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殿内，云珠低声开口：“王姬今日怎么了？”

    阿珩挑眉看着她。

    “往日王姬一直对苍舒公子的所作所为从不过问，为何今日……”

    阿珩声音淡漠：“苍舒柳野触犯规矩，对我嘲讽辱骂，若是禀报父王，就是杀了他也不为过，区区鞭笞已算便宜了他。”

    以眼下南昭王宠爱大王姬的程度，冒犯大王姬就相当于冒犯南昭王，就算是苍舒氏的人，也可以治一个死罪。何况南昭王早已对苍舒氏有了不满，只差一个发作的借口而已。

    “我知道王姬仁慈。”云珠吩咐殿外其他几个正在围观的侍女去准备热水，给王姬沐浴，随即续道，“只是往日王姬对苍舒公子一向纵容，今日云珠有些看不明白。”

    “即日开始，苍舒柳野在凤栖宫中拥有的特权全部取消，不必过分优待他。”阿珩眉目清冷，绝艳无双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把消息透露出去，就说苍舒柳野在凤栖宫受了责打，眼下已经奄奄一息，务必让满朝文武都知道。”

    云珠这才松了口气，恭敬应下：“是。”

    忠心于阿珩的人，没一个不讨厌苍舒柳野，恨不得让阿珩立刻休了他才好。

    至于方才苍舒柳野所说的下药……墨苏身上的毒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怕还得查一查。阿珩偏头，看着全身黑衣的少年沉默如影子般跪在角落里，悄无声息像是把自己隐身了一样。

    阿珩独自坐着，盯着他的方向若有所思。

    云珠传了消息之后很快返回来：“池内的水已经准备好了，王姬现在过去沐浴吗？”

    阿珩嗯了一声，转身往后殿走去：“云珠随我来，其他人不必跟着。”

    大王姬命人鞭笞了苍舒柳野的事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满朝文武皆知，宫内宫外一片哗然。

    苍舒柳野的嫡母防风芷衣首先坐不住了，急怒交加：“柳野柔弱书生，能挨得住藤鞭打吗？简直不可理喻！我活到这个年纪，还从没见过对自己侍君动私刑的……这大王姬简直无理取闹！”

    苍舒柳野的母亲陈妍希也是脸色难看，掩不住焦灼：“听说打得还挺重，柳野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姐姐可得替柳野做主啊。”

    防风芷衣沉着脸坐在椅子上，修饰得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面上寒霜，陈妍希抿着唇不说话，眼下司空楚珩什么想法她不想理会，她只想知道苍舒柳野怎么样了，鞭笞四十，简直想都不敢想，司空楚珩真能下得了手！若苍舒柳野有一点好歹，她一定让司空楚珩付出代价！

    “夫人，不好了！”下人匆匆入内，躬身禀报，“侍卫传来消息，说大王姬想休了二公子。”

    防风芷衣震惊，铁青着脸怒道：“司空楚珩到底要做什么？”

    陈妍希表情骤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苍舒氏的家主是当朝宰相，手中掌有大权，防风芷衣自然不会忍气吞声。

    “来人，立刻进宫，我要见陛下！”

    “此时正在风头浪尖上，只怕……”下人劝道。

    “那又如何？倘若她真休了柳野，我苍舒氏将来如何在世人面前立足？”防风芷衣呵道。

    “是。”

    宫人带着陛下的旨意匆匆赶到凤栖宫，却见阿珩正从宫中出来，宫人一愣，慌忙跪下：“参见大王姬。”身后跟着来的几个侍卫齐齐跪了下来。

    阿珩俯视着父王宫里的内侍，声音漠然：“何事？”

    “回禀王姬。”宫人恭声回话，“王后娘娘命小厨房做了些点心，让您进宫去喝茶吃点心。”

    苍舒柳野今天被她下令责罚，并且她已吩咐云珠把消息传出去，苍舒氏自然都知道了此事。只是没想到，苍舒氏的人会这么快就坐不住。

    “王姬？”宫人小心抬头，“莫让王后娘娘等久了。”

