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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

    秋天是滦州大地最丰裕的季节。滦州平原面朝渤海,背靠燕山,夏天热,但热得不像京津那么湿闷;冬天冷,但冷得不像东北那么凛冽;温差大,昼热晚凉是瓜果梨桃最喜欢的温度;水气旺,东边日出西边雨,渤海的海洋湿气四季吹佛;日照足,从早春到晚秋,见天儿都能晒足日光浴,这难得的气候和温度简直就是北方瓜果的天堂。尤其是延着滦河两岸丘陵地带的上万亩薄地上不知地里生着啥稀有元素,水果个顶个长得是又脆又甜。春桃夏李不必说,刚一入秋就下来,纷纷下来的是苹果、葡萄、甜瓜、石榴、栗子、红枣——,而最有特色的要算是秋梨儿,长得如少女般细腰肥臀的窈窕身材的秋梨儿,看一眼就喜人儿,咬上一口,甜中带着微酸,肉嫩水儿多,让你满嘴舒服地都不知用啥词儿赞美了。可俗话说,虫子专捡甜果子啃。大坎儿一家的生活正过得顺顺当当、生意红红火火的,不经意,却像嫩秋梨儿一般,让贼给盯上了。

    生物界的生存本能从来是弱肉强食,强者为王。滦州这块儿日进斗金的风水宝地不可能是一池清水,而滦州码头更是宝地里的金珠子,自然就成了各路帮派竞争的交点。从滦州码头开埠以后的一千多年以来,不知为把持码头上的生意经历了多少轮儿打斗厮杀。直到咸丰三年,以乐亭袁家为首的“乐亭帮”终于占了上风,从滦河入海口的乐亭码头起上至滦河上游的宽城、承德,大小十几个码头的货运生意几乎全部都由“乐亭帮”控制着。从坝上下来的山货皮货,从东北调运的粮食杂货,以及走水路南下到上海广州的货物都要在滦州码头转运,“乐亭帮”的运输生意做的是风生水起。可风水轮流转,随着京榆铁路的开通,陆上汽车和火车交通的日益便捷,船运生意越来越少了。正赶上民国七年华北大旱,滦河中上游大半年没下过一场像样的大雨,滦河航运几乎停运,“乐亭帮”也跟断了财源。而这十几年来,把持着滦州火车站货运的坐地虎“雷庄帮”生意异常火爆起来。眼看着别人成天大鱼大肉,自己的碗里却清汤寡水,原本实力雄厚坐享其成的“乐亭帮”的各路把头们哪能熬得住?第二年早春滦河刚一开河,在场面上人称“鸿哥”的当今“乐亭帮”总舵主袁鸿魁“鸿哥”专程从天津赶到滦州,并召集各个把头一同商议定夺“乐亭帮”的生死大计。滦州码头把头贺老六作为东道主,没有选择自己占股的“富祥客栈”、“宏兴楼”等高档宾馆,而是特地包下滦州城最有名的妓院“汇春楼”,安排鸿哥和各路把头吃住,还专门点下“汇春楼”头牌红姐儿小丽宝儿贴身侍候鸿哥。

    第二天,承德、宽城、迁安和乐亭各个码头的把头们都聚到“汇春楼”。“乐亭帮”靠人多势众起家,各路把头都是用拳脚和棍棒打出来的,鸿哥和这群头大无脑的弟兄们从大清早儿聚拢在一起,好酒好烟地伺候着商量了整整一天,酒灌下去三大坛子,可主意一条没想出来,最后还是由鸿哥拍板:老法子,用拳头说话!

    第三天,鸿哥坐阵“汇春楼”,贺老六召集来百十来号弟兄,正式开打。也借着“雷庄帮”毫无准备,不到一天的工夫,“雷庄帮”在滦州车站的四家商号全部被砸了个精光,“雷庄帮”的伙计们就屁滚尿流全都窜的没了影。强龙压过了地头蛇,几乎是兵不血刃“乐亭帮”就大获全胜。鸿哥乘兴将小丽宝儿收下做小,知趣儿的“汇春楼”老板只是象征性地收了鸿哥一块大洋的赎身梳妆钱。直到掏空了身子后才心满意足地带上把头们奉送的几箱子厚礼登车回了天津。

