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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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青藤宴(四)

    清明石上,蓝采臣头戴纶巾,衣衫朴素,气质上比书生还像书生。事实如此,南岭的那片竹海中,以“馨竹”为名的宗门,确实有独到之处,上至净土传出的经书道藏,下至民间驳杂的志怪小说,馨竹楼藏书不下万卷,据说国子监的文渊阁都比不上。

    蓝采臣在那里读了万卷书,随后一年游历又行了万里路,直到落城的大碑亭,被东海的少年郎削去一指,他才再次回到竹海涛涛的地方开始坐井观天,听了百日的萧萧竹声,竟然洞玄而出,改左手持剑……

    如今,书生又见少年郎,奇怪的是心绪并没有仇人相见的波动,他的眼神里只有熠熠。

    长生路坎坷不平,跌个跟头再正常不过,是哪里跌倒就躺哪里,还是爬起来拍拍屁股继续朝前,这种粗浅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真的很难。

    蓝采臣左手持剑,材质……就是竹子,书生破境出井的那一天,自己动手,削了一根竹做剑,并赐名“轻舟”。

    轻舟已过万重山!

    当下,这片轻舟就停在廖青云的眼前,这位从青州走出的榜眼此时衣襟湿透,长剑掉落在清明石上……直到书生的背影跃下青石,那一双手仍不自觉地颤抖着。

    自始至终,书生看了他一眼,从头到尾,递了一剑……

    李浪的嘴里多了片竹叶,喘着粗气咀嚼出一股苦涩的味道,貌似这位朴素书生算得上自己半个情敌,相较之下……青衫公子想了又想,最后憋出了满脑门子的黑线。

    时间在山林间穿梭不止,斜阳渐渐抹红了一处天际,天子山变得秀美至极,偏偏还有人抢了它的风头。

    观云台的最后一方谷雨石,高挑的少女望向远方,左颊溢出浅浅的酒窝,看羞了西边的霞光,栖湖将军府最宠溺的小郡主,摇身一变,成了南湖简书斋最年轻的小师叔。

    这场气运之争,不论结果,单说人气,酒窝少女无疑甩了其他人一整条京都最宽敞的长安街都不止。

    天子山,酒窝少女占着天时,地利,人和……还有貌美。

    山风托起她乌黑的秀发,少女轻轻抬腕,露出一方银匣,长约尺余不足掌宽,上面雕刻出精细水纹宛如月色逐波。之后,娇俏的酒窝少女开口出声,云淡风轻,只有两句话,四个字:

    “朝华。”

    “暮遐。”

    每吐一个字,月色剑匣就会错开一寸,每说一句话,匣中就会冲出一抹流光,让这方天地更加明亮一些。

    两抹流光,一白一红,竟是两把飞剑。

    再然后,这方天地都静了下来。

    李浪下意识摸了摸袖间的一截剑尖,将嘴里嚼着的碎叶啐在地上,压住了提到嗓子眼的脏字,乖乖,这丫头片子藏得够深呐,除了那把秋蝉以外,她到底还有多少件宝物……真他娘的人比人,气死人喽。

    山道上,车撵中,皮丘丘伸手抹了把汗,见怪不怪,因为他知道,除去这两把朝华和暮遐外,小师叔的剑匣里还有四把飞剑,分别是浮瑶,涿光,灵汐,灼露。就连那只叫做“三千尺”的剑匣也不是俗物,春庭湖上的几位师叔祖恨不得一股脑将他们的宠爱全都塞进去,至于对手……那位究州魁首能见到朝华暮遐,已经可以在长生路上吹嘘个一年半载了。

    李浪和高揽踩着长青观的撞钟声下了山,经过车撵没有打招呼,江南走出的纨绔陋习多,脸皮厚,可唯独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癖好。

    观云台一天二十三场,只出现了两场胜负未分的平局,算是给青藤宴开了个精彩的好头。

    暮色下,李浪独自走回举人巷的小院,老槐意料之外地赖在比他还硬气的硬床上。李浪岂能嗅不出那一丝迟暮的气息,递了碗热水过去,年轻公子嘴角微涩:“待会儿我跑趟将军府,来得及的话,咱俩明天就走,去离山。”

    老人笑着问:“青藤宴的好戏全在后面,不看了?”

