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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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山阴末路穷途斗 灵蛇心坚似铁筹

    上回讲到,王当夜宿西黑山山阴村,夜半时分,村庄惨遭屠戮。王当乘马连夜南逃,贼人一路追赶。

    天色破晓,人困马乏。王当座下的白膘马忽地失蹄栽倒,王当落地,待到他艰难地站起身时,马匪已将他重重包围。王当按剑,环视四周,此时,一个女人竟骑着马来到了贼众之前。王当定睛细看,但见得此女胯下棕褐马,身披百花袍,肤如小麦丹凤眼,肩宽身挑细狼腰。头上是白髦雉翎盔,手中是云纹铁槊矛。一派英气盖三军,不似中原女郎娇。年芳二十征南北,不输男儿胆气豪。

    王当恍然发觉,这伙人马并非黑山贼寇,人人骑战马,个个拿枪矛,黑山贼哪有这等装备军辎?再看那大旗之上赫然写着个“羌”字,王当明白了,自己这是走了“大运”,碰上西凉的叛乱军了。

    方才那名女子,应是这伙儿羌人的首领。那女首领斜眼看了看地上摆开架势、按剑待战的王当,讲了几句羌语,便走到了一旁。身后那几名羌人作领命之状,随后看向王当,皆邪恶地笑着。一名羌骑兵缓缓地骑马走过来,忽然纵马挺枪,来刺王当。王当脚下改马步换弓步,扯下身上雕翎弓,搭箭拉弦。说时迟,那时快,二人相距十余步时,王当一箭射中羌兵面门,穿颅而过,随后王当往侧旁翻滚,躲过了战马的践踏冲锋。

    周围的羌兵本来还在看热闹,没想到同伴竟被射杀了!于是又来一人,挺枪来战。王当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扔下手中弓,使出全身的力气,有多快跑多快,追上了刚才那匹马,抓住鬃毛,翻身上马,拔出腰间佩剑,扭动灵蛇腰,挥剑格挡,算是躲过一击,保住了性命。

    方才那名羌骑兵尚未回马,从前方又冲来一名羌骑。王当左手执缰、右手持剑,来迎敌军。三两回合之后,王当身旁已环绕了五、六个羌兵。羌人天生勇健,尚未开化,生性野蛮,马上的羌骑兵可谓中原人的梦魇。王当使出浑身解数,尽平生所学与之鏖战,尚可勉强不落下风。王当那柄君子剑,环首配流苏,身刻双蛇案,上挑挡矛击,下摆防挥砍,一套盘蛇剑法舞得是炉火纯青,令人眼花缭乱。十合之后,王当卖个破绽,瞅准时机,一剑刺中一羌兵座下战马,马儿吃痛受惊,四处狂奔,撞翻了另一羌骑。王当借机步步紧逼,避己马战剑短,扬其近战之长,连砍两名羌骑。饶是羌人骁勇善战,竟也被这一书生模样的汉人杀了三个,足见王当武艺不凡。

    此时,周围羌骑兵都被王当惹毛了,纷纷欲纵马来取王当性命。那名女首领却喝止了众羌,面露邪笑,走上前来,挑矛前指,衅战王当。王当心想: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若能擒获此人为质,定能逃出生天。于是,王当策马来战女羌。

    二人首合交锋,矛剑乒乓,不分高下。回马再战,众羌骑呐喊助威,王当险被刺伤。三合来战,女羌转马勒缰,与王当并驾齐驱,陷入胶着。剑来矛往,袍带飞扬,战至二十余合,王当自感体力不支,而羌女攻势愈加猛烈,加上之前摔下马来,伤了左腿,王当反应未及,被羌女看准了弱点,一矛刺中左股,随后挥矛一打,王当落下马来。再欲起身时,羌女一矛抵喉,王当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可那矛尖迟迟未进,睁眼看时,那羌女喊了一句王当听不懂的羌语,便来了两三个羌人来绑王当。王当挣扎,结果被羌女一矛打昏,随后就不知发生什么了。

    中平元年,湟中义从胡反叛,立北宫伯玉为将军,挟持凉州督军边允、从事韩约为质,不予放还。凉州刺史左昌派盖勋守阿阳县,叛军见阿阳县无法攻破,便转向攻打金城郡,斩杀金城太守陈懿,胁迫边允、韩约入伙。