    送走鸿哥后,贺老六立马开始琢磨如何守好来之不易的战斗成果,牢牢控制住车站的运输行当。“雷庄帮”原来的主要财路是车站上的重货运输,滦州站不缺重货生意,滦州的煤炭、开平和唐山的钢铁以及各种机械设备都要在滦州陆铁转运,一年下来重货生意少说也得有十几万吨,除了大公司自备汽车运输外,少不了马车拉人工扛的活。有煤炭、钢铁等这些重货运输的业务撑着,“雷庄帮”没看上那些杂货、散货的零散小活,对站前做杂货、散货生意的各个小货栈不但不收份子钱,赶上活多的时候还关照一下这些小货栈,运输行内谁家受了外地人的气,“雷庄帮”更愿意显示显示庄家老大的气派,给小货栈站个台、撑个腰。这些年来,“雷庄帮”与站上像通达这样的小货栈平和相处,各自有各自的生存空间。“乐亭帮”抢占了车站的运输生意后,对煤炭钢铁等重货运输的路数还搞不太清楚,杂货散货又都在小货栈手里,贺老六一时感到无从下口。但仗着自己人多气盛,也不想肥水流进外人田,他索性滴水不漏,大小通吃。主意一定,立马制定出具体方案:所有进出车站的运货车辆一律要交份子钱,汽车一趟五个铜钱,马车两个铜钱,人力车一个铜钱;车站外面拉活的黄包车、排子车、独轮车每天一个铜钱。没车只出壮工的货栈,每月交份子钱十个铜板。贺老六派人给站前的各个货栈店铺和带去口信儿,并让手下把守住车站进出口和大小各个路口。

    占住车站地盘儿后,贺老六深感人手和信息明显不足。有道是出门遇顺风,打盹儿递枕头。就在这急需用人的节骨眼儿上,原本在车站和码头上胡混的小混混儿边三儿带着十几号兄弟投奔过来。贺老六知道边三儿这帮小混混儿不是啥好货,但毕竟这帮小子在车站地面上打拼过几年,场面上的事还都清楚,就破了“乐亭帮”只用乐亭人的老规矩,把边三儿收了进来,但要求边三儿这帮小兄弟们立下血誓:违背帮规,三刀六眼儿。

    鬼精的边三儿一入帮就立马给贺老六献出一招妙计,擒贼先擒王。能在车站前开货栈的大小都有点本事或背景,不来点儿硬的没人能服服帖帖地听话。吴大坎儿的通达货栈这两年儿生意挺顺,家业正兴,应该是最难啃的一块儿骨头,必须首先从通达货栈下手!贺老六是急性子,立马叫边三儿带路,招呼上两个手下,又顺路从猪肉铺割了五斤后座,趁天黑前来到通达货栈。

    今天活少,一过晌午就没了活,大坎儿带着石头早早回家吃完下午饭,翠儿帮着娘在灶台上收拾碗筷,大坎儿趁着酒足饭饱后生出的悠闲劲儿,靠在院里的竹躺椅上亮开嗓子一板一眼地唱起自己最喜欢的谭派“空城计”西皮,“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每唱完一口,就顿一顿就着盘油炸花生米喝口烧酒。石头乖乖蹲在一旁,他对大坎儿的唱腔一点满都没有兴趣,而是一边编着马缰绳一边趁大坎儿不留神偷粒儿花生米吃。贺老六由边三儿引着悄声进到院里,并没有引起大坎儿和石头的注意,贺老六也没有打扰大坎儿的兴致,只等到大坎儿唱完一大段拖腔后才高声叫出了个“好”字,十分夸张地高高举起肉蒲包放在桌上,然后双手抱拳作了个揖讨好地说:“吴大哥,好雅兴,您这口儿拖腔简直赛过谭鑫培,韵味儿十足呀。”

    贺老六三十出头,按年岁该叫大坎儿叔,叫声“大哥”是有意压大坎儿一头。边三赶紧走到头前给大坎儿介绍:“吴老板,这是咱‘庆发祥’的贺老板,也是现如今咱车站的舵主老大。”

    大坎儿一怔,“庆发祥”在滦州城名气可是不小,谁都知道那是码头上的“乐亭帮”老窝,平日里码头或车站上无论是什么生意,只要知道有“庆发祥”掺和,大伙就都躲得远远儿的。“乐亭帮”人多势众,尤其是前几天又大败“雷庄帮”,大坎儿不想得罪他们,再者说,生意场上没大小,客户之间称兄道弟是常事。大坎儿赶紧撑起身子站起来,很讲究地拱手回了个揖:“哟,是贺老板,稀客稀客。你这是干啥,来就来呗,咋儿还带东西。”

