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染暮窗玉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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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粉墨桃妆初登台,瑶池翠冷嗟至亲

    红楼梦里云你方唱罢我登场,宫里也不会例外。正月已出,初春将至的时节,微风也带了一丝清甜与暖意佛着人的面庞,然而就在心刚刚因此而要变得柔软的时候,又立刻似刀子一般戳痛你的脸。

    就在这乍暖还寒中,新人就已替旧人侍奉君侧了。不是别人,正是千古一帝康熙的生母,佟佳氏。

    彼时她还身居嫔位,相貌可谓是华如桃李一代佳人,与长姐相比不分伯仲,加之家世好,入宫便是高位。只是究其根源也不在其长相家世,顺治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她不仅颇善文墨,最主要的,还是乖巧听话。和长姐的活泼善言想比,要温婉得多。

    我在书案前帮顺治研着墨,听着他夸赞着佟嫔,打算要给她封妃云云。心思却总忍不住飘向临窗长炕上坐着看书的安郡王。

    自从进了腊月就不常见他了,一直到元宵节过后。每逢年节也是各个王府贝勒府最忙的时候,不仅有亲属大臣们争相拜访,就连关外也会派人来问候送礼。而作为与皇帝最要好的安郡王,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加之前朝也有很多政事,等再次见到他,发现他人都清瘦了许多。

    “佟图赖把女儿教养的不错,可说到底,也是不能免俗。我看封号就免了吧,用其姓氏,封个妃算了。堂兄你觉得呢?”

    “这是皇上您自个儿的家世,您觉得妥帖就好。”安郡王一如往常的云淡风轻。顺治见他如此,便单手托着下巴,“嗯,既如此那就这么着吧,反正能够晋升妃位,她一定得高兴坏了。”

    “不像是秋染!”顺治忽然转向我,着实吓了我一跳,心说这货又要说我什么?

    “不图宫廷名利,志在山水之间!”他说完仰着头看着安郡王,“这样的女子才实属难得,堂兄你说是不是?”

    我顿时一阵尴尬,看了看安郡王,又看了看顺治,说道,“皇上千万别这么谬赞。只是志向不相同,本质确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顺治一脸不解,安郡王也放下书来。我接着说,“回皇上,喜爱养花者,赞其满室清香。喜爱种竹者,赞其清幽雅致。说到底不过是人各有志。奴才也一样,奴才喜欢采菊东篱悠然南山,便也会为得到而苦心经营费尽思量。反之,如果奴才喜欢如杨玉环赵飞燕一般,那也会为此煞费苦心的。为了心中的期望,而去不断的挣扎索求,伯仲之间,谁又比谁高贵呢?”

    一语毕殿宇安静下来,安郡王和顺治先是面面相觑,继而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许久,只听安郡王说,“是难得,难得的通透。”

    “真不知活的这么透彻,又有什么意趣?”顺治问道,我微微一笑看着他回答,“养花者看繁花盛开姹紫嫣红便是意趣,种竹者观竹影疏阔清风袭人便是意趣。”

    其实无论是山水之间还是琼楼玉宇,也关乎权衡之间。两害相较取其轻,如果我不是穿越而来,或者我面对的不是后来钟情于董鄂妃而使六宫妃黛无颜色的顺治,而是其他的任何一位帝王,而如果恰巧这位帝王对我有好感,我真的能放下贪夺之心吗?万千宠爱...谁不愿意做帝王心中,万紫千红里最特殊的那一朵呢?所以不是不奢望,而是知道自己的斤两。人贵自知,要选择自己人生的最优解。

    顺治说着我的话忒有深意,要好好琢磨云云,然后又和安郡王谈古论今了一会儿,又说了些政事,就到了我退值的时辰。

    刚出了乾清宫没多远,就见苏麻喇姑站在宫墙下。我心里一沉,却也只能走了过去。

    “姑姑万安。”我依礼福身儿。从那次确定做眼线回来,便约定俗成每隔几天就要去向苏麻喇姑“问安”。可是自从拒绝皇上之后,太后便亲自召见我。除了惊讶于太后耳目灵通,便是觉出了她老人家对我的信任。只是最近恰逢年节,顺治身边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故而多耽搁了些日子。不想苏麻喇姑就找来了...

