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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

    车站上一阵阵犀利的汽笛声又将人们拉回到忙碌生活中。轰轰烈烈的吴大坎儿杀人案就像是深秋里刮过的一阵儿西北风,打着旋儿扫过滦州城的地皮儿就无声无息了。吴大坎儿义薄云天的故事在滦州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渐渐淡去,大家更关心石头和翠儿,这对儿孤男寡女在一个屋檐儿下咋儿过日子?这个二愣子似地通达新少掌柜的能有个啥闹腾头儿?邻居的大嫂大婶们还私下里唠起了闲话:唉,翠儿这孩子命真够苦的,临末了还许给了个敦粗胖愣头青的傻小子,真可惜淹禁了这么个高挑俊俏的黄花大闺女。

    可能是良心发现,也可能是没看上这点儿小财,原本判给贺家人的两驾车马,“乐亭帮”的人并没有登门要车找麻烦。石头从虞家回到货栈,脚刚踏院门,日本人像摸着脉似的由石原带两个日本兵将牵走的两驾马车送了回来,还留下了五块大洋说是山田少佐和兵营里的士兵们凑的慰问金。瞅着院子里停放着的马车和眼前饿得直打着响喷儿的大青花骡子,石头感到脑袋里空空的,似乎整个院子里的生物全都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等候着新主人的命令。石头忽地感觉自己长高了不少眼睛也明亮起来,今后自己就是这个院子的主人,整个通达货栈和吴家的兴衰荣辱要和自己紧紧栓在一起。心里紧张得有些发慌的石头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他回到自己熟悉的草料房里坐下来,觉得满脑子里有无数个念头在拚命地搏斗、撞击,足足发了半个时辰的呆,才猛地打了个激灵,深深呼出口气,没顾上管饿得直叫的牲口,锁上院门又直奔回虞家。

    石头回到虞家没有进院,而是让正在街上玩耍的明哲把士臻叫了出来。见到士臻后石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说:“虞叔,我有点事儿和您唠扯唠扯,您给把把脉。”

    看着满头是汗的石头,士臻痛快地说:“别急,有啥事叔给你做主。”

    “咱还是找个地儿说吧,家里不方便。”没容士臻同意,石头拽起士臻的袖子就走。俩人快步来到街口的一处僻静地方,士臻才捯饬过口气来:“啥事儿呀,闹得这么神头古怪的。”

    “虞叔,这是吴家的大事,我也没旁的亲人,想和您唠扯唠扯。”没等士臻表态,石头就接着说了起来:“爹把这份家业靠给了我,我得要对得起他。我想把货栈添俩字儿,叫吴氏通达货栈,您看中不?”

    “中啊。”士臻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您今儿个就给咱写个牌匾,我想明个就把那块儿旧的换下来。”

    “中,我一会儿就写,但要刻木匾得有会儿子工夫。”看着石头焦急的目光,士臻又加了一句:“中啦,我再找块板子给你刻,连上刷漆兴许赶明个晌午就能整好。就这事儿呀,有啥神秘的?”

    “还有”石头又拉起士臻的袖子恳切地说:“叔,我想把吴家的家业撑起来,你得帮着我。”

    “你这孩子,咱生死是一家人,哪儿是帮不帮的事儿呀。”士臻嗔怪地甩开石头的手接着说:“你放心吧,叔把你俩当亲侄儿亲侄女看。”

    “那就中,那你和大婶儿荣儿一起搬到俺那儿去住,中不?”石头这话一出把士臻说愣了:“咋儿着?”