    “不算啥,不值俩钱。”贺老六摆摆手想找个地儿坐下,见大坎儿没有招呼他坐下的意思,就背过手去略显得意地说:“前些天车站上的事想必吴大哥也是知道了,如今站上和码头都是咱爷们说了算,今后要有啥需要咱照应的你就知个声,咱爷们一个吐沫一根钉,决不含糊。”

    贺老六一口一个爷们让大坎儿有些不快,就不软不硬地回了句:“咱干的是靠出苦力吃饭的小买卖儿,可劳动不起贺老板您的大驾。”

    见话不投机,贺老六不想再转弯抹角就直接奔入主题,“中,吴大哥是个仗义人,我老六在道上也混了多年,明人不说暗话,咱的买卖儿刚做到车站上,听说你是站上的大户,这份子钱儿也得给大伙带个好头,每趟车不多,就收俩铜子儿,一车一清。回头生意上咱爷们不会亏待你。”

    大坎儿头晚就听说了“乐亭帮”收份子钱的事,道上的收份子钱本来也算是常事儿,大坎儿没太在意,但贺老六竟然登门给立规矩就有点吃不住了。他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下贺老六,抱起膀子说:“咋儿地?立规矩堵到家里来了,你来前儿就没打听打听我吴大坎儿是啥人?”

    贺老六听到大坎儿拃起了刺儿,脸儿一沉“哼,哼”冷笑了两声说:“你是啥人我不管,这规矩咱得立个明白。赶明儿到站上拉货时备足了银子,到时候兄弟们可是认钱不认人。”说完向身后的手下一挥手,扭头就要走。

    “等等。”大坎儿高喊一声,然后用眼瞪了一个石头说:“给他们拿走,这礼太重,咱承受不起。”

    石头拿起桌上的肉蒲包塞到贺老六怀里。贺老六把肉蒲包递给边三儿,回过头来冲大坎儿拱了拱手:“中,吴大哥,怨家易解不易结,软礼儿你不收也中,这硬礼儿你一定要收下。”说着,手一抖,一道红光“嗖”地从大坎儿肩头飞过,一把栓着红布条的匕首“噔”地一声钉在了一丈多外的门框上,然后贺老六气冲冲地带着手下出了院门。

    石头费劲儿从门框上拔下匕首递给大坎儿,大坎儿在手里颠了颠狠狠地说:“他娘的,这玩艺儿老子当年见多了。”说着又将匕首扔给石头,石头把匕首揣进怀里问:“那咱赶明儿给他们交不交份子钱?”

    大坎儿叹了口气说:“这帮王八羔子是他娘欺软怕硬的主,先不交,沉沉儿再说。”

    (二)

    第二天天还没亮,石头早早起来收拾好了一套车,没和大坎儿打招呼,就揣上翠儿娘预备好的四个饼子匆匆地驾车出了门。昨天车站给石头派了个给响嘡镇送两台铣车机床的活,货不多,也就拉上三趟车,但物件金贵,货主出了大价钱,是趟好活。昨晚儿发生的事让石头多了个心眼儿,觉得这趟活不能独吞,他顺路招呼上两家货栈,找了个“头晚儿草料水份大,自家牲口吃拉稀了”的由头,让两家各出一驾大车一齐赶到车站。石头在站前雇了一个壮工,三个车把式加一个壮工用了半个时辰就装完货,然后石头跳上车辕收起缰绳,吆喝着带领三驾马车依次出了车站。

    一出站门,石头就收紧缰绳警惕地向四周张望。深秋清晨的车站广场上十分清冷,只有不远处的几家小吃摊儿的主人在冒着热气的摊前忙碌着。就在这时,从广场西侧突然窜出十几个人,没等石头反应过来,来人一下子就把三驾车团团围住,只见这些人衣着整齐,一水儿的黑衣黑裤千层底儿黑布鞋,新剃的光头个个冒着青光,为首的人上前一步挡住马头大喝道:“站住。哪家的?”

    石头拉住缰绳,发现为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边三儿。石头坐在车上不客气地回了句:“咋儿着?查户口哇。”说着又回头瞅了瞅,只见原本站在车站门口的路警像个没事人似的转身背着手进了院,石头明白,人家这是早有准备。为了尽快脱身,石头硬着头皮向边三儿拱拱手说:“是边大哥呀,行个方便,咱都是打工干活的,有啥事儿跟老板说吧。”

    “哟呵,通达的石头,生意不错呀。”边三儿从袖子里抽出了把短刀在马脸上来回蹭了蹭说:“昨晚儿贺六爷给你们立下的规矩,还记得不?”