    苏麻喇姑扶起我,“快别多礼,这些日子你不曾去慈宁宫请安,太后很是惦记你。”

    我心里冷笑一声,面儿上恭恭敬敬,“都是奴才的不是,想着皇上最近一向太平,故而偷了懒。”

    苏麻喇姑与我一起往慈宁宫走,边说,“这是哪里话,你伺候主子还要两头跑本就辛苦,太后也体谅你,说原该让你多歇歇。只是你也知道,太后和皇上之间虽然是母子,但是皇上也成人亲政了,有些事情就算是做额娘的也不能太多说什么。太后又是及爱子心切的,所以很多事情还是要问一问你才能放心。”

    “奴才明白。”我越发的恭敬,只是心里不禁在想,母子之间一定要这样吗?互相之间坦诚相待岂不更好?如果皇上一旦知道自己的亲妈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自己,怕是会有很深的裂痕吧。转念又觉得自己愚蠢,他们不是寻常母子,而是皇帝和太后,纵然母子情深,可是政治理念不同,也会因此有各自的政治势力。所以即便是互相牵挂,依然不能够直抒心中所想。无情最是帝王家...

    叩拜了太后,孝庄赐我坐在一个小杌子上。这已经算是分外的殊荣了,我不得不一跪一叩首,做出千恩万谢的模样。

    “你这孩子,来请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必这样。”孝庄笑容可掬的对我说道。苏麻喇姑也端过一碗茶给我,“太后心疼你,哪回让你站着了,回回礼数儿这么周全,你不累,太后还累呢!”

    我站起来双手接过茶,说着客套的话。心里却明白,恰如顺治说与我是朋友一样,这些话主子说得,奴才要是当了真,那就真的是离死不远了。好比公司老板说,“我拿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

    这些人说的情真意切,到底也是客套,还带了一丝暗暗试探的意思在心里。因此想要让上级们放心,就要更加恭恭敬敬,诚惶诚恐,甚至感激涕零。表演的哪怕过火些也没关系,他们喜欢吃这套。

    太后先是问了一些皇帝平日的衣食住行,身体好不好,然后又问了问他对朝廷上有什么言辞。最后问到了正题,“听说皇上最近很喜欢景仁宫的佟嫔?”

    我放下刚送到嘴边的茶碗,双手抱着青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微微一欠身,“回太后的话,最近皇上的确是去景仁宫多一些。”

    “嗯。”太后垂着眼眸,拨弄着手里的翡翠十八子。我知道她在等什么,于是接着说,“佟嫔娘娘奴才也见过的,容貌好不消说,难得的是性子温婉和顺,还读书习字,很合皇上的性子。”

    孝庄点点头,不紧不慢的开口,“所以皇上要封妃?”早已预料她会问这事儿,于是一点头,“是的,皇上确有此意。”

    “拟了什么封号没有?”苏麻喇姑忽然问,我迅速的想了一下,“皇上说暂不拟封号,想来是等着年节选个好的给佟嫔娘娘?”

    “很好,”孝庄忽然发话,我心里一顿忙打起精神。只见她换了个姿势坐着,看着我说,“皇上,最近有没有提起皇后?”

    这才是不好回答的坑!孝庄用了提起,说明她知道,从除夕过后皇上就再没去坤宁宫。按理每逢初一十五,皇上都要去皇后那里。而其实是从年前,皇后和他大吵了一架之后,就不再去了。我想了想,决定据实回答,“回太后,没有提过。”孝庄愣了愣最终轻轻一叹。我紧了紧手里的茶碗,里面的茶已经变得温吞,青瓷的那种幽微凉意开始蔓延...

    孝庄忽然伸出手,“秋染,你过来。”我心里有些发毛,却也不敢怠慢,刚起身苏麻喇姑就伶俐的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茶碗。牵住孝庄手的那一刻,我心里莫名就一哆嗦。那手细腻柔软温热,又带着些许坚定的力量。随着她的手,我跪在她脚边,抬头看着她。心里不免不耐,凭什么要跪在别人的脚边?可又想人在屋檐下这句话...