    石头狠狠咽下口唾液接着说:“叔,我琢磨了半晌,我想把货栈做起来,做大,可要是没有您帮着我做不成,货栈不能没有您,您就过来帮我吧,当掌柜当账房先生都行。货栈缺人手,让大婶一起过来帮把手,再者说,我和翠儿也——”

    士臻一听话音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了,对呀,如今吴家的院子空了,这一对儿独男寡女的虽有着姐弟情份,可没正式成亲前猛地撂在一块堆儿自个住是有点别扭。士臻低头思索了一下,抬起头对石头说:“这么的吧,让你大婶儿带着荣儿先过去陪翠儿住些日子,我在家还得上课,有账的时候我就过去做账。”

    “别”石头有点着急:“叔,您就帮侄子这回吧,咱栈上不缺钱,您把课停了,咱爷儿俩卯起劲儿把货栈给撑起来。”

    看着石头恳切的目光,士臻寻思石头说得也在理儿,现在货栈急需重整旗鼓,单靠石头一个人的力量肯定单薄,这节骨眼儿上自己应该出手帮一帮。拿定主意后,士臻点了点头说:“中吧,就依你。反正明哲这孩子也该考县中了,一会儿我去找他爹合计一下把课停了,赶明儿收拾收拾,全家和翠儿都搬过去。”

    “忒好了!”石头一把抓住士臻的手激动地说:“叔啊,有您给当这个家,我的心就放下来了。”

    士臻甩开石头的手严肃地说:“这话不对,我是帮着你俩,家还得你俩当,过阵子等事儿都安顿下来,你俩成过亲我们就回来。”

    “中,中,叔你说得对。”石头忙不迭地说:“只要有您给坐着阵,啥事儿都中。”

    两人分手后虞士臻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白明哲家的杂货铺。一听到士臻说要停课明哲爹立马急了,孩子这些日子学业上长进挺大,毛手毛脚的性子也改了不少,他正鼓起劲准备供孩子考县中,士臻真要停课撤火,全家望子成龙的梦想可能就全都黄了。明哲爹好说歹说,士臻终于想出个两全之策,让明哲每天去通达货栈上两节课,直到明哲明后年考上县中。

    一切料理停当,第二天一大早,石头就急匆匆地套上一辆车,拉着士臻一家三口和翠儿回到通达货栈。大婶和荣儿陪着翠儿住西屋,士臻住东屋,石头仍在草料房里。大嫂进屋没落脚就忙着升火做饭,随着袅袅炊烟升起,五口人四个姓的一家人又有了生气儿,翠儿忧郁的脸上终于慢慢舒展开。士臻亲自题写亲手雕刻的的“吴氏通达货栈”牌匾挂在了货栈院门上正中,通达货栈又开张了。人们发现,崭新的牌匾刻意多出“吴氏”二字,是在通告大家,虽然吴大坎儿走了,货栈主人换了,但吴老板用人格打造的品牌犹在,吴家的根基没有变。兴许是社会舆论显示了威力,自打吴大坎儿杀人事件过后,“乐亭帮”虽然仍把持着车站的重货生意,但份子钱再没向小货栈和车主们收过。

    从满清到民国已过去十年,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民主自由就是年轻人发泄多余荷尔蒙的由头,只要北平、天津一有个啥响动,滦州城里中小学校里的年轻学生们就像有根绳儿牵着似的也跟着闹腾起来,上百号孩子们举着各色小纸旗儿站到“阁上”城隍庙上狂呼一顿。开始时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愿意聚拢过来,瞅瞅穿着时髦学生装的年轻男女学生们的稀罕模样,似懂非懂地听听学生们的声嘶力竭地高谈阔论;空闲下的拉脚扛活壮工们更愿意凑过来,瞪起眼珠子肆意地从女学生妹子的白净脖子溜到丰胸掐腰再到白洋布袜子的小腿肚子。不管学生们怎样狂呼烂叫,北平的总统、总理依旧换汤不换药地轮换个不停,外国列强依旧变着花样地欺负中国糟蹋百姓。时间久了,学生们冲动劲儿小了不少,大伙也失去了猎奇的兴趣,该忙啥忙啥去了。而民国给滦州城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车站的运输业更加火爆了。各路军阀在全国混战厮杀,争城夺地,铁路成了运送战备资源的交通命脉。奉系把持东北、进驻北平后,把京奉铁路作为进攻退守的生命线,大量东北生产的枪炮武器和兵源运进关内分送到各个战场,从关内掠夺和缴获的大批物资产品再运送出关,滦州站作为重要的物资转运点,忙碌的运输生意让滦州车站前的大小货栈跟着挣得盆满钵满。

