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0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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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全城寻找李玉

    我住的这一带是新城区,五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田地,后来搞房地产开发,仿佛一夜之间,就盖满了房子。当时刚开发时,房子还很便宜,我是因为买不起市中心的房子才在这里贪便宜的,不曾想,这里的房子也涨了,慢慢甚至比市中心的房子还贵了不少。最早吃饭,只能在只有一间屋的小馆子;后来人越来越多,原来的小馆子就显得太寒酸了,可心餐厅是这一带环境、档次和性价比最高的酒店,加上陈小花经营有法,生意非常好,一般到下午5点钟以后,就很难订到包厢了。我下楼找小赵问包厢时,果然她说只有一间了,是个特大包,能坐30多个人,我只好把这间订下来。

    订好包厢,我在厨房、大厅和包厢转了一圈,是怕员工知道老板不在而懈怠。我狐假虎威,暂时顶替一阵,也不管他们怎么想。我还安排了财务,等晚上下班前,就把奖励发到每个人手里,不能食言。

    杨叶说“马上过来”,却用了一个多小时,一见到我,他连连摇头:“太堵了!太堵了!环城路那一带,半个小时都没挪窝!”

    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还有两个人,一看就是电视台的记者打扮,棒球帽,全是口袋的马甲,背着像工具箱的方形包……经杨叶介绍,我知道他们一个是摄像,一个是节目主持人。

    到包厢坐定,杨叶说:“这也太大了!把张庆文也叫来吧。我们还在上班,不能喝酒,你们两人互相陪着喝一点。”

    我刚才打张庆文的电话,没有打通,我估计他来不了,但希望能打通他的电话,可是,杨叶打电话,也打不通,他嘟哝道:“这家伙的电话怎么打不通?他在哪?”

    我说:“他可能在公安局,早上我听说他去那里办事。”现在有外人在场,我不能把薛可馨的事告诉杨叶。

    “哦——”杨叶应了一声音,说,“那就只能你一个人喝了。”

    这时,旁边的摄像插话说:“公安局很多地方都没有信号,他们把信号屏蔽了。我前段时间去他们那里拍了个片子,一整天都没有信号。”

    主持人也说:“是的,公安局得保密,不然办个案子、抓个人,还不都提前泄露了。我们台有的地方也会屏蔽手机信号,像直播中心、发射台,不然会有干扰。”

    我连连点头,这个说法很合理,张庆文是跟着薛可馨进去的,人家在办案,怎么能不把信号屏蔽了。既然打不通,就说明他们还在公安局,那里比这里更安全。

    四个人围着大圆桌的一边坐定,杨叶对我说:“还记得我说的那个李玉吧?”

    “哪个李玉?”我一时没想起来。

    “就是——”杨叶想着怎么能最快把我的记忆勾起来,“徐局长钓鱼飞掉的那条金鲤鱼还记得吧。”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了:那天请徐局长钓鱼,我的手机里忽然出现一条鲤鱼,然后他就钓到了那条鲤鱼,后来跑掉了;路上,我们去了一个寺庙,徐局长拜佛时,佛祖居然转过了身子;再后来,听杨叶说,徐局长出事了,查他贪污腐败的问题,顺便带出了他曾经收了别人一条黄金打造的金鲤鱼,去帮别人的女儿顶替上学,而那个被顶替的人,就叫李玉。

    我忙说:“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可怜的女孩,怎么了?她要告徐局长?”

    杨叶说:“徐局长的事情曝光后,案子一直在查,涉及的人很多,包括涉及到的——”杨叶特意看了我一眼,敲了敲桌子,干咳了一声,“……那个霍守钢,都在查。这是本市近二十年来的一桩大案,中央、省里都特别重视,宣传部前几天开会,要把这个案子列入反腐倡廉的一个典型案例来报道。然后我们台分析了一下情况,决定从李玉入手,可是,我们前期派出的记者去找李玉时,她已经搬家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于是,我们台就策划了一个活动,‘全城寻找李玉’。直到今天中午,记者从派出所得到消息,终于找到了李玉的下落,她的家就在这附近。”

    “在这附近?”我说,“没想到我们还是邻居。”没想到这事闹得挺大的,怪不得连薛可馨都被带走了。

    杨叶隐下的话,还是被那位主持人说破了:“这家餐厅其实也是霍守钢的,这个小区也是霍守钢盖的。当初搞奠基仪式时,我还来过呢。”

    看来这事是人人皆知。杨叶正要说话,门被推开了,一个背着包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边走边笑说:“我操,这里你们也敢来,还是杨导有魄力!”