    “皇上和皇后说是国君与国母,可到底也是年少的孩子。说起来这门婚事还是我撮合的。本以为年少夫妻,会是相濡以沫的情分,可是没想到啊...”孝庄看着虚无的前方,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然后低头看着我,“可我能怎么样呢?从小疼我到大的亲哥哥,那也是我视如己出,真正心疼的亲侄女!”说到这里她红了眼眶,“当初,我答应哥哥,孩子交给我你只管放心...可是如今,我再怎么解释他也不会相信了!”

    “太后...”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也跟着疼了起来。我见过发小与她的哥哥,那感情是任何都替代不了的,而她小时候最骄傲的事儿就是告诉我们这些独生子女,“你们谁的话要是敢欺负我,我就告诉我哥去!”然后我们总会看见巷子口发小围着她哥哥又蹦又跳...

    “好孩子,在我心里你不是外人。”太后说着,然后不等我回答忽然捧起的手,“你的聪明懂事,我也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如今,我也只能求你。”

    “太后折煞奴才了!”我吓得赶忙要磕头,孝庄阻止了我,“皇上身边儿的,我只相信你。秋染,答应我,帮帮皇后,帮帮那孩子。也当帮我和我的哥哥!”话都说这份儿上了,我不答应还能怎么着?心里也不免一叹,太后指婚这件事儿,诚然有很大的政治因素在里面,清初入关不算久,根基未稳,自然需要蒙古的支持。可是,这里面也包含了太后和吴克善亲王的兄妹亲情。只是当初兄妹两个的美好愿景,最终被皇帝和皇后亲手打碎了...

    “太后...奴才一定尽全力。”我低下头,忽然手臂一凉,抬头一看竟是太后常带的翡翠十八子。刚要说话,太后却抢先开口,“我知道,皇后给过你委屈受。我这个侄女被惯坏了,性子倔强要强,她做错的事儿,我替她认。只是知道你不慕虚荣,赏你银钱怕也是侮辱了你,那就给你一份信任吧!”她说着拍了拍的手,我赶忙用另一只手掌托着十八子,诚惶诚恐的说道,“太后的信任更是无价之宝,奴才只怕福薄担不起。”

    “你担得起。”她说着伸手扶我,我随着她的手臂站了起来,孝庄轻轻微笑着,带了一丝长辈独有的疲惫,“皇上皇后那里,你只管尽力去做,真要是不成我也不怪你。我只是希望大清国好好的。”我心念一动,郑重的回答。“是。”拜别了太后,步履徐徐的走在回去的路上,不禁用手抚着胸口处。收在怀里的翡翠十八子,仿佛重若千金一般,压得我喘不过气。而那翡翠特有的丝丝寒凉似乎透过衣衫传入胸口,再直抵骨髓...

    哄着顺治去皇后那里并不难,顺治本就是心软重情的人,只是能不能留住皇上,还是要在皇后自己。而且这种事只能做两次,超过两次顺治就会起疑。那么,究竟怎么说,才能让顺治多去几次呢...

    “秋染姐姐!”

    一声呼唤打断我思绪,转头看去,只见皇后身边的花束子向着我快步走了过来。

    我挂上微笑,“怎么了?”乾清宫与坤宁宫距离并不远,所以素日里来往间总会遇见,日子一久也算相熟。而花束子也如她的外貌一般,乖巧可人,看人说话总是带这些怯生生的。

    “姐姐,我绣了个香囊,”她说着伸出双手,“送给你。”我接过来一看,只见是一抹秋香色,上面的春燕绿柳栩栩如生。放在鼻尖闻了闻,是一阵幽微的药香味儿。

    “是我照着古书上配的,说是能安稳心神,还能驱虫。”花束子笑意盈盈的看着我。我道了谢然后微微一笑说,“你找我只是为了送我一个香囊啊?”花束子先是红了脸,继而慢慢低下头,踌躇了一会儿,似乎是决定什么似的抬起头来,“秋染姐姐,皇后病了...你能不能跟皇上说说,让他来看看....”

    刚刚见到一丝暖阳的心又渐渐的沉了下去。但是也不能不故作关切的问,“皇后病了?严重吗?可有找太医院来瞧?”

