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裹银装
繁体版

第九章(下)

    (三)

    滦州自古以来就是冀东重镇,宋辽时期曾节度义丰、石城、马城、乐亭四县,到了大清朝仍延袭明朝旧制仍设立滦州县衙,虽隶属永平府是县级建制,但仍辖义丰、乐亭两地,以州作称谓,比其他县高半格。到了民国,唐山、古冶、开平一线煤炭和钢铁产业兴盛,滦州失去了以往的经济地位,就改州为县归TS市管辖。县政府仍在原县衙署的院内,民国建立的六七年时间里县长走马灯似的更换五六任,每年要军饷筹官奉,工矿企业商家店铺被一遍遍地搜刮,县财政年年入不敷出,连修县政府办公用房的钱都没有,更别说新修县长官邸了。半年前县里发生了震惊全国的“杨三姐告状”案,贪赃枉法的县帮审下了大狱,县长也遭连带被免了职,这个新县长从古冶调派过来还不到两个月,一家老小和随行秘书一家人都住在了破旧的县衙后院几间平房里。一大早一阵阵砸门声和高喊声惊醒了县长一家人,县长赶忙招呼上秘书来到前院,打开了大门。只见吴大坎儿正坐在大门外的石台阶上,身旁放着装有人头的脏布包和一把带血的镰刀。一看到两个身穿中山装官员人,大坎儿大声喊道:“我叫吴大坎儿,杀了人自首来了。”

    看着满身血污的吴大坎儿和血淋淋的布包,县长知道是一桩命案,定了定神儿后赶忙叫秘书去小南街找县警察局长来。不一会儿,警察局长带着几个警察匆忙赶来,凶犯、凶器、人头具在,立马将吴大坎儿收押。没多大一会儿的工夫,贺家十几口子人也呼啦啦地赶到县衙来报案了。一时间,吴大坎儿杀人的消息就像晴空中响了颗炸雷似的瞬间传遍整个滦州城。

    翠儿把头枕在娘的怀里眯了个小盹儿,而翠儿娘则一刻也放不下心来。一晃两个时辰过去了,丈夫还没回来,她的心里愈发焦急,已经预感到丈夫要出大事。没等叫翠儿出门去打听,邻居大嫂就过来报信了。当翠儿娘和翠儿在邻居大嫂大婶们陪同下一路疯了一样赶到县衙时,大坎儿早已被压进了监狱大牢。

    贺老六被杀更是让“乐亭帮”炸了营,领头的一面派人去天津向帮主“鸿哥”报告,一面纠集了几十号人围住县政府,摩拳擦掌地狂呼着“严惩凶手”、“血债血偿”。县长是个明白人,据说还是燕京大学法律专业的高材生,要求县警察局长尽快审理结案,严办凶手,绝不能让“杨三姐式”的冤情重现。同时让他多派了几个人手日夜看守住吴家,以防“乐亭帮”借机生事迫害吴家的母女二人。

    看戏的从来不嫌戏码儿多。最先赢得自由的应该算得上是报纸期刊电台等媒体了,被称为无冕之王的新闻记者既是激恶扬善针砭时弊的斗士,又是四处找寻奇闻轶事的猎奇者,尤其是听到杀人越货等带血腥味的事件,记者们就会如同疯狂嗜血的苍蝇一般立马蜂拥而上。一时间,“滦州城杀人血案”成了民国七年的重大新闻,没出两天的工夫,就登上了唐山、天津、北平乃至上海等地各大报纸的头版。一开始,媒体报道的还只是“生意纠纷,凶者起意杀人”、“血腥人头,午夜凶案”等猎奇新闻,而随着记者们一路地跟踪调查和深入挖掘,一篇篇“黑帮霸市行凶,弱者奋起反抗”、“民主共和下的黑暗”等追踪报道铺天盖地般的遍布了大街小巷,甚至有些报道直指到罪魁祸首“乐亭帮”。坐阵天津的“乐亭帮”老大袁鸿奎原本想的很简单,逼着县政府赶紧把吴大坎儿给宰了,再找俩打手把吴大坎儿老婆孩子的脑袋砍下来告慰一下贺老六的冤魂,这屁大点儿事就算了结了。但如今全社会的目光全都盯住黑社会“乐亭帮”,从来处事不惊的“鸿哥”此时也毛了爪,赶紧命令在县政府前闹事儿的手下全都收手撤回,没有他的口谕谁也不许再造次胡闹,又通过关节找到滦州县长送了份重礼,递过“尽快结案,大事化小”的口信。别看新县长才来滦县两个月,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滦州车站这盆混水不好趟。公安局长亲自审了两天,吴大坎儿死咬住就是自己深夜拐着腿摸到贺宅,亲手把贺老六的脑袋割下来的,凶手、凶器具在,案情简单清晰。

