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原手上倏然汗毛竖直，似乎有一股彻骨的阴寒，正从那抚在小女娘身上的指尖上弥漫开，吓得他触电一般的缩回了手，失声叫出了女儿的小名：“小羊儿……”

    那个叫小羊儿的小女娘仿佛被他的叫声惊醒过来，然后才低声自语一般道：“周杨……”

    周是父亲的姓，杨是母亲的姓。母亲生她时难产，死了。所以父亲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周杨，以怀念母亲。

    周朝原被契丹人掳获为奴十五年有余，见过许多生死大劫，方才那恍如错觉一般的感受，几乎与那些契丹人屠身上自带的杀气一模一样，甚至尤有过之。

    父女两人都呆坐在那里像陌生人一样沉默了片刻，周杨才鼓着腮帮子说道：“阿耶还是先把饼吃了，咱们再想想有什么法子把欠的账还了。”

    周朝原吃惊地问道：“小羊儿身子大好了？”

    周杨略有不适地点点头：“大抵是好了，只是还有点迷糊，浑身无力。”

    周朝原一时间涕泣不止，一边说道：“阿耶待会儿就到街上去寻些苦力活干，赚些钱还账，也积些盘缠，此行返回北海郡可不近。”

    周杨不置可否，只是一下一下地嚼着嘴里的蒸饼，似乎对于返回故乡这件事没有什么向往。

    见女儿没有反应，周朝原以为女儿在为自己担心，便笑道：“小羊儿是怕累着了阿耶？”

    周杨摇摇头道：“是女儿拖累了阿耶。”如今兵徭役重，涿郡作为枢纽之地，集中的役丁人数不少，虽不能说人力过剩，但应该是不缺苦力的。周朝原想到城里去卖苦力，怕是难以如愿。

    周朝原为免女儿担忧，拿起蒸饼咬了一口，说道：“阿耶待会便出门找找，小羊儿要好好休养身子。”

    周杨没有打击他的积极性，只是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周朝原看着大病初愈的女儿，又看了看手中的蒸饼，撕下了半张把它留给了周杨，说道：“小羊儿身体需要恢复，阿耶只吃半张就好。”

    周杨默然地看着周朝原揣着半张饼离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口一口地吃完了手里的那张饼，才躺在铺上又再重新闭上了眼睛。

    屋里的温度开始不易察觉地往下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躺在铺上的周杨那张腊黄带青的脸上，渐渐地变得翠白，直到脸上的肌肤似通透一般的晶莹起来，隐隐有蕴茵升腾。

    某一刻，周杨整个人从那通铺上弹了起来，有清淡的气流在她身体的周遭缠绕着，让人以为是错觉一般的让她悬在了空中足有一息，才坠落到了地上。站得挺直的周杨没有发觉自己有大病初愈的酸软不适，她透白的脸上满是震惊的表情，望向某个方向，哪里隐约传来了喧嚣的锣鼓声和繁杂的吵杂声。

    这陌生的世界里，周杨发现自己似乎学会了不依靠吃喝获取能量的方式。它现在或许并不会比吃喝所转化的能量更有效率，但对于周杨来说，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解放！

    在这个世界里，有一个专用词语来表述这种情形——辟谷。而眼下，她的身体正处于一种类似于混沌未开的状态，有宽广的延展性。

    看来，这具躯体确实是一具很好的载体，甚至都不需要太复杂的调理。

    周杨走出了通铺房来到了谭家栈前堂，见到谭氏父子二人正在自家门前和街上拥挤的百姓一同争相围观什么东西。她身材瘦小，体魄孱弱，再加上衣衫褴褛，挤上前去大抵也不会有人为她避让，于是便随手拖过一张櫈子站了上去。

    然后，她就见到了那枚幽黑的人头大小的珠子，看上去尚有余烟袅逸暗光流淌。在一片喧天锣鼓鼎沸人声中，被人置于一只红绸结花的木架上，一众人抬着沿街而过，周边更有甲士护卫。她从不曾见过此物，却能感觉到彼此间有某种牵绊，使得她一时间便有些迷惑——在这陌然生疏的下界异域，为何会有这样让自己倍感熟络的东西？

    然而这枚黝黑的珠子究竟是为何物，周杨也确定是不曾见过。

    然后她又听到门前的那个谭家栈的少东家谭兴业，正在向某人打听：“牟先生，可知道这是什么物件，竟能让郡守府这般动作？”

    “昨夜有天星坠于南郊，今晨郡守遣人寻获，便是这一枚。”那位牟先生又压低了声音朝他神秘地说道，“据泰福街的那位在国公府守了数天的莫郎中说，昨夜唐国公夫人殁而复生，应当便是借此物自天上而返。”

    周杨听得心念一动。

    一旁的老谭听得点头低语：“国公夫人得上天眷顾，当是后福绵泽。”

    那位牟先生竖指于唇上，嘘了一声示意禁声，以免祸从口出。

    唐国公李渊一家，乃是奉今上旨意随驾东征的，只因国公夫人窦氏途中染疾，才不得以于涿郡休养治病。至于今上为何一定要唐国公李渊一家随驾，是不是出于对那个关于“十八子，坐天下。”的谶语的忌惮，就不得而知了。

    天星坠落……周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气府通窍只在呼吸之间。”

    难怪自己方才有瞬间仿如身在大应山中——此物定当是大应山的镇山压胜之物——这种想法或许过于霸道了，虽然说尽管自己从未见过此物，但大应山渊源深厚，自己虽为内八侍卫之一，未见过的东西却也多了。只是那位殁而复生的唐国公夫人，不知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是个夺舍而来的异界之物，若是……也无妨。

    周杨眨了眨还带有些寒意的眼睛，垂首看了看自己瘦小的身板，说骨瘦如柴绝不为过。很明显，自己现下这体魄，肯定不可能从这一众甲士底下抢回这枚坠落的天星……不过自己既然府窍已通，想来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周杨不再理会街上的热闹，从櫈子上跳了下来，走出了前堂，返回了那间通铺房。

    正在门前看热闹的谭兴业似乎听到了前堂的动静，回头刚好瞧见了周杨离开时的那一抹瘦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