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裹银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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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

    从擦东城墙而过的滦河里传来“咔嚓嚓――咔嚓嚓――”的一阵阵爆响,声响低沉、猛烈,与“嗖——嗖——”变奏着扫着地皮吹过的西北风形成了阴冷瘆人的和弦,在滦州城上空久久地盘旋、飘荡。大妈大婶们赶忙喊回在外面玩疯了的孩子们吓唬到:可不能到河边冰溜子上玩了,听见没,阎王爷派小鬼儿来收小孩儿啦。

    开河了,又一个春天来临了。

    一晃虞士臻疯疯癫癫地已经五年多了,曾经让人们热血沸腾、满怀憧憬的中华民国也建国五年了。血雨腥风过后的滦州城对迅速到来的革命成功不但没有像起义初时那样轰轰烈烈,壮怀激荡,反而显得有些木讷迟钝,甚至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平庸的百姓们还是每日为生计忙碌,几乎没有感觉到有啥像街头标语上写出的“民主、共和”、“自由、民生”等革命性变化,日子还是那么清贫,民主共和的民国和威武皇权的大清朝相比,除了城里年轻人的辫子都剪了,偶尔会有几个穿着绑得像小鸡子似地西装的外来官员在县衙进出,大清朝留下的老规矩老礼儿好像一个都没少。大总统走马灯似地换了好几个,滦县县长更是一年半载地就换一茬,但老百姓们只认得印在银元和铜板上的袁大头和孙大头,谁也没心思分清楚是总统官儿大、还是总理官儿大,更没兴趣打听新上任的县长长啥样,唯一让人们烦心的是,商家店铺的税和捐是一年比一年地涨,城里的税警成天地收税催捐。百姓的日子就像牲口嚼子上的老牛皮绳,越磨越结实,在苦水里泡着的苦日子怎地都能过得下去。虞大被害后,虞家的日子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虞士臻在车站的工作没了,私塾也停办了,李子轩借口要退学生的学费把虞家的粉条房也收了去。连死两任丈夫,对一个妇道人家来说是最大的羞耻,虞家大嫂从此背上了克夫的名声,大嫂只能忍着傍人的白眼和邻居姑娘媳妇们的闲言碎语艰难地活着。为了挣些家用,每天一大早就要去已经抵给李子轩的粉条房上当帮工,一早一晚还要照顾时常犯呆傻病的小叔子。虞士臻没犯病的时候几乎和正常人一样,成天搂着荣儿亲个没够,没事还能教荣儿读诗写字,可一犯病就麻烦了,只要大嫂一没留意就跑上了街,常常拉了满裤兜子的屎尿,还随手抹到路人身上,轻则大嫂给人家作揖道歉、洗涮干净,实在饶过不去就得搭些铜钱儿给人家换件衣裳。荣儿已经九岁,到了懂事的年龄,别人家八九岁的孩子还腻在妈怀里撒娇、跑在街上疯玩,荣儿已经每天早早起床帮着大妈做家务和照料爹了。看着乖巧懂事的荣儿,大妈有件事儿总是狠不下心来,女孩子六七岁儿就到了裹脚的年纪,荣儿再不裹骨头一硬就裹不了了。趁着士臻清楚的时候,大嫂又念叨起给荣儿裹脚的事,士臻一听就烦,坚决反对,“都啥时候了,还裹什么脚?现如今是民国,袁大总统早就下达了劝禁缠足令,女人裹脚,这是封建。”

    从没对小叔子红过脸的大嫂绷起脸,固执地说:“封不封建的我不管,啥民国不民国的,他袁大总统家的闺女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哪家女孩子不得嫁人,一双大脚片子还不忒寒碜死,谁家敢要?你当爹的要是真疼孩子就给她趁早裹上,还能少受点儿罪,哪家闺女都还不是这么过来的?你光顾现在说省事儿话,将来成了大姑娘,才真耽误孩子咧,后悔也晚了。”瞅着勤快地在院里拾掇破铺扯准备浆鞋底布的荣儿,大嫂又心疼地继续絮叨说:“荣儿这孩子听话又懂事,不能像我们这样再过苦日子。荣儿是我一手带大的,要说亲我比你亲,要说疼我比你疼,你抬眼瞅瞅谁家的闺女是大脚?要是这么俊的闺女撇着一双大脚出去,走到哪儿人家还不都要笑话你们老虞家大人没教养,就是嫁出去了,也要受婆家的气。我这还不都是为你们老虞家好哇,现在你是虞家主事儿的,你点个头就中,回头我跟荣儿说,裹脚的事儿荣儿听我的。”

    “不中!要是同学们知道我闺女裹了脚,我还怎地见人呀,不中!不中!”士臻脖子一梗来了气儿。看到士臻又要犯病,大嫂忙换了脸色:“不裹就不裹,咱犯不着又着急,你是荣儿亲爹,你说咋儿着就咋儿着。”

    共和后的这几年,吴大坎儿的通达货栈的生意真可称得上是如日中天。改朝换代后,李源吉仍是车站的总工,但权利大了不少。民国初期军阀混战,上上下下争权夺利,或许是上层无暇顾及一个小小的滦州车站,也或许是有某种其它原因,站长的位子一直空缺,李总工这个车站的最高领导就成了打理车站日常业务的大总管。自然,通达货栈就跟着沾了不少便宜。大坎儿从不抠唆,车站上挣的钱对分一半,每月头儿上就差石头给李源吉送过去,李源吉也从不客气,每次都照收不误。小日本子兵营这几年趁着中国兵慌马乱地就偷偷地扩充兵力,最多时驻军有两个中队、一个炮队,兵力达到了五六百人。人吃马喂地少不了运进运出的,只要不是涉及到军事机密的,大多都由通达货栈包了。生意一多,一头大青骡子一套车根本不够用,大坎儿专门从唐山置办回两套胶轮大车,又在城西骡马市买回来自张家口坝上一公一母、两匹都是一岁口纯正的张北马。三驾车套好虎虎威威地在街口一摆,那阵势让人着实羡慕。生意顺得让吴大坎儿又多长出十几斤肉,常穿着的坎肩儿扣盘儿一个都系不上了,但大坎儿每天傍晚喝酒总是有些不大痛快,一端起酒盅心里就膈应一下,心里头总是疙疙瘩瘩地。他觉得士臻的疯病是他给关牲口棚里生生逼出来的,更放心不下的是无依无靠的虞家老小。几年来,士臻的疯病时好时坏,大坎儿带着他看过城里城外几个郎中,药吃过不少但都没有明显效果。翠儿和石头接长不短地给虞家送些吃食,还想接荣儿过来住几天,可翠儿每次去接,懂事的荣儿都以家里活儿忙或是要陪大妈推辞掉。这天傍黑儿,大坎儿和翠儿娘坐在炕头闲扯起当年东北的事儿,忽然想起来,早年在吉林走镖时,在通化城里他曾亲眼见到过一个专治呆傻的著名中医,几副汤药就把一个傻呵呵的孩子治愈,被当地人称为华佗再世的神医。大坎儿是个急性子,倒在炕上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一夜没睡着,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吆喝着身边的翠儿娘和西屋的翠儿起床,让翠儿娘点上油灯赶紧地拾掇衣服再取些盘缠,又到草料房骂骂咧咧地催促着石头喂马、套车。瞅着丈夫火爆子脾气又上来了,翠儿娘边穿衣裳边唠叨起来:“通化千儿八百里地呢,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打张票车上睡两觉就到了,放着现成的火车不坐,套啥车呀。”

    大坎儿大眼珠子一瞪喊起来:“要不说你们妇道人家不成个事儿呢,你也不寻思寻思,就是这兵荒马乱的才不能坐火车呢,现如今这火车都赶上牛车了,走走停停哪有个准点儿,赶上拨山贼土匪地把火车一劫,全他妈得包了饺子。再说虞先生这病是能待在车上的病吗,一犯傻,又拉又尿的,半路再让人家给扔下来,咋整啊?”

