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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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 山,呼唤 第三章 卷二

    “我是苏联人,俄国人,你俩是外来人,穿的是城里服装。”

    “我们从安明来的。”

    “家住哪儿?”

    “就,就在那边……叫……”

    “是下放户吧!啊……想买点什么?”

    “不买什么,看看!”两个孩子的视线从老头的脸上移到了右边柜台,里边摆着火柴,蜡烛,本,铅笔,还有马粪纸,窗户纸等等,俩人一扭头,在正门边有一个很大的黑色铁桶,上面的半月盖上放着一个油提漏,这一圈下来,两人就开门往外走,同时又都回头瞅了一眼外国佬,他正笑着对他俩点头。

    出了门,拐过墙角,就是回家的路了。走了不多远,便到了河边。“往右走,早上我妈来时特意告诉咱们,回来时一定别过河,走河边上的这条小道就能到家。”杨迈说着,拉了弟弟一把,一前一后往北走去,再往前走就是七队的住户了,越走越没劲儿,简直更饿了,“咱俩歇一会儿吧。”站了一会儿,算是休息,然后再继续走。穿过队里的房屋就来到了山根前,走到跟前才知道,这是个很高的山,山头又很陡,黄色的石头都裸露在外边。

    两人踩着枯草,有气无力地顺着陡坡到了半山坡,这里有一块巨石卧在道旁,站在巨石下,你可俯瞰整个小队的房屋街道农田,甚至稍远的街里房屋,两人稍喘了一会儿,背靠大山,手摸着巨石,尽情往四面看,好像有一种胜利的感觉。转过身继续沿小道走下去,这才知道原来是下坡往前走了,刚才是这条路的最高点,走着走着,对面来个人,俩人齐喊:“爸爸,爸!”原来杨松朋拎着小八捎去领晚饭,“你俩先回家,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晚饭时屋已渐黑,三个孩子都上了炕,摆好了碗,杨给每个碗都盛满,稀糊涂喝起来不用嚼,只是夹一口咸白菜时需要嚼几嚼,全家喝得好香啊,五岁的杨威都喝了两碗。吃完后,碗底用小勺使劲刮几刮,杨威也学着大家的样子,伸出小舌头,小手抱起碗转圈舔一遍,放下碗,小舌头还在唇边扫一遍,吃得可满意了,一对大眼忽闪着看着大家。

    杨松朋歪起八捎看了看,还有几碗够之琴吃的了,然后拿到外屋。从外边抱进两捆蒿草开始烧炕,孩子们下了地出屋去接妈妈。外面已经黑了,刮着北风,感觉很冷,几个孩子倒不觉得,他们顺着不熟悉的山路小道往前走,前面一个黑影走来了,他们站住屏住呼吸,揣摩着是不是妈妈?“我下坡就听见小孩说话声了,知道肯定是你们!”“妈!妈......你回来啦!”三个孩子一下子都扑到妈妈身上,之琴站住了,摸着他们冰凉的小手,并把杨威抱起来,边走边说:“明天不要接我了,天太冷,道还黑。”“不,咱们天天接你!”

    天越来越冷了,已是十二月了,杨家已逐渐熟悉了现在的生活,目前最重要的是烧柴问题,杨松朋有时间就去割草,早已把房前屋后及山根周围的草都割没了,每到周日,全家老少还爬到这个山顶的树林里去割草,其实这个山顶的草早就被队里的社员割完了,眼看烧的就断了,天又下了一场薄薄的雪,到哪去弄柴禾呢?那天和孙国才唠嗑说了这个事,“这不算事,我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有烧的了。”

    第二天早饭后,孙国才带他顺着山根往北走,再顺着一条羊肠小路拐弯上坡,来到一面山坡上,这里的蒿草比人还高,还有成片的杏条和榛子杆。

    两人很快各割两捆,绑成人字形架在脖子上,一步步扛回来。杨松朋早已累得没劲了,每一捆死沉死沉的,足有三四十斤,从未翻山越岭扛这么沉的东西,他已累得直喘,两眼发黑,歇了不知多少回,两人总算到家了。

    连续几天,两人都是这么干,杨松朋实在累不动了,扛的少多了,这可是个功夫活儿,急不得。这天,一场大雪扑面而来,下了一夜,天昏地暗的。第二天醒来,晴空万里,一丝风也没有,所有的山都披上了银装,房屋大地洁白,别有一番景致。自从他们来到这个地方,这是第一次下大雪,你远远望去,皑皑白雪的山峦亲吻着湛蓝的天空,显得空旷壮丽,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全家人第一次感受到,这山区的冬天竟是如此之美,如此之壮观。