    花束子刚要张口,立刻警觉的左右看看,然后把我拉到一个偏僻处说道,“秋染姐姐,主子得的是心病。之前太医院来了几位太医,也只是不痛不痒的开几味补药。可是说到底,皇上不来,主子的病是不会好的。我知道您能跟皇上说上话,您帮着说一说,行吗?不然,主子这样下去,我真的担心。”

    本来就答应了太后的差事,此刻我也没有拒绝她的道理,于是一点头说道,“好,我会想办法尽力去说。只不过....”

    “什么?”她问,我把心一沉,干脆说道,“原是不该背地里说主子们的不是。可是花束子,我能让皇上去,也得皇后留得住才行呀。年前他们吵架的事儿你也在,你应该明白的。”

    花束子垂下眼眸,面露难色,咬着嘴唇想了想,开口说,“其实皇后心里是有皇上的,可是她性子太要强,明明心里一把火嘴上却偏偏挂刀子,很多时候,我们做奴才的也不敢深劝。”

    “行吧,”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我会想想办法的,你先回去吧,你和皇后从小一起长大,她身边可少不得你。”

    “那就谢谢姐姐了!”她说着就要福身儿,我赶忙阻止,“你我都是侍奉主子的,可千万别这样。”

    又与她客气了几句,便各自分开了。不禁想,太后含泪嘱托,这会儿又有忠仆护住,皇后也算是有福之人。不知我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日有没有人这样护着我呢...

    过了几日的晚间当值,我向顺治讨了本书来看。既然他说过没有外人的时候我可以放松些,那么借本书来看,也不算太逾矩。

    不过是寻常的一本古诗集,只是当我看到柳永的诉衷情近,不免心念一动。随即轻声念,“残阳里,脉脉朱阑静倚。黯然情绪,未饮先如醉。愁无际,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

    “柳永的诗?”顺治放下批奏折的笔,我也放下诗集,转而带了些哀伤的看着他,“是。”

    “未免太过伤感,你少读些儿,别痴了才好。”顺治有些打趣的对我说道,我合起书笑说,“才刚看到前半段的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倒让奴才想起了家母说过的江南风光,可是看到后半段,又觉不免为家母伤感起来。”

    “哦?怎么说?”

    “家母的至亲都在江南,好多年也不曾见过一面。家母每念及此便会黯然流泪。”

    顺治露出怜悯之色,“是啊,至亲不在身边,的确是思念。”我走过去轻轻把书放回原位,“特别是外祖父,家母说,外祖父从小对她爱护有加,有时候淘气挨外祖母罚,都是外祖父护着。”

    “父女之情,该当如此。”

    “只是,要是母亲没有离开江南,至亲离得又近,互相也总有个见面的时候,如今山高水远,想要见面怕是不容易。”

    顺治也不免轻轻一叹,我见此接着说,“记得家母年少时还对外祖父说一定不远嫁,如今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说完我认真的去看顺治的脸色,生怕他听出弦外之音来。好在他并没有起疑,只是看着我问,“那你外祖父现在一定很思念女儿了?”

    “每逢中秋,家母也会独自凭栏,眺望南方。”

    “如此说来真是伤感,至亲远隔千山万水,经年才能一见,可是人生一世才能活多少年呢...”

    “外祖父来信时,也是时常叮嘱我要照顾好家母。天下做父母的无不牵挂自己的子女,特别是这样远嫁的,都希望孤身一人的女儿能够在异乡得遇温良,安稳度日。”

    顺治听进了我的话便陷入沉思,许久,点了点头,“是呀,至亲离得那么远,又孤身一人,想来心里也是害怕的吧...”

    “哎?”他忽然砖头看着我,我心里一惊,见他把脸往我的身前凑了凑,又闻了闻,然后说,“你身上什么味道?”味道?遭了!是花束子送我的香囊!万一他多想我该怎么解释...后背一阵冒冷汗,却也不得不拿出腰间挂着的香囊,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哦,前几天在交泰殿遇见了坤宁宫的花束子,她送给我的,说是要入春了,可以驱虫的。”

    顺治抬眼瞬也不瞬的看着我,眼神深潭一般幽暗。我深吸着气尽量保持着茫然状...许久,他一笑,“我说味道这么熟悉呢!这玩意儿我也有一个!”我暗暗的松了口气,一边把香囊挂回腰间一边说,“那既如此,我就不领她的情啦。”

    “为什么?”

