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女剑仙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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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死守秘密的时代

    跟着学妹一路来到箭道馆的仓库,库房里潮湿且微弱的汗臭味,勾起陈玄解童年回忆。

    他甫穿越到大唐,就被马车拉到了一间博陵崔氏名下的纺织厂,一日两顿饭,笨重的花楼织机,吭哧吭哧地运作,没有节假日,不知黑夜白天,一天只能休息三个时辰,周围都是未成年的孩子,大的十五六,小的比他还要小一岁,各个骨瘦如柴,没一个好人样,去讨饭都讨人嫌。

    所有的孩子都希望花楼织机坏掉,因为师傅维修织机的时候,他们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但织布机坏掉的孩子,会被拖出去毒打,供织布厂的监工发泄。

    因为修一台织机,不只是工厂需要给师父经费,而且还耽误老板赚钱。

    那年他才七岁。

    儿童们闲暇无事,偷学师父修理机器的手艺,希望借此翻身,就像戴着手铐脚镣的织机师父一样悠闲。

    可在这个严守技术秘密的时代,织机的修理办法绝不可由儿童掌握,更不能让儿童把花楼织布机的操作方法泄露出去。

    一旦有儿童试图偷师,都会被师父处死。

    只有织机师父亲生的儿子,那些天生好运的家伙,和师父一样戴着手铐脚镣的孩子,才可以跟在旁边学习。

    于是,织机师傅为保守行业的秘密,会割掉儿童的舌头。

    这样的话,不识字的孩子就绝不会把秘密带出纺织厂的外面,生病的儿童直接报废,由收养的孤儿补上,没有一个童工能活到成年。

    陈玄解当时看到织机师父修理机器的瞬间,装成了翻白眼的二傻子,屎尿一地,才逃过了割舌头这一难。

    他以为这样就会被织机师父放过,扔进太行山的山涧,自生自灭。

    可织机师父却仿佛和他针对上,没事儿就像训狗一样训练他操作花楼织布机。

    只要他做出正确的动作,师父就给他生肉吃。

    他在长达几年的训练里,耳濡目染,切身体会,竟真的以为自己是一条狗,织机师父喊出口令,他就像狗儿一样扭屁股,笑脸迎人。

    直到他真的逃出来,在鞋匠师父的照顾下,恢复精神,才渐渐想起,自己原来还是一个有尊严的人。

    这让他有了心理疾病。

    一旦在有染布臭味的阴暗环境下,他就会逐渐变成另一个人。

    馆长卢师姐这次为陈玄解安排的,是一个修补旧鞋的工作。

    成本由卢师姐出,翻新一双鞋,卢师姐给陈玄解五文钱。

    书院的学生家长,非富则贵,重阳射礼的鞋子,穿一次就丢。

    程洛水院长曾担任侍御史,接济过寒门庶子,舍不得丢弃,便让它们静静地躺在仓库里落灰,准备找个机会捐赠出去。

    五年前,院长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忘记了这件事儿。

    五年下来,仓库堆放两千双鞋,有的看起来很新的被教员拿走几双,有的被老鼠啃的都丢掉了,大部分留下的都是保存完好的鞋子。

    翻新完毕,卢师姐并不会捐赠出去,而是会贴上宫内省尚服局的牌子,把这些旧鞋子,按照每双五千钱的价格出售到各地的布庄,高价卖给外地的寒门士绅,然后把获得的利润,捐赠给宫内省的亲戚,用来填补今年天子来洛阳逐食用的国库亏空。

    广告就写:东京最新款的射礼鞋,尚服局出品。

    但因为伊川先生不许陈玄解从事这类买卖,因此卢师姐承诺,会把赚来利润的两成,存在洛阳钱庄里,等他十七岁那年解禁,再一次性全转给他,两人签了契约,按了手印,只要卢师姐不找家里的修行者做掉他,那就一定会给钱,而且卢学姐来钱的路子广,未必看得上区区几百贯,而一百贯其实就能在洛阳郊区,买一套不错的二手民居,临近水渠,够一家三口生活。