    通达货栈新掌柜石山海的脑袋瓜儿也一刻都没闲着,火车站和日本兵营仨瓜俩枣的运输生意已经远远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反复琢磨,单纯凭借找熟人求关系做生意不会持久,应该谋划一条让生意自己做上门来好方法。他缠着士臻商量了几个晚上,实在捉摸不出啥道道来,最后俩人决定还是走出去瞅瞅,看人家大城市的买卖人是咋儿做生意的。出门前,石头让士臻仿着大买卖家老板的样儿画了张名片,正面用规整的楷体写着:

    滦州吴氏通达货栈石山海

    背面写着:

    经营业务:车马运输人力运输货物搬运货物存储

    在城里找了家印书社,花一块大洋印了一百张镶着金边儿的名片。俩人先到唐山,再到天津,在大城市的车站、码头足足转悠了一个礼拜,通过士臻认识的同学、朋友疏通关系,和几家大货栈的老板见上了面,从他们嘴里挖出了不少生意经。回到家里,石头顾不上照看栈上的生意,拉着士臻靠在炕头认真揣摸,想空了脑瓜仁儿终于想出个生意诀窍:合纵联横。按照这个思路,就是纵向与唐山、天津的大公司合作,从他们的运输体系中拿到延伸到滦州的业务;而联横就是与滦州的中小货栈联合,充分运用协作的优势争取拿到大运输业务。说到底,这还是从春秋战国老祖先那学来的。士臻天明不过宿地梳理出了纵向联通横向协作的合作运营模式,分别拟出了合纵和联横的“运输合作协议”两个范本。第二天天没亮,俩人就又登上了去唐山、天津的火车。功夫不负有心人,用了一个礼拜,石头和士臻就带着与七家货栈或运输行的合作协议回来了。没出半个月的工夫,合纵联横果然有了成效,通达货栈牵头可以横向联合二十多辆马车和上百辆人力车,每天从唐山、天津会发来三四单运货订单,运输业务拓展到榆关、山海关、迁安、乐亭等百公里范围,滦州吴氏通达货栈在唐山、天津及周边地区渐渐有了名气。通达货栈火爆起来,每天车水马龙业务量撑得满满的。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个敦实厚道邋里邋遢的小车把式,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名精明能干一呼百应的货栈老板。人们也不再一口一个“石头,石头”地叫了,而是有人称呼“吴老板”也有熟悉的叫声“石老板”。但过去石头,如今的石山海依旧是原来的模样,五短壮实的身材,毛毛茬茬的光头,黑袄黑裤一身短打扮和厚道中不失精明的眼神。

    通达货栈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渐渐地脱离开对滦州车站和日本兵营的依赖,但石头从不怠慢李源吉,每月初十雷打不动都亲自送上上个月的份子钱。眼看着到了十一月初十,石山海没让士臻查看上月车站生意进账,而是直接从翠儿掌握的柜上取出二十块大洋,用牛皮纸包好揣进刚换的身干净棉袄袖子里,快步来到了车站。

    石山海已全然没有了过去的羞涩,来到小套院“总工室”见到李源吉轻松地打了个招呼就把牛皮纸包放到了桌上。李源吉也不再有以前那种居高临下的神色,看似不经意地拿起纸包颠了颠,乐着说:“吆喝?生意不错嘛。”

    山海抿嘴笑了笑,侧身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说:“还中,托您的福。”随手拿起了桌上摆着的一个精致的小瓷瓶端详起来。李源吉问:“知道是什么吗?”

    “知不道”山海用手指在瓶肚上敲了敲:“是花瓶吧。”

    “轻点儿。”李源吉俯身一把从山海手里夺过瓶子:“知道它值多少钱吗?”看到李神情紧张的样子,山海有些不解:“一个花瓶还能值几个钱。”李源吉把花瓶轻轻放回桌上,认真的地说:“这是康熙珐琅瓷,你一年挣的也不一定能买得下来。”

    “啊?有这么贵?”山海眼直勾勾地盯起了瓷瓶。

    李源吉没有接话而是把话峰一转:“城里和周边村镇的人你都熟悉吗?”

