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你看得起自己的鞋吗?
“你说我对《卖油翁》理解有误,那就请咱们的大山公子,告诉我什么是正确的理解!”
程大山没有进来,察觉到陈玄解的一丝敌意,他决定先留在外面。
陈玄解也觉得自己刚才太过无礼,起身行礼。
程大山还礼,回答:“不敢当。”
“敢问陈师兄,《卖油翁》讲的是怎样一个故事?”
他就像一座大山一样立在门外,气质也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他太高了,以至于任何人凝视他,哪怕是他的师长都要仰起头来。
陈玄解微微昂首,看向仓库外的大山影子,回答道:
“天下第一神射手,陈尧咨在家射箭,一位卖油老翁看他射箭很准,对他点了点头。
陈尧咨问,我射的不好吗?卖油老翁说陈尧咨的箭术,算不得什么本事,只是手熟而已。
陈尧咨大怒,认为他轻视自己的射术,问老翁怎么知道的?老翁说,我倒油知道的,随后把一枚铜钱放在葫芦口上,表演【钱孔注油而不湿】的绝技,说这就是手熟的证明,陈尧咨笑着把老翁送走。”
陈玄解还给故事做了一下总结。
“六一先生写这篇文章,是要告诉咱们,熟能生巧的道理。”
程大山点点头,隐约明白陈玄解病症所在。
但他需要陈玄解自己发现问题,便对陈玄解二次行礼,问他:
“师兄可否把《卖油翁》的原文,背于为弟听,叫为弟知晓,师兄并非故意断章取义?”
“可以。”
陈玄解说背就背,出口成章。
如他这般全省排名1-2%,总分六百一二十分出头的考生,虽然上不了清华北大这种顶级名校。但要上次一二档的双一流大学还是没问题的,书中课文读几遍就会背。《古文观止》里随口引几十上百条名句,也没一点儿问题。
他背书时,程大山也顺势走进仓库。仓库大门够宽,高度却不够,程大山身子太大。弯下脖子,佝偻着身躯才能进到仓库里来。
程大山身高两米三以上,脚长五十公分,如同一头狂暴人熊。
不,就算是人熊在他面前还要小上几分。
若按儒家的标准,他就是活生生的孔子二代:浓眉大眼,炯炯有神,掌若蒲扇,脚若小船,腰佩长剑,带挂玉章,胸戴印绶,神力无穷,抬手就能顶开一国大门。
一人之力可敌万军。程大山修为极高,完全可以把仓库的门框拆掉,扒开一道更大的窟窿,再钻进来。但程大山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尽量不破坏门框,小心翼翼地钻进来。
等程大山完全进来时,陈玄解已经背完了他认为的《卖油翁》。程大山一直在听着,也总算知道,陈玄解确实是背错了。
更准确来说,陈玄解背的版本,前面的都很好,一字不落。
唯独结尾处,少了一句话:“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这是点明这篇文章中心思想的钥匙,也是陈玄解的病症所在。
但他不好直说师兄背漏了,便只好根据前文,整理线索,问了一句。
“师兄既然是在说熟能生巧,那师兄有没有疑惑。
若卖油老翁是对的,陈尧咨为何要笑着把老翁遣走,而不是谦虚挽留,或者惭愧?”
陈玄解没有多想。
程大山又问他:“师兄,陈尧咨是什么身份?”
“神射手。”
“还有呢?”
程大山问。
陈玄解忽地想起,原文用的是【陈康肃公】四个字。
于是补充道:“世之大儒。”
“师兄啊,陈大儒展示的是什么技艺?”
“射术。”
“请问师兄,在咱们儒家,什么叫做射?”
陈玄解回答:“《礼记·射义》有云: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师兄背的不错,射术是一种自我纠正的技艺,姿势对了,时机对了,那必定射得准。射不中,时机不对,也不能怪别人,只能反过来纠正自己的姿势,选一个正确的时机。这是君子之道,是自我纠正的学问,所以说是仁之道。”
程大山说道:
“请问师兄,卖油翁注油时,总说熟能生巧,熟能生巧,射术本就是一门熟能生巧的技术,陈大儒熟读经典,难道儒家经典就没有熟能生巧的故事?”
“你的意思是……”
“是的,卖油翁那所谓的【唯手熟尔】在本文并不是什么道理,只是一句嘲笑别人的赣话。
陈尧咨是当世第一神射手,在家练箭,他看卖油老头的架势就明白,老翁不是为了启发自己来的,而是为了取笑自己来的,这位老翁展示倒油,最后也并没有什么振聋发聩的结论,只是把【庖丁解牛】、【轮扁斫轮】这种前人说过一万遍的车轱辘话,又讲了一遍,所以陈大儒也不和他废话,笑着就把老翁遣走。
那么问题来了,师兄啊,老翁笑陈大儒的射术,陈大儒笑老翁什么?”
陈玄解有些想通了。
“笑卖油老翁自作聪明,自以为有高论,其实不过就是想贬低别人的技能,获得满足感,但贬低他人的同时也在贬低自己倒油的技术,不过是个自侮之人,莫要一般见识。”
“不错,正所谓【两人同上舟,去访欧阳修;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羞】,六一先生写一个故事,若只是讲一个粗浅的道理,那还不如读经。世上射箭的人,千千万万,可当世第一箭手只有一个,那就是陈尧咨,
请问师兄,天下第一,当世无双的本事,是【唯手熟尔】能够复制的吗?”
陈玄解微微一怔。
他似乎明白程大山想对他说什么了。
他前世是省排名前1-2%的考生。
但他很清楚,有些东西,根本不是区区【唯手熟尔】能够达到的。
哪怕是把所有的课本都背下来,天赋上的欠缺,就是很难赢得了每届天赋异禀的考生。
除非那届很菜。
就算他通了十部法典,五部儒经,十部算经,共计二十五部经典,很了不起,足以在科举考试中及格,甚至是甲第。
眼前这个熊一样的程大山,乃是真正的圣贤之后,更有几分大成至圣先师的气象。
全通《三千道藏》、《三藏经书》、《经史子集》,数万卷经书。
他就根本比不得。
每次院长以十万钱作为第一名的奖学金诱惑他。
他也总是努力地去考,可他从来都考不过程大山。
这便是他与这种天才的差距。
“师兄不高兴了?”
“没有。”
他不喜欢程大山这个人。
程大山就像大山一样挡住自己的路。
偏还能读他的心。
他读到第三年的时候,就有点儿泄气了。
现在哪怕是对一篇名叫《卖油翁》短文的理解,程大山都远远在他之上。
想到这里,陈玄解委屈死了。
他抬起头来,目光想与程大山对上,要这家伙给自己赔偿。
程大山也把头低了下来。
“陈师兄,你说你做鞋的技术是【唯手熟尔】,可为弟却不这么认为,世上做鞋的人,千千万万,为弟走遍大江南北,穿遍奇装异服,却从未穿过比师兄做的更好的鞋子。
你真看得起自己做的鞋吗?”
陈玄解呆住了。
怎么连你也这样,非逼我做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