    阿珩瞥他一眼，温婉一笑：“知道了。”说着，径自走向外面早已备好的轿子旁。

    本来她就打算进宫的，顺便去看看王后也无妨。

    不多久，轿子抵达龙华宫门外落地。阿珩起身走下轿子，环顾四周道：“不是说要去王后那里吗？”

    宫人恭敬道：“陛下方才临时传下旨意，苍舒家来人了。”

    阿珩漠然。

    走进龙华宫，司空成穆坐主位，王后西陵柒若也在，陪坐在司空成穆左侧下首位置。而防风芷衣和陈妍希则立于殿中，见到阿珩到来，两人表情皆是沉冷，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阿珩。”司空成穆压抑着不悦，威严地开口，“今日……”

    “今日我的侍君苍舒柳野犯了些错，在宫中受到了该有的责罚。”阿珩向司空成穆和西陵柒若行了一礼，在西陵柒若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垂眸轻抿了一口。

    陈妍希脸色一变，正要说话，却听西陵柒若诧异地开口：“犯了错？柳野这孩子一贯温雅守礼，知进退懂分寸，怎会犯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阿珩没说话，视线里瞥见陈妍希绞紧了帕子。

    “阿珩。”西陵柒若皱眉，看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误会。”阿珩回过神，权当听不懂西陵柒若的言下之意，对着防风芷衣和陈妍希道，“二位可还有其他事？若是没有就请回吧，我与父王母后有事要说。”

    防风芷衣对上她那双毫无感情的眸子，心头骤然一惊，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掌心一阵冰凉。

    “大王姬。”陈妍希行了一礼，脸上不悦的表情已全部敛去，换上了和蔼可亲的笑意，“柳野一向温顺，不知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王姬对他大动肝火？”

    阿珩冷漠不语。

    “他是苍舒家的孩子，身份贵重，此番犯错应该也只是一时疏忽，小惩大诫也就算了，别把自己气着。”陈妍希笑道，“等以后有机会，我定好好说他两句。”

    “是啊，柳野到底身份贵重，你也别闹得太过分。”西陵柒若适时地开口，眼睛却是看着案上的茶盏，“叫个医师去给他看看伤，暂时先养着吧。”

    阿珩依旧没说话。

    防风芷衣和陈妍希表情瞬间沉了下来，这大王姬这简直太猖狂。

    当着长辈的面，就这么冷漠地一个字不说，谁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防风芷衣阴沉着脸压着声音对陈妍希说道，“稍后让医师给柳野递个话，这两天跟大王姬态度好点，别总是一副倔脾气，眼下陛下对这个女儿寄予厚望，真惹恼了她对谁都没好处。”

    陈妍希既心疼苍舒柳野的伤势，又担心他跟司空楚珩闹僵之后，不利于自己的家族，闻言表情冷了冷：“司空楚珩就是一个草包，除了一副蛮力之外，有什么可寄予厚望的？陛下对她当真是宠得过分了些。”

    西陵柒若咳了一声，声音深沉：“阿珩自然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会替你们说说情，你们回去吧。”

    防风芷衣和陈妍希缓缓点头：“多谢王后娘娘。”说罢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这些事阿珩只是听了而已，至于愿不愿意去做，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旁人谁也干涉不了。西陵柒若深知阿珩的性子，温婉道：“阿珩，此事若真没有误会，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办吧，不必担心其他。”

    司空成穆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多谢父王母后，”阿珩行了一礼道，“时候不早了，父王母后好生歇息，儿臣先行告退了。”说罢径自离开。

    离开龙华宫，阿珩去了一趟医馆。

    医师躬身道：“王姬想要什么药，我这就去配……”

    “调养身子的药。”阿珩收敛了气息，“调理内伤和外伤的药都开一点。”