    民国初期国家百废待兴,司法体系还未建立,袁大总统倒也省事,把《大清刑事诉讼律》一翻牌儿,直接改成了《中华民国刑事诉讼律》,后面继任的北洋政府更是没有闲心修订法律,老百姓的民间诉讼都还是去县政府报案,偷鸡摸狗的小案子由公安局抓起来关几天就结了;真要有了杀人越货的大案,小小的县长就不敢轻易断案。县长赶紧亲自去唐山向市长当面请示,市长也拿捏不准,俩人又奔到省城天津。BJ的中央政府正为曹锟总统的贿选案打得不可开交,涉及到了直隶高官和TJ市长,市长官位都可能坐不稳,哪儿还有心思管小小的人命案。省高等检察院的高官只听了县长三分钟报告就下达指示:严惩凶犯,莫生民怨,当机立断,自主裁量。县长听后气得是七窍生烟,上峰说的简直就是一堆屁话,啥主都没做。本来县里还有个县协帮审专门负责断案,但刚巧滦县的县协帮审家里老娘病逝,回家丁忧去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县长决定快刀斩乱麻,他让公安局长找来几位滦州城里前清遗老知名士绅,算是组成了个合议厅,大家审理过案情后一致同意“杀人偿命”,每人签字画押后形成审判决议。县长当堂宣判:“人犯伊尔根觉罗.正新,满族正黄旗。因生意纠纷,持刀杀害贺六小,手段残忍,罪不容赦,须杀人偿命。经合议厅审理,决定判处该犯死刑,三日后执行枪决;吴家的两驾马车作为赔偿归贺家所有。”判决告示在城门口一贴出,引来了人们阵阵惊呼:啊?!吴大坎儿原来还真是个满人呀。

    石头这几天其实根本就没远走。趁着天黑跑出通达货栈院门后,石头放慢脚步仔细寻思,滦州城上通下行的陆路、水路全都由乐亭帮的人把持着,天一亮就是“乐亭帮”的天下,自己哪能逃得脱?逃得远不如躲得巧,敌人眼皮底下最安全。石头打定主意哪儿也不去,而是直奔了车站。车站的仓库对石头来说太熟悉不过了,从后墙翻进车站后,石头找了个平时人迹稀少的破旧仓房躲了起来,有翠儿给带的一大包干粮,石头稳稳地在仓房里躲了四天。第五天天刚蒙蒙亮,石头实在憋得难受,趁着车站还没上人,回来透透气活动活动腿脚再顺便找口水喝。刚溜出仓房门,正赶上值夜班巡警找僻静处撒尿,一眼瞅见了石头,就随口打了声招呼:“哎,石头,大早起儿在这儿溜达个啥?不会是在踅摸啥宝贝吧。”

    石头没敢应话,转身就要跑,巡警提起裤子打着哈哈说:“你小子真他妈没良心,你们家吴老板明天就要砍头示众啦,你不去给他送壶断魂儿酒,还他妈在这儿闲溜达。”

    石头心里“咯噔”一怔,忙问:“啥?你说啥?”

    巡警继续调侃道:“你小子真他妈的是熊瞎子卖猪蹄儿,给我装啥傻呀。”

    石头忽然明白了,他狠狠拍着脑袋“哎呀”大叫一声,然后不顾一切地跨过铁道冲出车站一路狂奔赶到吴家。吴家堂屋东屋里站着坐着挤满了人,乡亲邻居们大多是过来安慰翠儿娘的,也有找热闹听新鲜儿的,还有两三个打扮洋气的外来人,估摸是探听消息的记者。大家围着坐在炕桌旁的虞士臻,东一句西一句地鼓动着这个屋里最有学问的人拿出救人的好主意。石头一头闯进屋来,先看了眼虞士臻又发现了斜躺在炕头的翠儿娘和守在一旁低泣的翠儿,扑上前一把抓住翠儿娘的手,哭着大声问:“婶儿,爹他咋儿啦?”

    翠儿娘正昏沉沉地微闭起眼躺着,猛然听到石头的喊声,惊得“妈呀”一声坐起身子,抓住石头的胳膊一边摇一边哭着说:“你这傻孩子呀,你咋儿这时候跑回来了。”

    虞士臻看出些蹊跷,忙上前拉住石头把他拽到没人的西屋,关起屋门低声问:“石头,跟叔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这里边儿掺和啥事儿了?”

