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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

    钱肯定不会再退给李源吉,山海觉得这钱来路虽不太正,但不是坑蒙拐骗来的,一点都没有不义,既然翠儿不收,正好拿它办件大事。从唐山和天津回来后士臻曾提意办开一个储货场,但栈上没有那么大的资金实力,有了手里这笔沉甸甸的银圆再加上出卖金家宅院的钱,建个货场应该没多大问题。主意已定,山海决定一人做事一人当,没再告诉翠儿也没和士臻商量,而是外出干活时多留了份儿心,踅摸着找块儿能开货场的地。寻来找去,还真瞅上了块好地,在日本兵营西南边有个七十多亩地的旧砖窑场,场主出价很低在寻着买家。山海找到场主一问才知道,窑场原本挺挣钱,去年小鬼子在窑场边建了个射击训练场,一搞实弹训练就逼着窑场停工。枪子儿不长眼,场主哪儿敢在小鬼子的枪口下挣饭吃,赶紧寻着找个买主能抵回俩钱算俩钱。山海围着窑场转了三圈仔细瞄了半晌,窑场有两趟十几间的半新房子,门前道路宽敞,距车站一里多地,距码头不到三里地,办储货场再合适不过。场主开价五十块大洋,一亩地合不到一块大洋,就像是白送似的。但如果开货场,车马都要从日本兵营门前的大路进出,路是人家日本人修的,平日里路上连走过个行人卫兵都会大呼小叫地驱赶走,估摸日本人绝不会轻意答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开个车水马龙的货场。但山海又寻思,正是因为小日本子混蛋没人敢招惹,才会有这么大的便宜等着让咱拿。再者说,整个滦州城还能有谁像咱石山海这样和小日本子混得烂熟的,这块地不就是老天爷上赶着给咱送的礼儿吗?机不可失,他立马寻机会到日本兵营找石原。

    石原刚提升成伍长,在兵营伙房里算是个小头目,但听山海说要在兵营边上开货场,自己这点小权力万万不敢做主答应。日本兵营负责日常后勤保障的是个刚从关外调来的曹长,叫高桥雄男,和石原是青森县尾上町的正宗老乡,俩人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石原觉得,同意开货场的事兴许高桥能做的了主。山海让石原给引见高桥,石原寻思后说:高桥从长春大城市来兵营十几天了,整天在兵营里闷得难受,总想找机会出去透透气儿,不如由山海出面在城里请高桥吃顿饭,交成朋友后再趁机提开货场的事。山海立马答应。俩人商量好,山海从家里找两身合适的衣裳带到兵营来,两天后下半晌石原陪高桥穿上便衣在城里“鸿宾楼”聚会。

    和高桥的聚会让山海意想不到地成功,仨人一坛子二斤装的老烧酒进肚后,高桥当场答应,在兵营边儿开货场完全没有问题。并且提出,由于近来兵营里人力紧张,原来不准中国人参与的搬运粮食、被服甚至枪弹军火等重货运输的活也可以让通达货栈来做,而且还可以派兵营的军车帮着拉货,条件是兵营派活挣的钱分给高桥三成的利。山海乐得端起酒自己干了两大碗,主动提出分别以高桥和石原的名义给他们日本的家里每月寄五块大洋。仨人酒足饭饱,高桥卷着已经不利索的舌头在石原耳边嘀咕了几句,石原起身搂住山海低声说:“高桥君身体憋得太难受了,想找个地方放松一下,有吗?”

    山海打着酒嗝儿说:“撒尿还用找地方?出门旮旯角尿就中。”

    石原狠狠地拍了一下山海的脑袋,压低声音地说:“傻瓜,你也太笨了,高桥君要找个妓院放松一下,你能找到吗?”