    杨叶连忙站起来,介绍说:“这位是宋记者——这位是冰哥。小宋就是今天打前站的记者,他已经采访过了李玉,我们晚上来做录制,也许晚上就要播出。”

    “我今天在网吧呆了半天,终于把稿子赶出来了。”宋记者一落坐,就拿出一叠稿子,递给杨叶,说,“杨导你审一下。”

    杨叶随便看了一眼,就转递给主持人,说:“你先熟悉一下。”

    主持人拿过稿子,去了一个角落,声情并茂地对着稿子念了起来。杨叶说:“看我说的对吧,不让你回台里,就在这里写,不然现在还堵在路上,啥都干不成。”

    “还是杨导英明!”宋记者嘻嘻笑说。

    杨叶问:“怎么样,采访还顺利吧。”

    宋记者叹了一口气,说:“唉,采访还可以,就是,李玉已经不在了。”

    “什么?”杨叶、摄像和我同时惊呼了一声。

    杨叶又问:“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是不在这里?还是……”

    宋记者摇了摇头,说:“李玉已经不在人世了,三年前,她就病死了。”

    “什么病?”杨叶问。

    “不知道。”宋记者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到死都没有查出来。唉,真可怜,那姓徐的王八蛋害死人!如果不是被顶替,她的命运也许不至于这样,待会你们就知道了。”

    这时,小赵和服务员开始上菜了。吃饭时,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吃完饭,杨叶把账结了。我很想跟去看看,但不知道他们工作时方不方便,杨叶说:“冰哥如果没事,就跟我们一起去吧。”看得出来,他也想让我一起去,我就跟去了。

    李玉的家离酒店不到3公里,那是一处还建房。我们这个地方,位于城市的最东边,而李玉家原来在最西边,因为他们家的耕地被征用,就给了他们家两套房子和一笔钱。住上新房子还是李玉去世后的事情,也难怪找不到。

    李玉家的房子是新建的电梯房,从外面看,条件还不错,可李玉的父亲一打开门,我们就看出了这家人的贫寒。屋里没有装修,还是水泥毛坯,就这么人就住进来了。家具很破旧很古老,连这毛坯房都配不上,一进门,就像进了山区贫困家庭一样,除了墙不是土坯之外,其他都一模一样。

    李玉的父亲不爱说话,接受采访,基本上都是李玉的母亲在说。不用问,她就有很多话要说,一说起来就不停下来。但我明白,女儿死了,母亲一定很悲伤,很多时候,说话是一种情绪的宣泄……

    李玉很小就是一个很乖,很懂事的孩子,经常会帮家里干农活,比男孩子都勤快。父母根本不管她的学习,也对她的学习没抱有希望,可她的成绩一直非常好。从小学到高中——她的父母都没打算让她上高中,想让她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的,是她和她的老师求着父母要上高中的。李玉还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当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出生时还被罚款5万,这让李家雪上加霜。

    高考后,李玉每天都在家里等录取通知书,可一直等到10月份,都没等来。李玉是知道自己的成绩的,不说一本了,考个二本是没有问题的,她去学校问过,老师只说让她再等等。到最后,她还是没有等来录取通知书,终于死了心,因为她发现,即使她考上大学,父母也没有钱供她去上,于是她就去了浙江打工。

    李玉每月打工挣的钱,都会寄回来,她说要帮弟弟买房子、娶媳妇。就这样寄了两年,忽然有一个月,家里没收到钱。李玉母亲打电话过去问,李玉说她病了,钱都用去治病了。刚开始,父母也没当回事,李玉也宽慰父母,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李玉母亲不放心,就让李玉父亲去浙江看女儿。

    主持人想让画面更有层次感,逮着机会,就拿着话筒,问李玉的父亲:“叔叔您还记得看到女儿第一眼是什么样子吗?”