    翠儿娘拨弄亮油灯不急不慌地接过话茬说:“出这么远的门子,也不能急么刺眼地说走就走呀,该找人问问东北世道咋样,好好合计合计再说。”

    大坎儿大眼珠又瞪起来了,“还有啥可合计的?孽是我造下的,赶紧地给人家老虞家把灾免了,我吴大坎儿才能活个安生,再合计几天我就得给憋闷死,你要是想让我多活几天就别唠唠叨叨的了,赶紧收拾东西。”

    “那,你们俩这一走撂下货栈的生意可咋儿办?”

    “停俩月也没啥,钱挣不挣的救命要紧。”

    听出大坎儿决心已定,翠儿娘也不想再拗着他,只得把炕柜翻了个底儿朝上,将压箱底儿的三十块儿大洋全都取出来,又将爷儿俩的单衣、夹衣、棉衣搂了一大包,外面又用桐油布牢牢地裹严,让石头抱上车绑牢靠。如今民国的纸币一天天的贬值,在关外更不值钱,只有大洋是硬通货。翠儿娘给大坎儿兜里揣上二十块钱纸币当做路上随用的盘缠,又把两块大洋缝进夹衣的衣缝里,其余二十八块用粗布包成细长条,让大坎儿扒开大车的胶皮轮胎把布条塞进轮胎夹缝里藏严实,这是当年出门在外时他们藏财物的最好办法。大坎儿选择脚力好的张北母马驾辕,又嘱咐石头带上半口袋黄豆和一大包精草料。全家人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日头刚出地皮儿,大坎儿又急么刺眼地拽上石头驾上马车风风火火地奔向城南,路上还顺手从布店扯了三大块白粗布。到了虞家也没和荣儿大妈多解释,只是说要带士臻去趟东北瞧病。这几年大坎儿常拉士臻找郎中瞧病,头脑还算清楚的士臻乐呵呵地上了车,大坎儿驾起车头也不回地出东门过滦河大桥直奔向东北方向。

    滦州到通化有一千七八百里地,一路的通衢大道,大坎儿十多年前曾跑过一趟,路还算熟,估摸着往返至少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出关前的两天,大坎儿一路上念念叨叨地回忆着当年走镖时在道上的行话暗号,生怕嘴巴上一不顺溜让道上人看出破绽。在关内的路上还算平静,可一出山海关,就像换了幅天地。

    (二)

    三百年前顺治爷带领八旗铁骑入关后,东北作为满清的龙兴之地、帝脉祖廷,就采取了“禁止汉民风俗侵染,以防丧失满洲根本”的对汉人封禁政策。清廷还颁布了严厉的封禁东北的法令,于华北、东北之间,修筑柳条土墙,屯兵封锁,又行渤海海禁,形成了整个东三省的关禁、海禁、边禁、围禁的封禁系统。汉人官、商进入东北要凭向清廷申请的“官票”,擅入者处死。但大清一倒,皇族贵胄四散逃命,关内关外群雄混战,东北一夜之间就成了无主之地,奉天、哈尔滨、长春等大城市被日俄分别支持的军阀们争来抢去,划定了势力范围,富余点的村镇治安还能靠乡绅们出资组成的乡勇看守;而延绵万里广袤的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的山野沟坎儿,就成为土匪和胡子们的乐土,一时间,整个东北土匪胡子蜂涌而起,能叫出名儿的至少得有上千伙。家有家法,山有山规。道上的土匪山贼也有自己的规矩,十多年前大坎儿在道上混过,记得当年在道上有“六不抢”:

    娼妓不抢(皮肉钱挣得不容易),

    乞丐不抢(抢也没钱),

    和尚道士不抢(小心下辈子挨咒),

    孤儿寡母不抢(要有起码的同情心),

    奔丧的不抢(怕沾上丧气),

    赶考的举子不抢(别冲撞了天上的文曲星)。

    一出锦州,大坎儿就让石头和士臻披上了买好的白粗布,仨人扮成奔丧的模样。可哪成想,现如今这些土匪胡子根本不懂道上的规矩,太不专业也太疯狂了,这下儿可苦了大坎儿仨人,不分山隘、渡口还是村边,一路上稍不留神就冲出一哨人马。大坎儿用当年的土匪行话暗语搭话全白费,哪儿管啥娶亲还是奔丧,不由分说,上来就抢,能抢的一丝不剩全部抢光。揣在兜里的金圆券、缝在夹衣里的大洋、藏在胶皮轮胎里钱袋子,还有驾车的张北马、新置办的胶轮车、车上的衣服包袱立马被劫匪抢个精光,甚至连大坎儿和士臻穿在身上的两件半新的棉袍也被扒下来抢了去,全身上下几乎被抢了个一干二净。多亏大坎儿还能用几句东北话和土匪胡子行话对付着,加上被扒得精光的一老一小和一个傻子再没啥油水可榨,仨人不知嗑了多少头才混出三条活命。一路上士臻受了几次惊吓,呆傻病愈发厉害起来,怕士臻路上犯病伤到自己又祸害别人,大坎儿找了条绳子绑住士臻双手让石头牵着,仨人破衣烂衫地真成了要饭花子,还好再也没土匪惦记了。路途的艰辛让石头生出悔意,央求大坎儿转头回家。执拗的大坎儿坚守住自己的信念,走出来就不回头。一路上仨人能要上饭就胡乱吃上几口,有人雇就给人卖力气打短工挣上仨瓜俩枣的小钱儿,走走停停地从开春走到六月,足足走了两个月,才好不容易走到了通化城下。

    进到城里时已是黄昏时分,大坎儿和石头牵着士臻没顾上歇息就开始四下打听,不出所料,在城西确实有个据说传下五代的专治呆傻的中医铺,大夫叫宋金铭。兴奋的大坎儿招呼石头牵起士臻赶到城西,一路打问着终于在一个脏乱不堪的个小巷子里找到一处破旧的砖房,在屋门边斑驳的白灰墙上写着四个斗大的黑字——“专治呆傻”。大坎儿狐疑着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屋里阴冷黑暗得像进到地窖一般,借着从门缝透进的昏暗光线,大坎儿看到堂屋里空荡荡的,从靠西墙的一排破旧大药柜依稀看出几分医馆的模样,这时,从东屋传出一阵咳嗽声,大坎儿掀起门帘走进东屋,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夹袄夹裤的清瘦老人盘腿坐在炕头。大坎儿依稀记得当年那个中医是个胖子,而这个老人却瘦得如同一把干柴,索性就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宋金铭?”