    石头知道这关不好过,就立马跳下车冲边三儿拱起手说:“边大哥,您给抬抬手吧,响嘡镇的这趟活催得紧。”

    边三儿不耐烦地把胳膊摆了摆“一边儿剌去”,伸出手指着石头的鼻子高声说道:“你个小蛋子儿别他妈地给老子拉近乎,大爷再问你一遍,知道规矩不?”

    “啥规矩?知不道。”石头故作茫然。

    边三儿没再搭理石头,转身向后面俩车的车把式喊了句:“你俩小子带份子钱了吗?”俩车把式一起木呆呆地摇了摇头。

    “中,有你们的,咱贺老板的话在你们这儿就当是放了个屁是吧?”边三儿回头招了招手说:“来,弟兄们,咱给这仨傻冒立立规矩。”话音一落,这帮黑衣人从袖子里抽出短刀一涌而上,还没等石头和俩车把式醒过神儿来,一伙人分别在三个车的右侧胶皮轮胎上攮出了尺把长的口子,“噗嗤--,噗嗤-—,噗嗤--”几声,三辆车的右轮胎就都瘪了,车一下子偏了下去。石头上前一把拽住了边三儿的前襟儿喊到:“你们,你们干啥?还有没有王法啦!”

    “王法?”边三儿左手一翻反擒住了石头的脖子,随着右手一拳狠狠地捣在石头右眼眶上,石头眼前一黑一个趔趄靠在了车辕边。边三儿双手抖了抖衣服,“呸”地往石头脸上吐了口口水说:“小蛋子儿,毛还没长全就敢动手了,就跟我吵吵王法,看好啰,你边大爷我就是王法。”然后,又用手点着两个车把式说:“你俩也把边大爷我的话儿带回去,回头乖乖儿带上份子钱,否则下次的窟窿就不是攮车上了。”说完,一挥手带一帮子人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车站广场。

    石头右眼眶已肿得象个馒头,眼睛被封成了一条缝什么也看不见,忽觉得上嘴唇又有些发热,用手一摸鼻子也出血了。石头赶紧招呼俩车把式看着车,本想去站上找李源吉告状,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捂着眼冲出围观的人群直奔回货栈。

    披着夹衣的大坎儿正端坐在堂屋太师椅上,他预感到石头的这趟活不会顺当,一早醒来心里就七上八下地一直放不下来。一看到脸上挂血跨进屋门的石头,大坎儿“噌”地站起身,只听了两句石头的叙述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看你个怂样,你的本事呢?!”

    翠儿娘赶紧从水缸里舀了瓢冷水,泡湿毛巾递给石头。石头将毛巾按在眼眶上嘟嚷着说:“我打了,没打过。”

    大坎儿没跟石头多啰嗦,让石头从牲口棚取出备胎和工具,披上件夹衣就匆匆来到站前。出车的那两家货栈老板也闻讯赶了过来,大坎儿忙作揖道歉:“两位兄弟,都是我大坎儿惹得事儿,损失我兜着。”俩个老板也没推辞,大家忙着换好轮胎,石头肿着一只眼赶紧驾起车带领三辆马车启程送货了。

    车站发生的事瞬间发了酵,一连几天,车站前的几个小货栈都不敢再接活,大家相互观望着,看看“乐亭帮”能再出啥狠招,也想看看刚烈的吴大坎儿会有啥举动。

    这几天吴大坎儿憋在家里没有出屋,心里在反复寻思着。自己人单势薄,和“乐亭帮”这帮恶狼硬抗肯定不是对手,但这口恶气憋在心里实在难受,是硬抗还是软磨?一时拿不定主意。石头这几天也猫在家里没敢动窝,车站上的活不能再去接了,但琢磨着是不是该找李源吉,一来把“乐亭帮”欺行霸市的行径向李大人唠叨唠叨,看李大人能有啥好法子;二来已经是十一月初,该给李源吉送十月的份子钱了。可一看到大坎儿整天都阴沉着的脸,石头到嘴头上的话又咽了回去。

    一晃到了十一月初十,这天是每月给日本兵营掏粪坑的日子,石头一早和翠儿娘打了声招呼,一路小跑着奔到日本兵营。粪场派来的粪车早就等在兵营附近,车把式和石头一起拉车来到兵营门口,再由石头自己拉着车进到兵营。兵营里的日本人和中国人打交道向来都十分谨慎,兵营几乎不让任何中国人靠近,连新来的县长有事与日本人交涉,都只能在兵营大门口两丈之外支个帐篷会面。兵营里派给石头的活,无论是收垃圾还是掏粪,都只能由石头一个人进去干,虽然脏点儿累点儿,但白花花的银子赚到了手,石头也就没啥怨言。一上午掏完满满一车粪,石头拉着车刚要出兵营,炊事兵石原追出来叫住他,让他明天上午出两驾马车,把从东北发到滦州车站的被服拉回兵营。回到货栈,石头立马跟大坎儿说给日本兵营拉被服的事,大坎儿兴奋地一拍大腿,“中啦,有小日本子压阵,看这帮兔崽子们还敢拃刺儿。”