    山海打了个激灵酒醒了一半,站起身没有吱声,高桥晃悠悠地站起身摆摆手:“算了,回去睡觉。”

    山海一把抓住高桥的胳膊,拍了拍胸脯说:“这算屁大点事儿呀,走,汇春楼,咱可劲儿玩。”虽然山海知道滦州城遍地是妓院窑子,但能让他叫上名的只有大名鼎鼎的“汇春楼”。

    仨人相互搀扶着出了“鸿宾楼”,高桥忽然停了下来低声对石头说:“山海君,我们两个是日本军人,进妓院是违反军纪的,请一定要保护我们的安全,一会儿我们不能讲话,需要你认真打理,不要有疏漏。”

    石头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吧,高桥君,我石山海在滦州城也算是个吐口吐沫能成钉的人物,这点儿小事还能办不好?”

    夜幕低垂华灯高悬,正是城里城外各个大小娱乐场所开门迎客的时候。娼妓行在中国有上千年历史,是个一本万利的暴利行当,别看就是简单地做个皮肉生意,可在黑道白道上没点儿背景、心不黑手不毒的没人敢碰这行。其实大清朝是禁娼的,康熙年专门下了禁娼令,但到了清朝末年,礼崩乐缺,娼妓横行,但还遮遮掩掩地以“乐馆”、“青楼”为幌子。民国开年,中央政府竟然宣布娼妓业合法,一时间,关内关外各大城市妓院遍地横生。滦州城里城外注册登记的娼妓行大大小小有十几家。有头有脸上档次的上等妓院才敢挂出“楼”、“院”、“阁”这样的大字招牌,上等妓院里一般要养着几个技艺精湛能壮门面的头牌妓女,专供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享用,再有十几个有姿有色能歌善舞的年轻妓女应付日常往来的嫖客。街头巷尾的小妓院俗称为“窑子”,一般由人老珠黄的老妓女带领三五个低等妓女合伙开办,多开在车站、码头周边,供过往的小商小贩歇脚放松,接待刚挣下几个辛苦钱又精力旺盛的壮工苦力们;暗娼也叫“暗门子”,多是苦命或被逼上绝路的良家女子,为了养家活命又不想抛头露面,只能躲在家里偷着用身子换钱。

    三个人晃晃悠悠地来到城北门外的“汇春楼”,这是滦州数一数二的一等妓院,又因“乐亭帮”老大“鸿哥”光临而名声大振。“汇春楼”进门是一个古香古色的亭院,还有一个小戏台,常演出一些诙谐幽默的莲花落、二人转小段儿供酒足饭饱的客人们欣赏娱乐。迎面是一座上下三层的西式大洋楼,一楼居中是迎宾大厅,左侧是几间修饰华丽的雅间,供客人们聚餐、喝茶、聊天,右侧是茶水房、厨房、洗衣房和妓女杂役们的宿舍等,二楼有大小客房二十余间,供一般来客打尖、住宿。三楼则是四套修饰豪华的四连室大套房,分别住着老板从北平天津高价买来的四个高级妓女,四个妓女除了姿色超群,还各怀绝佳技艺,有曲儿唱得好的,有床上功夫厉害的,还有一个黄发碧眼,据传有白俄老毛子的血脉。虽然能进“汇春楼”的非富既贵,但怀里不揣上几百块大洋就登不上三楼。

    瞅见三个满身酒气粗布衣裳短打扮的客人闯进来,正候在大门口迎客的大茶壶脸上显出一丝不屑,敢登“汇春楼”大门的不是长袍马褂就是西装革履,平民百姓连向里面多瞧一眼都不敢。进门就是客,大茶壶对这三个不知深浅的愣头青还是流利地打起招呼:“三位爷,里边请――。您三位是打茶围还是拉铺暖脚?”

    “暖脚?啥暖脚?”一踏进妓院大门山海的酒就醒了一大半,听到大茶壶哑谜似地问话,只能硬挺起脖子说:“没瞅见吗?快溜儿找人伺候我两位大哥。”

    大茶壶一听是仨生瓜蛋儿,立马冲院里喊:“拉铺客官三位——,小红、小月、小云,出来接客啦——。”