    “嗯”老人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

    “你能治呆傻?”大坎儿接着犹豫地问。

    “哦”老人的回答还是一个字。大坎儿顾不上再辩认,赶紧回头叫石头带士臻进屋。老人仔细咂摸过仨人几眼,冲着士臻向身边的炕桌努了努嘴说:“坐吧,伸手。”

    石头按着士臻坐了下来,把他的破短掛袖子撸了起来,老人凑近炕桌,把污黑的诊包垫到士臻手腕下,伸出两个手指扶在士臻的手腕上眯着眼号起脉来,仅两口烟的工夫,老人睁开眼扭过头冲大坎儿问:“带钱了吗?”

    大坎儿一愣,马上回了句:“能治不?”

    “能。”老人依旧惜字如金。

    “那,多暂能治好?”大坎儿跟着追问。

    “他是恶气迷心,病得还不算太重,一副药服下去就能见效,估摸着十副能除根。”老人语气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噢?有这么神?!”大坎儿冲着石头乐了乐又赶紧对老人说:“大夫呀,是这么回子事儿,俺在关里儿开着个货栈,来前儿带了三十块大洋,可路上让土匪们都抢去了——”

    “打住!”老人厉声制止住,瞪起眼睛对大坎儿说:“三块儿现大洋,给钱拿药。”

    “这,宋大夫。”大坎儿抱拳给老人行了个礼说:“俺吴大坎儿走南闹北几十年,关里儿关外顶天立地也是个人物,如今遭了点儿小难,你先把药赊给俺,回去后俺双倍给你寄回来。”

    老人有些不耐烦地冲大坎儿摆了摆手:“别啰嗦啦,天不早了,痛快出走找地方住下,啥时踅摸够钱再过来。”

    一旁的石头憋不住,愣冲冲地给了老人一句:“你是个神医,救条人命的事儿,也不差这点钱。”

    老人把身子又挪回墙边,眯起眼叹了口气说:“唉,小伙子呀,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兵荒马乱的好人都保不住命,谁还给傻子瞧病啊。我这医馆一个月来不了一个病人,一家老小快揭不开锅了。别磨叽啦,一块儿大洋我把方子给你,自己回去按方抓药,三块儿大洋我给配好十副药。”

    大坎儿知道赊药是没指望了,只好让石头扶起士臻,三人悻悻走出宋家。夜色渐深,仨人无望地在城里街上溜达,石头饿的有些熬不住,对大坎儿说:“掌柜的,要不咱找点吃的吧。”

    “就他娘地知道吃,省一顿饿不死你。”大坎儿恶狠狠地骂了句石头,但觉得肚子也饿得难受,就拉着士臻在街边一处背风靠墙的旮旯角坐了下来,石头也跟着凑过来坐下:“掌柜的,要不我去踅摸点儿吃的?”

    大坎儿瞪了眼石头:“拉倒吧,黑灯下火地哪家能开门给你吃的。”

    石头带出几点神秘地说:“刚才咱路过了家窑子,里面灯火通明的,要不我去试试?”

    大坎儿大眼珠子瞪了起来,“你小子是饿傻了吧,那地界儿你也敢去?还不一脚把你踢出来。”

    石头站起来紧了紧腰带布说:“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你陪虞先生,我去试试,兴许里边能有个善人给个馒头饼啥的呢。”话音未落,已经一溜烟儿地窜出了一丈多远。

    大坎儿回头看了眼身边的士臻,没心没肺呆傻的士臻已经靠在墙边打起呼噜睡着了。出于好奇,也怕石头愣头愣脑地再惹出啥事儿来,大坎儿起身远远地跟在石头身后瞄着动静。只见石头紧跑几步后停了下来,踩着一家大院门前的门当从房沿儿上抽出了一块瓦片,在地上摔成三拌儿,接着脱下了破夹衣里贴身兜肚把一片尖厉的瓦片仔细缠严实,随手又在墙上蹭了把墙灰抹在脸上,就朝不远处点着俩大红灯笼的妓院走过去。

    初夏入夜的通化城远没有滦州城热闹,大小店铺都已关门闭户,街面上显得有几分冷清,只有挂着大红灯笼的两三家妓院还在开门迎客。只见石头快步走到最边上的一家妓院,院门虚掩着,院里传出二人转的曲儿声和一阵阵女人们的浪笑,三个嫖客正围坐在院内的八仙桌边欣赏着眼前一男一女唱二人转小曲儿,桌上摆放着几盘下酒小菜和一个酒壶。坐在中间的一个中年胖子怀里搂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

    石头一个箭步冲进院里,一把用胳膊死死夹住胖子的脖子,将缠着布的瓦片狠狠顶在胖子的脖子上高声喊到:“都别动,小心刀不认人。”

    院里的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呆了,胖子怀里的女孩儿尖叫着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胖子晃着双手忙说:“义士,冷静,冷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石头把瓦片向胖子的粗脖子上压了压,恶狠狠地说:“要钱还是要命。”

    “要命要命,义士,你说要多少钱?”胖子被夹得快喘不过气来。

    “三块儿,三块儿大洋。”石头低声说。

    “啥?三块儿大洋?!”胖子怔了一下,立马冲着旁边的人晃晃手说:“快,快拿钱,回头我还你。”

    旁边的一个嫖客犹豫着从怀里掏出了几块银圆,正要去数,石头伸手一把夺了过来,没等人们缓过神儿,把手里瓦片一扔飞似地窜出妓院大门。大坎儿在院外暗处瞄着发生的一切差占乐出声来,心里暗说:这小子还真他妈的贼胆儿大,比我强。

    大坎儿回到士臻身边后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看到石头悄悄地溜了回来。大坎儿把手一伸:“钱呢?”

    “啊?你咋知道的。”石头吃惊地一只手紧紧捂住裤裆。

    “你小子屁大点儿脓水儿还能逃得出老子的法眼?快拿出来。”大坎儿心里偷偷乐着说。

    石头把手塞进裤裆,不情愿地从里面掏出一摞捂热的银元递到大坎儿手上,“给,四块。”

    “四块儿?”大坎儿心中一乐,马上又绷起脸儿说:“掖裤裆里也他娘的不嫌骚气。你个傻小子抢也不多抢点,可钉可铆地要三块,真他娘丢我吴大坎儿的名分。”

    “你?你咋儿啥都知道?”对料事如神的大坎儿石头除了吃惊就是佩服。

    大坎儿实在绷不住就乐着说:“你小子呀,以后干坏事儿要长个后眼,别顾脸不顾腚的。抢完咋儿去了这么长工夫才回来,偷着买肉吃去啦?”

