天还没回来,待会饭做好了去给她和红姨送去。

    我找个凳子站在上面,从箱子口往下看,雨希姨用剪刀剪了米袋子的线头,然后仔细拆拆解解,在顺势一拉,缝在米袋子上的线竟然一下子就扯开了。

    “哎”我惊奇的喊出声来。

    “神奇吧”雨希姨撑开米袋子,转过头看到自己只拿了一个盆,没有拿盛米用的碗。

    我自告奋勇准备去厨房拿,雨希姨说不用了,让我扶着点箱子盖别砸下来,我扶好后,她就把那个跟米颜色差不多的塑料盆拿过来放在箱子边上,然后伸出手,捧着一捧米漏进盆里面。

    楼道所在的那个地方有些昏暗,但是我感觉雨希姨的手白的跟米一样。

    “差不多了”雨希姨捧了有三四捧的样子,把米袋子折好,让我把箱子盖上。“你觉得够不够”

    雨希姨端起盆问我。

    “不知道”我回答道,平时母亲做饭,最多让我给剥个蒜啥的,我也从没看到过母亲拆米袋子,没看到母亲舀多少米出来。

    “你要帮幺姐做家务呢”雨希姨说“看几遍就会了”

    母亲有时候也会让我做这做那,但好像从没给我说过做家务的概念。

    “那我给你帮忙”我跟在雨希姨后面去厨房里。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都觉得,有些人,天生就是那种一尘不染的命,比如雨希姨,即便是被烟呛到用手背捂着鼻子,看上去也像是穿着白衣服坐在清晨的阳光下面一样。

    雨希姨做饭,我给添柴火,火烧的劈里啪啦的,六月末的天气里,本来已经很炎热了,但因为一场雨,气温又降了下来。

    我回头从后门看到远处的山脚下起了很浓的雾,那雾正由远及近一点点的淹没着稻田和房子。

    这时候突然听到鞭炮的响声,随即唢呐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来。

    左季舅舅的葬礼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