    “是。王姬稍等，我这就去配药。”医馆顿时忙了起来，医师首尊吩咐这个取什么药，那个去取什么药，一时之间视线的所有人都在忙着包药，像是恨不得把太医院里的药材都打包给大王姬带走。没过多久，医师首尊亲自提着两大提药材递给她，“这些药材该怎么煎，我都已经写好了方子，王姬若还有什么需求，尽管来提——”

    “知道了，多谢医师。”阿珩丢下这句话，提着两大提的药，快步离开了。

    医馆里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无法反应。

    大王姬灵术和武功都极为高强，怎会需要这种药？如果是别人，又有谁有这么大的面子叫大王姬亲自提药？

    直到王后派人来医馆，吩咐医师去给苍舒柳野治伤时，众医师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王姬拿那么多药，原来是给苍舒侍君用的？这就说得过去了，于是医师很快把大王姬亲自来医馆取药一事回禀了王后。

    西陵柒若听完，表情好看了一些：“看来她到底还是在乎苍舒柳野的。”

    “希望如此吧。”司空成穆在椅子上坐下来，眉心还是蹙着，“苍舒柳野是宰相家的庶子，到底不能做得太绝。”

    回到凤栖宫，天色已晚。阿珩把药材拆了一包，仔细检查过成分之后，唤来云珠：“这包药叫人拿去煎了，三碗水熬成一碗，煎好了送过来。”

    “是。”云珠恭敬领命，“王姬晚膳还没用，我让人去给王姬准备膳食。”

    阿珩嗯了一声：“今日准备两副碗筷吧。”

    云珠虽不解，却也只是应了一句便很快退下。

    阿珩把其他的药材放在桌上，走到窗前的矮榻上坐了下来，支着额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夜色，眸色深沉。

    殿内一片安静。

    “王姬。”一个护卫跪在门前，惶恐禀报，“苍舒侍君来禀报说……侍君情况很危险，醒过来之后又晕了过去。”

    阿珩声音冷淡：“不必理他。”

    “是。”护卫退了下去。

    云珠劝道：“王姬，苍舒公子再怎么说也是宰相家的……”

    阿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应声道：“你随我去看看，让他们先准备晚膳吧。”

    “是。”

    后院，西院。

    阿珩迈进苍舒柳野的寝殿，冷冷的扫了一眼趴在床上的人，那人也看了一眼来人，随即别过脸去，面色冷漠。

    “你这是什么眼神？”阿珩冷声道，“恨我？”

    苍舒柳野保持刚才的姿势不变：“不敢。”

    “敢也无妨，你如此不屑于我，不屑于凤栖宫，那我便也成全了你，待你伤势好转，我会命人将休书送过来，你便回你府中去吧。”说罢头也不回离开了。

    晚膳很快准备好，云珠领着侍女把膳食和碗筷都摆在圆桌上。

    阿珩对于吃食方面并不讲究，也不太注重排场，只是她毕竟是王姬，就算如何简单，也比平常百姓家的好上太多。

    侍女准备了六菜两汤，荤素各半。阿珩起身走到桌前坐下：“你们都下去吧。”

    “是。”

    侍女们摆好膳食碗筷，鱼贯退了出去。

    阿珩淡声：“墨苏。”

    一道影子从角落帐幔后面闪身而出，跪地垂眸，静候命令。

    “早已说过，即日开始，你跟我一同用膳。”阿珩语气温柔，“听到了？”

    墨苏垂眸：“是。”

    “坐吧。”

    墨苏一怔：坐？

    暗卫从来没有坐的资格，以前在暗阁是没日没夜的训练，到了主子面前不是跪着就是藏身在暗处，或者被折磨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才有机会躺着，他从来没有拥有过坐着的权利。

    “你虽是暗卫，”楚青凰偏头，“骨子里却桀骜不驯，又何必隐忍？”

    墨苏身体微僵，垂眸道：“属下知错。”