    翻新这些鞋子并不困难,新款的射礼鞋都是由陈玄解亲手设计的。

    他前世虽然是法学生,但为了社团活动,旁听过几学期的美院设计专业的课,又在动漫社的手工部里,负责制作道具与服装,某年社团参加魔都chinajoy的舞台剧得了金奖,社团成员穿的cosplay服装也是他一手制作,他的裁缝老师最初是同社团读硕士的学姐。

    前世,动漫社团那位学姐也是设计鞋子的,只是不像他这样,实操那么频繁,手工那么熟练,他自己就是一台从设计到生产,走完裁缝全部流程的小师父。

    虽然设计图早就卖给了卢师姐,但里面结构竟然一成不变,是以,陈玄解哪怕不用眼睛去看,也能把鞋子翻得崭新如初。

    寻常鞋匠翻新一双鞋子,又要拆结构,又要看划痕,得拿笔做标记,陈玄解不用这些,他手掌一摸皮革就知道怎么回事,脑袋想都不想,手指就像有了自我意识一样,拿起工具修补起来。他的手掌就像是两只八爪鱼,每根爪子都各司其职,看他工作,就好使在看两只八爪鱼跳舞。

    翻修一双鞋只要十个呼吸不到,每一根手指都是流水线中的一环,环环相扣,比流水线上的工人还快。

    陈玄解一边看书,一边修鞋,小山一般高的旧鞋堆就像蚂蚁搬空粮仓一样,冰消雪融,等他把《文心雕龙》里的一个章节会背,几百双鞋已经过手,另一座全是翻新鞋的小山已经堆起来。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烦恼,甚至忘记了饥饿,以及伊川先生带给他的抑郁。

    一层无比遥远的空间,把他和克莱恩慢慢隔离开来。

    而类似这样的本事,克莱恩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魔族大圣贝多芬。

    据说贝多芬把手指放在钢琴键盘上时,不到精疲力尽,双耳出血,绝不知道自己已抵达极限。

    而在贝多芬发动攻击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贝多芬身前一丈。

    克莱恩不知道的是,这还不是陈玄解的尽头。

    如果有缝纫机帮忙的话,陈玄解还能更快。

    缝纫机这种东西,陈玄解只要肯专心打磨零件,也是能制造出来的。

    ……

    ……

    “你平常都是这么干活的吗?”

    陈玄解没有听到,更不知道,克莱恩曾滔滔不绝地和他聊天,说了很多雪国工人的故事。

    等他把最后一双鞋子摆好,终于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你果真是个天生做鞋子的人。”

    陈玄解呆住了,他真的很讨厌这句话。

    他不想当一个小裁缝,甚至更不想当一个比裁缝更低贱的小鞋匠。

    在圆滑世故的年代,面对真人境界的克莱恩,他蝼蚁一样,不发任何脾气。

    他只能戴上面具,微笑着说出了一句《卖油翁》的名言:“无他,但手熟尔。”

    意为这技术很低劣,任何人只要干多了,都可以掌握这门技术。

    程伊川说的没错,他就像三国时代的华佗,既靠着行医谋生,却极厌恶行医,时时刻刻都想做官。

    但这不是没有原因,程伊川、程洛水兄弟,从未真正降临凡间,自也不会体察小民之苦。

    他们根本不懂凡人。

    而否定他这种看法的人,也并不只有程伊川一个。

    “陈师兄此言差矣,六一先生写《卖油翁》的本意,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这人刚从东市书局的签名会赶回来,听到陈玄解正在仓库里修鞋,便马不停蹄地赶来,还带了不少书迷送的礼物。

    克莱恩眼前一亮,这真是一个极漂亮的人。

    阴森的仓库内,陈玄解阴恻恻地转身,看向自己最好的哥们。

    程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