    第二天,石头早早地就收拾着备好了两辆大车,大坎儿让石头在院门口瞄着,看过来压车的日本兵啥时赶到车站,自己就着咸菜喝了一大碗粗棒碴儿粥,然后站起身把腰带往紧里扎了扎,慢慢地运起气在院里活动起了拳脚。很久没有练功了,但大坎儿的形意拳一点都没生疏,一出拳呼呼生风,一跺脚满院子发颤,一趟拳脚下来大坎儿脑门见了汗儿。日头刚上屋沿儿,只见两个年轻的日本兵装束整齐地挎着大枪向车站走来,石头忙招呼大坎儿,俩人驾起车奔向车站。石头上前和俩日本兵接上头,一起进到车站库房,石头招呼来两个壮工,交结完出货手续后就上货装车。俩日本兵也不含糊,把大枪往墙边一靠,撸起袖子跟着搬了起来。不一会儿的工夫,满满的两车被服装完,大坎儿和石头用麻绳将货物勒捆实着,又在车辕右侧腾出小块地儿,石头礼貌地招呼日本兵上车,俩日本兵犹豫着嘀咕了几句,就抱起大枪分别跳上了两辆车,大坎儿和石头一前一后驾起车出了车站。

    一出站门,大坎儿就感觉出几分异样,除了大包小裹地进出车站的旅客外,站前的买卖商户,还有拉活的黄包车夫、独轮车夫们好像全都停下了手,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两辆从车站出来的马车上。大坎儿轻轻收紧缰绳,警惕地环顾四周,就在一瞬间,十来个黑衣人从广场角落冲了出来。黑衣人各个手持棍棒堵在马车前,为首的还是边三儿。大坎儿“吁——”地一声紧紧拉住马头,冲着边三儿喊:“干啥?劫道啊?”

    俩日本兵也连忙跳下车,端起大枪紧张地高声大叫:“巴嘠。”

    边三儿全然没把日本兵放在眼里,站在马头前对着大坎儿说:“干啥?!大爷我好话不说两遍。拿钱。”

    大坎儿抄起鞭子跳下车,瞪起眼珠子说:“啥钱,你小子瞅清楚了,这是日本兵营的货,你们也敢劫?”

    边三儿双手叉起腰不紧不慢地说:“吴大坎儿,你他妈真是给脸不要脸呀,还他妈的当起汉奸啦,整来俩小日本子撑腰,这帮小日本子在咱边大爷这儿算个蛋。废话少说,今天交钱走人,不交钱就得从你边大爷咱裆里钻过去。”

    大坎儿腾地涨红了脸,把马鞭向车辕上一拍厉声说:“他娘的,在你大爷头上拉屎。你吴大爷手都痒痒了十几年了,今天让你小子们知道知道你吴大爷的拳头不是吃素的。”

    边三儿紧往后面退了两步,“哟嗬,敢叫板。”然后向后面一挥手:“弟兄们,上。”

    十几个黑衣人一涌而上。石头见事不妙,跳下车立马向上冲,刚跨出一步,脚下就被人拌一下,一个马趴结实地扑倒在地上。俩日本兵也被眼前突然发生的场面惊呆了,出门时长官不让带子弹,俩人端着大枪在一旁“巴嘎,巴嘎”地乱嚷。大坎儿刚出手抓住一个黑衣小子脖领子向后一扽将其摔倒在地,后腰就被人抱住,几个黑衣人一齐涌上,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二百多斤的大坎儿死死地按倒在地上,一个黑衣小子喘着粗气抬起头问:“三哥,咋儿着?”

