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花非花
春月朦胧,春水涌动。
一座破败的小庙,坐落在芳草深处。月光好似碎银,照亮了庙宇残缺的瓦片和斑驳的墙壁。
庙中的摆设也凌乱破败,无处不散发着寒酸之气。
蛛网密布的佛堂中,供着一尊泥金观音雕像,菩萨身上的漆彩剥落,只有面目平和从容,慈悲如昔。
“菩萨啊,求求你保佑我,心想事成……”一个瘦弱的身影跪在蒲团上,低声许愿。
那是一个梳着同心髻的少女,衣饰廉价而艳俗,做花娘打扮。她面容清瘦白皙,一双大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中,漆黑幽森,宛如两口深井。
“我近日遇到了万家公子,祖上是做木料生意的,可我从未告诉他,我是烟花女子。如果不是家道中落,我也不会流落风尘……”她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明明我跟万郎很匹配的,却不知该如何跟他开口坦白……”
夜风平地而起,吹得庙门咯吱作响,吹得草屑纷飞,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庙门前。
“如果,能完全抛弃这低贱的身份就好了……”小花娘完全没留意到门旁的影子,仍虔诚地对着菩萨磕头,“求您让我能嫁给万郎吧,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机会,让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你说的是真的吗?”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少女吓得浑身一僵,忙回过头,只见庙门口正站着个衣衫褴褛的和尚。他头戴斗笠,遮住了面容,手托着个化缘的铜钵,听声辨形,似是个年迈的老僧。
“我问你,你说的付出任何代价也可以,是真的吗?”老僧敲了敲铜钵,声音中有金石之音,尖锐刺耳。
“是、是的,我不会后悔!”她双眸中隐含坚毅,咬了咬嘴唇,“只要能完全抛弃这低贱的、不堪回首的过去,一丝也不留!”
“我可以帮你……”老僧缓缓向她走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递到她的面前,“拿着它,仔细收好,你的愿望会成真的。”
少女后退了两步,根本不敢接。
“嘿嘿嘿,如果你不想办法搏一搏,余生就只能在泥泞中挣扎。”
那是比死更可怕的处境,恐惧被更大的恐惧战胜,她打了个寒战,扑过去接过了老僧手中的物事,完全没细想,一个出家人为何会说出恫吓的话。
“我、我需要做什么吗?”她近乎急切地问。
“你只需把它放在枕边,每天子时,心中想着自己的愿望,慢慢就会发生变化。”老僧干笑了两声,“很快,你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包括我们今晚的邂逅。”
“那报酬呢?不要报酬吗?”
“好好保管我给你的物事,至于报酬……”他朝少女扬了扬斗笠,任风吹起破败肥大的僧衣,“待合适的时机,我自会来取!记得,千万不要把它弄丢了!”
说罢他踏出了庙门,身影如夜雾般化入清风,只有明媚春月探出林梢,洒下淡淡月光,好似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少女浑身虚脱地倚在门框上,过了许久,才慢慢离去。她脚步趔趄,在杂草里摔了几个跟头,但手中却始终紧攥着老僧送给她的物事,仿佛抓着的是个珍贵至极的希望。
林中很快恢复了寂静,破庙中再也没有虔诚跪拜的人,只有夜风呜咽。而神龛上的菩萨,纵然残破狼狈,脸上仍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宽容而慈悲。
一
恍然之间,深秋已至,枫叶染上白霜,清冽的冷风中,已经能感受到冬的气息。
东京城中日趋冷清,连集市上的人都少了许多。而喜欢看美人的王子进,也难得地坐在房中,烘着暖炉,抱书苦读。
可不读还好,翻了几页书,他才发现,经过一年玩乐,他竟把之前背过的书忘了个精光。以他现在的这点墨水,不要说三年,估计再考三十年,榜单上也不会有他的名字。
“唉,真是的……”他不耐烦地抓头,看向躺在暖炉边,边烤鸡腿边吃的绯绡,“你说我如此爱游山玩水,喜欢佳人,是不是小时候的错?”
“说来听听!”绯绡优雅地吃掉了一条鸡肉,懒洋洋地答。
“先说我父亲,我开蒙之时,他没送我去私塾念书,后来进了书院,也跟不上先生的讲授。我自小玩惯了,哪里坐得住板凳,就越来越散漫。”王子进像煞有介事地在屋中转来转去,边回想边说,“还有书院的对面就是个卖字画的,天天在门口挂些美人图诱惑我们这些学子,我忍不住就买了一些,结果越看越入迷,变得如此喜欢美人。”他说罢连连叹息,“如果能把这些经历从生命中剔除,搞不好我也会变成个闻名一方的才子。”
绯绡冷笑了一声,瞥了他一眼,“真是有趣!我活了这么久,只见过人类将过错推给别人,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将过错推给过去的自己的。”
王子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奇地问:“绯绡,你有没有一种药,可以把我的过去抹杀,让我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重新开始呢?”
“有啊……”绯绡眼风如刀,轻轻地答,“再投一次胎就可以了。”
王子进默不作声,老老实实地坐回桌前,拿起书认真翻看,一个下午都没再说过胡话。
绯绡则钻进了厚厚的被子中,陷入了沉睡,睡颜英俊中透着秀美,纯良无害,哪里还有冷酷薄情的模样。
晚秋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申时刚过,天幕就宛如被水墨晕染,飞快地变成了蒙蒙的黑。街灯一盏盏被点亮,城中华灯初上,像是将整个星空搬到了人间。
王子进正专心读书,闻听耳边传来阵阵叩门声,他好奇地跑去开门,可一打开大门,脸色就吓得惨白。因为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青色衣袍,秀发披肩的俊美男子,而且还有一个梳着丫髻的女童,正扁着嘴跟在他的身后。
这美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每次出现都会带来麻烦的惹祸精青绫,而跟他不离不弃的女童,则是个有个苍老灵魂、永远不老不死的怪物六月。
“绯、绯绡,青绫来了!”王子进一见到他们,立刻头大如斗,但仍挤出虚伪微笑,呼唤绯绡。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再来?”绯绡也披着白衣,迎了出来,但即便蠢笨如王子进,也看出他眼底毫无笑意。
青绫一把推开王子进,姿态优雅地走进了房中,笑眯眯地答:“如果提前通报,你会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等我?”
“是啊,青绫还刻意隐藏了妖气,就是怕被你发现。”六月蹦蹦跳跳地跟在青绫身后,“这是我的主意,怎么样,还不错吧?”
绯绡但笑不语,只为他们倒了两杯茶水。
青绫接过茶并不喝,将水泼到地上,香茗一倒出杯子,瞬间就变成了两条白色的肉虫,好似春蚕。
“这不是害人的,只是想让你们睡个好觉。”绯绡见下咒被拆穿,居然仍面带微笑,脸皮奇厚。
“算了,上次你骗我的事情,从此一笔勾销,谁让我宽宏大量呢。”青绫摆了摆手,似乎不以为意。
王子进瞪圆了眼睛,绕着他转了两圈,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似的。青绫一贯贪财,对于别人亏欠他的,不十倍讨还绝不会善罢甘休。上次绯绡以狐毛代替梦魂草摆了他一道,居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简直难以置信。
“你真的是青绫吗?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
“谁敢附我的身呢?你这书呆子,再多嘴就把你变成只猪卖了!”