    石头瞅着士臻犹豫了一下,反问了一句:“虞先生,你能不能救俺爹?不会害了他吧。”

    “咳,你小子迷症了吧,你虞叔是啥人你能知不道?你不说真话我咋儿想法子救人哪。”士臻有些不耐烦地催促着石头。

    石头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杀贺老六和义父吴大坎儿顶罪的前因后果向士臻叙述了一遍,士臻听完后深深叹了口气,心情沉重地慢慢转过身地坐在了炕上。心底里像煮沸的开水一般上下翻滚,他既为石头替义父报仇大义除害的行为而震撼,更为大坎儿代义子赴死义薄云天的举动而感动,这父子俩真可称得上是一对顶天立地的汉子啊!可是此时又如何能救得了吴大坎儿一命呢?带石头去县政府自首?换回大坎儿该没问题,但石头就肯定性命不保。带石头去唐山或北平投诉喊怨?“杀人偿命”是古来天理儿,情有可原但罪不能赦,估摸石头的命还是保不住。抛出石头救下大坎儿,这步棋大坎儿绝不可能接受,反而会毁了吴大坎儿的一片苦心,更害了吴大哥的一世英名。左思右想,士臻仍难以琢磨出一个万全之策,情急之时,又想起了心目中唯一的靠山――李源吉。不容多想,他站起身拽着石头胳膊说:“走,找李大人去。”俩人就急匆匆赶往车站。

    从吴大坎儿被砍脚筋到石头杀人再到吴大坎儿顶替投案,李源吉认真听着两个人的叙述,开始还很冷静,逐渐地脸色涨红起来。当虞士臻说到县长的判决结果后,李源吉取出一直含叼在嘴上几乎被嚼烂的雪茄,伸出手用力拍着石头的肩膀深情地说:“好一对儿当代的叔齐伯夷呀!我这几天一直在站上处理一起事故,没成想吴老板出了这么大的事,唉。”然后问士臻:“虞先生,我能帮你们和吴老板做些什么呢?”

    士臻搓着手着急地说:“救人呐,吴叔就这么地死实在是太冤了。李大人您见多识广,给拿个主意吧,明天就要行刑了,没时间啦。”

    李源吉愣了一下,随口说了句:“不急”就又拿起雪茄含在嘴里低着头反复在屋内踱起步来,思索了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坚定地说:“这人不能救。”

    “啥?”石头急了:“这哪儿中啊,那我就去自首,咋儿也不能让爹替俺顶死。”

    李源吉摆了摆手说:“山海呀,怪只怪你太莽撞了。本来是黑帮欺行霸市、恶意伤人,应该受到法律和道义的惩处。可你这一杀人,反倒以血腥掩盖了大恶。吴老板替人顶罪侦破并不难,即便杀人也罪不当死。唉,中国的法律不完整司法也不健全,一个小小的县长就能草率做出重在刑事判决,实在是可悲。但是,就目前司法状况而言,杀人偿命是刑法的基本底线,如果必须选择一个人去抵命的话,吴老板这命抵的是有价值的。”

    石头一听就更急了:“你说得是啥话呀!让俺爹替俺顶死?俺,俺还是人吗?!”

    李源吉再次将手按在石头的肩膀上说:“我们要冷静考虑了一下,救下吴老板并不难,如果你去自首,丢了性命你会觉得无所谓,可吴老板活着出来会悔恨窝囊一辈子的。山海呀,古人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吴老板舍生取义,这义薄云天的义举一定会载入史册,让人世代传颂,死得值得。。如果你真要想救吴老板,就该帮他竖起这个义字,给他立万扬名,让他成为咱滦州像叔齐伯夷那样顶天立地的义士。”说完,李源吉转头问士臻:“虞先生,你觉得呢?”