    “哪呀,我哪儿敢呐。我怕有人跟着,就绕着城跟儿溜达了大半圈儿才敢回来。”看到大坎儿儿有了笑模样,石头就边答话边凑到大坎儿儿身边坐下。大坎儿撩起袖子给石头擦了把脸上的土,有些心疼地问:“饿不?”

    “呵”石头傻乐了一声拍了拍肚子说:“抢钱的时候一着急吓了一身子汗,过后一点也不饿了。”

    大坎儿琢磨了一下站起了身说:“这地儿不能久呆,过会儿赶天一亮别有人再把你认出来。走,咱趁黑儿赶紧出城走远点儿。”说着,大坎儿把还在熟睡的士臻晃醒,和石头一起一左一右拽着士臻向城外走去。通化城墙多年失修破败不堪,厚实的木城门早已不知所踪,估计是被人偷去当了柴火。大坎儿沿着外城墙找了一个干涸的水沟,让士臻和石头躲下去,拿出三块儿大洋给了石头再放进裤裆里掖好,自己则揣起一块大洋又折回了城。

    火红的日头升出地面,石头和士臻还偎着暖暖的阳光躲在草丛中呼呼大睡,一身黑袄黑裤衣着鲜亮的大坎儿左手拎着一个大布包右手托着一个荷叶蒲包赶了回来。突然闻到一股浓浓的肉味儿,石头一个激灵“噌”地蹦了起来,一把夺过大坎儿手上的蒲包抓起里面的肉蒸饺就往嘴里塞,士臻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见到有吃的也呵呵傻笑着抓起一个蒸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俩人一口气把荷叶包里的三十个大馅儿猪肉白菜蒸饺吃了个精光,再换上大坎儿给俩人买回的新袄新裤,高兴地跟着大坎儿又奔去城西的宋家医馆。

    此时,宋大夫正在家门口比比划划地打太极拳,衣着鲜亮的三个人走到身边时他才认出来,大吃一惊地问:“你们?这是在哪儿发财啦?”

    大坎儿乐着说:“昨晚从朋友那儿借了些钱,收拾收拾就来了。”没等宋大夫向屋里让大坎儿就推门进屋,一骈腿儿坐在了炕上,俨然主人似的对跟进屋的宋大夫说:“你看这么着中不,钱和人我都撂这儿,一个月后过来揪人。”说着,从怀掏出三块儿大洋和一吊铜钱放在炕桌上。一看到钱,宋大夫眼前一亮:“中,中啊。二十天吧,人治不好,我把钱退你。”

    “中,一言为定。”话音一落,大坎儿拽起石头就向外走。

    大坎儿带石头没敢远走,而是赶到通化附近的柳河寻找当年的一个好友。大坎儿借住在好友家每天胡吃海喝吹牛侃大山,石头则每天出去打些零工填饱肚子赚返程路费。二十天一到,大坎儿爷儿俩就急冲冲地赶回到通化直奔宋家。一进宋家门,见到士臻正骈腿坐在炕桌前和宋大夫聊天呢。见到闯进门的大坎儿爷儿俩,士臻先是一怔,然后赶忙双手一撑跳下炕,一把拉住大坎儿的手激动地说:“妈呀是大哥啊,您可回来啦。太谢谢您了,让您遭这么大的罪带我来东北瞧病,您对我和虞家真是恩重如山哪,此生无以能报。”

    听到士臻酸味实足的感谢词儿大坎儿立马乐了:“哈,啥报不报的呀,大兄弟,我看你这病是全好啦。”

    士臻转身向宋大夫拱起手说:“多亏宋大夫妙手回春和悉心照料,我才能康复得这么快。”

    宋大夫也起身下了炕,摆摆手客气地说:“悉心照料倒谈不上,家里粗茶淡饭的只能是饿不着。凭着咱祖上传下来的方子,还有这长白山上的仙草妙药,治虞先生的病还是确保药到病除的。”

    再次拜谢宋大夫后,大坎儿拉起士臻就立马启程回家。记住了来时的教训,临行前,大坎儿在城里烙饼摊儿买了整整一大布袋烙饼,又买了半口袋咸菜疙瘩和三双厚底儿布鞋,够仨人吃用上个把月的。士臻病已经好利落让大坎儿可以放心大胆地安排行程,从通化坐长途汽车直奔长春,再坐上长春到滦州的火车,三天时间马不停蹄地赶回到滦州。

    (三)

    趁着士臻出关治病,大嫂赶紧筹划着给荣儿裹脚。忙完粉条房的活计回到家,大嫂搂过荣儿就讲起了裹脚的好处,告诉荣儿裹脚和结婚生孩子一样是女孩子长大成人要过的一关,裹出一双漂亮的小脚才能成为真正的女人,才有人家肯要。懂事的荣儿知道裹脚绝对不是啥好事,但是大妈让做的事再疼再苦也要忍住。天黑掌灯前,大妈烧了锅开水,趁热给孩子熏烫软了脚,然后将大拇趾外的其他四趾朝脚心狠狠地向里拗扭,为防止内弯的脚趾磨破化脓,再在崴进去的脚趾缝中间撒上些明矾粉,用早已准备好的麻布一层一层地把脚包裹严实,最后用针线缝合固定。晚上躺在炕上荣儿忍着钻心的疼钻进大妈怀里不吭一声,两只小脚火辣辣地疼痛肿胀整夜都睡不着觉,早晨起床后还要扶着墙一扭一扭地帮着大妈干活。每过一个礼拜大妈就将裹脚布拆开,热水烫脚后再紧紧地缠上,越缠越紧。三个月过后,荣儿的脚终于裹成骨骼畸形的三寸金莲。等大病康复神志清醒的士臻从关外回来,看到的是荣儿一双已经变了形的小脚,只能心疼地搂着荣儿落泪。

