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生溜出院子，悄悄舒了一口气，还是外面的空气清新，景色也更好。

    下马坪上最前面的几张桌子，坐着几名清泉山的弟子，都知道这位少年郎是老庄主眼里的红人，一个个刚要起身让座，就在这时，后方响起一道很突兀的声音。

    “梅老弟，我旁边有一个空位，如果不嫌弃，一起坐下来喝几杯。”李浪端起酒杯，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几名弟子同时瞪大了眼睛，这种货色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喝几杯？你到底算哪根葱，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位置，

    高揽在桌底下开始扯李浪的衣服了，声音放得很低：“哥们，错了，错了，那是坐在里面的，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下马坪一阵沉寂，无数幸灾乐祸的目光中，东海长芦的少年郎只是腼腆一笑，然后，吐出令人错愕的两个字：“好啊。”

    人生如酒，咽得下苦，才能品味出其中的甘醇。

    高揽举杯的手有点微微颤抖，梅长生？江南道上一剑惊天下的少年嘛？他现在居然给自己敬酒，这是什么感觉？

    五年的陈酿竟然能喝出三十年的味道，就是这种感觉，这下回宗门起码够自己得瑟一年半载的。

    李浪彻底喝高了，他挥舞着手里的竹签，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道：”九四七，你们说我这个牛不牛？”

    “牛大了！”四周起哄的弟子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青州的青藤筵总共才有多少人，这个签号……是自己挑的吧，

    “牛个屁。”李浪满嘴吐沫星，“无所谓了，大活人还能给尿憋死吗，如果这几个数字说了算，那青藤筵大家还比个蛋。”

    下马坪上尖叫呐喊此起彼伏，尤其是签号越靠后，喊声就越大……

    “为九四七走一个。”

    “奶奶个熊的，九四七都能有这样的底气，我还怕个毛……喝，喝，醉死鸟朝天。”

    “来，来，来，我先表个态，不管是喝酒还是明天的青藤筵，我要是怂一下，就跟你姓。”

    ……

    梅长生醉眼朦胧，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他嘴角泛起微笑，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就在这一个夜晚，东海的少年郎有了人生的第一场大醉。

    第二天，清泉山的晨钟惊醒了无数梦中的少年。

    晨曦中，李浪用最快的速度起床洗漱，然后特地换上一件崭新的长衫后，撒开腿奔向下马坪。

    青藤筵从这里开始，青州前往京都天子山的三个名额，只需要三天时间将会揭晓。

    自知之明的小侯爷对三个名额没有兴趣，他的目标很简单，万一……闯进明天的正赛，就让简书斋的小师叔给自己捶背捏腿。

    清泉山根本不需要任何动员，青州长生道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弟子，出现在这里，就是他们的榜样和动力。

    青草茵茵的下马坪，以风水九宫落位，摆出八方玉石，有无数的符文闪现，光华流转，最后在中央投出一道璀璨的球形光幕，无论从哪一个面去看都是正面，光幕中云遮雾障，九级古老的石阶若隐若现，仿若悬空如真似幻。

    传说，大道有九，人遁其一。

    即使是六大长生地，在招收新弟子的时候，都会用这种法子来测量弟子的资质，而且只有过了五阶，才能入门。

    青藤筵延续了这方面的传统，但要求降低到了四阶，青藤榜不止是着眼于当下，也看重未来的可塑性。当然，三届青藤开榜的事实证明：长生道，有资质也不一定能行，但没有资质，确是万万不行。

    年轻的小侯爷望着下马坪上空巨大的光幕，紧了紧拳头，信心渐渐爆棚……

    李浪的目光缓缓移向四周，草坪上，还是那张黄花梨的八仙桌，还是那位执笔的花甲老人，老人的身后是高台，青州长生道上的大人物应该就在上面观礼，高台下方，终于看到了毕晓楠的身影，她的身边，东海少年与李浪的视线相交，两个人彼此会心一笑。