    虞士臻非常认真地点着头:“唉,若是一定有人去死,吴老板死得壮烈,死得值得。李大人,您分析得对,我琢磨着是这么个理儿。”然后拉着石头的胳膊说:“石头啊,咱该听李大人的。”

    李源吉接着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办法疏通疏通县公安局,争取能去看看吴老板,给他送送行。”

    士臻谢过李源吉,拉着两眼直勾勾的石头出了房门,石头机械地跟着走了几步,突然一下子扑到院里的槐树旁,用头狠狠撞击树干,满头是血地“啊,啊”大叫着哭了起来。

    傍黑时分,李源吉派人带话,让吴家人立马去县公安局见吴大坎儿。石头套上车,拉着士臻和翠儿娘、翠儿急忙赶到城南的县公安局。关押死囚的大牢就在公安局后院,等士臻他们赶到牢狱时,李源吉早已打点好了公安局长和看守,从“鸿宾楼”要来了一桌子酒菜摆在了审讯室,两人在四个看守的监视下正边吃边喝聊天呢。一看到大坎儿,翠儿娘和翠儿疯了一样哭着扑过来,大坎儿撑着伤腿站起身厉声说道:“别哭!都给我憋住喽,我吴大坎儿最烦哭哭啼啼的。”大坎儿搂住扑到怀里的翠儿,在翠儿脑门儿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闺女呀,爹六十多的人啦,活得够本儿了,六十换四十,这么死,死得值,应该替爹高兴才对。”又转身对翠儿娘说:“别想不开啦,就当我喝酒喝多背过气儿去啦,有这俩好孩子陪着你还有啥不知足的。”翠儿娘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来。

    石头走到大坎儿面前,“咕咚”跪到地上:“爹,我对不起你。”

    大坎儿看着石头乐了乐说:“傻小子,你叫爹叫晚啦。”没等石头反应过来,就又拉着翠儿的胳膊站起身对着大家说:“这儿子我就不认啦,咱爷们就直接认女婿吧。”

    翠儿没有丝毫准备,脸“腾”地红了起来,低声说:“爹,你瞎说啥呀。”石头也一下子蒙了,磕磕巴巴地说:“这,这,咋,咋儿回事儿?”

    大坎儿瞪起眼冲着石头骂起来:“他妈了个巴子的,咱爷们儿用命换你当女婿你敢不认?!”

    士臻忙打圆场说:“大哥,这儿女大事儿咱从长计议。”

    “从长个屁!”大坎儿瞪着眼说完又乐了起来,捋着翠儿身后的长辫子说:“翠儿啊,爹不是个不懂事儿的混账老子,石头这小子有种,能成大器。爹和你娘早就看得真儿真儿的啦,你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你,就是抹不开面子捅破这层窗户纸。你也老大不小的啦,趁爹还在,咱今儿个就把这桩婚事定下来。”大坎儿转过身对李源吉拱拱手说:“刚才我和李大人说了这个打算,李大人也非常赞成,他愿意保这个媒,是吧。”

    李源吉微笑着说:“对,山海是个好青年,聪慧能力有胆识,我祝福你们。”

    大坎儿端起桌上的酒碗痛快地喝下一口酒对石头说:“你小子可得着了,我把这么好的宝贝闺女许给你了,来,给爹磕个头。”

    仍跪在地上的石头转过头怔怔地看了士臻一眼,士臻点点头说:“磕吧。”

    石头“当”地一声用头狠狠地磕在地上,抬起头大声叫了声“爹”。

    大坎儿乐着说:“中,再认你妈。”

    石头转身冲着翠儿娘磕了个头,大声叫了声“妈”。

    翠儿娘捂着嘴“唔唔”地点头,不知是该喜还是悲。

    大坎儿又端起酒碗,对着李源吉和士臻说:“中啦,今儿个还有李大人和你虞叔作证,你俩的事儿就这么地定啦,以后好好服伺你妈,我在那边也就知足啦。”

    李源吉迎合着端起手边的酒碗说:“吴大哥是咱滦州城感天憾地的大义之人,俩孩子的这门亲事又为这个仁义之家续写了可歌可泣的佳话,今天这门亲事定得好,我再次祝福你们,希望你们不要珍惜你们父亲用生命换来的姻缘,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士臻也激动地说:“这真是千古佳话,千古绝唱啊,祝福你们。”接着,又招呼翠儿转过身来站到石头旁边:“来,你俩一块堆儿再给你爹妈磕个头,就算定亲啦。”

    翠儿犹豫着双腿跪到地上,石头跪着向翠儿身边凑了凑,一把抓住翠儿的手,翠儿红起脸想挣脱没有挣开,俩人肩并肩一起给大坎儿和翠儿娘磕了三个响头。正在这当口,“咣当”一声审讯室的门打开,一个胖警察腆着肚子闯了进来,大声呵斥道:“真是反了天啦,竟敢在大牢里成亲。”见在场的人都显出吃惊的表情,胖警察“哈哈”乐着说:“好,好,牢房定亲,千古佳话,有这天大的稀罕事,咱也来沾沾这喜气儿。”