    之琴每天去上班,生活和工作总算是有了着落。每天中午在医院食堂吃饭,伙食比家好些,偶尔能吃着些玉米贴饼,每次吃贴饼时,她总是喝点汤,把唯一的一个带回家给孩子吃。医院虽不大,但毕竟是个医院,门诊有内外科,中医科和妇产科,在妇科门诊,只有栗大夫和一个护士,之琴调去后栗大夫特别欢迎,她早已知道周大夫是科班出身,工作多年是个有经验的医生,相比之下自己差多了,她没有进过医科学校,只是和自己的婆婆学了几年接生,解放后在县里接受过两个月的培训,然后就在医院工作,遇到难产只有转到县医院,周大夫来了后,两人很有缘分,也很谈得来,周之琴只大她一岁,每天门诊量不多。

    这天午后来了一个姑娘,进门就对大夫说,她嫂子生了三天也没生出来,老娘婆也没办法了,叫家里人请医生来吧。栗大夫说:“这种产事我也不行,拿不准你看怎办?”之琴问明情况,并随之去了产家。

    出了医院往西走,一路顶着刺骨的西北风,肚子又饿,三里之地越走越没劲,但终于是到了产家。“大夫可来了,真来了,我是没办法啦!”听她说着,之琴知道她就是接生婆,另一个老妇说:“你是新来的大夫吧?”“嗯,是。”

    之琴边回答边放下产包,然后搓了搓手看产妇,这个躺在炕上的小媳妇不过二十岁,面色苍白,瘦弱无力,两眼恐惧地看着她,“是头一个吗?”“是。”她有气无力地答道。之琴开始做检查,从胎位,心音到骨盆,基本还正常,只是骨盆稍窄些,但胎儿并不大,她认为是子宫收缩乏力,所以让产妇马上吃些东西,勤食少吃,喝些糖水,并安慰她不要害怕,困就睡,然后注射0.1克鲁米那,让她充分地休息,使之加强宫缩,会使产程加快。

    天说黑就黑了,可宫口进展不大,之琴又静脉注射地西泮,加强宫缩。时间好像过得太慢了,九点,十点多了,大家都困了,之琴也是又乏又困,但她却不能睡,她要时刻观察产妇情况及胎心,偶尔打个盹,也要保持头脑清醒,可是脚下很冷,有些冻脚,那位婆婆劝她上炕躺一会儿吧,她实在冻的不行,只得上炕把脚伸进被窝暖一暖。

    时值午夜了,产妇阵缩渐频,之琴不断给她按摩尾椎处,促进宫缩,终于在凌晨,胎儿露头了,生了三天也没出来的小孩,这回出来了,婆婆乐坏了,之琴很熟练地把孩子包好,并一再嘱咐,再生孩子一定要到医院里生,并告诉这个婴儿最多不过三斤,营养不良,要注意喂养。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几天后的一天,之琴休息在家,午后正打扫卫生呢,栗大夫来了,提一个兜进了门,之琴一愣,“没想到你真来了!”

    “我说来准来!”说着,她把兜放下,之琴让她上炕,地下太冷,“我早就想来你家看看,这个是最小的?”她指着杨威说,“对,才五岁,那屋孙奶奶给看着。”

    “我给你拿几个土豆,还有几个腌梨。”说着,她把东西都放在炕上了,还有二斤黄豆。

    “这太金贵了,你都舍不得吃,给我们拿来,真不好意思收下。”

    “你们刚来乍到什么也没有,饿得更厉害,今年粮食奇缺,涨大水又欠收,自然灾害呀,所以全都挨饿。”谈了一会儿,栗大夫感觉这屋真是太冷了,都冻脸,手和脚就更冷了。

    “你这窗缝得糊严,针大的眼牛大的风,得多烧点,烧蒿子不行,得烧劈材,就是木头硬柴火才行,炕热屋子才暖,过道门得弄个厚门帘就暖和多了。”

    “咱们啥也不知道,一点儿不懂。”

    “时间长习惯了就知道了。”