    与其他妓院一样,“汇春楼”各色妓女在起名上就分出等级,姿色娇好、能说会唱的,一般以“宝儿”或“仙儿”为名,什么“小丽宝儿”、“小月仙儿”、“小凤仙儿”什么的;那些肤白貌美但年岁偏大的,或者容貌一般但有些学问的女学生,则冠以“李玉梅”、“张秀菊”、“王香美”等看似真姓实名,给人一种善良可亲邻家妹子的亲近感;妓院里还要养几个姿色较差但嘴上浪能吃苦的下等妓女,主要对付那些粗俗下流和酒后乱性胡折腾的嫖客,这些妓女平时是院里做饭洗衣干粗活的下人,一般就随便叫个“小红”、“小云”的俗名。

    正在厨房做饭的小红、小月和在洗衣房里洗衣裳的小云一听到来活了,没顾上擦手换衣裳就直冲出来,一人一个,拽起还正一脸茫然的三个人就往一楼的房间里拉。还没等山海反应过来,那个叫小云的粗壮女人已经将他拉进屋里按在一张肮脏的木床上。山海一边用手抵挡一边说:“大姐大姐,等等,等等。”

    山海强忍着疼推开小云的手说:“大姐,慢着,听我说,我,我没带钱。”

    小云松开手瞪起眼说:“没带钱?没带钱你也敢进汇春楼的门?”

    山海猛地挺直身子站起来,一下了把小云掀到地上,然后发狠地说:“一边喇去,我没钱,是来陪且的,你别缠着我。”

    小云坐在地上愣了一下,立马又缓过神来,一边解开大襟儿上的扣冸儿一边起身贴到石头身上,“哎,小哥哥欸,急么刺眼地干啥呀,姐陪你歇会儿,醒醒酒消消气儿。”说着,把石头又按回到床上,

    山海涨红着脸“呜,呜”地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踢打声,接着,传出一声高叫:“快来人呐——,伺候不了这畜生啦。”

    像是一个信号,小云也“噌”地从山海身上窜了起来,跑到门口大喊:“三爷――,快来呀,这也是个吃白食儿的。”

    话音刚落,两个看似早已准备好的黑衣男人“呼”地冲进屋来,一把将山海从床上提溜起来,三步两步拽到了院中央。不一会儿,高桥和石原也被从屋里扽了出来。石原刚要反抗,一个打手一脚踹到石原小腿肚子,石原一个趔趄跪在地上。石原正要起身反抗,身边的高桥用手按住他,示意他不要动。就在这时,就得楼上“咳咳”一声清咳,只见一个身材清瘦留着山羊胡子的白净老人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说:“咋儿着,到我马三爷家打白食儿来啦?”说着,一边用手捋着山羊胡子一边踱着方步从二楼走下来。

    那个叫小红的妓女忙迎上前带着哭腔冲瘦老头说:“三爷,不光吃白食儿,还他娘的遇上个畜生啦,您瞅瞅,都是血印子。”说着,就要扒下裤子让三爷看。

    三爷厌恶地摆摆手说:“中啦,敢问三位壮士,是哪路的?咋儿撞咱家门子里来了?”

    山海明白,这个老人应该是妓院的老大,赶紧接过话来说:“大爷,对不住了,这两位是我请的且,头次来这种地方。请大爷抬抬手,先把这两位放了,有啥事儿冲我说,凡事都由我担着。”

    “嗯,瞅出来了,你小子像条汉子。”三爷点了点头说:“放人也中,可这俩闺女让你兄弟糟蹋成这样,咋儿着也得有个说法吧。”

    “中,中。”山海赶忙说:“您说咋儿着就咋儿着。”

    “好,痛快。”三爷伸出三个手指头;“就拿三十块现大洋吧。”

    “啥?”山海惊得叫出声来,赶忙拱手给三爷作了个揖说:“三爷,您看我是个小买卖人,哪儿有那么多钱呐。”

    一听是小买卖人,马三爷立马脸一抹拉换成了一副凶像,“妈了个巴子的,没钱你这是想白嫖哇。你小子在滦州城里儿打听打听,有知不道马三爷几只眼?我在滦州一个吐沫一根钉,谁敢跟三爷我砍价?!”