    “还中吧,城里儿街面上的差不离儿都认得,城外几个镇和大村常拉活,大户人家常走动。”

    “好,那你帮我办件事情吧,你把咱滦州城满清时在京城、天津或者唐山做官的满人给我查一查,回头告诉我。”看着李源吉说话的认真劲儿,山海不敢怠慢,认真地说:“中,我尽快去查。”话一出口又犹豫了起来:“这城里儿的买卖人和三教九流地咱都熟,当官的就差点了,要不就让虞先生给帮着办,他是读书人,兴许和当官的能搭勾上。”

    “也好,虞先生现在干啥呢?”

    “给我当账房先生呢。”

    “噢?你小子还很有手段嘛,把个大秀才收到门下做账房先生了,看来有钱真能使鬼推磨嘛。”李源吉笑着调侃起来。

    山海脸一红忙解释道:“不,不,虞先生是帮我忙,那可是个好人哪。”

    李源吉佩服地端详了会儿山海,然后说:“好吧,山海,我也如实地告诉你。前清时一大批京官逃出京城躲到了滦州和山海关一带,观望着局势,准备有朝一日能复辟还朝,时局不好就出关回归祖庭。民国已经十多年了,这帮遗老儿们复辟已经全无指望,回东北老家的路也让张大帅给堵死了,只好在咱滦州一带扎下根儿来。这些八旗纨绔子弟们哪儿有兴家置业的本事呀,只能靠出卖家产过活。据我所知,出京时他们带出了一大批皇宫里的宝贝,这件珐琅瓷瓶就是有人从他们手上收的,估计他们手里还存着不少。听说一些外国文物贩子正想尽法子联系上他们,准备把这些宝贝倒腾出国。你要抓紧帮我找到他们,争取能抢先把这些东西搞到手。”

    “噢?有这么回子事儿?!”山海听得两眼发直,深深地出了口气说:“这么大的事儿我中吗?”

    “能行,这帮儿遗老儿们不敢和现今的有钱人联系,一是怕丢面子,再者他们人生地疏地也不认得几个当地人,你和虞先生多留些心思,勤打问着些就行。”李源吉说完又盯着石头捉摸了一下:“这是个大生意,你们也不会吃亏,事成之后给你们提两成。”

    “哎”石头刚答应完一想不对,忙改口说:“那哪儿中呀,您帮了我们这么大忙谢还来不及呢,这点小事哪儿还能跟您算计呀。您放心吧,我回去就和虞先生好好合计合计咋儿打听,让手下的伙计们也都留点儿心,一有消息就立马告诉您。”

    李源吉站起身拉起山海的手拍了拍说:“好,我一直看好你石山海的能力。但这事儿不要太过声张,尤其不能提是我收的。”

    “中,中。”山海忙站起身,不知是该握住李源吉的手还是抽回来。看到山海受宠若惊的样子,李源吉松开手又客气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说:“好,那就等你的好消息吧。”说完,李源吉转身从桌上拿起那包钱递给山海说:“这钱你拿回去,就算是跑办的前期费用。”

    山海赶紧倒退一步说:“那哪儿中啊”说着又紧走两步出了屋,李源吉追出屋门跟上一句:“该花就花,不要吝惜钱,回头都算我的。”

    (二)

    回到栈上山海没敢耽搁,立马找到士臻把李源吉的话学了一遍。一听是收古董的事儿,虞士臻直摇脑袋:“咱哪儿是那人哪,这里儿的门道深着呢,再者说咱也不认得那些个满清当官的呀?”山海也嘬起了牙花子,忽然一拍脑门想起了个人:“对了,虞叔,你说金姥姥家里儿是不是有这些个玩意儿呀?”