    边三儿犹豫了一下,狠狠地说:“妈的,不给他点儿厉害地就知不道马王爷三只眼,废了他。”

    一个黑衣小子提着把二尺多长的砍刀冲上前,冲着大坎儿的左脚后跟儿比划了一下犹豫着不敢下手,边三儿一把夺过砍刀,挥起刀狠狠砍了下去。大坎儿“啊——”地一声惨叫,挣扎扭动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

    边三儿走上前踢了踢昏死过去的大坎儿身子,然后壮起胆子冲着四周远远围观的人们高声喊道:“都他妈地给我瞅好了,这就是顶撞贺六爷的下场。赶明儿谁要是不交份子钱,先砍马腿再砍人腿。”说完,又走到也被按在地上的石头身边,“呸”地将一口黏痰吐在石头脸上,“今儿个算你小子命大,饶你条小命,过会儿跟那俩小日本子说,让他们也给老子守点规矩。”说完,冲后面一挥手:“撤。”

    石头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擦去脸上污物,急忙上前抱住大坎儿。只见大坎儿双眼紧闭身体瘫软,嘴里“喔,喔”地吐着粗气,裤腿已被一大摊血水浸透。石头向着远处的人们喊:“来人哪――,救人哪――,救命哪。”

    人们纷纷躲进屋里,没人敢出来帮忙。俩年轻日本兵围了过来,一个士兵用刺刀将大坎儿的裤脚剌开,仔细查看了一下刀口,用日语对石头说:“可能是脚跟腱断了,要马上送医院。”然后熟练地解下自己的绑腿带,紧紧勒住大坎儿的小腿止住出血,又从衬衣上撕下一条白布细致地裹好伤口。石头好像没听明白日本人说啥,还是不住地向远处大声叫喊着。两个日本兵商量了一下,没再管石头,一人牵起一辆马车走向兵营。

    看着黑衣人和日本兵全都走远后,街坊邻居们才敢聚拢过来。估计是有人给带了话,没过一会儿,翠儿娘和翠儿也疯了似的跑了过来,一见到大坎儿的惨状,全都没了主意,只有抱着大坎儿失声痛哭的份儿。有好心人卸了自家的块门板扛过来,大家帮着将大坎儿抬上门板送回了家,翠儿娘央求邻居去北关请专治跌打损伤的老中医。一袋烟的工夫,大夫请来了,老中医认真清理了大坎儿左脚跟上的伤口,撒了些止血生肌的粉剂后对翠儿娘说:“人没大事儿,就是脚筋断了,估摸着这腿以后就废了。”翠儿娘和翠儿守在炕头只是低声哭泣,却没有一星点儿法子。

    快到掌灯时分,大坎儿慢慢地醒来,听着几个热心邻居紧一声慢一句安慰的话,大坎儿没有一丝表情,两眼死死地盯着屋顶。翠儿沏了碗红糖水端到大坎儿嘴边,大坎儿死死咬着嘴唇,不喝一口也不吐一个字。

    天黑下了来,大伙都渐渐散去,一直蹲在穿堂屋的石头挑开门帘慢慢地走进里屋,低着头站在炕前瞅着大坎儿,嘴角抽动了几次也没有说出话来。微弱颤抖的油灯光亮下,只能看到石头的眉头拧成了深沟。突然,石头“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冲着大坎儿“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又转向翠儿低声说:“姐,以后爹就靠你了。”

    石头从来没有叫过翠儿“姐”,更不可能叫过大坎儿“爹”,这一声“姐”和“爹”还有没头没尾的话把翠儿吓了一跳。翠儿立马问:“你要干啥?”

    “不干啥。”石头说着站了起来,边向外走边说:“不早了,我去喂牲口,躺下了。”

    听到石头叫出“姐”和“爹”的一番话,大坎儿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待到石头出去好一会儿后,大坎儿才深深地叹出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两滴大大的泪珠流出了眼眶。看着大坎儿好像睡了过去,翠儿娘招呼翠儿也回屋睡觉,翠儿不愿离开爹,就伴着娘合衣睡在了爹的身边。

    夜深了,黑暗和阴沉笼罩着滦州大地。屋里没有一丝光亮,可大坎儿的眼前却明亮得如同白昼一般,伤口的一阵阵疼痛,更多是心底里撕心裂胆般的痛,让大坎儿不可能闭得上眼睛。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尤如拉洋片一样,一张一张地从眼前划过。六十多年过来了,多少次从刀尖上走过,那么多出生入死的日子让大坎儿几乎对痛苦已经麻木了。吴大坎儿的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无大坎儿——希望自己一生都没有大的坎坷,再大的坎儿凭着自己的一身英雄虎胆也都能扛得过去,可这一次的羞辱让他实在难以招架,这口恶气怎么也无法咽下。拚?拖着一条残腿,还有这孤儿寡母的怎么拚。走?这个世道还能往哪儿走?背着一世的羞辱又怎能一走了之?!大坎儿的脑海里像有无数只无头苍蝇,“嗡,嗡,嗡,嗡”地飞着、撞着,让大坎儿烦得想大声呼喊,想用挥拳狠砸,把这个混沌无耻的世界砸个稀巴烂。可是,当听到翠儿娘和翠儿渐渐均匀的呼吸声,他只能忍,发狂般地忍,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双拳攥得冒出火。