    山海知道此时躲不了也瞒不过,只得双手抱拳冲马三爷行了个礼硬着头皮说:“马三爷,多有得罪。实不相瞒,我是车站上通达货栈的掌柜,今个请两位客人吃饭,身上就带了五块钱。我们喝了点儿酒,临时起意过来贵府放松放松。咱别让客人受连累,您大人大量先把这两位放了,我随后就回家取钱,决不会少您一纹。”

    “通达货栈?就是做了乐亭帮的那个吴老板的通达货栈?”没等山海答复,马三爷也抱起双拳说:“好,冲你们通达货栈的仗义,就按你说的,先把俩客人放了。”说完,冲身边几个打手挥挥手,示意他们让出门口。

    高桥虽然听不懂两人说得啥,但从马三爷的手势领会出其中的意思,他向山海点了下头,和石原一起捡起地上的衣服,光着身子快步冲出妓院大门。目送高桥二人出门后,山海的心放下一大半,他冲马三爷拱起手说:“马三爷,谢谢了,我先回去,明个一早一准儿把钱送来。”

    “哈哈”马三爷捋着山羊胡子大笑起来,“看来你还真是个雏啊,这皮肉行的规矩你他妈的真是一窍不通,进了这门子你是个嫖客,出了这门子你他妈一抹拉脸就是大爷啦。从古至今没听说过哪家窑子能空口欠钱的。”说完,点着门口的两个打手说:“你们俩,快溜去趟车站的通达货栈取钱。”

    山海一听连忙拦住二人,拱起手对马三爷说:“求您抬抬手,这事儿太丢人,千万不能让家里人知道,要不,我立马去取,半个时辰就回来。”见马三爷绷着脸没吱声,又狠狠心说:“要不让他俩跟着,中不?”

    马三爷忽地瞪起眼珠子,恶狠狠地对山海说:“傻小子,刚才在炕上撒着欢儿可劲儿嫖的时候混身是胆,一提起裤子你就嫌丢人啦,天下哪儿有都让你顺心的事儿呀。实话告诉你,钱不到手,你绝出不了大门,这是天下窑子的规矩。”

    “唉!”石头深深叹出口气,实在没折只好转身求俩打手说:“两位兄弟,进院门时求你们别太声张,找东屋的虞先生说事儿,千万别让西屋的人听见。”

    约摸两袋烟的功夫,虞士臻在俩打手带领下急匆匆来到妓院,见到呆坐在院里的山海,叹了口气没再搭理他,而是赶紧交钱然后匆匆出了妓院。山海默默跟在士臻的身后,俩人一前一后快步走着一句话都没有,眼看着要到货栈门口,山海上前一把拉住士臻的袖子低声说:“叔,翠儿姐她们知不道吧。”

    士臻使劲甩开山海,给了一句:“你做下的腌臜事儿,还怕人知道?”就扭身进了院。

    山海蹭着步子跟着进院,见西屋还亮着灯,知道腌臜事应该没瞒过去,又不敢进屋解释,只好猫进料房能躲会儿是会儿了。

    第二天一早,山海两眼肿得像灯泡似的来到了东屋,嘟嘟囔囔地和士臻详细地讲述了头晚事情的前因后果。士臻听完摇着头说:“唉,你个傻小子办了个傻事,那地界儿哪是咱能去的呀。估摸翠儿还在气头上,你过去陪个不是,让她消消气儿。”

    山海红着脸来到西屋,只见翠儿头蒙着被子躺在炕上,大嫂和荣儿守在炕头。山海犹豫了一会儿,蹭到炕沿边低声对翠儿说:“姐,我对不住你,你消消气儿吧。”话音刚落,翠儿“呼”地掀起被子坐了起来,指着山海的鼻子大喊:“你滚,我不是你姐,别埋汰了俺们吴家。快滚,滚得越远越好,滚!”说着又捂起被子“呜,呜”大哭起来。

    山海没动地方,低着头深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扶着炕沿儿双腿跪了下来,心情深重地对翠儿说:“姐,我不走,我生是吴家的儿,死是吴家的鬼,是俩小日本子让我带他们去的,在那儿我啥都没做,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不腌臜。你就是我的亲姐,你不认我,我就给你跪着。”