    回到家的虞士臻呆傻病是彻底好了,但埋藏在心底的伤痛与仇恨怎么也不可能忘却。士臻不敢正视大嫂,总觉得是自己的莽撞和无能害死了大哥,更不知要如何面对街坊邻居们怪异的眼神而不敢走出家门。一到夜晚,他几乎一夜都不敢闭眼,革命暴动留下的血腥阴影怎么也挥之不去,黑暗中眼前总是不时闪现出当年一起革命的所谓同志们,夏剑卿、方宝坤,甚至还有白雅雨、县督学一个个血粼粼的人头或残缺不全的躯干像幽灵般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但天一亮,一切又回到了现实,还要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一样苟延残喘地熬日子。看着一天到晚忙碌劳累的大嫂和女儿,心里又实在不落忍,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苟且地活着,是男人就该把家挑起来,心里开始筹划起找点啥活计干。大坎儿带他出关治病三个月,关了三个月门的货栈生意大不如从前,进出账目一个礼拜整理一次就足够了。有心再开办私塾,可是李子轩早已把私塾的房子收回去当了仓库。上车站找李源吉?士臻心存畏惧不愿再看那张阴冷高傲的脸。一大早,大嫂带着小脚的荣儿又去粉条房干活了,独自在家的士臻又开始思索起下一步的打算,这时,邻居杂货铺的白掌柜白有清找上门来。以往平日里都是大哥大嫂维系着和街坊邻里的关系,不合群的虞士臻清高穷酸还有些木讷,很少和邻居主动打招呼。虞大遇害后,邻里姑婶姐妹们倒是常来串门陪大嫂聊天或送些吃食。而过去找虞大拉话吹牛的男人们则碍于孤女寡母就再没有谁登过虞家大门,白掌柜主动上门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是掌柜,白家的杂货铺就是个街边小铺,卖些邻里百姓家里家外常用的锅碗瓢勺、炊梳炕笤梳和锨镐锄耙,还有引得大姑娘小媳妇们整天围着左挑右选的小梳子、小镜子、桂花油啥的,白掌柜精打细算做生意,一年到头挣个仨瓜俩枣,虽仅够一家老小紧紧巴巴地过日子,但和邻里街坊们比,也算有稳定收入的小老板儿。白有清的老婆瘦得像个麻杆儿,生下儿子明哲后就得了宫寒症再也不能生育,两口子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明哲这个独苗。说来明哲这么响亮的大号还是士臻给起的,还在士臻的私塾上过几天课。明哲这孩子打小就聪慧伶俐,有过目不望的天分,街坊邻居常说这孩子长大一定有出息。可能是出生后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十几年来小明哲大病不犯小病不断,别人家谁的孩子闹个小病小灾的都一定传到明哲身上。本想指望孩子从小好好学习长大能出仕入相改换门风,但明哲这个天生小病秧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在私塾上没上过几天课。近些天看到病愈后的士臻整天闷在家里,精细的白掌柜心里打起小九九。俩人尴尬地寒暄两句后,白掌柜就直奔主题了,“虞先生啊,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是你看着长大的,没多大成色心气儿倒是挺高,您的私塾停了以后我又把他送到城西的于先生那儿读了几天书,可这小子没几天就不想上了,死乞白赖地非要找你学,说那个于先生是啥才疏学浅,说你才是才高八斗作大学问的。”

    士臻听出白掌柜的用意,随口说道:“哪里哪里,虞某也是才疏学浅,不——”

    “别价别价。”白掌柜马上打断说:“我看呀,你大病初愈也别出去挣命了,在家带上俩孩子,想教点啥就教,不想教就歇着,我家明哲也不想有多大出息,能看个帐目写个文书就中。这孩子死活要跟着你,你看这么着中不,孩子你先教着,到年跟儿下给你拉一石细棒子面来。”

    士臻实在找不出拒绝的说词,只好说:“咳,都借壁儿住着,啥给不给的,让孩子过来就是了。”

    白掌柜一听就乐了,“哎哟,那可忒好了。你们虞家兄弟俩呀都是好人,老大活着的时候哪——,唉,不提当年那些个啦。赶明儿我就把明哲送来。”

    送走白掌柜,士臻定下了神琢磨起来,这样也好,大嫂和荣儿太苦了,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也帮不了什么,在家教几个孩子能补贴些家用,还不用在街上抛头露面的。说干就干,打定在家教书的主意后,士臻就琢磨起该教些啥,闹革命时把教材、教案都扔在了私塾,如今也不好意思再去找。士臻找出纸笔,开始重新编写教材教案。

    第二天一大早儿,白有清拉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明哲来到了虞家。荣儿刚让大妈给编好辫子,正蹲在堂屋的灶台前帮着大妈烧火做饭,一见到明哲就羞怯地一甩辫子想躲进东屋。明哲倒不认生,赶紧喊一声:“荣儿,别跑呀,咱俩一块学呗。”

    白有清冲着明哲脑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别没规矩。”

    士臻挑起门帘儿从西屋出来。大哥去世后士臻和荣儿都搬到前趟屋,荣儿和大妈住东屋,士臻住西屋。见到明哲被父亲一巴掌扇得直咧嘴,士臻赶紧说:“俩孩子打小一起长大,没啥规矩,没啥规矩。”

    明哲立马凑到荣儿跟前露出俩虎牙“嘿嘿”地傻乐。明哲出生时就瘦小的像个小耗子,长起来后总比同龄的孩子们小一号,平时尽受别的男孩子欺负,只好往女孩子群里钻,荣儿和街坊的几个女孩子一直是明哲打小的玩伴儿,踢毽子、编花绳、跳房子明哲样样精通,女孩子们也喜欢这个没皮没脸聪明活泼的小男孩儿。随着年龄一天天长大,女孩子们都长出羞涩,没人再愿意答理明哲。两年多没见,别看比荣儿还大一岁,明哲还是像个猴子似地又瘦又小,俩人站在一块堆儿比荣儿矮了小半头,荣儿有些蔑视地嘟囔了句:“小病秧子。”

    白有清把一大一小两个装着半袋面的口袋放在了灶台上,略带羞涩地说:“家里也没啥像样的吃食,年前磨了点细棒子面和黏面,匀了点儿过来。”

    士臻忙说:“借壁儿邻居的,还拿啥东西呀。”

    白有清也没接碴儿,回手一把拎住明哲耳朵向前扽了一下说:“这小子脑子还算灵光,就是缺教养,您就狠狠地管教吧。来,叫先生。”

    明哲被扽地直咧嘴忙喊:“哎哟哟,先,先生。”引得荣儿和大妈都乐了,士臻乐着说:“中啦,你回吧,明哲就交给我吧。”

    送走白有清后,士臻从西屋里拿出了一管毛笔、一块油烟墨、一方砚台和几张草纸铺放在院里石台儿上,让明哲拿了个马扎坐在台前先研墨。看着明哲规正的坐姿和熟炼的研墨手法,士臻知道这孩子应该是个可教之才。砚好墨后,士臻让明哲在草纸上写出自己和家长的姓名,然后再写出杂货铺里的货品名称。明哲思索着一笔一画地写满了整张纸。荣儿躲在明哲身后,悄悄地看着看着忽然乐了起来:“哈,小病秧子,你这写得是啥呀,铁乔,吹树、召里”。明哲一下子脸就红了,赶紧放下笔搓了把脸,没想到手上的墨汁全蹭到了脸上。荣儿更是乐得前仰后合的:“爹,你快看,咱家来了个大花脸的张飞。”

    士臻一边乐一边嗔怪道:“别没规矩,明哲写得很不错,比你强多了。”士臻让明哲起来自己坐在马扎上,拿过毛笔浓浓地蘸足墨,在纸上用楷书写上了铁锹、炊梳、笊篱。然后,士臻给明哲和荣儿讲起了中国象形文字和意象文字的形成和演变过程,把秋的字意和加上金、木、目等偏旁后形成的每个字词解释得一清二楚,又从炊梳、笊篱的写法引出了中国字的造字规律。明哲听得眼儿都直了,深深地点了点头说:“虞先生,原来中国的字儿那么好玩呀,我以前的于先生从来没教过。”

    “那以后就要认真学习。咱现在学的只是字怎么写,中国字不仅生动、好玩,规整到一起更是丰富的知识,你们真正要学的是知识。人活着不能只是吃了睡、睡醒了吃,要有知识,有了知识才能活得明明白白儿的,才能不被别人蒙唬,不受欺负,才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听完士臻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明哲似懂非懂地答道:“哎。那啥,先生,我这辈子就跟你学知识了。”

    士臻又乐了起来:“跟我学上一年半载地就中啦,我也教不了你多少,以后你还要上中学,大学,以后要学的东西多的去啦。”

    荣儿赶紧靠在士臻身边撒娇地说:“爹,你凭啥光教他,你也要教我,我也想上大学。”

    士臻搂过荣儿亲昵地说:“中,你俩一块堆儿教,回头明哲考上个状元,我闺女也考个女状元,一门儿子里出俩状元,给爹长长脸。”

    明哲很认真地问:“先生,现在不兴考状元了,那还能考个啥?”

