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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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寒雨用发红的眼睛不解地看着老三。“一起长大的兄弟,你还不清楚吗,怎么突然间问起我来。”

    “我当然清楚,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秋雨喝得最多,但他酒量好,还清醒得很。

    寒雨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窝囊、胆小。”

    “还有呢?”

    “愚笨,只知道节俭、出死力气。”

    “在你眼里,老二就那么一文不值?”秋雨摇摇头。“昨天我去四叔公家玩,我和四叔公聊了很多,但聊得最多的是老二。”

    “这个人也值得聊?”

    “你先别下结论。大哥,我问你,如果樟树不及时拉倒,你能不能顺利当选?”

    “估计够呛。”

    “不是够呛,是根本不可能,因为候选人名单里不可能有你。即便有,也不可能顺利当选。你我都知道,清除樟树对我们俩非常有利,可因为懒惰,我们并没有付诸行动,但老二做到了!那天上午,你在众人面前的话成就了你,也成就了我和朵芬。可老二呢,忙了半夜,除了父亲赏给他的一个巴掌,他什么也没得到。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们,为了被堵在里面的村民!”

    “没这么高尚吧?”

    “有!不但高尚,他还很聪明。他看上去没有主见,说话轻声细语,也不跟人争高下,但如果你往深里想就会发现,他非常细心、慎密,很少出错。”

    “这是四叔公的说的?”寒雨疑惑地问道。值得褒奖的应该是他和秋雨呀,什么时候轮到老二了。

    “是。你不妨想想,从劝阻我砸酒坛,到大树拉倒,他的行为可有一点偏差!更绝的是,为了让我们俩充当好人,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吐露半点风声。”

    “恐怕是怕父亲打骂,不敢承认吧?”

    秋雨喝了口酒,笑道:“打都打了,有什么不敢的。”

    “倒也是。可之前你怎么不说。”

    “若不是四叔公点破,我哪会看得这么透彻。正如老人所说,我们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他对我们却细心周到、无微不至。刚才的事就是最好的例证。”

    “昨天夜里,他还给红叶送衣裳和雨披了。你说,他是不是太关心了?”

    秋雨没听出话中的酸味,但他不予理会。“他把我们当成真正的亲人,可我们呢?”

    春雨走下楼梯,见兄弟二人还在推杯换盏,就回了上去。他是来收拾桌子的。

    “如果爹把他当亲儿子,我们就不会这样待他。”

    “这叫落井下石!但亲也好,不亲也罢,以后以后得对他好一点,不然,总有一天会良心不安的。”

    寒雨的思路依旧停留在血缘关系上。“爹一直认为妈背叛了他,说老二是丰茂叔生的,你觉得是真的吗?”

    “你说呢?”

    “无风不起浪,也许是真的。”

    “一句无风不起浪,让多少人含冤受屈!老大,别总是人云亦云,动动脑子,分析一下好不好!我听好多人说起,母亲作风正派,不可能和丰茂叔干那苟且之事。而且,老二和丰茂叔也不像。爹太过份了,仅凭奶奶的三言两语,就把妈逼向死路。唉,不说了,还是换个话题吧。老大,爹说过,婚姻要自上而下,一个个来,轮到老二时,却被我插了队。他的事现在还没眉目,我们得留意一下,若有合适的姑娘,就给他撮合撮合。爹那边还得经常吹吹风,多说些老二的好话。”

    “爹不是想让他出门招赘吗?”

    “娶也好,当上门女婿也罢,都得抓紧。如果入赘他家,一定得找个忠厚人家。到今天为止,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今后,我可不想看到他再被人欺负。”

    寒雨发现,秋雨的眼睛红红的,似噙有泪水。老三的变化让他深感诧异。

    “老大,刚才你说,老二木讷、窝囊、愚笨。其实,他的智商并不在你我之下。他的聪明才智不是用在夸夸其谈、偷奸耍滑上,而是用在了对家庭的付出上。他总是变着法子让有限的食材做出最好的味道,并尽可能地兼顾我们的口味;母亲去世后,我们的衣裳都是他在洗,他把容易褪色的深色衣裳和浅色的分开来洗,把好的衣裳烫挺、叠好,放回我们各自的房间。我得说,就这两点,你我根本做不到。”

    “这点我不否认,但你要说他的智商不在你我之下,我不认同。”

    “父亲的打压抑制了他的天性,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老大,因为父亲的打压,让我们忽视了他的聪慧。”

    “聪慧?你太高看他了吧!”