    俩人就这么熬着,一个炕上一个炕下,不吃不喝整整熬了一天一夜,士臻、大嫂和荣儿轮流上来劝谁也劝不动。

    到了第二天清晨,翠儿慢慢地从炕上坐了起来,看着斜靠在炕沿儿已跪得身体瘫软的山海,深深地叹出口气说:“唉,起来吧,和我一块儿给爹娘上坟去。”

    朦胧中听到翠儿的话音,山海睁开眼睛想赶忙起身,手撑了几下两腿发软也没能站起来,叫了声“姐”,“我”字还没说出口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翠儿制止住他说:“别说了,留着一会儿跟爹娘说吧。”

    大嫂赶忙起火熬了锅稀米粥,两人喝了粥身上恢复了点力气,一前一后出门赶往城西南研山边爹娘的坟上。士臻怕俩人出啥事儿,也远远地跟在后边。

    半人多高的土坟堆前竖立着一块大石碑,上面是士臻亲手写下的“伊尔根觉罗正新(别名吴大坎儿)夫妻之墓”。翠儿先跪在爹娘坟前,山海跪在翠儿的身后。翠儿一字未说就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实在没了力气就斜坐在坟堆边,缓了好会儿后才慢慢转向跪在身后的山海说:“你有啥冤屈,就跟爹娘说吧。”

    山海跪着向前挪了两步,给爹娘的坟磕了个头,双手抱起拳一字一句坚定地说:“爹,娘,我吴山海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我姐。我没有冤屈,都是我做得不对,让你们和我姐替我担着心。可是,我没做坏事,没埋汰你们,我就是想把栈上的事儿做起来,让我姐以后不受委屈。我也不想进那个腌臜地方——”话音未落,翠儿一下子扑上前来,一边拼命用拳头擂着山海的肩膀和头,一边疯了一样哭喊着:“不想进还进――,不想进还进——”接着,一口气儿没捯上来就昏死了过去。

    石头赶紧抱住翠儿,士臻也赶了上来,俩人手忙脚乱地掐人中、搓手心忙活了好一阵子,翠儿终于长长地叹出口气缓了过来。睁开眼看到紧紧抱着自己目光焦急而又殷切的山海,翠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嘴张了两下没发出声,而是将头转向了身边的士臻,轻轻地说:“叔,我想把婚事办了。”

    “啥?”士臻愣了一下立马明白过来:“中,中,该办了,该办了。”翠儿无力地闭上眼睛,把头紧紧靠在山海的怀里。

    (四)

    作为山海和翠儿唯一的亲人和长辈,对俩孩子的婚事虞士臻不是没有认真想过,原寻思着按照老礼儿等翠儿守孝三年后再提,如今翠儿这么一说,士臻也觉得还是早点把婚事办了让俩孩子相互有个依靠为好。回到家,士臻马不停蹄地开始筹划起来,十一月十六、十七是大坎儿两口子的忌日,翠儿和山海已守孝一年多,眼看着就要过年,不如两好凑一好,在大年里把事儿办了。找人一掐算,翠儿金命山海土命,正月初九金星高照,百物兴发,正是个金土相融的吉庆日子。俩孩子孤苦伶仃也没个娘家婆家,士臻捉摸着让翠儿头天住到城南的虞家,第二天再用花轿接到吴家货栈来,也算是有个过门仪式。与翠儿和山海一合计,翠儿提出:哪儿也不去,就在吴家院里把婚事办了,不请外且,不动响器,俩人到爹娘坟前磕头就算拜过了堂。山海只有一句话:一切都听姐的。

    瞅着俩孩子胸有成竹般坚定的眼光,士臻打心眼儿里敬佩,甭管它世俗的规矩还是世人的眼色,只要俩孩子能幸幸福福地在一起,一切就依着孩子们的想法办。但喜庆事还得喜庆办,士臻主张还是请几个知己和长辈,大家聚在一起祝福新人吃顿喜宴。

