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谭被夜里的闷雷震得一夜没睡好，一大早天不亮就又被来往的马蹄声吵醒，人老了睡眠浅，所以干脆就不睡了，到前面下了门梁，搬开两扇门板后瞅瞅街坊邻居似乎都还没起，便去打了桶水，把自家店铺前的道路淋洒了一遍。今上如今二次征伐高句丽，涿郡成了后勤通讯的中转枢纽，人马可谓川流不息，自己门前的这条街道是郡城里的主干道，都被马蹄踩烂了，雨天泥泞不堪，晴天尘土飞扬。

    才洒完了桶里的水，老谭听闻身后传来了拆门板的声音，便知道是自己儿子谭兴业也起来，没说话也没拿正眼去瞧自己儿子那还没睡醒的样子，只抬起头看了看自家门头上已经被灰土蒙了一大半的招牌，那上面的“谭家栈”三个墨字倒还是能看得清的。

    乱糟糟的世道，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保住阿耶传下来的这块招牌多久，现在看自己儿子听话是听话，却也不是个有多大出息的，真是和自己一模一样。

    老谭在那里叹气，儿子很有眼力劲地过来接过了他手里的水桶。他便吩咐道：“把屋里头的桌椅都擦一遍，我到后头瞧瞧那周家父女。”

    谭兴业应了一声。

    老谭瞟了自己儿子一眼又说道：“也不知道那小娘子能不能熬得过来，若是能熬过了，爹就给你说个亲去——他们还欠着咱们大半个月的房钱没给呢——瞧这父女俩的样子，估摸着也是还不起这笔账的。”

    谭兴业跟在自己老爹身后，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听见大街尽头隐约又传来了纷乱的马蹄声，听着人马不少，赶紧搀着自己老爹几步回了屋，缩在门后窥看。

    “郡守府和左御卫的人马都有，这回人数不少。”谭兴业多此一举地说道。

    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目下正兼着涿郡太守，为今上御驾亲征高句丽的后勤保驾。所以老谭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只要不是找自己麻烦的，自己这么一个小老百姓，还在为糊口发愁呢，管那么多干嘛？

    “干活去，要你多管闲事！”老谭瞪了儿子一眼，然后朝后面走去。

    涿郡虽然算是枢纽之地，但是由于正在战时，如非必要，大多数人都自觉地绕开了此地，现下店里客人并不多，几乎都是关外逃难来的没啥油水的难民，能睡个最便宜的大通铺没睡在街上都已经是好的，因此老谭就更感叹日子艰难了。

    谭家栈有三个大通铺房，其中一个略小，也能睡上十好几个，现在客人不多，只安排了一对父女俩，也算是老谭对这父女俩的照顾。这当然不是没有目的的，听那父亲自述，他们父女俩乃是汉人，姓周，父亲名叫周朝原。这对父女逃难是逃难，却是不是从高句丽那头过来的，而是自契丹八部那边逃出来的，真的是“逃”出来的——不是逃难，而是逃狱。所以那瘦骨嶙峋的小女娘，老谭看着还以为未满十岁，但是周朝原却说自己女儿年岁已经过了十三，都是饿的。不过老谭相信，好好养上一段时间，都会好的。

    这对父女原来打算只住一晚，第二天便要离开涿郡进入中原。但是住进谭家栈的当晚，那小女娘大抵是因为在途中不知感染了什么邪毒，浑身热得发烫，当日昏迷了一整天，又没钱请郎中，只靠一块湿布贴额头干熬，当然行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这十几日里小女娘的情况时好时坏，他们身上带的值钱什物和干粮早就损耗殆尽，老谭没把这父女俩赶出门去已经是大发善心了。

    也不知道那小女娘熬不熬得过昨夜。老谭私底下是感觉有些晦气的，但还是到厨下取了两个蒸饼准备送过去。待到他踱进通铺房后，眼前的情形却不由得让他愣了一下。因为那个小女娘已经坐起来了，倚着墙角，直愣愣看着房顶发呆，她身边躺着的周朝原不知道是饿昏了还是累睡着了。

    小女娘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着老谭，因削瘦而颧骨高凸的脸上神情木然，只是那眼神即便是在这昏暗的屋子里，都能让人感觉到是冷幽幽的，凉嗖嗖的冷气从老谭的脚底下直往上蹿。

    雌兽。

    老谭心念一闪而过，脚下的步子便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

    小女娘那仿佛是错觉一般的眼神眨眼便消失了，只是死死地盯着老谭手中的蒸饼。

    老谭舔了舔嘴唇，大声说送：“小娘子身子大好了？真是可喜可贺！”

    躺在小女娘身边的周朝原被他的声音惊得浑身一抖，张开了眼睛，朝着发声的方向望去，发现掌柜老谭正立在门前，慌得他连忙下床施礼陪笑：“掌柜的来了，房钱还请宽限几日……”

    老谭摆摆手，顺势将手里的饼递了过去，又安慰道：“不慌不慌，难得小娘子已经大好，周兄弟必有后福。”

    大好？周朝原听得一愣，顾不上老谭递过来的那两张饼，一下转过头，朝自己女儿望过去，才发现女儿已经坐了起来，正盯着老谭手里的两张饼发呆。一时喜极之下，气血上冲，一步都还未迈出便站立不稳，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老谭连忙上前两步，一把扶住了周朝原，掐住了他的人中，才使得他慢悠悠地醒了过来。待得老谭将他扶回了铺上坐下，顺手把两张饼放下，才又道：“小娘子得脱大难，两位定是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老谭便匆匆走了，他半刻都不想再在这里逗留。

    那小女娘还未等老谭走出屋门，便一把抢过了一张饼，就张嘴拼命似的啃了起来，看来是饿极了。

    周朝原一看，便顾不上自己胸口中隐痛犹在，伸出手抚着她的背颈：“慢些慢些，别噎着。”

    就在周朝原碰到小女娘身子的刹那，那小女娘浑身一僵，连啃着饼子都停下了，只是歪着脑袋看着周朝原，定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