    “瘦——”李玉父亲盯着水泥墙面上挂着的钉耙,眼睛红了,“很瘦……很瘦,都瘦脱形了……”

    “还有别的吗?”主持人想挖掘一些更感人的地方。

    李玉父亲的话忽然流畅清晰了起来:“我找到她住的宿舍,她给我做饭,我看到她的身子一直在晃,像要倒下去一样;我走过去,看到她的脸上流着汗水。那已经是深秋的天了,天气很凉,她却满脸都是汗,一定是强忍着身体的痛……”

    “是什么病您知道吗?”

    李玉父亲摇摇头,说:“她说没查出来,也不给我看检验报告,还安慰我说,没事的,她还年轻,再抗抗就过去了。我想想也是,住了两天,怕耽误她工作,也惦记着地里的农活,就回来了,没想到,那是我看她最后一眼,还不到一个月,厂里就通知我们,她……”

    说着,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忽然就号啕大哭了起来。可想,他压抑自己的情绪,已经到了不得不爆发的程度!

    屋里有些沉闷。大家都不说话了。我问:“李玉的弟弟呢?他能回忆一下姐姐吗?”

    李玉母亲说:“他在那边屋里,我怕他伤心,没告诉他。”

    主持人看看我,说:“弟弟一定有另外的感受,能联系一下吗,让他接受我们的采访。”

    李玉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因为是老人机,她习惯地打开了免提,说了我们的意思,对方立即说:“别让他们来!我没什么说的!”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主持人也不能再逼他,又问李玉父母:“这件事出现后,你们有什么想法?”

    李玉母亲愣住了,说:“啥想法?”我明白了,实际上,对李玉的父母和家人们来说,“被人顶替上大学”,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这时,李玉母亲的电话响了,还是免提,是儿子打来的,仿佛是吼着说:“让他们赔钱!最少要50万!不行,要100万!”

    李玉母亲讪讪地说:“他们能赔钱吗?”

    杨叶说:“我们会做这方面的工作的,对了——”

    这时,宋记者忽然拿出手机,作了个暂停的手势,说:“李玉的高中班主任打来的电话,我跟她联系几天了,她都不接受采访,现在主动打电话过来——”他指了指摄像,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打开了免提,说,“孟老师您好!”

    “宋记者你好!”手机里面,一个略显疲惫的老年女人的声音传出来,“很抱歉,我一直没接受你的采访,我一直在逃避,我知道这是错误的,但是——你知道吗?我、我也很无力——”

    说着,孟老师抽泣了起来,宋记者安抚她说:“孟老师您平静一下,慢慢说。”

    “李玉是我的学生,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学生,都有一个好的结果……”孟老师吸了一下鼻子,又说,“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就是一个小老师,我什么也决定不了,我甚至连我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我现在非常后悔,如果我当年能坚持一下,也许就没有今天的事了,呜……”

    孟老师哭了起来,从哭声里,我听到了她的崩溃和绝望。宋记者一直在安慰她,她说如果李玉的家人同意的话,她会来看望李玉一家人,登门当面道歉。当宋记者说李玉已经不在人世时,孟老师没有说话,旁边却传来了其他人杂乱的声音,有人喊道:“快叫救护车……”

    屋里又静默了一阵,杨叶问李玉母亲:“对了,李玉的照片您找到了吗?”

    “我家穷,都没拍过什么照片,下午宋记者来的时候,问我要照片,我忘了放哪了,后来找到了两张。”李玉母亲说着,先递过一个红皮塑料本,杨叶接过来,上面是三个字,毕业证。翻开一看,原来是李玉的小学毕业证。高中毕业证被李玉带走了,找工作时用,后来不知去向;初中毕业证也早丢了,只有一个小学的毕业证,当时的李玉是个瘦小的连男女都分不清的孩子。

    这时,李玉母亲又递过来一张照片,那是两个人的合影,一男一女。我和杨叶一看那张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杨叶顿时互相看了一眼,我们分别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但都没有说话。

    ——那张照片,那个女的,当然是李玉,眉目清秀,李玉我们不认识,但她旁边的一个小伙子,我们居然都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