    掐指一数离结婚的正日子只有二十三天,急得大嫂团团转了起来,赶紧带荣儿进城买来棉花、布料、被面,自己是寡妇不敢上手,只能从借壁儿邻居找来家里有儿子有闺女的全和媳妇,大伙帮忙赶制新人的新衣、新裤和炕上的新被、新褥。懂事的荣儿也没闲着,让大妈从城里买回来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丝线,没日没夜地给翠儿姐在枕头、兜肚和袜子上绣上戏水鸳鸯。士臻更是城里城外每天来来回回要跑上好几趟,一是给俩孩子置办些新婚用品,再者要亲自给李源吉等几个有头脸的人送喜帖,还有就是赶紧把城南的旧房子打扫一下,在俩孩子新婚前他和大嫂、荣儿得搬回去住。

    过年的一阵阵炮仗声像鼓点似的催促着一对苦命新人的好日子尽快到来。年前士臻提出和大嫂、荣儿要搬回虞家老宅住,翠儿死活不同意,最后折中为大嫂带荣儿留下陪着翠儿住在西屋,士臻回城南老宅住,腾出东屋当新房。正月初九一大早儿,士臻穿起大嫂新做的棉袍急冲冲地来到吴家,先进到东屋,迎头撞见山海正一身新人打扮搓着手在屋里转圈呢。以前山海从来没正正经经地穿过新衣裳,士臻也很少认真打量过石头,这回定睛一瞅,士臻乐了,面前五尺多高虎虎实实的汉子,身着细洋布面黑色长衫,外衬水红绸子短褂,头戴黑呢宽沿礼帽,脚穿白细布袜子外蹬白底黑面千层底布鞋,有这身儿打扮提气,真成了有模有样的帅小伙子。士臻拉起山海一同来到西屋,大嫂早就把翠儿油黑的头发在后脑勺盘起一个圆圆的发纂儿,翠儿一身红袄、红裤、红袜,脚上穿着绣着一对儿彩凤的红绣鞋,正依着荣儿盘腿端坐在炕头,见到士臻和山海,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羞怯地叫了声“叔”。荣儿高兴地跳起来问山海:“石头哥,我姐俊不?”山海羞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嗯,嗯”两声。

    在士臻、大嫂、荣儿和一早赶过来的明哲、明哲爹娘簇拥下,一对新人并肩缓缓走出通达货栈的院门。

    车站广场上人来人往,当看到这个奇异的婚庆场面时,人们迅速围拢过来。在不知情的路人们看来,这对儿新人好像有些不大般配,新娘子身材高挑如花似玉,新郎官儿五短身材憨实敦厚。一对儿新人在亲人们的簇拥下昂首挺胸向前走去,迎着清晨喷薄而初的朝阳,迎着人们惊诧、羡慕或许讪笑的目光,勇敢地走过滦州车站,走过滦州城北城门、走过古城中央的阁上,再走出西城门。一时间,这对儿勇敢、幸福的新人成了滦州城一道百年不遇、还会流传百年的亮丽风景。在成百上千跟随围观人群的尾随簇拥下,一对儿新人来到了研山脚下的爹娘坟前,大伙自然围成了一个大圈儿,虞士臻站到新人面前,高声喊出: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朝东跪下,向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拜了三拜。

    虞士臻又高声喊出:再拜高堂——。

    一对新人转向爹娘的坟头拜了三拜。

    虞士臻再高声喊出:夫妻对拜——。

    俩人对转过身,翠儿满眼的泪水夺眶而出,山海轻声叫了声“姐”,翠儿哽咽着说:“以后别叫姐了。”