    站在树荫下的少女盯着挨千刀的背影，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皮丘丘和沉默寡言的青年同时望向年轻的小师叔，往事如昨，两个人想起了当时还扎着马尾的小姑娘，在春庭湖踏上第八级石阶时，王兴之说得那句“大道可期”。

    此时，清泉山的晨钟再响，接连三下，没有任何的开场白，八仙桌后的花甲老人扯起嗓子喊道：“第一位，九四七！”

    李浪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慌里慌张地举起手，这是什么情况，不按常理出牌……签号越大越靠前？

    下马坪上哄笑声一片，李浪走出人群，一路小碎步，先是绕着光幕煞有介事地走了一圈，然后驻足回头，自信满满地挥了挥手，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打响这个开头炮。

    毕晓楠愣愣许久，怎么是他？

    花甲老人敲了敲桌子，不耐烦地催促道：“抓紧时间，后面还有六百多人呢。”

    李浪生出掀桌子的冲动，六百多人？你给我九四七是什么意思？

    木已成舟，而且关键时候，轻重还是要拎得清，李浪深吸一口气，抬脚踏碎一片交织的目光，从八方的离位低头钻进光幕。

    光幕中波纹散开，李浪如同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还没有落脚，一股洪荒的气息扑面而来，清泉山里无数的虫鸣声消失了，春风不再，四周的空气陡然间变得滞涩无比。

    李浪坠坠不安，一只脚刚刚落在第一层的石阶上，这里的天地骤然失色，千绿刹那枯残，遥远的天际忽然响起一声古老的钟鸣，轰隆隆……如同大道梵音，摄人心魄。

    大地在震颤，摇晃不止的李浪艰难抬脚，觉得咫尺如天涯，好不容易踩上第二层石阶，幻境陡生，浩瀚星空中，日月过平川，一眼望去，四野皆是尽头，然后，整个空间变得黯淡无光，仿佛随时就要坍塌，钟鸣声再次响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欲让世间蝼蚁匍匐不前……

    衣衫尽湿的小侯爷如负山岳，只觉得眼前一黑，软绵绵地扑倒在第三层台阶上……

    咚——

    下马坪上的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光幕里的狼狈身影毫无征兆地栽了下去。

    从开始到结束，一共钟鸣三声。

    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局，第三层石阶……依然是淘汰的命运。

    “资质确实差了点，他其实已经算讨巧了，明明在第二阶上已经撑不住了，偏偏让自己倒在了第三阶，这份心性算是难能可贵了。”高台上有人轻声点评。

    “九阶梯上有大道蕴理，他既然能让钟吟三下，说明他还是有三阶天赋的，只不过……可惜了。”毕洪全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桌案后的花甲老人心领神会，执起笔刚要划去九四七这个数字，惊呼声骤起。

    光幕里的石阶上，有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他紧紧地扣在第四阶的边缘，李浪的身子蠕动了一下，喷出一口血。

    树荫下的小师叔攥住衣角，眼睛都在发力，嗯……不对啊，难道不是希望这个挨千刀的被淘汰才对嘛，可为什么又想看到他爬上第四阶呢。

    是同情？还是怜悯？

    人群中，高揽吼道：“李自在，爬起来！”

    昨天还在一起拼酒的年轻人顿时不自在了，助威声开始零星响起，很快，越来越整齐，越来越洪亮。

    李浪什么也听不见，他的神识沉入神渊，虚山之颠的神火微颤，一缕神辉直刺苍穹，漆黑的幻境似乎被撕开一道口子，一点点神辉涌入身体，钻进了每一寸肌肤，钻进了已经开启的十二窍穴……

    力量非常短暂，但是却足够支撑李浪去完成一套连贯性动作。

    咚——

    天地间，此时古老的钟鸣声再次响彻，久久回荡！

    永历二十三年的春天，清泉山的下马坪，落城的小侯爷翻身上了九阶梯的第四阶，然后滚下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