    “她去年就给主子做了这个,那想来宫里的老人儿都有了吧,今年又拿旧的配方做来送给我,太敷衍了!”

    “哈哈哈...”顺治大笑着,指着我说,“你这小心眼儿!除了我谁也没有。原是花束子说能驱虫,味道闻着也不俗,我就要了来。不过说到底是女孩子家的玩意儿,我实在不好佩戴,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我打着哈哈应付着,心里却有了疑云,除了顺治谁也没有....

    “哎对了!”顺治说着一招手,只见小苏拉端上来一个托盘,只见上面放着一本书,还有一张长方形的条状纸。顺治伸手拿过纸放在书案上,又拿起笔沾满了墨,笔走龙蛇的写了些字,待墨迹干了后一边放回托盘里一边说,“今儿个不去景仁宫了,秋染你送这个过去给她,跟她说要她写出来,要对的工整。”

    我立刻知晓是要佟嫔对对子。然而天色已晚,要我穿过坤宁宫走长街去景仁宫,属实有点害怕...只是嫔妃住的后宫入了夜,就算是该宫的掌事太监都不许进入寝殿,加之主子的吩咐是不许拒绝的,这差事就算吓破了胆都得接。于是双手接过托盘,退出了乾清宫。

    夜晚的紫禁城万籁俱寂,只有一排排的宫灯对着风摇曳着,偶尔对面走过宫人,也都是低着头步履匆匆。在这幽暗的灯光下,让人觉得森然...我心内不安,想加快脚步,又担心纸条飞了。忽然,身后有什么东西坷拉一声儿,我赶忙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许是听错了...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宫里是安静,可是我要是嚎一嗓子估计得出来一堆人,有什么好怕的呢?人都说庸人自扰,大概就跟自己吓唬自己是一个意思吧。深吸口气,打起精神,刚要往前走,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我吓得差点儿叫出来,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身后。心里一激灵,借着宫灯仔细一看,顿时松了口气,“海兰察,是你呀。吓死我了...”

    “眼看着你从我面前走过去了!你竟没看见我。”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身后,只见是两个券洞。看来是我刚才精神太紧张,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岗哨。

    “你这是去哪儿啊?”他问道,我安下心来,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托盘说道,“这是皇上让我去送给佟嫔娘娘的。”

    “这大晚上的!”他感叹着走上来,看着托盘中的纸条,念道,“名借沉香,我思三首清平调...什么呀,不懂。”他摇摇头。我只说道,“无非是笔墨情趣而已。”他转而看着我,“既然这样我就送你过去吧。”

    “可以吗?”我担心他离岗会惹麻烦,又实在想有人陪着壮胆。海侍卫粲然一笑,故意探下身而来压低些声音说,“当然,我在这里就是保证你安全的。”

    “别乱开玩笑。”我担心让另外的值夜侍卫听见。海兰察调皮的眨眨眼,“他们听不见,走吧。”

    “谢谢你。”

    “跟我不许客气。”他说着走上来,我心里也不免一暖,亦步亦趋的走在他旁边。

    “你今天怎么在这边当值呀?”我问,他回答道,“替一个兄弟在这边儿,他家里有事儿。”

    “这样呀。”

    “嗯,我们谁要是有脱不开身的事儿都互相替换一下,宫里当差不易,彼此照应着,与人方便也是与己方便。”

    “你说的很是。”

    “这宫里说起来我都有能说得上话的人,你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只管来找我好了。”他转头看着我,我赶忙微微一笑,“谢啦。”他也报以微笑然后继续往前走。就这样与他闲话着,到了景仁宫的门口。海兰察与守宫门的侍卫交代了几句,守卫便转身敲开了大门。我便抬头对海兰察说,“你快回去吧,一会儿佐领来查岗你不在可不好。”说完就赶忙端着托盘进了景仁宫。

    一进到房间,一股带着花香的暖气扑面而来。佟嫔娘娘身着素色寝衣,正在对镜梳着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我轻轻走上前,稳当当的双膝跪地,“给娘娘请安。”

    “快起来!”佟嫔似乎有些惶恐。我道了谢站起来,听她说,“你们都是皇上身边儿的人,原不该如此多礼!”