    “不,是你我太高看自己了!小时候他读书成绩谁最好,总把满分试卷命回家,请问,你我有吗?如今,即便我们有高中毕业证书,而他只是个小学生,我敢说,你我的文化水平远在他之下。”

    “那又怎样!再聪明能干,恐怕也只是个出苦力的。我敢说,这辈子他已摆脱不了粗重低端的工作。孔夫子说:劳力者治人,劳心者治于人。难道他还会出人头地,超越你我?”

    “如果我们拉他一把,让他走出土地,我敢说,他一定大有作为。”秋雨端起酒杯,和老大碰了后一饮而尽。“我们对老二的关心太少了。大哥,听我一句,对他好点。”

    老大勉强地哦了一声,仰起脖子将酒灌进喉咙。

    九

    从这天起,春雨发现三弟变客气了,去收脏衣服时,他会说,有劳二哥了,谢谢!

    突如其来的改变让春雨感到既惊讶又陌生,但更多的是兴奋。他们是兄弟,就得这样亲亲热热。

    春节前,秋雨给春雨买了一件羊毛衫,一套纯棉内衣,红叶则带着他去裁缝铺定做了一套西装,一件茄克衫。在铺子里试穿时,面对镜子,春雨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他长得并不难看,虽然黑了点,但五官端正,脸型也很好看。

    这个春节,春雨过得特别开心。初二一早,他穿着崭新的西装去给四叔公和叔叔们拜年。四叔公打量一番,道:“有道是人靠衣衫马靠鞍,穿上合身的新衣裳,看上去多精神啊!”

    去舅舅家,比他小五六岁的表弟们也不再取笑他了。

    去年井台对话时,大嫂的一句“怎么会没钱呢?”被春雨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从那天开始,他开始利用农闲和雨天时间做临工、给拖拉机主国庆装卸货物。两套衣裳花了大嫂一年年终奖,这钱得给她。

    过完春节,钱筹够了,但大嫂死活不肯收。“这衣裳是送给你的,怎么能收钱呢?再说了,你为寒雨洗了这么多年衣裳、做了这么多年饭,我表示一下感谢还不行吗!”

    推让不过,春雨只好作罢。

    老二一离开,寒雨把妻子拉进房里,关上房门,冷着脸问道:“花了这么多钱,为啥不收?”

    “兄弟三个,只有二弟还没对象。你们都穿新的,凭什么他没有?破破烂烂的,难道你想让他打光棍,让我们的儿女给他养老?”

    “穿好点我没意见,凭啥要你出钱?”

    “他的所有收入都在爹那里,如果爹不肯在他身上花钱,他根本就没得用,这点你比我更清楚。再说,三弟也送衣裳了。”

    “秋雨的衣裳能跟你比吗,他花了几块钱?你一出手就是一年的奖金,可真够大方的!”

    “这是我自己的钱,又没有花你的,这么小气干吗?”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是你对他好得过头了。”

    “我只觉得我们是一家人,他对我们好,我们也理应对他好。”

    “是他对你好吧?下雨天给你送雨披,烧菜照顾你的口味。”

    “还好意思说!大冷的天,又是风又是雨的,居然还睡得着?你心里还有我吗?”

    “我心里没你不要紧,只要他有就可以了。”

    “什么意思,吃醋了吗?我倒想夜里上下班天天有你接送,可结婚以来你接送过一次吗?”

    寒雨板着脸,对接送的事避而不谈,却来一句:“你和他这么好,你觉得正常吗?”

    红叶生气道:“不正常?我们做什么了!不正常的是你和爹,不然,有我什么事!”