    “金姥姥?哪个金姥姥。”士臻整日里钻在书堆里,对街面上的人和事儿知道得不多。

    “就是阁上那个“瑞丽华”绸缎庄老板金姥姥呀。自从闹兵乱金姥姥被杀了以后,我看金家就不中了。头前儿我拉货从城西金家过,看着好像他家正朝外边倒腾着卖家具呢,估摸着他家一准儿有古董啥的。”

    “这倒有可能,可咋儿进人家门呢?咱和金家人不熟,冒冒失失地去敲人家门问人家有东西卖不,就是当面咒人家倒霉呢,还不让人给打出来呀。”士臻调侃着说。

    “也是的,原先金姥姥得势的时候狗眼看人低,除了城里的大户没把谁放在过眼里,如今墙倒众人推,没啥人爱搭理他家了。”

    “倒是有个人。”士臻眨着眼想,“明哲他爹好像和瑞丽华的老板搭勾过,当初想让儿子去当学徒,还让我给掌柜的写过礼帖来着。”

    山海一听来了精神,催促士臻立马去找明哲爹,自己也急头巴脑地赶回车站。李源吉听到石头这么快就有了消息也很兴奋,当即决定不管有没有东西都要亲自去金家走一趟。下半晌刚过,士臻带着明哲爹白有清,山海和李源吉则坐上两辆黄包车,山海还特意顺路在“桂顺斋”打了个点心匣子,四个人分别赶到城西金宅。

    金家宅院是一处前后三进的院落,主人“金姥姥”算得上是滦州城里的豪门大户,金家宅院是大清没落时的十多年前建的,建设时请的全是京城的工匠,建筑材料都是在天黑后从城外偷偷运过来的。工程历时三年多,听说光工钱就花了五六百块大洋。宅院落成后人们有些失望,房子青砖灰瓦没有特别之处,但据传金家宅院用的全都是从京城颐和园里偷偷出来的木料和石材,屋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如同皇宫一般。性格怪异的“金姥姥”好像没有亲戚朋友,宅院建成后除了金家人和仆人外从没有人到访过。

    金宅的大门虚掩着,白有清推开大门向里面高声喊:“金嫂在家吗?”

    迎着话音,从正屋走出个穿戴陈旧约有五十岁的老妇人,用疑惑又恐惧的目光打量着进来的四个男人,怯怯地问:“你们是?”

    明哲爹拱手施了一个大礼说:“是金嫂吧,我是城南的白有清呀,前几年总给金老板打个下手啥的,您还记得不?”见妇人还是有些疑惑,山海就跟上一步介绍说:“这位是咱滦州车站的李站长。”

    老妇人赶紧偏身儿屈膝规规矩矩地道了个万福后说:“给李大人请安。”然后又问道:“你们这是?”

    石头抢着说:“李站长是金老板的老朋友,今天有时间过来看望一下,这是给你带来的礼物。”说着把点心匣子递了出来。就在一瞬间,从堂屋里“噌,噌”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和一个半大男孩子,疯了似地抢过匣子,打开盒盖儿抓起里面的点心就向嘴里塞,老妇人也不顾一切地上前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一边吃力地嚼着一边一屁股坐在了屋前台阶上“呜,呜”哭了起来。李源吉上前一步对老妇人说:“别急,别急,还有吃的。”然后转头对石头说:“去,再买些米面和熟食来。”

    老妇人狠狠咽下嘴里的食物后用衣襟儿抹了把眼泪站起身说:“唉,让几位大人见笑了,这一家老小整两天都没见油腥了,都是老金这个王八犊子造的孽呀。”又对着满嘴大嚼的中年女人和孩子说:“你们也要点脸面,都到里屋待着去。”

    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估计是金老板的妾,半大孩子也应该不是嫡出的。看着来客没有走的意思,老妇人礼貌地说:“不逗您笑话,屋里连坐的都没有,要不,您们请回吧。”