    见到是县公安局长,李源吉忙拱起手感谢道:“哟,是崔局长,给您添麻烦了。”

    崔局长摆摆手说:“麻烦是不小,这要是让上面知道有人敢在大牢里儿办喜事,非把咱这小芝麻官给抹拉了不可。”说着,又对着大坎儿拱了拱手说:“吴老板,我老崔佩服你是条汉子。这出命案瞒的了天下可瞒不住咱老崔的法眼,咱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这桩买卖做得好,做得值,也给咱滦州人长脸儿啦,佩服,佩服。”然后回头对李源吉说:“李先生,该留下的话留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时候实在是不早了,该走啦,再不走兄弟们就太为难了。”

    一听要走,翠儿站起来一把又抱住了爹,翠儿娘也搂住大坎儿的胳膊哭了起来。大坎儿拍着翠儿的头安慰说:“中啦,别哭啦,没瞅见连李大人和崔局长都敬佩咱,这辈子能留下个好名声比啥都强。”说着又转向翠儿娘,突然,“咕咚”一个跪了下来。翠儿娘一下子懵住了,赶忙抓住大坎儿的胳膊一边说着“你,你这是干啥?”,一边用力拉丈夫。大坎儿眼睛湿润着抬起头,深情地说:“实在是对不住啊,我要先走一步了。你说过,你要老死在我怀里,我也发过誓,一辈子不让你受罪。唉,让翠儿和石头俩孩子给你养老送终吧。”

    “他爹”翠儿娘也跪了下来,“在那边等着我。”话一出口就泪流满面,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看到这生死离别的情景,士臻和李源吉也都热泪盈眶。兴许是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见多了,崔局长有些不耐烦地朝身后的看守挥了挥手,看守们上前连拉带拽地把翠儿娘和翠儿以及在场的人赶出牢房。

    (四)

    第二天天还没亮,看守给吴大坎儿的牢房里送来一坛子“断魂酒”和一大碗油光光的“顺裆肉”。行行都有自己的道行,官府行刑的行内规矩更是千百年来没人敢破。这“断魂酒”必须要头锅的酒头,七十度往上,一般人一碗下肚连人带碗立马就得滚倒在地,像吴大坎儿这样平日酒量在一斤以上的也经不住两三碗,人一晕嘴不利落手脚也软,就省了衙役捆绑押送的不少力气。“顺裆肉”要的是猪后腿连着后裆的那块儿肥肉,估摸着是取“顺当升天”的谐音吧。肉要炖五分熟还不能放盐,“断魂酒”下肚后再来两口顺裆肥膘肉一下子就能把嘴封严实,然后可以迷迷糊糊地上路了。

    见到放在地上的酒和肉,大坎儿知道上路的时辰到了。他双手提起酒坛子掂了掂,冲着看守们乐着说:“还真他娘的够实诚,得有四五斤。”然后举起坛子一口气儿把整坛子酒全灌了下去,又满满地塞进两口肥肉,乐呵呵地拍拍肚皮说:“过瘾,大爷喝饱啦,上路吧。”

    守在牢门口的看守们全都看呆了,一坛子烈酒下肚竟然还没倒?几个人对视着不知该如何下手。大坎儿乐着把双手向后一背说:“兄弟们,别愣着啦,绑吧。”看守们赶紧上前用绳子把大坎儿手绑了起来,然后连提带拽地把拐腿的大坎儿送上停在院里的卡车。

    县公安局崔局长昨晚心里就一直打着小算盘。民国开国十年来,滦州城还没有认真地动过几回死刑,如果按大清国行刑的惯例,上午已时开始游街示众,足足转完两条街后再进城西法场验明正身,午时三刻才开刀问斩。吴大坎儿的案子牵扯太多太复杂,大坎儿朋友众多,没准儿哪个愣头青敢出来劫法场。“乐亭帮”也可能觉得“枪决”的刑法太轻,有可能会先劫了人再依家法残害吴大坎儿。还有就是如今的社会舆论更是麻烦,这几天滦州城里来了不少记者,四处踅摸着找新闻。为避免节外生枝,最好的办法是快刀斩乱麻,悄声把人毙了再通知家属收尸体。请示县长同意后,崔局长从滦州煤矿借来两辆汽车,在凌晨五时就带上二十个警察把大坎儿五花大绑压上汽车,悄无声息地拉到城西河滩地。警察们分散四周拉好了圈子,崔局长选出四个枪法好的警察排成一排,子弹上膛准备行刑。崔局长亲自走近吴大坎儿验明正身后,让两个警察按着吴大坎儿背过身去跪下,吴大坎儿硬挺着身子冲局长喊:“大人,行个方便吧,咱好歹也是个汉子,跪着死得不舒坦,还是站着吧,兄弟们瞄着也清楚。”