    这天晚上,夫妻俩第一次没有搂在一起,而是背对着背睡到了天亮。

    这天夜里,中班回家的红叶和往常一样,与同车间的杏儿在距家三里地的叉路口互道再见。

    今天是农历二十三,下弦月微弱的白光照着变得狭小的简易公路,路的一边是排水沟,水沟里芦苇在暮春的夜风中起起伏伏,似一群磕头跪拜的信徒;青蛙在芦苇下不知疲倦地唱着情歌,它们中有一只叫得如诉似泣,给人以如丧考妣的感觉。另一边的农田里,玉米已长到了一米多高;玉米地前,搭了棚架的豆角长势旺盛,纤细的藤蔓正一鼓足气地向上攀升;豆角地旁有一大片竹林,竹林靠路一侧曾经是大队养猪场,如今已成为一片废墟。废墟边还有两个用砖瓦搭建的坟墓,黄鼠狼和野猫张着绿莹莹的眼睛在废墟和坟墓间跳跃,有时因为争风吃醋还大打出手。

    每每经过此地,红叶就心跳加快,林子里的一声鸟叫,一只突然窜到路上的黄鼠狼都会让她毛骨悚然。

    红叶恨路边的高杆作物,更恨这片给她带来恐惧的竹林,但她别无选择。

    身后传来自行车链条的跳跃声,不知什么时候起,后面多了个人。红叶没有回头,但咳嗽声告诉她,这是个成年男人。徒然间增加的恐惧使她加快了速度,但距离并没有拉长,红叶只觉得心跳到了喉咙口。她很想唱首歌为自己壮胆,嘴巴却像在梦中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于奈,她只好使出浑身力气拼命蹬车。到了,快到了,已经看得到自己家楼顶不锈钢避雷针的光芒了。可就在转弯的时候,因为速度过快,她重重地摔了一跤。

    “啊!”恐惧和疼痛使红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喊。跟踪者也被弄得措手不及,冲过很远才停下来回望。

    红叶摸摸膝盖,感觉磨破了皮,但她不敢耽搁丝毫,狼狈地跨上自行车逃回家来。

    一觉醒来,寒雨见写字台上的闹钟已指向十二点二十八分。和往常一样,楼下响起了开门声,接着是妻子穿着高跟鞋踏楼梯的声音。寒雨暗暗为自己的养成的习惯惊叹:才半年功夫,醒来的时间与红叶的开门声居然不超过五分钟误差!只是,今天她爬楼梯的声音与往常不同,好象失去了往日的轻脆和快捷。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过后,红叶进了房间。只见她梨花带雨,一只手痛苦地揉着小腿。

    寒雨往外倾了倾身子。“你怎么了?”

    红叶不吱声,自顾解开裤子,当她脱下裤子时,见膝盖破了一块皮,鲜红的血液正顺着雪白的小腿往下流,大腿上还出现了一块巴掌大的乌青。

    寒雨下床,抚摸着妻子的伤处,重复道:“你怎么了?”

    “有人跟踪我……”

    “跟踪?人呢?”寒雨似有不信,但妻子的样貌摆在那里,由不得他不信。

    “我摔倒后过去了。”

    “哦。也许是你想多了,依我看,他只是个同路人,并没有跟踪的意思。”

    红叶抽泣得全身抖动。“我拼命逃,他拼命追,这不是跟踪是什么?”

    “但他对你什么也没做呀!我想,他只是想捉弄你一下。男人嘛,总是喜欢捉弄女人。”

    “我吓成这个样子,你倒好,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每次回来都醒着,为啥不到和杏儿分开的十字路口出来接一下?你心里还有我吗……?”话未说完,红叶已抽泣得浑身发抖。

    寒雨并没有因妻子的哭泣怜香惜玉,反而心生厌烦,他放弃了对她的揉搓,回到床上嘟哝道:“人家啥也没干,自己疑神疑鬼的,却要我半夜起来接送。”

    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寒雨也觉那个人并不只是捉弄这么简单,否则,她不可能被吓成这个样子。之所以这么说,纯粹是为了给她壮胆,因为他还没有做好接送她的准备。凭心而论,他是应该去接送的,可是,每天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是需要勇气的,而他天生就不具备这种勇气。

    在红叶的不断纠缠下,寒雨决定下个礼拜起开始接送。可是,有人仿佛已经掌握了消息,抢先一步把他的妻子给办了!