    “娘娘哪里话,您与皇上都是奴才的主子,尽心侍奉主上这是奴才的本分。”其实心里对自称奴才厌恶极了,每说一次便觉得压抑一分。所以在宫里如非必要,我基本不怎么说话。而能绕开奴才这俩字儿,我就绝对不说,除非躲不过去了。

    “皇上有什么事?”她问,我端着托盘上前一步,“回娘娘,皇上给您送了一副上联,让您对出来了,给皇上瞧。”

    佟嫔让宫女接了过去,伸手拿起来一看,瞬间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笑说,“有些难,也不知这本诗集是什么意思。不过皇上既然吩咐了,我一定用心答对。”

    “既如此,奴才就回去交差了。天色已晚,娘娘早些歇息。”我说着福了福身儿欲走,佟嫔止住我,对身边的宫女说,“去。”那宫女麻利儿的走向里间,不多时端着托盘回来,只见是一些碎银子。

    “这些拿去买些胭脂水粉吧,虽然不多,也是我的心意。”佟嫔闪着水眸看着我,浓密的睫毛也遮不住眼中星辰似的光。

    主子赏赐,奴才必须接受,要不怎么说被赐死也要谢恩。哪怕我因为不想和佟嫔产生关系而不想要这份钱,也得装作高兴似的当着屋子里人的面儿妥善收好,并且谢恩。

    佟嫔着人送我到景仁宫的门口,再三辞了,便出了景仁宫大门。一抬头只见海兰察靠着宫墙,等在那里。

    “不是要你回去吗?”

    海兰察后背一推红墙站直了,走过来说,“送佛送到西,既然一路陪着你来的,自然要陪着你回去呀。”心里不免又是一暖,刚要开口,他马上伸出手阻止我,“哎,你再说一个谢字我可就生气了。”不禁一笑,感激的看着他,“我们走吧。”海兰察转而走在我旁边。走出一段距离,他忽然低声问我,“秋染,佟妃娘娘漂亮吗?”我看他一眼,“漂亮呀。”

    “性子呢?性子好吗?”问完又觉得好笑,“瞧我,咱们皇上那样的脾气,性子不好能行?”

    “嘘!”我赶忙阻止他,“别乱说。”他左右看了看,“这会儿就咱们俩在,怕什么。”我看着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说,“不该说的话,就是当着空气也不能说。再说了,关乎性命的事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他忽然停下来,很是认真的看着我问,“所以你也不相信我吗?”我一下子愣住了,怎么还把自己装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不就行了,你信着我,我也信着你就好啦!我又不会对除了你之外的人说这些。”他说着转身接着往前走,我看了看他,跟在后面小声儿说,“习惯成自然,不定哪天话就从你嘴里跑出去了。再说了,我就算醒着的时候闭严了嘴,可保证不了睡着的时候说梦话。到时候东窗事发可别怪我。”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马上捂住嘴闷声儿笑着。好一会儿才止住,然后对我说,“秋染,以前只觉得你文静话少,不想你竟这么有意思!”见我不语,他收了笑容,轻声道,“一个人在世上如果连一个可以讲心里话的人也没有,岂不是太凄凉孤寂了?”

    心里一顿,转眼看他。他停下脚步,轻轻走近我,然后深深地看着我说,“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想对你说心里话。”一时间心里闪过很多念头,万般思绪来不及理清楚,只眨了眨眼睛说道,“嗯,我知道了,你的心里话是想知道娘娘漂不漂亮。”他大大的一愣,刚要大笑出来,我赶忙作势要捂住他的嘴,他这才勉强憋住,闷声儿笑着,胸口剧烈的起伏,轻咳了几声方才止住。

    我转身往前走,慢慢的找寻着万千思绪中的起点。忽然感觉腰间轻微一坠,转头看去,海兰察拿着花束子送我的香囊,“我说你身上的味道那么特别,原来是这个。”

    “还给我。”我有些生气,伸手去抢,“堂堂一个侍卫,怎么跟个登徒子一样!”奈何他的身体高,又举起了手,我怎么也够不到,又担心动静太大惊动了人,所以抢不回来。

    “别这么小气嘛,就当是我一路护送你的谢礼。”他笑眯眯的,我只好解释道,“那是朋友送的,不能转赠他人。”