    “现在叫博士,上了大学以后,学问做大了就考上个博士,和考上状元是一回事。”

    明哲呲着虎牙抬头看了看荣儿,坚定地回答道:“中,回头俺和荣儿一块堆儿给你考俩博士回来。”

    荣儿轻蔑地瞟了一眼明哲:“谁和你一块堆儿呀,你是你我是我,别老往一块堆儿凑合,就你这个铁乔、吹树的还想考上个状元?”

    “中啦,别打嘴仗啦。”士臻制止住俩孩子,然后说:“荣儿,今天晚半个时辰再去粉房,去屋里儿再搝个凳子来,你俩都坐这儿听我上课。”

    士臻仅有一个学生的私塾算是又开办起来。穷人家除了粗茶淡饭的一日两餐,几乎再没别的开销,有大嫂在粉房帮工挣点小钱和白掌柜送的些粮食,还有大坎儿接长不短儿地周济,虞家的日子也就凑凑合合地过下去了。

    (四)

    关外这一趟艰难旅行让吴大坎儿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膀阔腰圆的小伙子,原以为石头这个没爹没妈的苦孩子有着山东人的直筒子脾气,踏实能干肯卖力气,脑瓜儿还算灵便,没想到在关外的小半年时间,石头遇事儿胆大心细、处乱不惊,着实让大坎儿多了些佩服,甚至有点害怕,心里嘀咕:这小子的心狠手毒劲儿比当年的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呀。从关外回来后,货栈的生意渐渐恢复,但大坎儿没再像以前那样对石头呼来唤去的,石头好像也少了些以往的听话服帖,每天不再胡吃闷睡,一大早儿不等大坎儿吆喝就早早地收拾起家伙什儿,赶上车出去干活了,有时俨然二掌柜似的对长短工们吆五喝六的。原先大坎儿一家吃饭时石头从不上桌,无论翠儿娘做的饭菜好还是孬,全是等大坎儿吃饱喝足后再由石头用大海碗连菜带饭扒拉一碗,蹲在牲口棚边儿呼噜呼噜地一口气儿吃完,放回碗时在灶台上得啥拿啥再满满地塞上一嘴。记不得是哪天的傍晚,翠儿娘给大坎儿整了俩下酒菜,摆好酒壶酒盅和碗筷儿,大坎儿不经意地招呼了正要进牲口棚的石头一句:“来,小子,陪爷们喝两盅。”

    石头先是一愣,随后搓了搓手过来坐到大坎儿对面,爷俩也没再对话,一盅对一盅地喝了起来。从此以后,石头就天天上桌吃饭了,大坎儿也不再膈应石头那喂不饱的肚皮,除了酒和肉限量,其他的都敞开儿吃。翠儿娘每日里变着样儿地做些好吃食,把这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撑得膀阔腰圆的如同一坐敦实的铁塔,只可惜是一直往横里长,个头却蹿不起来,总是让长两岁的翠儿压着半头。

    一晃翠儿也二十出了头,大姑娘家像母亲似的身材高挑,该鼓的地方全都鼓了起来,肉皮儿像揉透了的细白面油中带亮,油黑的辫子粗得都赶上了两三股井绳,只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爽朗性子没有丝毫地改变。在一个桌上吃饭少不得箸碰箸、碗嗑碗的,石头总是脸一红闷头躲闪,翠儿立马跟上一句,“躲啥?姐吃菜又不吃你”。赶上石头傍晚干完活一进院,翠儿就像刚好掐着点儿似地从里屋挑门帘出来冲着石头喊一句,“快把你那身儿脏皮儿扒了,姐顺手给你揉两把”。石头低着头“哎”上一声转身要进牲口棚换衣服,翠儿就会紧走两步一把扽住石头脖领子,“就在这儿脱,怕姐看咋地,你那几根小肋巴骨都是姐摸着长出来的。”

    石头的变化翠儿娘都看在了心里,晚上脱了衣裳躺在炕上,像往常一样和大坎儿唠上两句:“哎,先别睡,我说呀,眼瞅着石头大了,该踅摸着给他选哪家个闺女了,头些天儿给他洗衣裳时,裤档里尽是些粘粘糊糊的男人腥臊东西。”

    大坎儿打着呼噜嘟囔着回了句:“瞎操个啥心,有工夫先给你闺女多操点心吧。”

    大坎儿这一提翠儿娘来了精神,“就是为咱这闺女呀,你没看出来吗?石头一瞅翠儿就脸红。”

    “他敢?”大坎儿“噌”地坐了起来,一把掀开媳妇身上的被子冲着光遛遛躺着翠儿娘吼了起来:“咱翠儿是金枝儿玉叶儿,他一个赖蛤蟆似的穷小子敢踅摸咱闺女?!看我不撕吧了他。”

    翠儿娘一边急忙拉过被子裹严实自己一边愤愤地说:“急,急,一说就急。我不就是随口说说吗,我是翠儿亲妈,能让咱闺女受啥委屈?”

    “随口也不中,我的心头肉不能让狗叼了去。”

    “心头肉也不能养活一辈子,眼看着翠儿都二十三了。”翠儿娘又嘟囔着说。

    “二十三就二十三,没合适的我就养活着,守着我宝贝闺女挺好。”大坎儿说完狠狠地躺下扭过身子给了翠儿娘个后背。

    翠儿娘没有睡意,从被窝里伸出脚踢了踢大坎儿的屁股又接着唠:“哎,你说石头是真的没爹没妈?就算没爹妈也总该有个兄弟姐妹、叔叔婶子啥的吧,这孩子真把咱这儿当自个家了,怎么也不想个家?”