    “不忙,我进去看看。”李源吉回绝了她,然后自顾自地向堂屋走去。推开堂屋门,屋里空空荡荡已徒临四壁,阴冷的光线从“一马三箭”纹的窗棂上照射到墙上,显得有些阴森可怕。屋北墙正上方悬挂着一幅半旧的牌匾,上书:恒泰永昌。再走向东屋,只见火炕上光光地只铺着一张破旧的炕席,李源吉仔细环顾了一遍显得有些失望,又抬起头端详了一会儿屋顶,老妇人有些难为情地说:“您别见怪,老金死了以后,官兵和歹人们不知抢过多少回,能搬得动的全都抢走了。实不相瞒,我是金家用红顶子花轿接过门的妾,当年在肃亲王府上伺候过格格,是正正经经有脸面的人,只可惜嫁到金家门里,吃尽了苦受够了罪。外面的那个是老金从窑子赎出来的烂货,还有一个过继过来的傻儿子。老金这个挨千刀的走了以后,他大儿子把他亲娘和偷偷藏的细软全卷走了,只剩下我这个孤老婆子还带着这个烂女人和一个傻孩子,兵乱过后就只有靠着卖家里儿值点钱的东西活命了,现如今实在没啥卖的了,这人老珠黄地连卖大炕都没人要,呜呜。”说着,老妇人蒙面掉起泪来。李源吉没有关注妇人的表情,而是追问:“这房子没人要吗?”

    “唉,有人来瞅过,一听说这房子嫌太悔气惨人就都走了。”

    “哦?怎么会悔气?”李源吉有些不解。

    “闹兵乱时老金在院里被砍得头,没人给收尸整整停了一个礼拜都满院子发臭了才埋的。他大闺女让人糟蹋过几次,没脸见人也吊死在这堂屋里,买家嫌太埋汰没人愿意要。”

    “噢――”李源吉再次细致地端看屋顶,又来到屋门前用手轻轻地抹去窗棂上的灰尘,仔细地盯着“一马三箭”纹的窗框看了几眼,接着走出屋用手拍了拍屋前房檐立着的四个黑漆漆的木柱子,低头犹豫了一下,然后对着妇人认真地说:“我和金老板是老朋友,你们这样悲惨的境遇我不能不管。这样吧,我出五十块银元把这处房产买下来,你们几位别在这儿受罪了,明天拿着钱投亲靠友去吧。”

    李源吉“出五十块大洋”的话一出口,把老妇人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虞士臻也有些错愕,赶紧上前提醒说:“李大人,这房不值啊。”

    李源吉儿用眼色制止了虞士臻,又对老妇人说:“谁都有遭难的时候。明早我让人把钱拿来,你们收拾收拾就可以走了。”

    “哎,哎”老妇人怕李反悔,忙说:“没啥收拾的,给钱立马就走,立马就走。”

    虞士臻又提醒道:“家里有没有房契和地契啥的吗?”

    没等女人回答,李源吉摆摆手说:“不用,留个字据就行。”正说着,山海提着一袋白面和用屉布裹着的一大包馒头进来了,老妇人看到吃食,没等山海递出手就一把夺过来搂在怀里,躬起身子千恩万谢地念叨起来:“恩人呐,恩人呐。”

    李源吉没有再理会妇人,冷着脸带着三个人直顾出了院门。来到街上,李源吉从制服兜子拿出一块大洋回头递给白有清说:“谢谢你,今天麻烦你了。”

    白有清吃惊地拿过钱,嘴上嚅嗫着:“都是家里儿的事,谢个啥,没做啥事儿哪儿能要钱呀,不中,不中。”

    李源吉没有再理睬他,停下脚步又对虞士臻说:“虞先生,你们先回去吧,我和山海还有些事。”