王子进吓得把嘴闭得紧紧的,捧着书本躲到了墙角,唯恐真会被变成一只猪。
“你口中的‘一笔勾销’,是指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让我帮个忙,顶替了上次的事吧?”果然还是绯绡了解同类,一语道破了他的心事。
六月偏着脑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走到绯绡身边,抓着他的袍角哀求:“绯绡,帮帮我们吧,这事十分难懂,我们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原委,才来找你。毕竟狐狸里面,你是最聪明的一个!”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绯绡没说答应,却不自觉地昂起了胸膛,扬扬自得。
“你们俩到底又遇上什么事了?说来听听。”王子进抱着书凑过来,毫无趋吉避凶的意识。
六月爬到了青绫身边,倚在他的身上,心情沉重地说出了最近两人的奇遇。原来月余前,扬州有个木材商家的主人生了病,高价悬赏能治病的名医,出的价钱能令世间所有人心动。
一贯对金钱敏感的青绫自然也听到了风声,带着六月赶到了扬州,可是没想到两人查了很久也没查出什么,那位主人只是单纯地陷入了沉眠,毫无妖怪作祟的迹象。
名医来了一茬又一茬,也找不出任何病患。唯一的欣慰是,悬赏的金额水涨船高,只要谁能令这位主人醒来,就能大发一笔横财。
“如果解决了,我们平分吧!”绯绡听六月说完,凤眼带笑,看向青绫,显然也对这件怪事产生了兴趣。
“四六,你四我六,毕竟是我带来的消息!”青绫跟他讲价。
“就这样吧,看在上次那桩事的分儿上。”两人很快达成了一致。
灯光下,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笑,眼睛微弯,像两只狡猾的狐狸。
“小六月,我想跟你打听一下,这家里面可有佳人?”王子进悄悄问向六月。
“当然有,据说这家主人生病,就是因为家里的长孙执意要娶一位身份低贱的花娘,那位女郎貌若天仙,可美得很呀!”六月生怕他不心动,还眨巴着眼睛补充,“而且扬州除了富人,最著名的就是美女了。二十四桥明月夜下,随处可见貌美的玉人。”
“绯绡,我也去!”王子进一把丢掉书本,凛然道,“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不能总是死读书,得跟你们去长长见识。”
各怀心事的一行四人难得达成一致,决定明日就起程,前往扬州。
二
次日阴雨绵绵,冷风凄人。四人来到了汴河码头,乘上了青绫以低廉的价格包来的船。
船篷四面漏风,驶到河心处,恰逢大雨,浇得四人皆成了落汤鸡。
热爱享受的绯绡长发尽湿,脸色越来越冷,如果不是在运河之上,怕是就要跟青绫动手打架。
青绫对他刀风般的目光视而不见,时而望望天,时而看看河水,更多的时候,则是掏出了钱袋子,掂了又掂。
所幸船顺水南下,天气转暖,当和煦的阳光照亮了乌篷船,人心底的阴郁也一扫而光。
渐渐河中出现了画舫游船;岸边的柳堤下,有窈窕的女子结伴赏秋;微凉的风中,偶尔也夹杂着一两句婉转柔媚的歌声。
王子进兴奋地站在船头眺望,知道扬州就要到了。
当日傍晚,小船就抵达了扬州城,即便即将入夜,码头上仍喧嚣熙攘。
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胡商和皮肤黝黑的昆仑奴,跟东京城带着严谨和秩序的热闹不同,这里的气氛更绚烂奢华,无处不流露着金钱的气息。
王子进一双眼睛像是不够使,跟在绯绡和青绫身后,拉着六月的手,向木材商家中走去。
据青绫说,这户人家姓万,祖上出身北地,以伐木工起家。后来在扬州开了家木料厂,生意越做越大,将木头制品通过运河运向了四面八方,不过短短十几年,就几乎垄断了整个扬州的木料市场。
如今主事的主人突然病倒,家里家外都乱成了一团糟,已经有竞争对手开始拉拢子孙辈,怂恿他们趁机分家自立,好瓦解万家。
“所以万家才肯出高价让人来为家主医病,皆是因为形势已经失控。”青绫兴奋地搓着手,“最好再乱一些,悬赏的价格还能往上提。”
“可是发生这种事,难道不该尽力隐瞒?怎么会宣告得路人皆知呢?”绯绡仍有些不解。
“听说起初也瞒过,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再也瞒不住了。既然如此,还不如高价悬赏,搞不好还能有一线生机,总比之前偷偷摸摸地找郎中看病的好。”青绫说着,脚步不停,一路带着他们走到了上城。
跟罗城的人来人往不同,上城的宅邸明显大了许多,路面宽敞干净,可行人却稀稀拉拉,甚至一路走来,竟然能够看到价格昂贵的马车。
王子进跟在这两位美少年的身后,很快就来到了一户大宅前。远远望去,只见宅院门口围了几名江湖术士,院内更是冒出一股香烛味,哪里像户富贵人家,倒像是到了座庙前。
青绫上前跟守门的说了两句,显然跟这家人混得极熟,守门人连通报都没通报,就让绯绡等人走进了宅院。
出乎意料,院子里的陈设极为简单,只有奇花异草,在秋风中争相绽放着最后的光华。根本没看到富人家惯有的亭台楼榭、假山珊瑚,一路上只看到了几处木质景观。
“这家的主人不喜奢华,但是出手却极为大方。”青绫为他们解释,“而且近日因人员繁杂,女眷都搬离了主屋,进出才如此容易。”
四人刚刚走入内院,就有一位身着仆人衣服的中年管家来替他们引路,青绫一路对绯绡大加赞赏,管家却愁眉紧锁,连乐都乐不出来,显然已经绝望。
院子里有道士焚香画符,有和尚在念经祝祷,还有巫师在跳舞驱邪,比夜市里的杂耍还热闹几分。
管家详细地跟绯绡讲解了主人家的病情,丝毫没有怠慢。
听他说来,主人发病的前一晚,跟长孙吵了一架,因为年少气盛的万公子非要娶一位身份低贱的绣娘为妻。
如果光是如此就也罢了,更气人的是,有人经多方打听,那绣娘根本就是个风尘女子,是遇到了万公子后才想办法脱离了贱籍的。
可万公子从小养尊处优,心思单纯,任家人们说破了嘴皮,也不相信自己的心上人是个流莺歌女,跟自己的家人据理力争,结果一番大闹后,就将万家的顶梁柱气病了。
王子进转了半天也没看到一个佳人,听他们说得无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这位公子,此处就是主人的卧房,最好越少的人进去越好,免得叨扰。”管家谨慎万分,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
“绯绡,你跟子进进去看看吧,我跟六月之前进去过。”青绫拍了拍绯绡的肩膀,俊脸上满是凝重,再也没有了平时的嬉皮笑脸。
“我是不是可以不进去啊?我只是来帮忙的,进去了也没用……”王子进一想到里面躺着的是个将死的病人,就开始打退堂鼓,他来扬州是看美人的,谁要看什么活死人?