    楚青凰没说话。

    墨苏缓缓站起身，动作略带僵硬地在桌子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身体挺得笔直，目光始终保持一种微微垂着的姿态，恭敬而温顺。

    阿珩敛眸用膳：“怎么不吃？等着我喂你啊？”

    干净清冽的声音入了耳，墨苏眸心划过一丝迷惘，盯着面前的碗看了良久，才犹豫地拿起筷子。米饭是热的，软糯中泛着清香的味道。

    “你以前在暗阁都吃些什么？”阿珩斯文地用着膳食，淡淡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闲适。

    墨苏放下筷子，垂着眸子答道：“有什么便吃什么。”

    阿珩闻言，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

    眼前这个男子生了一张极好看的脸，不妖不邪，不阴不柔，眉目间隐隐流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不染尘埃似的干净。

    阿珩因这句话而一怔，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说法端的是贴切无比。

    暗阁是个残酷的地方，日复一日的训练永远伴随着血腥和杀伐，要成为暗阁阁主，墨苏除了天赋要比其他人强之外，那些年死在他手底下的人必然也不少。但绝对的残酷伴随着绝对的单纯与干净，暗卫的心思是单纯的，忠于主人是一条刻入骨血的铁律，任何人违抗不得，除此之外，他们没有自我，没有思想，没有喜好，自然更没有勾心斗角，利益纠葛。暗卫不会算计，只会献上忠诚，无条件服从命令。

    但就这样一个人，好不容易熬过了暗阁里一重又一重地狱般残酷的训练，淬炼成为王族最优秀的暗卫，执掌暗阁，还认了个主子，却连真正发挥所学的机会都没有，阿珩敛眸，眼底划过一抹深沉复杂的情绪。曾经见到过忠诚入骨的人，他们会无条件地追随信任，君臣或者兄弟之间皆毫不猜疑，那般难能可贵的感情才是让人最难以割舍的。

    他是她的暗卫，认主之后一生都不会背叛，只会献出所有忠诚的暗卫。属于她私人所有，且只能是她私人所有。

    “吃吧。”她思绪回归，淡淡开口，“以后真的别再吃生冷食物了，对身体不好。”

    “是。”

    墨苏吃了一小碗米饭和面前的一盘蔬菜。对于一个男人——且是一个每天需要消耗体力的练武之人来说，他吃的实在是有点少，阿珩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以后没什么事，在我面前也不用动辄下跪。”

    墨苏应下。

    “去洗个澡吧。”楚青凰道，“去后院的浴池里洗，那里有热水，以后不许再洗冷水澡。”

    墨苏脸色微变，刚要说这不合规矩，却听阿珩道：“这是命令。”

    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墨苏低声道：“是。”

    阿珩没再理他，径自回到桌前用膳。用膳结束之后，阿珩移驾窗前矮榻上坐了下来，手执一盏茶，沉默地看着窗外。

    墨苏洗澡的速度很快，没过一炷香就返回了寝殿，阿珩刚好喝完了手里的茶，抬眸看着他：“去你那边的床上趴着。”

    墨苏闻言，身躯一震。他今天面对的意外太多，着实有些应对不及。

    阿珩淡道：“你身上的伤……需要上药。”

    墨苏正要跪下：“属下自己可以——”

    “我方才说了什么？”阿珩皱眉，“第一，别再动辄下跪；第二，无条件地服从。”

    墨苏身躯微僵，低头应了声是，脚步缓慢而滞涩地往门外走去。殿内所有侍女都被屏退了出去，此时没别人，阿珩起身去喊云珠给墨苏上药。

    看着墨苏全身涂满晶莹泛着清香味的膏状药物，阿珩缓缓开口：“以前发生的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无故虐待你，你这身体好好养回来，不许再轻易受伤，听到没有？”

    “……是。”

    “今日我再给你定几个规矩。”阿珩道，“第一，白天不必藏身，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在我身边，除非有特殊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