    看着士臻他们走远后,李源吉转过头对山海说:“这事办得很好。明天一早你先来车站取五十块钱打发走她们,再尽快找几个壮工过来,把这些房屋全部落架重修,房子的大梁、廪条和门柱都换下来,可以换成柏木的,门框、窗框也都要完整卸下来,不能损坏。旧料全部堆到院里我有用,拆整维修的费用你估个数,回头我给你。”望着李源吉严厉近乎阴森的眼神,山海没敢多问,点头应承了下来。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山海为修房的事儿着实犯了大难,原本以为上四五个工、用上个一两个礼拜就能干完的活,没曾想光是拆房顶竟用了十个壮工干了整整一个月。一拆才知道,金家房子非同一般,大梁不知是啥木头,比一般的木料重上好几倍,房梁落架要十来个工一齐上才抬下来;屋前门柱子更是邪乎,黑漆漆的木头像生铁似地竟然刀斧不入。还有一样东西更加神秘,工人在摘堂屋中堂的那块木牌匾时,发现后面塞着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圆纸筒,山海觉得该是个宝物,多了个心眼儿自个先藏了起来。山海原本估算工费也就二三十块钱,可随着工时增加费用也一增再增,一直增加到一百多块。李源吉对拆房顶显现出了极大的热心,三天两头过来瞅瞅。让山海更为奇怪的是,卸下门框窗框和大梁刚落完架,堆放起来的一大堆木料一夜之间就全没了,向邻居们一打听才知道,头晚儿整整过了一夜的汽车,有人听到好像搬货的人说的是及了咕噜的外国话,山海一听就急了,赶忙到车站找到李源吉问是咋回事。李源吉微笑着从桌子抽屉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封银元,十分轻松地说:“山海呀,不瞒你说,你替我办了件好事。我通过人打听了,那个金老板家庭情况是这么回事,金老板的哥哥原先是内务府的四品官员,在给慈禧建陵寝时在造办处担任采买木料石材的小官,这家伙吃里扒外,与人合伙偷运出来不少建陵的上等木料和石材,金宅房屋几乎全就是用这些材料建设的,大梁是上等的金丝楠木,门柱是级品的非洲乌木,窗棂竟然是用整块紫檀雕的,就连檩条用的都是花梨木,真是价值连城呀。那些材料太珍贵了,我怕放在外面不安全,就连夜安排人员把木料运到了个安全的地方暂存一阵子,等局面安定了再转移走。前些日子没和你说清楚,主要是怕你不小心说走嘴,这些好物件不能让坏人给盯上。山海呀,这回你立了一大功,我要感谢你啊。”

    听完后山海长长出了口气:“噢,是这么回子事呀。那这些个木头能值多少钱呐?”

    “不是钱多少的事儿,这都是稀世珍宝,不可多得,不能让歹人们拿到糟蹋了。”李源吉脸上闪出些不耐烦但马上又收住,把银元递给山海说:“这是二十块银元,钱不算多,是个心意。金家的房产你看着处理,卖房的钱权当充作拆房的费用吧。以后再有像这样的信息多留点心,我不会亏待你。”民国时期银元值钱,一块银元顶得上市面上的二十块纸币,二十块银元就相当四百块钱。

    山海接过沉甸甸银元忙说:“哎哟,李大人,不用这么多,工钱没几个钱。另外,金家的宅院修整好少说也能再卖二三十块大洋,那就是五六千块钱呢。”

    李源吉微笑着说:“拿着吧,以后再跑办时用着方便。”

    回到货栈,山海没顾上把钱给翠儿就赶紧把士臻叫到东屋,将李源吉的话仔仔细细地叙述了一遍,士臻也恍然大悟:“噢,是这么一档子事儿啊,李源吉这个老滑头可真是够奸的。”咂摸了一下又警觉地说:“他能把那么一大堆木料放到哪儿呢?难道是给了小日本子?”