可他话刚说了一半,就被绯绡提着脖颈拎进了房中。
一进房间,扑面而来就是一股药香,只见卧房中的陈设皆是名贵楠木或者酸枝木制成,几个婢女小童正忙着熬药,看样子是打算以药气为自家主人做熏蒸。
药气萦绕中,可见那些木头摆设颇为有趣,靠在墙边的貌不起眼的五斗橱,一拉开门,竟然四面展开,变成了个能装上百个药瓶的隔箱。
条桌也暗藏玄机,一个婢女见桌上已经摆满了药材,轻轻一拉,从桌面下又拉出来了一截,变成了个圆桌。
王子进看得颇为惊异,终于明白,这万家的木材制品为何会垄断扬州,全靠这些心思巧妙的设计。
他跟在绯绡身后,来到了床榻前。只见重重锦被中,正躺着一个形容枯朽的人。那人双颊塌陷,脸色蜡黄,显然已经病了许久,几乎就是个骷髅了。
王子进只看了一眼,就别过了头,不想再看。
倒是绯绡仔细地端详着这位濒死的病人,剑眉微蹙,漂亮的丹凤眼中满含专注,似乎想要找出蛛丝马迹。
屋子里闷热而潮湿,药气蹿入鼻翼,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王子进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气闷难挨,几乎要晕倒在地。
他忙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前,似乎听到绯绡轻轻说了一句:“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刚想问是什么,脚下就被门槛一绊,重重跌出了卧房。
三
“呀,子进,何必向我行如此隆重的大礼?”他扑通一声趴在走廊上,正摔在青绫面前,青绫扶了他一把,调侃地笑。
可他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院子里满院子的巫师僧侣都看向他的所在。此时王子进摔得浑身灰土,头巾掉了一半,好似只斗败的公鸡,格外狼狈不堪。那些人碍于主人家的悲惨处境,只能拼命忍笑,憋得脸色涨红,滑稽无比。
王子进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看他们怪异的表情,登时羞得无地自容,这比被骂一顿更让他难受。
他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告辞”,拔腿就向后院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他才停了下来,只见自己已经跑出了万家大宅,正站在后门的小街上。此时天色方晚,月影刚刚爬上林梢,灰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几枚碎钻般的星子,而西边的天空中,还有一抹紫红色的瑰丽霞光,依依不舍地挂在天边。
此时并非白日,也并非黑夜,让他恍然有一种身处时空边界的错觉。
“这正像是现在的我……”他望着东边月影,西边晚霞,不无感慨。他跟绯绡结为好友,岂不正是游走于人妖两界之间?
“嘻嘻嘻,真是有趣!”
他正在感怀心事,却听不远处传来娇俏的笑声,只见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对面街的墙角探了出来,又飞快消失了。
王子进愣了一下,随即拔脚追了过去,可到了跟前,那人已经不见了,高墙与高墙中,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显然还没走远。他循声而去,很快就走到了死胡同里,仍然没有看到任何人。
他打量了一下周围,只见右侧的墙边放着几个装杂物的竹筐,似乎是哪家的园丁扔出来的。他眼珠一转,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一个筐前,一把掀开,只见里面正蹲坐着一个身穿桃红色襦裙、淡蓝色上衣的少女。
“呀,被你发现啦!真不好玩。”少女吐了吐舌头,一点也不害怕,站起来扑了扑裙子上的尘土,转身欲走。
“等等!”王子进忙叫住她,“我有事问你。”
少女驻足停步,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偏着脑袋看他,似乎十分诧异。
“你、你为什么要笑我……”王子进想到万家院子里那些人忍俊不禁的样子,越发自卑,“我、我真的那么好笑吗?明明不认识,你也笑我。”
“没有啊,我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她笑着回答,“刚才看你怅然若失的样子,跟我的心情不谋而合,所以才笑出来了。”
“你是什么心情啊?”
“跟你的一样啊!”她仍面带微笑,迈着欢快的步伐,走出了巷中。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秋夜广阔深邃,星月争辉,似乎多看几眼,连人的灵魂都会被吸进去。王子进不愿回到万家大宅受人讥笑,在扬州又没有落脚之处,站在街头徘徊,不知该去往何处。
“喂,请我喝杯酒吧,我叫花蕊。”本已走远的少女又折了回来,俏生生地站在高墙下,笑看着他。
王子进阅美无数,可此时流落在异乡街头,形单影只,竟恍然觉得这少女的笑容美艳不可方物。
她虽不是绝色,但浑身散发着勃勃生机,笑起来也不似其他女人般以袖掩嘴,露出雪白的编贝细齿,如初升的晨晖般绚丽夺目。
“好呀!”他点了点头,跟在花蕊身后,“我叫王子进,你叫我子进便可。”
“子进啊,好名字!取名的人是要你天天上进吗?”花蕊又开他玩笑。
“惭愧、惭愧,小生太过贪玩,辜负了家人的期盼,一点也不上进。”王子进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
花蕊脚步轻捷地走在前面,她对扬州城似乎十分熟悉,七拐八拐就带他离开上城,走上了一条青石板路。扬州临水而建,城中水道交错,石板路的一边是沿河而居的住家,而另一侧就是曲折的河道。
有窈窕的女子在河中洗衣,还有人乘船悠悠荡过。月光水影交相辉映,宛如水墨画般静谧迷人。
“王公子,我们去船上喝酒如何?”花蕊见一个艄公撑着长杆缓缓驶过,也不待王子进同意,就招了招手。
王子进还有些犹豫,但看她一个姑娘家都对自己毫无戒心,如果自己处处多疑,未免显得小气,只能提着袍子,跟在花蕊身后,坐进了小船。
船上有简单酒菜,两人点了一坛女儿红,就着天上明月,潺潺流水,对饮起来。
“其实,我守在万家门外,是为了等人的。”两杯暖酒入喉,花蕊面色绯红,轻轻地说。
王子进见她神色哀伤,不便多问,只为她将空了的酒杯斟满。
“公子如何不问,我等的是谁?”她眨巴着大眼睛,好奇王子进的沉默。
“因为你心中苦闷,只想找人倾诉,偏巧遇到了素不相识的我。”王子进喝了杯酒,微笑着答,“即便说出再多的心事,也不会妨碍你的生活,我又何必多嘴?反正放下酒杯,走出这小船,你我又是天涯陌路人。”
“陌路人吗?说得好!”花蕊轻轻拊掌,拍手笑道,“我等的就是万家的公子,名唤万云骏的那位,我们是在一个下雨天,因借伞相识。后来又见了几次面,聊得十分投机,可是近日他却不来我们约会的地方找我,我实在等不及了,才来万家日日守候。”