    “哎呀,你操个啥咸淡子心呀,那小子就是咱家养的个牲口,我给他吃给他喝,他给咱好好拉套干活就中啦,管他家不家的。”大坎儿没好气儿地跟了句。

    “那咱也得知根知底儿,不缺胳肢不缺脚儿挺机灵地个小小子儿,咋就没个家呢?我总捉摸着该不是没准儿在老家里犯过啥事儿躲出来了吧,别把咱闺女给牵扯上。”

    “越唠越没谱了”大坎儿又“噌”地坐起来,“他这傻小子就是个拉套干活的,知底不知底的也蹦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跟咱闺女有啥关系?你要这么说,我明天就让这小子滚蛋。”

    “又急,又急,吃枪药了咋地?没法唠了,去,一边儿旯睡去,别挨着我。”翠儿娘扭身子把丈夫的被子也卷了过去。大坎儿抻了把被子角没抻动,知道今晚得罪了媳妇也没啥好果子吃,只得“唉”的声拽过炕头的夹衣盖在身上倒头睡下了。

    石头的确没把自己当外人。眼下通达货栈的业务他已经担起了一多半儿,货栈以为日本兵营日常采买和清运垃圾等还有承揽车站派来的零担碎纸敲的杂活为主,进出日本兵营和车站上下打点应承全靠石头一个人,大坎儿倒成了带壮工干活的工头和驾着他那最喜爱大青骡子的车把式。日本兵营的账是一把一清,车站的活则是一个月一结,每天从外面带回活后,石头就一一交待给跟在身边的翠儿:

    “一会儿去趟城西粪场叫辆车,明个一早六点我在日本兵营门口等,一定要准时到,日本人叫真儿。日本子一车给咱十个大子儿,粪场头年订的是一车给俩大子儿,记下一车咱挣十二个子儿。”

    “明个上午十点到站上拉车货送到田庄子,十个大子儿。记得叫张三儿和李老黑跟着,物件儿怕碰,他俩心细。”

    “记着从城里买回两块油苫布,过几天站上有批货,怕雨淋。”好记性的翠儿像是石头身边忠实的跟班用脑子一一认真记下,等到士臻过来时再将一个来礼拜挣下的钱和佘过的账回忆给他做上账。

    每到晚饭时,与大坎儿对坐在桌边的石头则开始给翠儿娘下达任务:

    “婶儿,明个包六个饼子,站上出仨工。”栈上管壮工的午饭,一般是一个工俩大饼子。

    “婶儿,明个晌午买回俩油炸糕中不?我下午去日本兵营时带上,小日本子炊事班的细川央求我给买个解馋,要用军票换我没要,他们的军票咱当不了钱。”

    对眼前这个一天天成熟起来的石头,大坎儿看在眼里乐在心上,可近几天来石头的一个异常变化让他有点儿不快,这小子竟忽然爱打扮了。平日里石头身上穿的全是翠儿娘用大坎儿穿不了的旧衣裳改的,天儿热了穿件坎肩儿、天儿凉了穿身夹袄夹裤,数九寒冬就是一身旧棉袄棉裤。石头干活多费衣裳,翠儿娘就尽量地挑着颜色相近的旧布头缝缝补补,年道长了衣服上大补丁摞小补丁的,不过有翠儿给常换洗着,衣裳破旧但干净利索,石头从没有挑剔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年头平民百姓家过的都是清贫日子,穿件补丁衣裳也不丢啥人,连翠儿身上的衣裳都要补上几块儿。又到了月头,车站账房给货栈结过账,大坎儿立马招呼石头去给车站李大人送份子钱。李源吉从没赚过份子多少,但提出只要银元。石头接过大坎儿包着四块大洋的布包,并没有像往常似的急冲冲出去,而是凑到在堂屋灶台上忙活的翠儿娘身边低声说:“婶儿,有件不带补丁的衣裳没?”

    “啥?”翠儿娘一时没醒过味来:“啥衣裳?”

    “补丁少点的就中,要不站上的人瞅着笑话。”石头低下头嚅嗫着说。

    “啊?噢,中,中。”翠儿娘赶忙起身进屋,翻弄炕柜找出了件深蓝色夹衣,出屋递给了石头:“正想给你改改呢,你叔穿了两水就瘦了,压箱底儿一直没拿出来过,你穿上试试。”矮个头的石头红着脸儿穿上肥大的夹衣,翠儿娘边把过长袖子缅上去咂摸着说:“袖子长点儿,前襟儿也肥了点儿,还凑合,先穿着出去吧,回来婶儿给你再改改。”石头“嗯”了声就出了门。

    石头是车站上的熟人,刚到车站旁门口,看门的路警就冲着石头打起哈哈来:“哎哟嗬,石老板来啦,这身衣裳真够晃眼的,当大老板就是阔气呀,赶明也给咱做身新的呗。”

    石头笑笑没吱声,两手不自觉地偷偷扽了扽缅着的袖口,快步走到车站西侧小套院,一年多前李源吉把“总工室”的牌子挂到站长小套院里。石头走进大套院挂着“总工室”牌子的屋门前,熟练地掀起门帘敲敲门叫了声:“李大人。”

    身着一套笔挺的藏青色西服的李源吉正端坐在桌前看书,眼没离开书说了句:“进来。”

    石头进屋,像往常一样把装着银圆的小布包轻轻地放在桌角,给李源吉鞠了个躬转身要走,李源吉抬起眼忽然说了句:“期沟尤若哇,勾勾依?”

    石头一愣,他听出应该是日语“近来生意还好吧”的意思,回头马上用日语回了句:“阿里嘎斗,库扎依马斯”,就是还可以的意思。说完后他立马感觉不对,李源吉怎么知道我会日本话呢?

    李源吉听后站了起来,说了句“吆西”,就接着滴了嘟噜地说起了一大堆日语,李源吉刚停顿下来,石头赶紧接过话说:“李大人,您还是说中国话吧,我就会一点日本话,您说多了我就听不明白了。”

    李源吉笑了笑,改回用中文说:“噢,好,坐吧。”

    石头犹豫着坐到李源吉对面的椅子上,拘谨地不知该说点啥。李源吉也坐回椅子上,像是没有感觉到石头存在似的,躬下身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精致木盒,然后从盒里拿出一支半尺多长、半寸来粗的棕红色油纸棍,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锋利的短刀,把油纸棍两头切掉,再用右手从桌上放着的一盒洋火中抽出一根火柴“噗”点燃,左手拿着油纸棍在火上来回转动,油纸棍头慢慢红了起来,一股浓烈的烟草香气随之升腾起来。李的右手晃了晃熄灭火柴,左手夹起油纸棍放在嘴里狠狠地吸了两口,又缓缓地将烟雾吐出,满足地闭着眼享受过好一会儿才对着石头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石头很认真地回答:“是大烟膏吧。”

    “呵呵,是雪茄,正宗的古巴雪茄。”李源吉并没有关注石头是否理解,马上接着问道:“你的日语是跟谁学的?”

    “俺在老家的时候跟日本老师学的。”

    “日本老师?你老家在哪儿?”李源吉警觉地问。

    “山东。”

    “山东什么地方?”李源吉紧紧地追问。

    “潍坊,王郑庄。”石头心里有些不安地回答。

    “那个地方怎么会有日本人?”李源吉死死地盯着石头的眼睛继续追问。

    “俺们村边有个寺院,里边住着个日本和尚,能掐会算,还能给人瞧病,香火旺得很。日本和尚常来村里化缘,有时候还帮村里人写状子啥的,歇着时就教俺们小孩子们几句日本话。俺娘信佛,寺里做佛事的时候就去寺里做个饭干些零活,俺跟着俺娘常去寺里,白净和尚没事儿就教俺说几句日本话。”石头一字一句地低声说。

    “白净和尚?那和尚叫白净和尚?”李源吉不解地问。

    “不,不,那个日本和尚好像叫净道,他长得白白净净的,看书的时候还戴着个金丝镜,村里的人就都叫他白净和尚。”

    “噢,白净和尚,有意思。”李源吉把头靠在椅背上轻叹了口气,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潍坊,那儿可是个好地方呀。”

    石头接着的话音儿问:“李大人,你去过俺们那地方?”