    公元一九二一年二月十六日,辛酉年正月初九,这天兴许是滦州车站前最热闹的一天。士臻原本按着翠儿的打算,不搞结婚仪式,也不通知乡亲邻居们。可晌午一从爹娘坟上回到家,全滦州城的人们像是都被这对儿新人感动了,小小的通达货栈院里迎来了数以千计从城里城外赶过来祝福的人们,大家带来各式各样的贺礼,货栈、商铺老板们有送幅绸缎被面的,有送套瓷盘瓷碗的,没钱的借壁儿邻居们有送块儿年糕、几个黏豆包的,有送碗花生、送捧栗子或大枣的,李源吉出手最大方,送来了六十六块银元的贺礼。翠儿由大嫂和荣儿护着端坐在东屋炕上任由看热闹的邻居小媳妇大姑娘们品头论足,山海则守在堂屋门口给一个个进出的客人们鞠躬致谢。三个多时辰过去,到了掌灯时分,院里送贺礼和院外看热闹的人群才渐渐散去。大嫂赶紧起火熬了锅稠粥,熥了十几个豆包,士臻和明哲爹两家人陪着俩新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算是吃了顿喜宴,大家留下祝福的话语就纷纷离开。大嫂趴在翠儿耳边嘱咐过几句并答应一个礼拜后就回来,然后带着荣儿出了屋。

    一轮弯月挂上了枝头,热闹一天的院子被水银般的夜色笼罩住安静了下来。送走大家后山海关好院门,转过身来望见东屋窗棂上透出的光亮,心突然像是要冲到嗓子眼儿,“咚,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双腿也发起了直,捉摸了半天不知该先迈出哪只脚,不由自主地又走进了熟悉的牲口棚。给牲口添足草料,打着响喷儿的大青花骡子用头拱着山海的胳膊,好像在催促快点儿离开。山海心里安定了不少,壮了壮胆子进到堂屋,先给灶膛里添进几块木柴,把火炕烧得再热些,然后轻轻咳了一声掀开门帘走进东屋。屋里暖和和的,炕桌上的两支一尺多长的大红蜡烛放射出淡黄色耀眼的烛光,将屋里照得响响堂堂,炕上炕下摆满了人们送来的各种礼物。翠儿用大红缎面被子严严实实地将自己裹起来坐在炕东头,看到山海低着头一点点地蹭进屋来,含羞地冲屋外努努嘴说:“去,洗洗吧。”

    山海“哎”了声赶紧出了屋,这才瞅见灶台边摆着两个已经倒满热水的白瓷盆和一条白毛巾,一天前士臻已经带着石头去城里澡堂子彻彻底底地洗了个澡,山海混身上下光滑得像缎子面一般,他觉得没有再洗得必要,就手忙脚乱地用毛巾蘸着水又在脸上胡乱擦了几把,然后又回到东屋。翠儿已经裹紧被子斜躺在炕上,瞅着傻呆呆戳在门口的山海绷起脸儿问:“这么快就洗好啦?”

    山海手足无措地“嗯”了声。

    “院门关好啦?”

    “嗯。”

    “牲口喂好啦?”

    “嗯。”

    翠儿涨红着脸犹豫了一下:“别傻愣着了,过来吧。”然后,忽地掀起被子。

    石头被眼前突然闪现的情景惊呆了,在金灿灿的烛光照耀下,翠儿的身体像一块儿雕刻得完美无暇通灵迷人的白玉,白嫩中透着粉红,看着山海两眼直勾勾发愣的样子,翠儿羞嗔地说:“傻啦?快脱衣裳,上来吧。”

    山海一脚登上了炕跪在翠儿面前,混身上下像遇风的火炭般“腾”地燃烧起来,双手颤抖着不该放在何处。翠儿用被子裹住山海滚烫的身子,红着脸低声问:“稀罕姐不?”

    难以自制的山海颤抖着嘴唇“嗯”了一声。翠儿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山海绷得像铁柱一般的脊背,慢慢将自己柔软又富有弹性的胸脯贴到山海壮实又滚烫的胸脯上。

    翠儿娇嗔地捶了山海厚实的胸脯一拳,“傻石头,姐是高兴。”又把山海紧紧搂进怀里,“说实话,姐俊不?”

    望着翠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石头认真地点点头:“俊。”

    “都哪儿俊?”

    “哪儿都俊。”

    翠儿在山海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深情地说:“那就好好亲亲姐吧。”

    一对儿经历过千难万苦相依为命的年轻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爱欲一股脑儿地喷发出来,就像是一对儿并肩狂奔嬉戏的俊马,在夜色笼罩的滦州城内外,在苍凉广袤的滦州大地上尽情驰骋、肆意嘶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