“姑娘是担心万公子会变心?”王子进听她说了一半,就已猜到她的身份,想必她正是万家长孙极力要迎娶的绣娘,“姑娘尽可放心,万家主人最近卧病不起,家中乱成一团,等他处理完家务事,自会来找你。”
“是吗?我还以为他是嫌我身份低贱……”花蕊叹息一声,轻轻把玩着酒杯。
酒色染红了她白皙饱满的脸庞,好似两朵彤云,衬得她容光艳丽,眸色更深,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个美人了。
王子进看着她的容颜,不由得愣了一下。他时至今日,才终于明白,美人之所以美,在于内心的百转千回,愁绪万结。
毫无经历的女人,即便再美,也如浮光掠影,令人转眼即忘。
“王公子,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花蕊喝了两杯酒,话更多了,“其实我骗了万郎,只说自己出身贫苦,却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是个卖酒的花娘。”
“他不会介意的。”王子进听人讲起万云骏大闹家门的壮举,连连摇头。
“还有,我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住在哪里。”
“啊?”这次王子进笑不出来了,端起酒杯的手也僵在半空。
河中波光粼粼,河边花影摇动,有歌女倚在桥栏,柔声软语,唱出离别的曲调。王子进愣愣地看着花蕊明媚的容颜,竟觉乱花迷眼,不知这少女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四
万家大宅中,绯绡快步走出了病人的房间,到处找不到王子进的踪影。他闻着王子进的味道,追到了后院,却见青绫也正在月下徘徊。
“哎呀,子进不见了,我看他红着脸跑到后院,还以为他是怕人,一会儿就会回来。”青绫抱歉地看着绯绡,“不过他应该走不远,很容易就能将他找回来。”
“好吧,刚巧我也要出去找个东西。”绯绡皱着眉道,“如果没猜错,万家主人的病因,就在于此。”
“这是什么?”青绫十分讶异,他全部心思只在昏睡的病人身上,根本没留意别的。
绯绡伸出手掌,只见他掌中托着一个三寸见方的盒子,盒子边缘磨得变成了淡淡的黑色,显然经常被人把玩。
“这是……”青绫奇怪地问。
绯绡打开了盒盖,只见盒子中空无一物。青绫想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现出慌乱神色。
“必须尽快找到,否则万家主人必死无疑。”绯绡似看透他的心事,点了点头,语气凝重。
两个美少年再也不敢耽搁,青绫衣袖一展,袖底翩然飞出一只白色纸鹤。纸鹤飞速变大,很快就如同一艘小船般大,青绫和绯绡跳上纸鹤的脊背,青绫一声呼啸,纸鹤振翅而飞,载着他们缓缓飞了起来。
它越飞越快,眨眼间就冲上云霄,消失在扬州城清辉万里的夜色中。
夜色渐浓,月光越发明亮,正如诗人所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月辉下的扬州,比白日的纸醉金迷更添了几分神秘,街边灯光闪烁,火树银花,拱桥上有少女身姿翩然地走过,宛如仙子夜游。
王子进坐在小舟中,顺水而下,却无心欣赏着这月下美景,皱眉看着花蕊,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公子,别那样看我。”花蕊倒了杯酒,跟他手中的酒杯碰了碰,将杯中酒一仰而尽,失望地说,“你我萍水相逢,本是缘分,所以我才将真话说给你听,想不到你竟然会怕我……”
“姑娘喝多了。”王子进也喝了口酒,只觉舌尖苦涩,欲哭无泪。
他在如此良辰美景下,偶遇佳人,本以为会有场艳遇。哪想到这姑娘不仅是万家公子的未婚妻,脑子还不灵光,看来他果然是八字不好,遇到的美女都没有正常的。
“所以我才说王公子像我啊,刚刚你站在街上,那种怅然若失的样子,简直跟我一模一样。”花蕊喝多了,话也多了起来。
“明明一点也不像!起码我还记得家在哪里!”
“其实我还有一个最大的秘密。”花蕊笑嘻嘻地看着他,“你想不想听?”
“一点也不想!”王子进立刻觉得头大如斗,连连摆手,“姑娘累了,我们快回去吧。”
“等我想清楚了才能回去呀……”她迷迷糊糊地一把抓住了王子进的衣袖,“不然你带我回万家吧,我正好去找万云骏问个清楚。”
王子进忙吩咐艄公靠岸停下,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付了船资和酒菜钱,跌跌撞撞地扶着她走到了街上。
青石板路沿河而造,曲折蜿蜒,走着不少夜游玩乐的人,他们看到王子进和花蕊相互依偎的样子,都不约而同地掩嘴微笑。
花前月下,少年和少女情到浓处,难免会有失礼节。可是他们看起来丝毫没有猥琐,只令人觉得青春美好。
“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真的跟她不熟啊!”他看着路人们暧昧的眼光,恨不得立刻跟这个头脑混乱的醉酒少女撇清关系。
而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了叮当叮当的轻响,是化缘的僧人在敲着铜钵。
王子进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僧,正在挨个向路上的行人讨饭化缘。在东京城的夜市中,也时常有僧侣出没,他见怪不怪,不以为意,只想如何摆脱花蕊。
“嘻嘻嘻,我没说的秘密,你真的不想知道吗?”花蕊抱着他的胳膊,根本不肯撒手,娇滴滴地问。
“说吧,说吧……”王子进只能哄她,“说完了,我就把你送到万家怎样?我让绯绡把万云骏弄出来见你,他那么有办法,一定会让你们见上面的。”
摆脱一个烫手山芋的最好办法,就是将它甩给别人!这是他自小就懂得的道理。
“那个秘密就是,一直有个和尚跟踪我,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是不是为我动了凡心呢……”她像只偷了灯油的小老鼠,边说边不好意思地咯咯笑起来。
王子进面色一僵,指着在他们身后化缘的老僧,“你说的,该不会就是他吧?”
花蕊眯着迷离醉眼打量了一下老僧,他那肮脏的僧袍,掩藏在斗笠下的面容,肯定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
“你确定他会为你动凡心?”王子进白了她一眼,“看他那把年纪,估计已近古稀,心还能跳几年都不知道。”
“刚巧你陪着我,他不能拿我怎样,我倒要问问,他总是出现在本姑娘的周围干吗?”
花蕊说罢,叉着腰就向老僧走去,挺胸昂首,气势宛如一只赌场上的斗鸡。王子进想要拦她,却根本拉不住,她三步两步就走到了老僧面前。
老僧不再化缘了,他将铜钵放进宽大的僧袍中,伫立在路中央,衣襟在夜风中飘飞。
青石板路在月色辉映下,发出水色般的光芒,像是一条河从他脚下蜿蜒流过,而他则像是河流中亘古不倒的礁石,浑身都散发着坚毅肃杀的气息。
“喂!别去啊……”王子进见老僧举止不凡,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就要拉住花蕊的衣袖。
花蕊却脚步轻捷地跑到了老僧的面前,纱衣在王子进指间一荡而过,她叉着腰,横眉怒目看着年迈的僧人,“快说,你每天鬼鬼祟祟,跟着本姑娘干吗?”