    “噢,不,没有。山东半岛好啊。”李源吉似乎没有感觉到石头的存在,自言自语地在追忆着什么。

    石头讨好地继续说:“白净和尚好像有不少日本朋友。”

    “你怎么知道的?”石头话还没完李源吉猛地抬起头打断他。

    “俺常去寺里玩,隔长不短儿地就见到来些人找白净和尚,嘀嘀咕咕地全是些日本话。”

    “噢。好,不谈这事。”李源吉停了一下然后又问:“那你怎么到滦州来的?”

    “村里闹饥荒,爹娘死了,俺跟着乡亲们一路扒火车闯关东,到滦州给抓住扔下来了。”石头边说边低下头用手搓着衣角。

    “爹娘死了?”李源吉死死地盯了会儿石头的脸,突然话峰一转:“听说你常去日本兵营?”

    石头抬起头不解地回答:“嗯哪,有活就去。”

    “一个月能去几回?”

    “四五趟吧。”

    “哦,那你一定认识不少小鬼子啰?”听到李源吉把日本人也称作人们偷偷叫的“小鬼子”,让石头有些吃惊。

    “把门站岗的都认识俺,能叫上名儿的有六七个吧,有做饭的石原、细川,管内务的藤田少佐。”

    “看样子兵营的小鬼子对你还不错。”

    石头乐了乐说:“还中吧,咱干活不偷懒儿,人家日本人给钱也麻利,从不欠账。”

    “日本人占着胶东,又染指东北,这是民族仇恨呀,你难道就不恨他们吗?”李源吉又盯着石头问。

    “咱个老百姓就是卖力气干活,人家有活又给钱,咱恨人家干啥?再说了,马瘦被人骑,人瘦被人欺。咱自个没本事,让人家欺负也活该。”一唠起嗑,石头放松了许多,话也收不住,“小日本子也是人,石原比俺才大一岁,他弟弟比俺小一岁,他们兄弟俩都上过中学。石原会的中国字比俺还多,没事还经常给咱讲梁山好汉的故事。可是石原一看到窝窝囊囊的中国人就膈应,就想踢两脚。说实话,咱见着这帮子窝囊废也想踹几脚。中国人实在是太没骨气了。”

    “呵呵,说得有些道理。六百多年来,中国一个泱泱大国一直被蒙古、满清等外族人骚扰、欺负着。其实中国人不是没本事,而是没有形成合力。一个人是头牛,是头蛮牛,但聚起来反倒成了一群羊,一群毫无抵抗能力任人宰割的绵羊。中国需要一个领袖,一个懂科学有远见的领袖,一个能够号召起民众聚合成一统大中华的领袖。你看眼前的大日本帝国,下至黄髫小儿、上至耄耋老者,全民无不高喊着天皇万岁,中国有谁能担当起万岁的称号呢!”李源吉说到激动处,又狠狠地吸了口雪茄。

    石头呆呆地看着李源吉涨得微红的脸,显然是没有听懂多少。李源吉似乎有些失望,平静了一下又说:“读过书吗?”

    “没读过,就是白净和尚教过俺些字,教日本话也教写中国字。”

    “噢?会写日文吗?”李源吉很认真地问。

    “只会说不会写,日本字和中国字都差不离儿,中国字俺都不认得俩仨,日本字勾勾圈圈儿的就更不认得了。”话一多,石头也胆子大了不少。

    “噢,来,给我写几个字。”李源吉从西服坎肩兜里取出了一杆金色的钢笔递给石头,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一叠信纸。石头毫不客气地接过钢笔,熟练地拧开笔帽,爬在桌上就准备写,思索了一下又抬起头:“那我写啥?”

    “呵呵”李源吉乐了乐说:“就写你的名字吧。”

    石头埋下头在纸中央歪歪扭扭地竖着写了三个字“石山海”。

    “噢?你叫石山海?”李源吉有些惊奇地问。

    “嗯呐,这是俺大名。”

    “很气派嘛,是你父亲给你起的?”

    “俺爹大字不识。也是白净和尚给起的,俺们村的孩子都找白净和尚起名。听娘说,在俺百天儿的时候俺娘抱着俺让白净和尚给起的名,说是长大以后身子骨像山一样高大,人性像海一样宽阔。”

    “噢,不错。以前怎么没人叫过你这个名字?”

    “都叫俺小名,连兵营的小日本子都叫俺依西。”

    “那你这第些年就没做过户口登记?”李源吉加重了语气问。

    “大清国时登记过户口,后来就没人管过。俺就是个扛活的,有没有户口不打紧,有口饭吃就中。”

    “你钢笔用的很熟练嘛,以前练过?”李源吉又在追问。

    “嗯,俺在老家时白净和尚都是用钢笔教俺写字的。”

    李源吉接过钢笔随手在纸上写下一段潦草的日文:“井の中のかわず大海を知らず”,就是井底之蛙的意思。回头看了眼石头,发现他没有任何反应,就把纸抓在手里揉成团儿扔到了桌边的纸纸篓里,然后很轻松地说:“好,石山海先生,我以后就正式称呼你的大名。你是我很喜欢的年轻人,你会很有出息。以后常过来,我会教你些知识的。没有知识的人就是个聋子、瞎子,中国人就是因为文盲太多了才受人欺负。”说着李源吉向石头伸出了手。

    石头知道这是要和他握手,双手在裤子上搓来搓去不敢伸出来,李源吉没有在意,又把手放在了石头敦实的肩上拍了拍说:“好,你回去吧。我们两个交朋友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和兵营里的日本人说,我说的话一定要记住。生意上我会照顾你的。”

    石头对李源吉如此友好的举动完全没有准备,只有激动地边搓着手边“哎,哎”地点头。李源吉向屋门口看了一眼,显出有送客的意思,石头还在不知趣地搓着手。李源吉从放在桌上的四块银元里取过一块递到石头眼前说:“拿着,回去买双新鞋。”

    石头不知该不该接,两手反复地扽着袖口。李源吉用近乎命令地口吻说:“拿着吧,以后还要你帮我办些事。你可以走了,我还有些事处理。”

    石头赶紧接过银元,忙不迭地说:“哎,有事您就招呼俺。”

    攥着银元从总工室退了出来,转身紧走了几步出了后院才深深地喘了口长气,忽觉得头顶发凉,用手一摸脑门儿已经沁出了一层汗,低头再一看,发现自己左脚的黑布鞋上有个破洞,乌黑丑陋的大脚指已经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