    局长没再坚持,又郑重地对吴大坎儿说:“伊尔根觉罗.正新,临刑前你还有啥要说的。”

    大坎儿听罢眼前忽然凝重起来,深深叹出口气说:“唉,没活够啊。”然后乐了乐说:“那就求大人您给咱留个全尸吧,别打脑袋,让孩子们看着害怕。”

    局长犹豫了一下,招呼身后的一个警察把绑腿解下来,然后摆了摆手让押着大坎儿的两个警察退下去。局长把绑腿叠成块状塞到大坎儿棉袄的左胸口心脏位置,再从腰带上枪套里抽出手枪拉开枪栓,把枪口仔细顶在绑腿中心,然后低声说:“兄弟,我佩服你是条汉子,现在成全你,挺住,也就一下子的事儿。”

    刚强一世从没流过泪的吴大坎儿眼睛湿润了,说了句“谢啦”就紧闭上眼睛,两大滴泪珠还是忍不住从眼眶里流了下来。局长也紧紧闭起眼,拿枪的手不由地颤抖起来,他赶忙用左手死死握住右手腕扣动了扳机。

    等士臻、石头和翠儿还有几个街坊抬着头晚连夜赶制出来的柏木棺材赶到城西河滩地时,大坎儿已死去多时了,深紫色的血液浸透夹衣。翠儿娘在邻居大婶大嫂们的搀扶下还没走到大坎儿尸首旁边就一口气儿没捯上来昏死了过去,翠儿也不顾一切地趴在爹的身上,死死抱着父亲失声痛哭着。一个有经验的老人吩咐让人从附近人家提来了一大桶热水,士臻和石头用毛巾蘸着热水把大坎儿的手脚关节捂软和,一点点儿脱下血衣,用白布缠住胸口前后的枪眼,又换上了一早从寿衣店买来的装老衣服,众人搭手将拾掇整齐的大坎儿抬进棺材。翠儿哭着用热毛巾细细致致地把大坎儿苍白、僵硬的脸庞擦洗干净,嘴里塞上了一位好心邻居大婶递过来的铜钱儿。在人们的提醒下,翠儿和石头跪在棺材前一边磕头一边连声喊“爹,躲钉啦”,棺材铺的人用十几颗半尺多长的棺钉将棺材盖牢牢钉住。石头和六七个青壮男人合力将棺材抬到了城西南研山角下的老坟地。士臻选了块儿还算干净的地块,雇人挖了一人多深的坟坑将棺木埋进去,并堆起半人高的坟头。

    翠儿和石头像木偶一样在大伙的指引下机械地完成了父亲入殓下葬的所有仪式,直到下半晌才由士臻陪护着回到家。翠儿娘在邻居妇女们的守护下已醒了过来,见到翠儿、石头和士臻进了屋,缓缓从炕上斜坐起来问:“拾掇完啦?”

    翠儿“嗯”了一声就趴在娘的身上哭了起来,翠儿娘捋着翠儿的头发低声说:“孩儿啊,别哭,你爹不爱听哭声。”然后托起翠儿的头用袖子给翠儿擦干眼泪说:“去,给娘熬碗红糖水,娘浑身没劲儿。”

    翠儿起身出屋给娘熬水,翠儿娘又对满屋的妇女们说:“都回吧,我没事啦,翠儿他们也回来了,大伙跟着忙活了一天,都回吧。”大家纷纷说过安慰话散了去。

    翠儿娘又对士臻说:“她虞叔,你也回吧,全是你前前后后地照应着,回去歇歇吧。”

    士臻赶忙说:“一家人客气啥。有翠儿和石头他俩在我就先回,您也早点儿歇着,赶明儿早我再来。”说完,又嘱咐了石头两句就退了出去。

    深冬时节天黑得早,昏暗的屋里安静了下来,翠儿端着一大碗红糖水进了屋,轻声对娘说:“娘,我还加了点儿姜丝,你趁热喝了吧。”翠儿娘一口气儿将糖水喝下去,又让翠儿盛来一碗逼着翠儿也喝下去,然后把桌上放着的一碗顶着个荷包蛋的汤面向前推了推,冲蹲在屋门口的石头说:“是对门李婶儿送来的,还不太凉,赶紧吃了吧。”