老僧并不回答,仍微微低着头,站在路中央,只有僧袍随风舞动。
“你是哑巴吗?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真和尚还是假和尚。”花蕊说罢,就要去掀他的斗笠。
刹那之间,王子进看到老僧藏在斗笠下的脸动了动,好像是在笑,似乎十分期待着花蕊的接近。
“小心啊!”他心底涌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使尽全身的力气,扑向了花蕊。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跟雪奴分别的时候,老僧的笑容,竟然跟吞噬掉雪奴的妖魔们一模一样。
一阵阴风从二人的头顶刮过,王子进抱着花蕊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看到那是老僧手中的佛杖。之前他把这沉重武器藏在了僧衣下,趁花蕊不备,才出手攻击。
“你这和尚,也忒狠毒,居然对一个小姑娘下此毒手!”温文尔雅如王子进,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老僧恍若未闻,举起禅杖,再次向花蕊打来。王子进翻了个身,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娇弱的少女。
就在这时,只听人群中起了喧哗,随即平地卷起一阵飓风,吹得禅杖偏离了半分,发出当的一声巨响,滑过王子进的肩膀,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坚硬的石板路被砸出了个大坑,王子进吓得拉着花蕊爬起来。只见一只巨大的白鸟落在二人身边,而方才那阵风正是白鸟挥动双翼而起。
鸟背上端坐着两个美貌少年,一个身穿白色绫纱长袍,一个着青色锦衣。白衣的英俊中透着秀美,青衣的则显得更加年长沉稳一些,正是绯绡和青绫及时赶到。
王子进死里逃生,见到他们又惊又喜,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五
青绫手指微动,白鸟长鸣一声,将二人送下鸟背,随即振翅飞上高空。不过一会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纸鹤,飘飘荡荡地落入了青绫的手中。
此举立刻引来围观路人的一片哗然,甚至有人还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些人只是寻常百姓,哪见过狐妖施法,还以为是哪家的杂耍班子在街头表演。
老僧丝毫不为所动,举起禅杖,再次向花蕊砸来。
绯绡身影微动,伸出玉笛,轻轻巧巧地托住了重达千钧的铜杖,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这和尚是疯了吗?居然敢当街打人!”花蕊瞪圆了眼睛,竟然毫不畏惧,还要冲上去跟他理论。
王子进见她不知死活,一把抱住她的纤腰。
“子进,带着这姑娘快走,千万不要被和尚缠上。”绯绡朝他使了个眼色,眼底竟有几分担忧。
“我们为什么要逃啊?我看你明明占了上风……”王子进困惑地问,他话音未落,老僧已经将沉重的禅杖抡成一个满月,第三次砸向花蕊头顶。
王子进身后就是河水,根本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眼看只能硬生生地挨下这一杖。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绯绡扬起衣袖,袖底起了一阵风,平平地托着他们二人飞向河面。
两人被飓风包裹,好似离枝的黄叶般轻盈,在月光水影中翩然飘飞。
老僧的法杖哐当一声砸上了桥栏,青石栏杆登时塌了一截。他见王子进带着花蕊离开,也不再跟绯绡和青绫缠斗,斗篷一扬,将禅杖收起,顺着河沿,向王子进的方向跑去。
“子进,我对付这老家伙虽然容易,可这少女必须要想起自己是谁,才能解决这一切。这是她自己的业障,别人无法帮她。”
秋风中,绯绡面如冠玉,轻轻地对着王子进的方向说,他的声音很轻,近似喃喃低语,却一丝不落地全部送到了王子进的耳边。
“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如果她最终收了个恶果,也怪不得别人。”
说罢他拾起一片掉落在地上的黄叶,手指微弹,黄叶翩然飘飞,准确地落入河中,化为一叶扁舟,稳稳地接住了下坠的王子进和花蕊。
王子进掉落在船上,眼见绯绡的身影越来越远,那抹象征着希望的白色,像是随波逐流的花瓣,渐行渐远。
“绯绡,不要抛下我啊!”他急切地喊,可是绯绡仿佛没听到一般,眺望着他的所在,过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这是他跟绯绡相识以来,第一次被绯绡远远推走,心中酸涩难过,又有百种凄凉,仿佛孤零零地被丢入了荒无人烟的沙漠。
“你的朋友好厉害啊……”花蕊跌入船中,似摔到了腰,艰难地爬起来,突然看到了王子进哭丧的脸,“你怎么这么伤心,是因为跟他分开了吗?”
“才不是。”王子进揉了揉发酸的鼻子,不好意思地否认。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啊,人们都是因缘起而聚,缘尽而散。”花蕊的酒似乎醒了,说的话也不再语无伦次,她扁着小嘴,认真地说,“就像‘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这首诗所流露的意境,是我最喜欢的。明明说的是别离,却毫不悲伤,因为每次分离,都是团聚的伏笔。”
王子进听她吟诗,竟满腹疑惑,这些颇有道理的话,怎么看也不像出自一个小小花娘之口。
“你之前读过书啊?没记错的话,这是陈子昂的《春夜别友人》。”他忘记了悲伤,坐在花蕊身边,好奇地问。
“是吗?我只是刚刚跟你聊着聊着,觉得这首诗就在嘴边,就随口说了出来。”她也很困惑,可是还没等想起什么,就慌张地看向周围,“我们到底是在哪里?”
只见河道越来越宽广,河水如绸缎般蜿蜒到远方,岸边的景色越来越荒芜,灯光稀稀拉拉,连熙攘的行人都消失不见。这条小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顺水漂出了扬州城。
“不是说扬州很大的吗?怎么才说了几句话,就到了这种地方?”王子进发现周围的变化,也吓了一跳。
“而且扬州城中河道是相通的,如果我们没出城门,只会在城内的河流中转圈,根本不会来到郊外。”花蕊趴在船舷,细细地观察水流。
她白皙美丽的脸映在河水中,碎了又聚,像是水中月、镜中花般缥缈而难以捉摸。
而小船的船头悄无声息地掉了个方向,船上并没有艄公,甚至连船桨都没有一柄。可它却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轻捷无声,而又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命定的终点。
就像每一条注定要流入大海的河流。
“让子进这么走了,你真的放心吗?”扬州城的月光下,青绫和绯绡并肩漫步,他好奇地问,“你不怕他们遇到危险?毕竟那怪物也在追他们。”
“船是我变化出来的,既然是无中生有之物,必然有其缺陷。”绯绡看向桥下的潺潺河水,“它的航向由意志坚强的人带领,如果那少女的意志强于子进,就会带他们去她曾留下最多感情的地方,反之亦然……”
“哎……”青绫听他说了一半,只觉额上冒汗,“你是想看看子进是不是会想你吗?我可以告诉你,他估计跟那位小美人多说两句话,就会将你忘个精光。”
绯绡俊脸一沉,面含霜雪,冷冷地瞪了青绫一眼。
但随即他抬起了手,只见他尾指上正缠绕着一根白色的,若有若无的丝线,丝线绵延到河道上,顺水而下,在黑夜里格外显眼。
“你以为我是白痴吗?我当然了解那个呆子,所以在他落入河中的一瞬,抽取了他的思绪,只要他不停思考,这根线就不会断,我们自然可以找到他们……”
他刚说到一半,丝线就随风晃了一晃,居然凭空断了,只剩下一小截寸许长的线头,留在他青葱般的玉指上。
“你不是白痴,奈何要追踪的人却是白痴啊!”青绫忍俊不禁,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几乎没法站直。
绯绡愤怒地揪下了手指上的线头,一掌重重拍在了栏杆上,他望着纵横交错,好似蛛网般的河道,漂亮的丹凤眼中满含焦虑,似在为王子进叵测未知的前途担忧。
小船之上,王子进确实没法思考了,水流越来越急,船上颠簸不停,吃下去的酒菜如翻江倒海般在肚中翻滚,在经过一个狭湾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船舷上呕吐不停。
“你怎么吐成这样啊?”花蕊一边为他拍背,一边面露嫌弃。
“小生、小生很少坐船啊,麻烦姑娘了……”他刚说了一句,又一口酸水奔涌而出。
花蕊忙一把将他的脑袋推向了河水,“哎呀,千万别吐在船里,脏死了。”
“你、你真是没同情心,亏我还请你喝酒吃菜……”
“哼,想请我喝酒的人太多了,毕竟我也是出身于名门望户,提亲的人差点踏破门槛。”花蕊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炫耀,语气颇为自得。
她脸上在笑,眼底却满蕴悲伤,望着洒满月光的河道,视线仿佛顺着江天流水,看到了那遥远的,无法企及的过往。
六
“谁知道你是说真的还是吹牛……”王子进根本没把她说的话当真,毕竟她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能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
她气不过,叉着腰站起来,漂亮的大眼睛瞪得好似铜铃,“我才没吹牛,我十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差点死掉,病愈之后,我娘还出巨资修缮了镇上的观音堂。”
“是吗?反正几乎每个小镇都有观音祠堂,谁也无法追查,你说有就有吧……”王子进说完,又扑到船舷上吐个不停。
河流越来越宽,水波渐缓,小船稳稳地顺水而下,总算不再颠簸。王子进终于停止呕吐,他浑身瘫软地倚在船舷上,只见小船竟然越驶越慢,最终停泊在一个简陋的木质码头前。
“我们上前看看,这里好像有点眼熟。”花蕊毫不畏惧,提着裙子跳上了木板,咯吱咯吱地走到了岸边。
王子进见她胡闹乱走,只能爬起来追上她,边跑还边叫:“你是吃什么长大的?难道不懂害怕的吗?”