    “我瞅着不会,李大人挺恨日本人的。这个李源吉太神通广大了,啥都瞒不了他,一见他我就脊梁骨发凉,该不会把这些个好东西运出关给了老毛子吧。”

    士臻搓着手考虑了会儿说:“给谁都该没啥事儿,如今军阀混战,世道太乱,一堆木头又不能当枪当炮使,除了换个钱,谁拿着也不啥大用。反正往后咱得留点心防着点儿这个李大人,别让他当猴耍了。”

    “哎”山海答应着又犹豫了一下,然后神秘地放低口气说:“虞叔,我从金姥姥家的匾上还揪下了样东西,你瞅瞅。”说着就爬上炕,从炕柜里取了那个蜡封的旧纸筒。士臻剥开蜡封打开纸筒,里面是一卷灰黄色的布绢,展开布绢是个有一尺见方的古旧画。士臻对着窗户透进的光线仔细地端看,画面是一圈儿苑墙围绕着水池,池中有十字平台,台上有圆形殿宇,拱桥通达左岸,左岸建有彩楼,水殿,池岸四周桃红柳绿,间有凉亭,船坞,殿阁;水中龙船屑楼高阁,人物活动于楼内外;龙船两侧各有小龙舟五艘,每艘约有十人并排划桨,船头一人持旗;另有数只维游其间。书面左、下两侧的苑墙内外人群熙来攘往,虽然人物微小如蚁,姿态各异,神情生动,在图左下角的粉墙上有楷书小字“张择端呈进“。士臻似乎明白了:“嗯,有可能是张择端的《金明池争标图》。”

    “啥图?值钱不?”山海急切地问。

    士臻眼没离开画,一边继续审看着一边说:“这画我上学时听说过,如果是真迹的话该价值连城了。”

    “啥?!这么值钱?”山海几乎惊叫起来。

    士臻抬起头:“古董这行当门道太多,我这点儿眼力可不中,看不出真假。不管是真是假,你先收好了,最好连翠儿也别告诉,这东西留好了还中,留不好就是个祸害。还有,这画可不能让李源吉知道,这个人精子要是搞到手,知不道又要整到哪儿去呢。要真是国宝的话,万一从咱手里整没了,那可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祖先啦。”

    “嗯。”山海认真地答应着,把画收好又重新放回到炕柜里,然后拿起两封银元来到了西屋。

    自打爹娘没了后,翠儿像是变了个人,院里院外再也听不到那像银铃儿般爽朗的笑声。翠儿每天除了跟着忙栈上的活,就是和大嫂一起做家务,偶尔和荣儿一起听士臻给明哲上课,常常听着听着就愣起神来。翠儿基本不出院,能让翠儿走出院门的只有给爹娘上坟,无论家里有丁点好事儿或是烦心事儿,哪怕是大嫂刚蒸出了锅焖子,翠儿都端上一块儿给爹娘送过去尝尝鲜儿。士臻一开始怕翠儿到坟上没准会有啥事儿,总是让大嫂或荣儿陪着,而翠儿一到坟前就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呢喃着和娘唠嗑和爹撒娇,就像一家三口在逍遥自在地郊游,他就放下心由着翠儿自个出去了。自打爹娘死后,翠儿就自然成了货栈内掌柜的。货栈所有涉及钱的事都是由翠儿管着,山海也省心,每天的进项回家就往翠儿的西屋炕上一放,有啥花销,山海还没说上两句翠儿就会打断他,“甭说了,用多少”。但两人再也没有多余的话,没有了以前的姐弟亲情,俩人生分得像是主人与雇工一样。

    山海挑起门帘进了西屋,翠儿正盘腿坐在炕桌前纳鞋底儿,从鞋底儿的尺码估摸该是给山海做的。山海故意把李源吉给的两封银元重重地往炕上一放,等待翠儿流露出惊喜的表情。翠儿回头瞅了一眼没有吱声,山海有些失望,只好吭吭唧唧地从李源吉要买古董到拆金家房子的事一件件地唠叨起来,话还没说完,翠儿放下鞋底儿把钱靠炕边一推冷冷地说:“这钱咱不能要。”

    “咋儿着?咋儿不能要?”山海刚想抬高声,嘴一张开又压低了口气:“这钱是咱辛辛苦苦挣的。”

    “我爹说过,不义的外财不能要。”翠儿没抬眼,拿起鞋底儿又纳了起来。山海还想争辩,瞅瞅翠儿毫无商量余地的冷脸,吧嗒了两下嘴没敢再吱声,拿起两封银元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