    叛羌首领北宫伯玉欲借“清君侧”除宦官之名直捣京师,故而先入寇三辅,攻下长安的门户屏障。羌胡素来嗜杀好抢,为保障大军过冬有粮,北宫伯玉遣其女北宫羽劫掠司隶、并州,授其生杀大权。恰逢此时张牛角入黑山,王当流落至西黑山境内时,北宫羽也率羌骑劫掠到此,相逢一战,擒了王当,便有了上述的故事。汉末凉羌之人尚未开化,女子能骑善战不为罕见奇事。北宫羽自幼随父从征,习得一身好武艺,骑在马上能打多名羌将,脱下战铠也有沉鱼落雁之容,时人称之“羌花”北宫羽。

    不知过了多久,王当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只觉浑身酸痛无力。睁开眼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棉被厚实而温暖,炉火熊熊而生焰。香薰缭绕,菊桂浓郁扑鼻来;榻阔帐宽,一对檀窗两面开。不知此地是何处,疑是昆仑入梦来。

    王当揉了下惺忪的双眼,猛然惊起,但大腿上忽然吃痛,又让王当躺了下来。

    “这是哪儿?我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王当内心一连串的疑惑涌了出来。

    此时,一阵寒风吹过,王当朝风来出看去只见棉帘挑起,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那身影看到王当,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哟?你醒了?”

    帐内一片黑暗,除了炉火外没有光线,显然夜幕已降。王当欠身礼貌地问:“敢问您是?”

    那身影点亮了一盏油灯,幽幽的灯光射在脸上,照出了此人的容颜。王当大惊:“是你!”

    “没错,是我。”这个身影不是别人,正是“羌花”北宫羽。

    王当也不管腿上矛伤了,骨碌一下跳起身来,脚下扎马,双手成拳,怒视北宫羽。

    北宫羽轻蔑一笑:“哼哼,本将军治了你的伤,饶了你的命,非但不谢,反而想要拳脚相加,是何道理?”

    王当嗔怒:“呸!无耻小人!尔等残害百姓、烧杀劫掠,人人得而诛之,少来假仁假义!”

    北宫羽呵呵一笑:“我乃西凉女羌将,死在我手中的人命早已不可计数,又怎差那区区几个村名?”

    王当愤然:“羌胡无情,夷狄无义,果然如此。”

    北宫羽这次没了笑容,皱眉道:“羌胡?你们汉人又好到哪里去?看你身手也是个汉将、不是凡俗之辈吧?我是无情,敢问你手上又有几条人命不是无辜的?”

    王当曰:“你究竟想把我怎样?要杀要剐,随你!要我投降?没门!”

    北宫羽生气了,指着王当:“好哇,有骨气!若能打过我,便放你走。打不过,就得听我处置!”

    王当紧了紧拳头:“正合我意。”随即挥拳来打北宫羽。

    北宫羽使出擒拿手,一挡一击,一打一转,王当腿上带伤,拳脚不便,被北宫羽戏弄于股掌之间,毫不占上风。几招之后,北宫羽已将王当缚了起来,随后一脚踢中王当腹部,摔在地上。

    北宫羽拍了拍手,掀开了帐帘,对帐前两名女卫说道:“哼哼,给我好生‘侍候’他,不得让他跑了,否则,拿你们二人是问!”

    “喏!”女卫应道。

    王当趴在地上,吃力地起身,又恼又恨,一拳砸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一名女卫拿了一套衣裳,进来对王当说:“你,穿上。”

    王当身上的脏衣服早就不见了,醒来时就一件白布内衣,此时王当坐在地上,也不上床,帐外冷风习习,纵然帐内有炉火,王当也被冻得不行,手脚冰凉。但王当头也不抬:“不穿!”

    这名女卫吃了个瘪,不禁怒道:“爱穿不穿,反正这是将军的好意,你若不领情,就冻死在这儿吧!”女卫挑帘出帐。

    王当内心纳闷:“这羌人到底要把我怎样?”抬头望了望大帐顶,吐出一口白烟,叹了一口气:“唉,我又该如何找到兄弟们呢?倘若真要我死在此地,我实是心有不甘。大业未成,兄弟失散,家人安危又全然不晓,吾怎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王当想开了:“对,不管如何,我一定要活着离开这里。”于是,王当掀开帘帐,帐外两名女卫双枪交叉,横在了王当面前:“站住!干什么?”

    王当打着哆嗦道:“在下实在冻得不行了,可否烦请二位女将军替在下拿件衣物来?多谢了。”

    刚刚那名女卫笑曰:“哟?刚才给你你不要,现在想开了?等着吧。”

    王当抱拳曰:“多谢。”

    过了一会儿,女卫拿来了衣物:“穿吧。”

    王当缩成了一团,看到衣物来了,只应了一声“诶”就立马穿了上去。顿时感觉周身的血液都酥了一般,舒服多了。

    那名女卫看到王当前后相差如此之大的反差模样,扑哧一笑,王当脸色泛红,问道:“你,你笑什么?”