“如果对什么都畏手畏脚,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高声回答他,“就算我在花楼中干的是卖酒的苦差事,也从来没放弃过对生活的希望呀。”
他本想反驳,可细细想来,她说的胡话竟有几分道理,而自己也是因为不甘于平庸,才跟着绯绡踏上了与妖共舞的冒险之旅。
生命的精彩就在于它的纷繁广阔,而并非一成不变。
他看着花蕊窈窕的背影,轻快的步伐,终于明白那万云骏为何宁可跟家里闹翻,也坚持要娶她了。
码头旁就有一条宽敞的路,直通向一个临水的小镇,一棵参天大树下立着块青石,上书“临江镇”三个大字。
“看,我方才说的,就是这个镇。”花蕊喜不自胜,轻轻拍手。星光下,她神采飞扬,连那身桃红色的襦裙都变得飘逸可人,不再那么俗气刺眼。
她蹦蹦跳跳地沿着路走下去,果然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小镇。
此时刚过亥时,尚有几户人家亮着灯;一个小酒保正在收幌子关门;还有个卖扁食的老汉,挑着担子挨家叫卖;时而还有几声鸡鸣狗吠响起,镇上一幅静谧安宁的景象。
花蕊似乎十分熟悉小镇上的道路,带着王子进在一户有院子的人家停下。那户人家的围墙皆由青砖砌就,大门包铁,檐下的瓦片都是簇新的红瓦,显然是个颇有财势的人家。
她站在院外,看着墙上一簇晚开的蔷薇娇羞地探出了头,满怀眷恋地踮起脚,朝着花开的方向轻轻嗅了嗅。
“你……该不会是真的想起了自己的住处了吧?”王子进看她这陶醉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在撒谎,小心翼翼地问。
“坐上小船顺水而下的时候,很多画面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花蕊伸出双臂,在墙外转了两圈,微笑道,“没错,这就是我的家,我就住在这里。我一定是被人拐卖了,才沦落风尘,我终于找回来了!”
她越说越激动,跑过去就要敲门。
“等等,莫急!”王子进隐隐觉得不对,上前一步去阻拦她,可是花蕊性子很急,已经叩响了门环。
悠扬的叩门声在夜风中回荡,仿佛一声声充满期盼的呼唤。
天边云丝恍如愁绪,越聚越多,吞噬了月影,遮蔽了星子,铺撒了整个天幕。凉风乍起,一场秋雨欲来。
“绯绡,你在找什么啊?”青绫坐在灯下,好奇地看着绯绡在一堆纸中翻来翻去。
他们失去了王子进的踪迹,回到了万家。一贯最讨厌读书念字的绯绡,却找到管家要来了自万家家主生病后一个月以来的荐函。这些人有的是名医,有的是颇有名望的僧人,还有些是巫术高强的巫师巫女。
他挨个翻看,专注而认真,十分有耐心。
“这些人除了郎中外,都是骗子啦!”青绫不耐烦地挖了挖耳朵,撇着嘴说,“明明有两只狐妖进门,他们居然毫无察觉,个个都是睁眼瞎。”
“是啊,有这工夫,还不如去找子进呢。”六月也无法理解他,偏着脑袋看热闹。
“差不多了!”绯绡突然放下了手中所有的信件,将它们堆成了一座小山,“我刚才在信上做了标记,看看能不能找出特别的那封。”
他说罢掏出玉笛,轻轻敲了敲纸山。
所有的信都飘飘然然地飞到了半空中,在屋中旋转飞翔,它们越飞越快,渐渐生出一根根丝线来。宽敞明亮的客房,刹那间就遍布银丝,好似蜘蛛的巢穴。
银丝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般美丽。
“你是在找人的思绪啊!”青绫此时才明白他的用意。
“正如你所说,没人会停止思考。这些人大多数都是骗子,写这些毛遂自荐的信的时候,必然绞尽脑汁,所以上面都寄托了写信人的思绪。”绯绡伸出手,将一根根银丝缠在指间,信一封封被他拽到手中,他红唇微翘,志在必得地说,“即便是名医,也会琢磨病人的病情。那么,没有任何思绪的就十分奇怪了……”
“没错,写信人怎么会什么都不想?”
几乎所有的信都被绯绡收回来,只有一张写在油纸上的信,仍飘飞在半空中。信纸上没有任何丝线,黄色的油纸信封折得紧紧的,像是一张沉默的、紧闭的嘴。
“看来我们这次的敌人,有点棘手啊!”绯绡看着信,感慨地说,“果然,有奇怪的家伙混了进来。”
“会是谁?”六月也坐不住了,她踩在椅子上,一伸手将信拿了下来,灵巧的小手飞快将它展开。
只见上面写的,居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寺庙,而信中自荐人的法号,叫作“释空”。
“是和尚!”青绫立刻明白了,眼前浮现出一个身穿肮脏僧袍、头戴斗笠的老僧,“原来那和尚也来万家送过拜帖。”
“没错,他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绯绡微笑着将信接过来,在灯下点燃,“虽然没有留下任何思绪,但是只要他接触过信,我们就能将他找出来。”
“他正在追踪女孩,我们盯上他,自然也能找到子进他们!”