    之琴一直把她送到山头,“回去吧,这小堡子我来过。”两人挥手告别。

    一九六零年过去了。

    一月中旬学校放假了,三个孩子每天几乎全都在孙家玩耍,孙家三个孩子,最大的九岁,最小的四岁,大家最爱玩的是搓嘎拉哈,一甩出去半大炕,争儿驴儿壳儿肚儿扔口袋抓,直到抓掉了算输,杨家没嘎啦哈,但有一付跳棋和积木,天天拿过去大家玩儿,孙家是三大间土泥草房,从正门进到屋里暖和和的,东和西都是顺山炕,靠北是两个灶坑,地中间有盘石磨,孙奶奶孙爷爷住东炕,孙叔孙婶孩子们住西炕。

    每天早上吃完了饭,两家孩子摆完屎阵,杨迈杨策每天必须写完作业再去玩儿。屋里很冷,吃饭都冻手,写字更冻手,早上烧点火,炕只热了一会儿,他们只能趴在炕上,把脚伸进被里,胳膊垫在枕头上写作业,每天坚持一小时,杨威也用笔在本上划来划去,学着哥哥姐姐的样子,杨迈教她写几个字,木,上,火,天等等,她很认真地学写。

    生产队打完场后,已没活儿都闲在家。这天杨松朋去街里买几张窗户纸,回来要把窗户再糊上一层,要不太冷了。到家准备打浆子,可拿起面袋傻了眼,里面空空,只好使劲抖了抖,再抖抖,然后小心翼翼地抖进盆里,盆底终于有了薄薄一层面粉。打好了浆糊,杨迈帮爸爸刷浆糊,从屋里重新把三个窗户糊了一遍,把破洞都补好了,可这样一来屋里显得更黑了,没有一块玻璃,一点看不到外面,“等来年一定弄块玻璃安上,就能看见外面了。”杨对孩子们说。

    此时,已进入腊月数九天了,天冷得好像空气都要凝固了似的。这天早上8点多,之琴下了夜班,穿好大衣,和栗大夫交完班走出了医院,拐上大道往家走去。

    没走几步感到今天特别地冷,原来忘戴口罩了,冷就冷点吧,一会儿就到家了。她轻踩着步子,望着街两旁的人家袅袅炊烟升起,空气中散发出松油的味道,有些店铺已打开了木板窗,路上行人稀少。这时,一阵悦耳的铃铛声从远而近,夹杂着“嘚嘚嘚”的马蹄声,一挂小驴车慌慌张张地迎面走来,车伙是个中年人,穿着羊毛坎肩,头戴一顶狗皮帽子,时不时用棍子打一下驴肚子,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之琴出了杂货铺的胡同,北风扑面而来,额头和颧骨像刀片在割,她只好用手去搓几下,走着搓着已来到了河东边的小路上,肚子很饿,她加快了脚步。

    “周大夫!周大夫停步!”之琴回头一看,原来是刘院长骑着自行车已追了上来,她心里明白肯定是产事,“有个急诊要生了,老娘婆又不在,我已告诉厨房给你弄点饭,栗大夫和你同去。”

    之琴坐上二等回到了医院,拿好产包和器械,又到食堂吃碗苞米面疙瘩汤,两人坐上小驴车,顺大路往东奔去,患者家属正是驴车的主人。“离这多远栗大夫?”“八里地一会儿就到,但今天可是特别地冷,你这围巾能打透,走个十里八里的受不了,你得买我这样的男式棉帽子才行。”“哦,我还真不懂,是得买一个。”

    两人说着话渐渐出了镇子,小驴车快了起来。之琴捂起了耳朵,“冷了吧,回去后赶紧买顶帽子,你往前边看就那个堡子。”栗大夫说着指了一下。之琴的眼睫毛几乎全成白色了,她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朝那边望去,在不远的一片高坡上,好像有房脊露着。

    在一个岔路口,“哦哦!”车把式拽一下缰绳,小驴车向右侧的大道拐去,然后往一个长长的山坡奔去。到了坡上才看清,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子,房屋很多,坐落在坡上四周。这时从一个胡同里跑出一个人,老远就喊;“快点吧大夫!这边挺不了啦!”小驴车快了起来,眨眼到了近前,两人下了车,腿有些发麻了,捶了捶,快步进了屋,几位妇女已急得直叫:“咱们都不懂,老娘婆又没在家,今早刚觉病就动弹不了,走不了啦!”“赶紧烧锅热水,让她吃点东西,喝点糖水也行。”之琴说着,从产包里拿出敷布,垫在产妇身下,还没等戴上手套查宫口,一泼屎排出来,“这可快了,来的太及时了。”栗大夫立刻撤下敷布,又换上一片垫上,此时胎头已出来了,

    几分钟后,一个小女婴顺利生出,包扎完毕,裹好放在了一边.之琴又开始仔细检查腹部,反复听胎心,“里边是两个,有一个听不清,可能是三胎呀!”

