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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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一剑开天门

    翌日一早,李浪就入了宫。昨夜在栖湖,薛满庭有交待,离京前,面一次圣。

    巨檐重脊的大明朱门前,除了一位内务府的小太监外,还有一位袍绣红鱼,手拿绣春刀的冷艳女子。年轻公子上前打趣道:“这么巧!”

    满朝视若罗刹的女子破天荒的笑了起来:“听说小侯爷要走了,以后说不定就成了驾鹤的仙人,所以,这个交情能攀一点是一点。”

    李浪岂能听不出“驾鹤”的弦外之音,于是,笑着回敬道:“别!司首是红人,如果有什么需求,就算本公子累断了腿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手不离刀的冷艳女子难得的翻了个俏皮白眼:“小侯爷这种鬼话骗骗红袖招里的姑娘就行。”

    年轻公子笑容玩味:“司首还是不了解我,本公子除了床上说出的话不能信,其他时候说的连西凉的铁骑都拉不回头。”

    冷艳女子咬了咬纤薄嘴唇,举头望向天空,全当耳旁风。

    内务府的那位小太监一直屁颠颠跟在两人的身后,一路小碎步,瞅准时机赶紧插话道:“万岁爷还在大明殿议着事,还请两位移步养心殿,早朝一结束,万岁爷就会过来。”

    颜如玉点了点头,连个谢字都没有。

    就在此时,京都南郊的上空骤然一亮,一道雪亮的光线冲天而起,流云所触尽数炸开,苍穹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溢出金红色的霞光。万籁俱寂,唯有一声高亢的剑鸣。与此同时,整座京都,乃至天子山,数千长剑颤动不止,似乎下一刻就要脱鞘飞走,实在是匪夷所思,无数年轻的弟子目露骇然,伸手死死按住剑柄。

    云雾缭绕的那座侧峰上,十几位长生宗师几乎同时起身,不约而同地望向天际那道璀璨到极致的银线,只觉得春寒料峭,遍体生寒。

    一剑可开天门,京都何时出现了一位折矩境的先知?

    深宫养心殿,左右各有一对白玉狮,廊道四周朱红色的巨大木柱矗立在雄伟的台基上,极尽威严。宽敞的夹道上李浪怔怔望着被一剑斩开的流云,金红色的霞光慢慢收敛,天空上的口子渐渐愈合。李浪只觉得心湖如潮涌,浑身不得劲,他扭头看向握着绣春刀的冷艳女子,开口道:“如果我现在走了,不算不敬吧?”

    颜如玉出乎意料地摇摇头:“事出有因,应该不算。”

    年轻公子欲言又止,可最后只是一声叹息,转身离开,内务府的那名小太监瞪大了眼睛,心中惶恐,这哪里是不敬,简直就是大不敬。

    南郊的那间小院,断去一臂的驼背老头站在门口,古朴的青石街延至残破的拱桥,桥边,摆摊的木讷汉子和几个摊点的食客,此时全都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冰冷的街面上趴着四道人影,气息全无,死活不知。

    驼背老头举目望着天空,咧嘴一笑:“大白天的,你们如果不愿意做人,那我就积点德,可以送你们去做鬼。我年纪大了,又缺了一只手,但离山的这把剑还是能拿得动的。”

    老人缓缓闭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像是自言自语,接着道:“神火是个好东西,撩拨之前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不然,还是好好学学人家净土的行事,比你们圆滑多了。北柯寺的小师父就在离此不远的白马寺修行,至于南门观……有一位阿南道姑现在就在这间院子里,近水楼台都没得月,倒是你们这些个芝麻绿豆大的倒霉蛋做了湿了鞋的过河卒。”

    老人淡淡一笑,最后说道:“离山的东西,想一想都不行。”

    最后这一句就像一声春雷,整个南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举人巷周边的几条巷弄中,见到了这般仙人手段的十几条鬼魅身影,骇然退去……

    石拱桥上,白衣公子的模糊身形已经依稀可见,李浪似乎用尽了所有的精气神奔至老人身前,一手托住老人仅剩的胳膊,泪眼朦胧一片。

    已经在长生路上走了一年的年轻公子,不是感觉不到这些天举人巷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是不是南门观借势青藤宴祸水东引不好说,毕竟薄纸终究包不住那株神火,只是李浪以为还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

    驼背老头拍了拍李浪的肩膀,洒然笑道:“大限将至喽。”

    李浪搀扶着老人坐下,眼角湿润道:“待会将军府的马车就到了,我们下午就走,回离山。”

    老头摆摆手:“来时八千里路餐风饮露,回去这一趟路途只多不少,好在你现在的身子骨今非昔比了,抱朴培元,洞灵固本,加上一部心印经集于你一身,解开差不多还剩两年的枷锁应该不难,至于之后……反正我是看不到了。所以,与其一口气机吊着所剩无几的寿元,还不如放纵这一次,不敢说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但好歹能灭灭他们的胆气。”

    年轻公子眉眼低垂,轻轻拍打着老人的后背,不知何时,两鬓斑白的老人已经是满头银霜,驼背老头笑着继续道:“求长生,证长生,可谁能真正的长生,两脚一蹬鸟朝天,屁大点的事。老奴这些日子也想通了,把整座凋零的拙峰压在你肩上,委实是重了,你小子有句话说得对,自己的路应该自己走,不得逍遥自在,长生有个卵的意思。”

    年轻公子别过脸,缓缓道:“只要活着一天,在山下我就是离山的弟子,在山上我会是拙峰的弟子。”

    “有这句就够了。”老人轻轻拍打着落在肩头的手背,“犯不着记恨南门观,我跟那位小道姑有约定,她会护送你过了临水城,那地方距离山不远了。”

    李浪皱着眉,红着眼道:“我信不过她。”

    老人瞥眼笑道:“天下的长生宗门三教九流,数以万计,可能做到不打诳语这一条,那还得是净土的一寺一观,所以放心好了。只不过……过了临水,会出现什么样的妖魔,你就要自己应付了。”

    年轻公子咬了咬嘴唇,挽起费力起身已经颤颤巍巍的独臂老人,再伸手替他掸去屁股后面的灰尘,两人转身进了小院。檐下,年轻的道姑眯起狭长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悲。清风拂面,只是以木簪挽了个简单道髻的道姑任由发丝随意飘散。

    南门观道子入世的第一天,这天下就成了一副棋局,起手便知收官,樊笼一弈算是一招胜负手,再从稻湖来到这间京都的小院,就是让天下人闻弦而知音,大抵能嗅出一丝神火的端倪。要说苟延残喘下的变数,应该是离山老剑侍一剑开天门,拉上自己从冷眼的观棋人跟着入了局,可大势已趋,一子起与落,一剑起与落,一座离山又能改变什么?

    老人坐在井沿,揉着膝盖望向南方带着笑意,咂摸着嘴道:“想吃酱牛肉喽,就着离山一带独制的辣酱,那味道简直了。”

    李浪猫着身子,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狗日的,难为我嘛?”

    驼背老头断断续续的生机此刻竟有连绵之势,他伸脚踢了踢年轻的公子,哈哈大笑道:“去,给我到巷口打点热酒来,要最地道的烧刀子。”

    李浪点了点头,折身缓行,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檐下的小道姑只能见到半张挂满泪珠的侧脸。

    永历二十四年春,离山剑侍第五槐面带微笑,陨于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