青绫话音刚落,信纸已经烧成了灰烬。飞灰化为一只灰色的老鹰,在屋中盘旋了一圈,振翅向窗外飞去。
“绯绡,你这次施了很重的咒语呀,连追踪的鸟都如此迅猛,是不是很担心子进?”六月看着雄鹰矫健的身影,不无感慨地说。
“闭嘴!哪有时间说这些?它飞得越快,证明那人离我们越远!”他眼风如刀,白了一眼六月,纵身跃出了窗外。
而青绫也跟着他跑出去,再次召唤出了白鸟,白鸟盘旋低飞,转瞬就将他们驮在了背上。两人跟在雄鹰身后,飞向了乌云密布的天空。
“死狐狸,真是别扭。”六月仍双手托腮,趴在窗前,望着远去的白鸟,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所以我喜欢青绫,他赤裸裸地爱钱,从不口是心非。”
七
敲门声在空寂的夜色中回响,不过片刻,门里传来簌簌轻响,大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了看门人一张苍老的脸。他犹疑地打量着站在门外的花蕊和王子进,眼中满含迷惑。
“你们是哪里来的?要找谁?”他警惕地问。
“请问这家姓秦吗?我是花蕊啊,我回来了!”花蕊激动得热泪盈眶,就要冲进门中,“快让我见见爹娘,他们一定想我想得紧。”
可门里的老人一把关上了门,将她挡在了门外,过了一会儿门中才传来了他苍老而冰冷的声音:“秦家?自从一把火烧了他们的仓库,将价值千金的绸缎都烧光之后,秦老爷就将房子抵给了我们家老爷,没多久他就急火攻心病逝了。”
“秦夫人呢?她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听说不久后也死了,其他的事,我也不清楚。”老人不耐烦地答道,门里又传来簌簌轻响,显然是他要回房休息了。
“我不相信!让我进去!”花蕊用力拍打着大门,根本不肯善罢甘休。
“你若是再闹下去,我就要报官了!”老人愤怒地吼道。
王子进忙半拖半拽地将她带离了那户人家,只觉尴尬至极,他根本就不该相信这小姑娘的胡言乱语,她显然在幻想中迷了路,忘记了现实。
“对了,还有观音祠堂,我娘捐钱修缮观音堂的时候,还刻下过字。”她挣扎着挣脱了王子进的手,不依不饶地还要去寻找自己的身世。
王子进看她泪水涟涟、脆弱无依的模样,也心生怜悯,掏出了个手帕递给她,“算了,擦擦脸,我们再去你说的观音堂看看。反正绯绡说过,要让你想起自己是谁,才能解决这一切。”
“是吗……”花蕊擦干眼泪鼻涕,将他的手帕放入腰间的锦囊中,低低地说,“子进,你人真的很好。”
“什么……”王子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吓得汗毛倒竖。
“我叫你‘子进’啊。”她仍然笑嘻嘻的,毫不觉得害羞,“刚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让我这样叫你吗?我又不傻,看得出来你嫌弃我记性不好,可即便如此,你还是陪着我没有离开。”
因为我不知该如何回去啊!他有苦难言。
“是不是因为我们很相像呢?”她又开始套近乎。
“明明一点也不像!”一贯温文尔雅的王子进,被她逼得几近失控。
花蕊捂着嘴巴,眼中含笑,用余光偷偷地瞄着他,“谁说的,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不守规矩、喜欢冒险的人,偏偏我也是。而且你很迷茫,急于寻找自己的位置,或者证明自己,这点我们也很像啊。”
王子进听她胡言乱语,欲哭无泪,半晌才哭丧着脸挤出了几个字:“求你了,别说了……”
可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见花蕊愣了一下,随即提着裙子跑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两人竟然走出了小镇,来到了位于河边的一处树林中,苍翠的树林中,露出了屋檐的一角,似乎藏着一座简陋的小庙。
乌云越积越多,宛如一座庞大的城池,重重压在天空上,吞噬了辉光,似乎一场骤雨欲来。林木在乍起的夜风中飘摇,好似汹涌的海涛,将花蕊的身影映衬得更加娇小。
她停住脚步,站在树林前,廉价鲜艳的裙子随风飘荡,使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只简陋的风筝,在风中舞动。
“就是那里!”她回过头,指着树林中的屋檐,笑着对王子进说,“我娘修葺过的观音堂。”
“喂,你先别过去,一会儿就要下雨了!”
他喊声未落,雨滴已经落了下来。而花蕊也像之前一样,从不听他的劝阻,快步跑进了树林中。于是飘零的风筝晃了一晃,就消失在漫天阴云中,不见影踪。
“这个笨蛋!”王子进低低地骂了一声,一咬牙,也追了进去。
扬州城上空,白鸟迎着风雨振翅翱翔,追逐着前方雄鹰的影子。鹰击长空,在云中翻飞,很快就将白鸟甩到了身后。
“你让它快点飞啊!”雨幕中,绯绡被淋得浑身净湿,俏脸含霜,瞪着青绫。
“它是纸变的,没破就已经不错了。”青绫不耐烦地答道,“如果不是你弄出那么条破船,哪有这么多麻烦?”
“你不会念‘避水咒’吗?”
“那很耗费精力的,我是在帮你找子进,凭什么要我出力……”青绫刚说了一半,白鸟一只被雨水打湿的翅膀就耷拉下去,再也挥舞不动了。
鸟身体一偏,晃了两圈,一头就朝下冲去,绯绡和青绫不得不紧紧抓住了鸟翼,才没被甩落。
“这种时候你还如此计较?”绯绡被他气得凤眼倒竖,红唇微动,念起了咒语。而随着咒语声响起,落在他们身上的雨水飘飘洒洒地浮到了半空中,两人的秀发和衣服又变得整洁飘逸,白鸟的翅膀也再次变得干爽有力,轻轻一挥,就再次回到了半空中。
眼见雄鹰越飞越远,竟然飞出了扬州城,青绫万分诧异,“老和尚怎么跑出去这么远?那个女孩的执念竟如此之强,这么快就到了城外?”
绯绡忙着念咒,瞪了他一眼,没空理他。白鸟周身的水雾干透,发出一声愉悦的清鸣,载着他们冲上云霄。
河沿上,一个老僧在疾步前行,他的僧衣宛如旌旗般在风雨中飘摇,雨水沿着宽大的竹篾斗笠淋漓滑落,可他好似完全不畏惧风雨,走得又快又稳,竟像是马车般迅疾。
而且每走几步,他就拿起坛钵中的东西吃掉,晦暗的光线下,只见他的铜钵中竟然装了几十个铜钱,正是他几日来化的缘。
“就要吃到了,等了这么久才等来的,美味的食物……”他迫不及待地说着,口气中充满欲望,一点也不像个出家人。
斗笠下,他露出一张宽嘴,微微一张,长舌一卷,又吃掉了一枚铜钱。坚硬的铜钱在他口中好似糕点般软绵,只咀嚼了几下,就被吞入了肚中。
小树林中,王子进很快找到了花蕊。只见她脚步轻盈,踏着潮湿的长草,东绕西绕就来到了一处小庙前。
小庙墙面斑驳,遍布瓦砾,连庙顶都塌了一块,简直就像个迟暮的老人,似乎随时都能倒在地上,变成一摊白骨。
“就是这里……”花蕊紧张地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王子进,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手,“我的记忆是不是真的,马上就能验证了?”
王子进并未甩脱她的手,直定定地望着小庙。
淋漓雨幕中,庙门掉了半扇,却散发着一种温暖柔和的气息,仿佛有人住在里面,静静地等待着远行的家人的归来。
八
雨如银丝,在风中跳着妖冶的舞。
王子进和花蕊手拉着手,走进了破庙中。
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庙顶虽破,却也为他们遮蔽了雨水。只见庙堂中供奉着一尊漆彩观音佛像,观音手持净瓶柳枝,表情慈悲温柔,让人一见之下,心就渐渐安定下来。
只是小庙年久失修,无人管理,佛像身上的镀金都被人一块块刮了下来,显得狼狈而寒酸。
“就是这尊观音像……”花蕊看到佛像,一把甩开了王子进的手,扑到了佛龛前,“这上面的金箔,都是我娘为了我祈福而镀上去的,怎么现在全没了?”