    女卫笑曰:“没想到将军还真捡到个宝。”

    王当一头雾水:“宝?什么宝?”

    女卫笑而不语。王当问:“敢问此是何地?”

    女卫答曰:“大军已行至上党,正欲西归。”

    王当内心一惊,但仍不失色,继续问:“那,将军究竟要如何处置我?若要杀我,何不早些动手?莫非是要我降?”

    女卫邪魅一笑:“既不要你命,也不要你降。”

    王当问:“那,那要怎样?”

    女卫曰:“我家将军每掠一处,必夺其钱粮,掠其马匹,若有将军看上的美男子,便当做战利品夜侍将军,待到将军厌烦了,嘿嘿,就会把他赏赐给我们这些亲随。”

    王当惊得下巴快要掉了,再看自己身上,恍然发现,自己身着鸳鸯红锦袍,腰配湛黄流苏带,足蹬白底皂面靴,踝缠玄色“迎风摆”。一照案上铜镜,镜中人儿果然不一般:眉长目秀鼻梁挺,发垂腰际戴雉翎。身修八尺形貌昳,肤白似雪指似葱。肩如平案腰如柳,世间俗气不见有。此生虽是男儿身,容颜可令西施愁。

    那女卫见这王当惊讶之状,又见他如此这般好看,便戏笑道:“嘿嘿,真盼着将军能早点把你赏给我们。汉家男儿的清秀,果然不是我们这边羌胡男人能比的呀。”

    王当头脑凌乱了:“我说这怎么也不杀我,还给我治伤,原来有如此阴谋......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女卫曰:“好了,你今晚好生歇息吧,等你伤好以后,我们自会来叫你去服侍将军。”说完,女卫出帐了。

    王当懵了,坐会床上,心绪杂乱:“这该如何是好?我堂堂汉家男儿,难道要为了活命去当羌胡贼女的男宠不成?不!绝不!我这辈子只有雯儿,除了雯儿,我绝不去沾惹任何别的女人。”

    想到这里,王当下意识地去摸发上蓝巾,却摸着了一簇翎毛,大吃一惊:“不好!雯儿!这帮羌贼竟将雯儿给我的蓝丝带夺去了!可恶。”王当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直至凌晨时分眯了一个时辰,便被吵醒了。

    风停雨止,阴云未散。上党乃并州腹地,此处东隔壶口关与冀州相望,南邻河内远离黄河,北与晋阳接壤,其后便是雁门关。向西可过西河、平阳入三辅,总领京畿。羌军拔寨起营,向西南而去。王当被迫骑在一匹匈奴马上随众军行了三天,傍晚时分,在一处依山傍水处安营扎寨。

    是夜,月朗星稀,朔风徐徐,王当独自一人来到水边,望月沉思。自被羌人虏来已有六、七天了,虽说每日不曾挨饿受冻,可这受礼待的原由却也心知肚明,难以启齿。每天王当都想找到时机逃出这里,却怎奈羌人处处看守,自己的武器全被缴械了,手无寸铁,如何逃得出去呢?王当想着常山一众兄弟,想着家中贤婉的雯儿,不禁苦上心头,吟诗一首:“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欲轻断肠声,心绪乱已久。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骐驎,战骨当速朽......”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王当肩上,轻声言道:“夜色寒凉,郎君为何独立于溪畔?快进帐来,免得着凉。”

    王当猛然回头:“是你!”

    那人正是北宫羽,嘴里吐着酒气,面带微醺,笑曰:“是本将军。”

    王当拨下北宫羽的手,抵头抱拳曰:“在下多谢将军厚爱,恳请将军能送还在下衣物兵器,容在下东归。”

    北宫羽挑眉云:“哦?难道你在这里吃的不好?”

    王当回:“酒肉俱有,堪比羌兵。”

    北宫羽又问:“难道是本将军待尔刻薄?”

    王当回:“行有马匹,宿有营帐。”

    北宫羽问:“那你为何还要想着走呢?”