    这天晚上,陈家桥村治保主任史寒雨一觉醒来,发现已过了十二点半,但上中班的妻仍未回家。寒雨打开电视,一边观看,一边等候。

    等了近二十分钟,楼梯里才响起妻子的脚步声。随着房门被打开,寒雨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妻子,只见她呆呆地走进房里,一手拿着提包,一手紧紧地抓着裤腰,散乱的头发上挂着枯萎的竹叶,外套和裤子上沾满泥土,衣裳敞开着,里面文胸歪斜……

    明摆着,妻子遭遇了歹人!寒雨跳下床来,双手抓住妻子的肩膀,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妻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屈辱和对丈夫的怨恨。“……你都看到了,还用得着问吗?”

    丈夫使劲地摇着妻子的双肩,歇斯底里地叫道。“谁干的?”

    女人松开提裤子的手,狠狠地拔开弄疼她的手。那条黑色的裤子慢慢滑落下去,露出了米色的内裤。一切都得到了证实:妻子被强暴了!

    “呜呜……我这个样子,呜呜……你满意了吧?想你接送……为啥这么难呢?呜呜……”

    “他是谁,看清楚了吗?”

    “呜呜……不知道,天太黑,他又戴着口罩。呜呜……我不知道!”红叶哭着,疯狂地摇着头,口水、眼泪、鼻涕一齐向下流淌,落在了胸前。

    寒雨皱皱眉,不由得心生厌烦。“把裤子系好,带我去事发地。”

    竹林深处,有一片厚厚的竹叶被弄得十分零乱,它告诉寒雨,妻子曾在这里拼命的反抗和挣扎。但除此以外,他一无所获,甚至连对方的鞋印也没找到!

    “我们去派出所报警吧。”回来的路上,男人对妻子说。

    “我这副样子去吗?”

    “又不是去约会,洗干净、穿端正了去还叫报警吗?这副样子去见警察,浑身上下都是证据,他们想怎么提取就怎么提取。”寒雨很内行地说。

    “这不是自取其辱吗,难道你就不在呼?”红叶抹一把眼泪。“我不去,不然,以后还怎么见人?再说了,报案又怎样,你能保证他们破得了案?”

    “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男人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已同意了妻子的观点。派出所的民警、联防队员没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一旦报警,不出三天,整个红阳镇必定家喻户晓,而他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如今,寒雨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他不想让这种不光彩的事和自己沾上边。

    回到家里,女人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然后,将那条内裤扔向男人。“你要报警你去,反正我不去!”

    “什么态度!凭白无辜地被戴了绿帽子,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好不好?”

    “凭白无辜?你要是花点时间来接我一下能发生这种事吗?我求过你很多次的……”

    寒雨选择了沉默。凭心而论,这件事都是自己的侥幸心理造成的,责任在他,但他并不打算改变。这是一项长期的任务,不论风霜雨雪、不论寒暑冬秋,只要工厂不倒闭,他得长久接送下去,明明是社会治安问题,干嘛要他来承担,这让他无法接受。

    寒雨觉得,自己是个有主见、有个性的人,如果让一个强奸犯来改变自己,岂不成了笑话!

    红叶走进卫生间,不断地往身上淋着水。虽然她第一次遭到强暴,但她能感觉到,这个人并非穷凶极恶之辈,除了往嘴里塞毛巾,强行把她按倒在地,其他动作甚至表现得很温柔。要不是她拼命挣扎,上衣根本不会弄得这么零乱。但她不敢肯定,如果反抗得再猛烈些,会不会被先奸后杀……。

    对了,歹人的身上怎么会有一股淡淡的狐臭味

    凭心而论,红叶对施暴者并没有像这艺作品中那样,表现得恨之入骨,和丈夫相比,她甚至恨丈夫更多一些。他花重金把她娶过来,就应该珍惜她,像宝贝似的爱护她,可他竟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事发后,寒雨夫妇闭口不谈那场倒霉的事,他们像没事人似的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生活也并未因此而改变。

    但这是表象,红叶知道,他们已回不到过去了,从那天起,丈夫似乎对她失去了性趣,再也没有碰过她。被强暴后,她一直心有余悸,正好乐得清静,干脆睡到了床的另一头。

    如果强暴者不再作案,红叶的事也就无人知晓。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将被慢慢淡忘,直至回归正常。

    但是,四天后的一个午夜,那个人再次伸出黑手,对纺织厂一位叫何静的女工实施强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