    李浪撇撇嘴:“没啥意思,哪些能上榜,大概有个数,我估摸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

    老人弓起身子,屁股挪到了床沿温言道:“跟我撂句实话,是不是觉得我这把老骨头快不行了,急着拖着我回去叶落归根好过客死他乡。”

    “瞎扯淡。”年轻公子翻了个白眼过去,“今天算是见识了大宗门的底蕴,我是急着去离山挑几本像样的古谱秘笈,好好琢磨一下,免得以后走出去给离山丢脸。”

    老人憨醇一笑,用手指敲了两下墙壁:“我是折了点寿元,眼睛还没瞎,耳朵又不聋,那天你在隔壁屋子说的话,我全听到喽。”

    年轻公子眼眶微润,转过脸望向屋外:“老槐头,离山又不缺我一个弟子,如此做值当吗?”

    老人哼哼道:“不一定哦,其实有没有那一局樊笼对弈,老头我都是一只脚踩到棺材板的人了,余年的日子就那么回事儿。可你不一样,离山的因果种在了你身上,还能撒手不管嘛,倒是让你舍了山珍海味,酒容红嫩的百媚佳人,年轻轻轻却去求飘渺的长生大道,你就不记恨我?”

    李浪蹬鼻子上脸道:“当然记恨了,不过你是离山的前辈,应该多想想法子再教导弟子几年,等我翅膀硬一点,还能替你挑挑担子。”

    老人咧起嘴,有气无力道:“想都别想,光是陪你走这一趟八千里,已经累得够呛了,老了,老了,好不容易逮到撂挑子的机会,还能有拾起来的道理?只可惜,见不到拙峰大兴的那一天喽。”

    年轻公子苦着脸,眼眶湿润。

    当晚,李浪走进了栖湖边的将军府,穿过百曲千折的通幽回廊,在第三进的水榭庭院中,与两鬓如霜的老人饮茶话家常,直到月明星稀时才辞行而去。

    回到巷口的拱桥,再次见到了那辆熟悉的车撵,酒窝少女站在桥边,月光将拉长的倩影铺在桥面上,少女扬起俏脸,招了招手,李浪面带谄媚走进跟前,少女抬脚就踢,被早有防备的年轻公子轻巧避开。

    少女板着脸,没好气道:“都进了水榭院,多走几步路会死嘛,还是后庭湖的花草有毒?”

    李浪满脸愧疚:“青藤宴还没结束,怕打搅了你。”

    酒窝少女更加来气:“能再编个更蹩脚的理由吗?”

    李浪挠挠头:“怕见了你,舍不得走。”

    少女抿唇,一时无语。

    年轻公子壮起胆子,摸了摸少女的脑袋:“老槐时日不多了,我不得不走。”

    酒窝少女一反常态地没去理会对方的冒犯之举,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瞪大了眼睛:“李自在,要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

    李浪丈二和尚:“哪一句?”

    酒窝少女撅起嘴:“给你十年时间,你最好能通玄,要不然,本姑娘去离山亲手剁了你,总好过你死在别人的剑下。”

    年轻公子洒然一笑,少女转身而去,直到马车开始缓行,依旧一动不动,车厢中,少女探出脑袋,溢出醉人的酒窝:“李自在,以后你能不能活得自在一点?”

    愣在桥边的公子摊开手,笑容灿烂:“不自在嘛?”

    少女揪起翘鼻,“呸”了一声,车帘被缓缓放下,年轻公子哪里会知道,此时的少女已经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