    暗夜在一分一秒中悄悄逝去,大坎儿不想让明天到来,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马上到来的天明,正在胡思乱想着,忽听到“咣当”一声,像是院门被撞开了。翠儿娘“呼”坐了起来,一边惊慌地问:“咋儿地啦?”,一边拿起火柴点着油灯。其实翠儿娘也几乎一夜没睡,只是怕吵醒大坎儿和翠儿,一直不敢翻身动弹。

    大坎儿刚挺直身子坐起来,左脚跟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又不得不躺下,嘴里还是安慰着说:“没事儿,兴许是黄鼠狼钻鸡窝里儿了,喊石头瞅瞅去。”话音刚落,一个黑影带着一股冷风闯进了里屋。翠儿娘慌忙举起点亮的油灯,微弱的灯光下,只见石头站在炕前,“咚”地一声将一个湿漉漉的布包扔在地上,然后“咕咚”跪在炕头前,冲着斜靠在炕头的大坎儿说:“爹,我给你报仇了,我把贺老六给宰了!”

    “啥?!”大坎儿两手强撑着坐了起来,翠儿娘赶忙去搀扶大坎儿,翠儿也吓得“妈呀”一声躲到娘的身后。全家人这时才感觉出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屋内。大坎儿吃惊地问:“你,你干啥啦?”

    “我把贺老六给宰了,这是他的狗头。”石头站起身,把布包向身后踢了踢,又一字一句坚定地说:“你们不用怕,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命抵一命,一会儿俺就去报官。”

    大坎儿忍着剧烈的疼痛把身体一点点挪蹭到炕沿儿,一把拉住石头的袖子歇斯底里地说:“唉呀,你这傻小子呀,咋干出这么个傻事呀,咱的命可比他们金贵呐。”

    石头扶着大坎儿斜躺下,梗了梗脖子说:“反正咱不能就这么地白白地受欺负,得让这王八蛋不得好死。”

    大坎儿没多思索,扭头冲翠儿娘说:“她娘,快,快溜儿给石头找身儿干净衣裳。”然后对石头说:“孩子啊,你的情我领了,咱命金贵不能就这么白白去送死。听爹的,趁天黑你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不中,我走了你们咋儿办?”石头拧着脖子犟了起来。

    大坎儿急了,瞪起眼睛骂了起来:“你小子他娘的犯傻呀,你杀了人,你跑了,他们又能拿我咋儿着。再说了,还有王法呢,他乐亭帮再势大也大不过天去。”大坎儿又对身后的翠儿说:“去,给石头揪点吃的,多带上点。”

    翠儿娘摸索着从炕柜里找出了身夹衣,让石头把身上满是血污的衣裳换下。杀了人毕竟心慌,石头两手抖得厉害扣冸儿怎么也解不开,大坎儿怕耽搁久了时间,忙催促着石头:“别换了,拿上就快走吧。”翠儿从灶上收罗了些头天剩下的干粮,用屉布包好塞在石头怀里,然后抓住石头的手说:“弟啊,快走吧,走得远远儿的,不叫你千万别回来。”

    石头深深地向翠儿点了下儿头,抱着衣服和干粮包扭身就要出屋,大坎儿忽然想到什么又叫住他:“对了,贺老六深宅大院的,还有一帮子打手,你怎么进去的?”

    石头没有多想就如实地说:“前几天我就听人说起过,贺老六看上了北门外张家油坊的小寡妇,半夜总偷着往人家家里钻。刚才我试着过去一探,还真堵了个正着,我就一刀把他给宰了,头提回来给你解恨,尸首我扔到护城河沟里了。爹你放心,老张头和他儿媳妇恨贺老六恨得牙根儿痒痒,他们说就当啥都没看到绝不去报官。”

    大坎儿若有所思地“哦”了声,然后催促石头快走。石头“咕咚”一下再次跪在地上,“咚,咚,咚”给大坎儿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从地上提起脏布包起身就要出门。

    “站住,把包放下。”大坎儿突然命令道。

    石头犹豫地盯着大坎儿,大坎儿解释说:“你赶紧走,别让人看到。这脏东西我会处理。”