    “朋友?什么人啊?”他一副追问到底的模样,我看了看他手里紧握着的香囊,说道,“花束子,也是宫女,快给我。”

    海兰察眼神闪了闪,举的更高了,“不告诉她就是了。”我有些着了急,倒不是为了一个香囊,只是这个香囊顺治见到过,而且花束子只送了我和顺治,万一哪天被他发现挂在了海兰察的身上,不知要有什么风波。

    然而看海兰察执拗的样子,必是非得要我一样东西留着不可。来不及细想,我对他说,“你实在想要,我再做一个给你。”

    “真的?”

    见我点头,他问,“什么时候儿给我?”我说道,“找布料到香料再做好,最快怎么也得六七天吧。”

    “那...”他想了想,“那这个我就先留着,等你做好了,拿新的过来跟我换。”

    “别闹了,万一花束子知道了该生气了。”我说着试着一蹿想要去夺回来,不想因为穿着高底儿鞋,一个没站稳向前倾去。海兰察赶忙用另一只手环住我,顺势手臂一紧,我顿时贴上了他的胸口。看着他得逞似的勾起嘴角,先是心中怒火一闪,继而脑子一转,用尽力气推开他冷着脸瞪了他几秒,之后转身向前走去。他赶忙跟上来,“哎,生气了?”见我不语,他接着说,“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生气呀。”相信我真动了怒,他着了急,抢先一步挡住我。我抬头直视着他满是怒气的说道,“说你是登徒子真没冤枉你,好好的说着话,竟然就轻浮起来了。这要让人看见,我可怎么活?”

    “这不是没人么...”

    “万一出来个宫人呢?再说就算是没有人也可以这样么?”我皱着眉看着他。他见此有些慌了,“秋染你别生气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想对你好...”我心里不免一软,但是面儿上依然绷着,“这要旁人看见了,你这就不是对我好,是害我。拿来。”我说着伸出手,海兰察老老实实的把荷包递给我。我把荷包紧紧的攥在手里,略微的安下心来。然后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接着往乾清宫的方向走。

    “我送你。”他两步跟上来,走了一段又说,“秋染,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谢礼。”

    “看心情吧。”说着已经走到了他值岗的券洞的不远处,他依然央求着,我只好说,“你乖乖回去值岗,我就送你。”

    “我送你回乾清宫。”

    “那就没得谢礼了。”我说,他被我的话说的一愣,继而看了看乾清宫的方向,似乎有些放心不下,“可是...”

    “没有多远了,放心吧。”我放柔了语气。海兰察不甘心似的咬了咬嘴唇,最终只得听了我的话,老老实实的回到岗位。

    然而我哪里会做什么香囊荷包?针织女红更是一概不懂,要不是有银子在那里撑着,掌事姑姑早就打发我去干粗活儿了。当然知道我不会这些的时候属实让她难以置信,在我含糊过去之后,也被她嫌弃到现在。在她看来,不会针织女红的女子无异于半个废人,怕是嫁都嫁不出去的。

    好在花束子做香囊荷包是在后宫有名的,于是第二日特地去找了花束子,央求着她找了一个不常用的香囊给我。花束子把浅绿色绣山茶花的香囊递给我,“虽然没怎么用过,可到底也是旧的,你真想要明儿个我再做一个新的给你。”

    “不必了!这个就很好。”我接过来晃了晃,“谢啦!”花束子莞尔一笑,“一个旧物而已,道谢显得生分了。”

    我微微一笑,跟她告了辞。特意等了几天才给了海兰察,他很是心满意足的收下。自那以后便得空就来找我,不是从宫外给我带了些稀奇的小吃,就是带来些好玩儿的小物件儿。都知宫禁森严,也不知他是怎么带进来的。这一点倒是让我暗暗对他有了防备....

    至于顺治,他因着我的话,念及到与太后和吴克善舅舅的亲情,倒是去了两三次坤宁宫。而似乎皇后也有了那么一点改变,顺治再不似以往那样,每次从坤宁宫回来都带着一股无名火。甚至,还破天荒的增加了木兰围场的春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