    王当曰:“在下家中尚有父母妻子,兄弟下落皆不明了,我忧心如焚、终日惶惶,实难逗留。”

    北宫羽扬手一摆:“跟我来。”径自走向寝帐。王当别无他法,只好随之而去。

    来到帐中,灯影幽幽、麝香袅袅,雪白的羊毛毡铺在床榻之上,褐帐帘垂,云被锦枕。有玄案一张,铜杯二盏,斟有羌酒,菜肴飘香。北宫羽脱下甲胄,取下翎盔,一袭青丝万千垂髫,眼如秋波,皓腕狼腰,施施然坐在床榻之上。三根秀指端起案上杯盏一饮而尽,看了眼王当,复斟满一杯,下巴一指地上蒲垫,示意王当:“坐吧。”

    王当坐下,看了一眼北宫羽,饶是王当心如磐石,此刻也不禁迷住了:往日所见美女,要么是楚楚怜人、惹人护爱。要么是矫揉造作、妖媚惑人。而这北宫羽非中原女子,独有一种凉羌之美,野而不蛮、楚而不怜、妖而不媚、冷而不寒,举手投足之间虽有将军之气,却是女儿之身。这种错乱之美,一时间也让王当有些不知所措。

    北宫羽问曰:“你当真要走?”

    王当被这一问拉回了现实之中,用拇指狠狠地掐在食指之上,回曰:“当真要走!”

    北宫羽呵呵一笑:“你还真是不一般呐,本将军人称塞外羌花,名门豪族,汉羌士绅来我府上求亲者塞道盈门。昔日凡入我帐中侍寝之男宠,无不争先恐后。不被本将军的美貌所迷住的,汝,还是第一个。

    王当曰:“吾乃冀州常山人氏,家父任职县尉。余自幼便与吾妻相识,两小无猜。及吾弱冠、妻之豆蔻,结发成婚,恩爱多年。妻相夫教子,贤婉贞淑,曾于中秋之夜月下起誓,相与白头。今我背井离乡、漂泊在外,岂能做有损夫德之事?”

    北宫羽看着王当的俊颜,曰:“三妻四妾,于尔等男人岂非常理?”

    王当曰:“吾心仅一颗,二人焉可分?余此生不求妻妾成群,但有一家妻足矣。”

    北宫羽脸上五味杂陈:“呵,看来,汝妻之美连本将军都比不上啊!若本将军今日非让汝侍寝不可呢?”

    王当曰:“唯有以死明志。”

    北宫羽愕然,呆坐于床榻之上。良久,北宫羽恢复了神情,淡淡地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既是相逢,便是有缘,本将军复姓北宫,名羽,字琦翼,你呢?”

    “在下姓王名当,字伯翊”。

    北宫羽眼神柔和了下来,问曰:“伯翊可会操琴否?”

    王当回曰:“略懂一二。”

    北宫羽端起案上酒盏,曰:“异乡凄寒,军营苦冷,吾虽贵为将军,统三军而掌生杀,奔千里而立功勋,独自一人时,又何尝不想找一恩爱郎君相伴而眠?我虽贵为羌酋之女,受族人景仰、万人艳羡,可谁又能懂我内心之痛?”说着,北宫羽不禁流下了两滴清泪。

    王当见其戚戚然之状,轻声言曰:“倘若将军不嫌,在下可为将军抚琴一曲,代恕吾不侍之罪。”

    北宫羽拭了下眼泪:“哦?那我就听听。”北宫羽躺在榻上,双目轻闭,颊带泪痕,静听王当抚琴。

    王当坐定,手搭琴弦,如玉拨翡翠;指回琴响,似仙音下凡。初,琴声清新,纯洁天然不见杂饰,似人之新生、简之初成,不着繁色。尔后,琴音渐浓,犹如身处楼兰大漠,长河落日,天浑地阔,一派大气慨然,又如万马奔腾,甲戈相拨,浩浩然两军对阵,凛凛然视死如归,挥刀长指誓破虏,气吞天下我为尊。忽然,昂扬之气不见闻,转而幽幽略带愁。琴音婉转而不喜,声声跃动而不欢。一拨绕三音,音散有余韵,韵长难寻觅,回头皆空然。

    王当已入了神,琴为心声而弹,难掩抚琴者之心境。王当怀妻心悲,又处羌营窘境,故而余下宫商,皆声声悲痛、音音哀然。北宫羽听着听着渐入了梦乡,在梦中,她梦见一只白鹤孤立于清溪之畔,其羽之皓,如同盐雪;其态之美,无词可述。此鹤苦寻其侣,发声号天,群鹤围之,献媚献殷,此鹤仰天长鸣、旁若无人。群鹤衔鱼刁食,此鹤心悲愈加。此情此景,唯有一语可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