    “不吃,我不饿。”石头低着头说。

    “不饿也得吃,刚认下娘就不听话了?!”翠儿娘生起气来。石头赶忙站起身,三口两口把面汤喝了个精光。

    翠儿娘满意地看着翠儿和石头说:“娘累了,想早点儿歇着,你们俩也都回屋睡吧。”

    翠儿瞅了眼石头说:“你去睡吧。”石头乖乖地低头出屋去了草料棚。翠儿坐到炕上搂着娘说:“娘,我陪你睡。”

    翠儿娘爱恋地抚着翠儿的头轻轻地叹出了口气:“唉,几天都没睡好了,娘想自个一个人安生待会儿,你回屋睡吧,给娘点上灯,娘怕黑。”翠儿把油灯给娘点上,又搂着娘坐了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娘回了西屋。

    夜渐渐深了,笼罩了滦州城不到一个礼拜的命案阴云随着城西一声枪响慢慢散了下去。对吴大坎儿的死,有些人扼腕叹息,感叹好人的命抵坏人的命实在不值;有些人击节愤慨,怒斥虽已民主共和,但仍世事不公,罪恶当道;而更多的人则是显露出些许失望,本想能好好地看一出血腥刺激的激情大戏,可开场没几天就这样简单地戛然而止,实在是无趣。回到草料棚后石头合衣倒下,两眼盯着黑漆漆屋顶一直不敢合上,只要一闭上眼,大坎儿胸前黑红色的血洞就会在屋顶上晃来晃去,时而又闪出贺老六血淋淋的人头,义父的话也反复回荡在脑海里,以后他要像义父那样,挺起胸膛保护好家人撑起这个家,坚强地生活下去,可是,做什么?又如何做?他脑子里一片茫然。尤其是如何对待一直像亲姐姐一般的翠儿?成为一个丈夫,一家之主?就这样一直熬到了窗前泛出了灰白。突然,外面拿过来“啪嚓”一声,将石头从朦胧中惊了起来,像是瓦罐摔碎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听到翠儿“妈呀”一声惊叫,接着就是“啊――,啊――”像疯了似地大哭声。石头从草料棚蹿出来冲进东屋。只见一个黑瓷罐儿在炕头前的地上摔得粉碎,翠儿娘瘫软地躺在翠儿的怀里,嘴角淌着乳白色的粘液,石头忙问:“咋儿地啦?姐,快说。”

    翠儿一边“啊——,啊——”地大哭,一边对石头喊:“快,快去喊人,啊――,娘喝卤水啦。”石头没顾上答应,转身冲出屋门。

    翠儿的哭声惊醒了早起的街坊邻居们,大家又都聚拢到吴家,虞士臻也一早赶了过来。等石头带着就近找来的大夫赶回来时,翠儿娘已只剩下了游丝般的一口气。大夫坐在炕头给翠儿娘号了号的脉又扒开眼皮端详了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赶紧准备吧,看还有啥话留下。”

    士臻凑到炕前,俯身在翠儿娘耳边说:“嫂子,你有啥话?要嘱咐翠儿他们”

    翠儿娘已没有一点力气,嘴角抽动了几下想说却说不出来,眼睛无力地撇向了炕角的炕桌,士臻寻着翠儿娘的视线瞅过去,发现炕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信纸,纸上写满了字,士臻正准备拿过来看,忽听翠儿大声呼喊起来:“娘,娘――。”翠儿娘的头一歪断了气。

    全凭着街坊邻居们的热心相帮,吴家两天办了两场丧事。自己至亲至爱的父母接连离世,让翠儿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昏倒。将翠儿娘合葬到吴大坎儿刚堆起的新坟后已是下半晌,士臻怕翠儿回到家睹物思人万一想不开再寻了短见,就让几位邻居女人把翠儿扶到城南自己家,由大嫂守着,又吩咐石头回去取来了炕桌上的那沓信纸。借着窗外的微光,士臻仔细端详起来。这是翠儿娘分别写给翠儿和石头的信,一行行隽永清秀的小楷映出了翠儿娘儒雅的修养和高贵的身份。信纸被泪水反复打湿过有些发皱,字也被浸得有些模糊,可能是翠儿娘一夜没睡一个字就着一滴泪写就的。一封信是写给翠儿的,士臻一字一句地念给坐在炕头依偎着荣儿的翠儿听:

    小翠吾儿:

    吾儿不要伤心,见信时娘已经和你爹在一起了。娘发过誓,这辈子不和你爹分开,能和你爹永远在一起是娘的心愿。生同衾死同穴是爹娘的理想归宿。你们该为娘高兴。儿啊,你是娘的心头肉,娘也实在舍不得离开你。你已经长大成人,能自立了,山海是个有志气能担当的好孩子,有山海在你身边,爹和娘都放心。

    娘的亲儿,你是个苦命的孩子,原本想等你成亲后再告诉你真实的身份,如今等不及了,娘把你的家世叙述给你。

    你是大清皇亲爱新觉罗的后代,世受皇恩,你的生父叫爱新觉罗.毓贤,官居二品。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攻入BJ,慈禧老佛爷和光绪帝出京避难西巡至山西时,就是你生父亲自护的驾。但洋人欺负咱中国人软弱,点名要杀你生父泄愤,老佛爷无奈下旨将你生父正法,妻妾子女发配宁古塔。当年你才三岁,娘是你生父的妾,你爹是你生父身边的六品护卫。你生父怕你大娘以后可能会为难刁难,在临刑前特意嘱咐你爹照顾好咱娘俩。全家发配的路上你大娘狠心断了咱娘俩的供给,全凭你爹悉心照料,咱们才没有冻饿死在路上。因难以忍受你大娘的反复侮辱和刁难,你爹带着咱娘俩逃出宁古塔,隐姓埋名避难到了长白山下。

    你爹是个忠义双全的大好人,是救咱娘俩于水火的大恩人。自打逃出古宁塔后,你爹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全家,没让咱娘俩受一点儿罪,他一直坚守着忠义,对娘从来没有动过一丝斜念。搬到滦州后,是娘反复央求,甚至以死相逼,你爹才认下了我们的生死姻缘。能和你爹一辈子在一起,是娘修来的福分。娘要走了,这一夜你爹一直在窗前招呼我,娘离不开你爹,你爹也不能没有娘陪伴,娘情愿跟着你爹再幸福地过一辈子。

    我的亲儿,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生在豪门,却没有享受到一分贵胄之福,这是咱的命。这些年来,你爹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不许你受一点儿委屈,甚至怕你受屈还让娘断了再给他生养的念头。你依生父的姓该姓爱新觉罗,行七,但你生父没有给你起名。爹和娘给你起了翠儿的小名,以后成家了想叫啥你就自己定吧,无论叫啥都是爹和娘的亲儿。山海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太急,有你爹当年的影子。你是姐,遇事要多劝他,实在不行就拿出娘写给他的信读给他听。

    东屋炕的右角有你爹修房时镶进去的一个铁皮箱子,翻开炕席揭去两块炕砖就能看到,里面有娘和你爹多年攒下来的四根金条和五十块大洋,备着你们以后急用。娘盼着你们能像娘和爹一样一生恩爱幸福,盼着你们早点圆房,给娘生个大外孙子。

    娘想你,常给爹和娘烧烧纸,和娘唠唠嗑,爹和娘在那边保佑着你们。

    母亲绝笔

    另一封信是写给石头的:

    山海吾婿:

    你十多岁来到吴家,跟着我们吃了不少苦,爹和娘对不起你。一晃八年了,娘看着你一点点长大,长成了像你爹一样忠厚仁义的男子汉。娘要走了,有你陪在翠儿身边,爹和娘都放心。翠儿虽让爹整天惯着,但身子不娇贵,是个能吃苦耐劳又知情达理的好女子,就是时常爱使个小性子,在家常理短的小事上你要多让着她。

    爹和娘一直没问过你的身世,知道你也是个苦命人,受过不少苦,有些事埋在心里不愿意和别人说。我俩走了后只有你和翠儿相依为命,心底的苦和难一定要说给自己的亲人听,不要一个人扛着,再大的难事也要两个人一起分担。估摸你的亲生父母一定在盼着你早点回家呢,能带着翠儿回到家乡认亲全家团圆,让翠儿伺候公婆尽孝才是真正的幸福。

    爹和娘都放心不下的是你的急性子,你俩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一定要学会忍辱负重。你是男人,是家人的依靠,遇事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动不动就去拚命,要先为自己身边的亲人着想,一定记住,你和亲人的命比啥都金贵。

    爹和娘都走了,我们在天上保佑着你们,一生恩爱,一生幸福。

    宣统九年九月初七夜绝笔

    听完士臻读的信,翠儿和石头都哭成了泪人。士臻把信叠好,分别递到俩人手里,感慨地说:“把信收好了,这是你爹娘的念想。石头翠儿啊,你爹妈没走远,他们就在天上看着你们呢,好好地活着,你们俩过得好,他们在天上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