    石头把脏布包放在屋门口,又向屋里深深鞠过一躬后匆匆出了屋门。

    大坎儿支撑着身子慢慢地又躺回炕上,深深地叹着气歇了会儿,然后对躲在炕头发怔的翠儿娘和翠儿说:“你娘俩到西屋歇着去吧,让我一个人安安生生地待会儿。”

    翠儿和娘下了炕,翠儿娘给大坎儿盖好被子,又俯身要拿地上的脏布包,大坎儿厉声地制止道:“别动,这哪儿是你老娘儿们的事,快溜儿给我出去,让我安生安生。”

    娘俩躲出屋,大坎儿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顶,满屋的血腥味儿对他来说熟悉而又陌生,算来快二十年没动过血气了,当年在大坎儿手上也有过几条人命,年轻时赤条条的一条汉子,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路遇不平,哪儿管过生死,从来都是血气方刚,手起刀落,杀得个麻利痛快。现如今面对着这颗血淋淋的人头,大坎儿有生以来第一次犯了难,也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价值,坏人的命不值钱,可咱的命金贵哪!算来石头进到吴家已经有十一个年头,从一个四六不懂惹事生非的毛头小子成长为血气方刚的热血青年,大坎儿看在眼里爱在心上又生出几分怨,爱的是自己一手调教的小伙子终于叫自己一声“爹”,怨的是不该背着自己做如此天大的事来。

    窗户上透出了微微的鱼肚白,天要亮了。大坎儿不由自主地“呵呵”乐了两声,手在厚实的肚皮上拍了几下,自言自语地说:“值啦,值啦。”然后慢慢地坐起身来,强撑着身体下了地,左脚轻轻踏在地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紧咬住牙关。他慢慢俯下身子从地上抓起那个裹着人头的布包背到肩头,然后一步一踮轻轻地挪到穿堂屋,顺手从堂屋门角抄起一把铁锹的木把当作拐棍拄着,小心翼翼一挪一蹭地来到院里。躲在西屋时刻关注着大坎儿去向的翠儿娘和翠儿赶了出来,翠儿娘吃惊地问:“你?这是要干啥?”

    “咳,我估摸着石头走远了,该去县衙报个官,咱主动大义灭亲,没准儿还能给个奖励啥的。”说着,随手从石桌上拿过一把镰刀,将刀刃在布包的血污上蹭了蹭,翠儿娘不解地追问:“你这又是干啥?”

    大坎儿镇定地乐了乐说:“你呀,就是爱操闲心,我是给石头找个凶器,省得捕快们来家里搜来搜去的。”

    不放心的翠儿上前搀起爹的胳膊说:“爹,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大坎儿把胳膊狠狠一甩厉声说:“你个姑娘家瞎掺和啥?!老实在家陪着你娘,别再给我生事。我去去就回。”说完,拖起伤腿一步一顿地向院外走去。走出院子,大坎儿突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仔细打量一番大门上方那块写红“通达货栈”腥红大字的牌匾,又望了眼牲口棚里打着响鼻的大青骡子,然后拄着木棍坚定地向城里走去。

    刚过丑时,将滦州大地被凌晨淡淡的薄雾包裹着,厚实的城墙和高大的城门楼若隐若现如同仙境一股。不同于在田里种地的乡下人,城里人不用下地也就没有了早起的习惯,除了零星的几声狗叫,滦州城内外几乎没有一点人气儿。大清时,为防土匪和盗贼,城门由警察把守亥时关辰时开。如今民国了,城墙早已失去了安全防卫的作用,城门也就一年四季大敞开着。从车站到城东县衙不到三里地,平日里也就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能到,但大坎儿今天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咚,咚,咚,咚”,硬木棍坚实地戳在城里的石板路上,让吴大坎儿心里感觉特别踏实,左脚跟的疼痛似乎也麻木得没有一点感觉,大坎儿走几步就一抬头,仔细地打量欣赏起从滦州站和滦州城的每一景每一物、每一街每一巷,如同一名得胜还朝的将军,和每个迎面走过来的大人或孩子点头致意。一晃从东北来到滦州已经有十多年了,他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悠闲过骄傲过。一步步挪到了小东街的县衙门口,大坎儿在街边找了个石墩坐下,眼前的县衙还是那么古朴,几十年了几乎没有一点变化,只是院中央大旗杆上挂着的那面脏兮兮的五色旗,像是谁家孩子洗过几水的尿戒子,少了当年黄龙旗的气势。原来安放在县衙大门口的惊堂鼓早就没了踪影,大坎儿喘过几口气,卯足力气撑起身子来到紧闭的院门前,“啪,啪,啪”地拍了几下大门,然后高喊:“来人哪,我杀人啦,我要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