    “真的呀!”栗大夫说完也听了起来,十几分钟后,宫缩又开始了,不一会儿,宫口又开了,出来个什么呢?两人都纳闷,“臀位?”“不像。”“你大口吸气,再使劲!”之琴让孕妇用力,两人全神贯注地看着,顿时都傻了眼,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肉饼子,水泡状头部,没有四肢,只有四个凸出的肉端,“这是一个无脑儿,四肢没发育,极少见,放一边儿吧。”栗大夫把这个肉块儿放进一个脸盆里。之琴马上重新听胎心查胎位,并确定里面还有一个。

    “你来听听。”栗大夫也仔细听了起来,之琴马上在尾椎部按摩助产,不到半小时婴儿露头了,发现脐带缠脖两道,并立即拿开,全部娩出后,婴儿无啼声,马上吸痰,之琴吸了两口吐出后,立即倒拎拍脚心,只听“哇”一声,两人这才放了心.一直看着两位医生忙活的大嫂,感激地说:“没有你们,这就生死不知了,太谢谢啦!”“应该的。”

    两人忙完后,之琴详细询问了产妇的家庭及健康状况,随后又仔细检查了两个女婴的发育状况,皆属正常,但体重较轻,都在三斤左右,须精心喂养,第二胎是无脑畸儿,没有生命,只能扔掉。

    时值中午,产家把饭端了进来,两人执意不吃,患者丈夫一再感谢:“大冷天还得走回去,多少吃一点吧!”看着一盘饽饽,两位医生只好每人拿一个尝尝吧,萝卜丝的杂面饽饽,咬一口真香,带着咸味。此时患者一切正常,没有大出血现象,之琴嘱咐完家属,便和栗大夫离开产家往回走。

    中午的天气好像暖和多了,之琴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才看清这个元顶大队像个城堡,房子都盖在四周的坡上,坡下是一大片平整的场院,中间有一口井。“这个地方真不错,挺有意思。”“这原来是八旗兵的练兵场,清朝时候留下的。”“啊,还是个古迹呢。”两人说着话出了村子直奔大道。时间不长,已远远地望见了奇宁镇。

    “有豆,豆粒。”栗大夫大叫着。之琴也看见了,雪地上有一条稀稀拉拉的黄点点,一直往前延伸着。

    “这不白瞎了,咱俩捡吧,准是麻袋漏了,车伙儿不知道。”两人蹲下来快速捡着,一个也不落。不一会儿,手指尖就疼了,用嘴吹一吹,再继续。有时干脆用手搂,时间一长,两手疼得像猫咬,然后再使劲搓手,两人在马路上蹲蹲站站,往前移了有一里多地,这时的地面上已没几个了。摸摸两个大衣兜,已鼓起来了,裤兜也快满了,手套里还有一些,两人算了一下重量,每人差不多捡有二三斤了.“今天咱俩发财了.”两人笑着说着,背起药箱和产包往镇里走去,越走越不冷了,到了杂货铺门口,两人才分手。

    之琴回到家,便开始烧水给孩子们洗头洗脚,清理个人卫生,又洗洗涮涮,忙活了一下午。晚餐过后,天早已黑了,屋子太冷,看不见的小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孩子们都钻进了被窝,全家人此时又都饿了起来,晚上喝的几碗稀糊,几泼尿后,肚子早瘪了。之琴刷净大锅,洗好黄豆,杨松朋烧火,两人就着煤油灯的亮光炒起了黄豆粒,哗啦哗啦的声音响彻全屋,三个孩子在被窝里钻进钻出,乐得手舞足蹈,不一会儿就听见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从外屋散发出黄豆的香味。之琴把装豆的饭盒端进来,又拿出几个小碟,每个孩子分一碟放在枕边,大家便吃了起来。

    “别着急,细细地嚼,一粒一嚼。”之琴嘱咐着,“太香了,太好吃了。”孩子们不住地说着吃着,这一夜,真是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