“看这庙的破败程度,似乎不是荒废几年而已啊……”王子进打量着房梁下密布的蛛网,屋顶上的大洞,和佛龛上腐朽的木头,满心怀疑。
“怎么可能?我不会记错的!”花蕊转到了佛像后,以衣袖擦去了观音莲花座下的尘灰,“我记得这上面有字,是母亲捐金身的时候刻上去的。”
积灰和淤泥被擦去,果然露出了一行刻字,上书十几个篆字,如笔走龙蛇,但部分已经模糊不清,只隐约能认出“信女陈氏于咸平四年”几个字。
花蕊手指微颤,在字上一个个摸过去,突然浑身虚软,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咸平四年,距今已经四十余年……那年我还没出生呢,听说那是百年不遇的灾年。天子为求风调雨顺,大赦天下,还免除了不少赋税,才有了之后的十年大治……”王子进看着花蕊稚嫩的脸庞,满怀怜悯,“估计你只是小时候偶然来过这个观音堂,看到过上面的刻字,才错当成了自己的记忆。”
花蕊不发一言,扑倒在佛龛前,肩膀微耸,似在哭泣。
“别哭了,你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不如等雨停了,我请你喝酒?”王子进见她可怜,连忙安慰,“你不要怕臭和尚,绯绡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打败,我还能带你去万家见万云骏。如果他变了心,你还可以跟我和绯绡一起去游山玩水。毕竟人生中,比来处更重要的,是未来的去处啊。”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了。”花蕊缓缓站起来,可见她眼中并无泪光,唇边挂着一抹苦涩的笑,“其实我何必妄想,看我这身廉价的打扮,就可知自己是个卖笑的花娘……”她说罢还轻轻地笑了一声,“可笑我见万云骏的时候,每次都换上最好的一套衣裙,幻想着自己是个小户之女……”
冷风挟着雨丝,席卷而入,带来透体阴寒,令他们的心底也变得濡湿寒冷。
“既然来了,我们在这里避避雨吧。”雨落阶下,发出沙沙细响,花蕊索性抱膝坐在佛龛旁歇息。
王子进看了一眼外面阴沉的天色,也坐在了她的身边,点了点头道:“也好,只是不知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佛龛旁干燥温暖,没有一丝冷风,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将他们笼在掌心。
两个人背靠着背,看破庙外雨丝飞扬,树影飘摇,格外不真实,仿佛身处梦境一般。
“这雨是‘时雨’,很快就会停的,正如陶潜写的,‘神萍写时雨,晨色奏景风’。”花蕊看着飘飘洒洒的落雨,目光平静而坚定,“人生有时也会遇到时雨,落雨的时候,只要坚持下去,总会遇到好天气。”
王子进讶异地盯着她年轻丰盈的脸庞,不敢相信这话竟出自她口中。
“子进,你刚才说得没错,比来处更重要的,是人生的去处。”她转脸迎上了王子进的目光,粲然一笑,“看,之前我只有万云骏一个去处,因为遇上了你,现在又多了一个,也算不虚此行。”
“姑娘所言甚是!”王子进终于明白,她为何如此迷人,与大家闺秀和轻浮少女不同的是,她有一个不肯妥协的灵魂,周身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
就像荒野中蔓生的草,即便被冰雪覆盖,但当春风乍起,它们又会在冰层下吐出新绿。
叮当——叮当——风里传来了细碎的金属撞击声,尖锐而刺耳。
王子进和花蕊听到这声音,心中俱是一紧,不约而同地握住了彼此的手。他们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手心中全是黏腻湿冷的汗。
风雨之中,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庙门口。那人头戴斗笠,手持铜钵,宽大的僧袍随夜风飘舞,正是一直追逐着他们的老僧。
“藏在哪里啦?快出来吧……”他终于说话了,用哄孩子的语气,只是声音沙哑低沉,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花蕊看了王子进一眼,急忙屏住了呼吸。王子进头也不抬,回手抱紧了她,两人蜷缩在佛龛旁的阴影中,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之前你都在闹市活动,我不能将你怎样……”老僧缓缓地在狭窄的庙堂中转悠,“现在不怕了,快点现身吧,反正你的生命也是我创造的,本该由我亲自终结。”
王子进只觉怀中的花蕊浑身一震,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
老僧越走越近,很快来到了佛龛之前,王子进起初是看到他的一双破草鞋,随即是那件肮脏潮湿的僧袍,而两人身前毫无遮挡,只要他再走一步,就会发现他们的存在。
在这生死攸关之时,花蕊突然转过头,朝他微微一笑。
与之前的笑容不同,她的眼中有决绝,有不舍,还有其他一些他无法读懂的感情。
刹那之间,王子进明白了她的意图,他臂上加力,将她死死地抱在怀中,让她连动都无法动一下。
老僧停在了他们的面前,僧袍的下摆离王子进还不到一寸,他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酸臭腐败的气息。
可奇怪的是,他打量了一下周围,居然毫无知觉地走开了,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一般。
王子进壮着胆子抬起了头,刚好看到了老僧的侧脸,从下面看来,能看到他藏在斗笠下的大半边脸。只见他脸是灰褐色的,长满了树皮般的纹路,鼻子极其塌扁,也没有鼻翼,鼻孔像是直接在脸上挖了两个洞。
然而最奇怪的,是他的一张大得过分的嘴,阔而薄,似乎轻轻一动,就能咧到耳根。
“真累啊,使用力量就饿得特别快……”他转了两圈,坐在了地上,从坛钵里翻出了一点米粒大的碎银,塞进了口中,用力咀嚼起来。
外面雨声渐歇,只有牙齿咬断金属发出的嘎嘣声在暗夜中回荡,听得王子进和花蕊都汗毛倒竖。
然而就在这时,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长唳,像是猛禽的叫声。如此雨夜,天空黑如墨锭,本不该有鸟,老僧立刻警惕地站起来,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一只雄鹰飞快掠进了庙门,它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便飞向了老僧。
“谁在追踪我!”他僧袍下翻出一阵罡风,随即乌光一闪,一根禅杖猛地击中了雄鹰。
鹰尖叫一声,萎顿在地,变成了一张黄色的信笺。
“是绯绡!”王子进见救兵来临,喜不自胜,忍不住高呼。
他话音未落,便觉一阵劲风来袭,一根沉重的铜杖迎面向他砸来。他吓得忙伸手格挡,但有一只手比他的更快,那只手修长而莹白,宛如玉雕,一把就接住了蕴含了千钧之力的禅杖。
“还不快走?”绯绡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王子进哪敢耽搁,拉着花蕊就跑出了小庙,正如花蕊所说,雨果然是时雨,雨几乎停了。两人跑了一段路,就见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河流,一艘小船正停在岸边,正是他们来时乘坐的那条。
九
“我们快点上船!”花蕊提着裙子,纵身跳上了船。
可王子进却犹犹豫豫,不愿上船,一则他怕极了这条会自己乱跑的小船;二则绯绡就在身后,他想等等他,不愿离开。
“快点啊!万一老和尚追来,我们还能顺水逃走。你这般犹豫,如果不小心被他打死,就全完了。”花蕊急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在不断轻颤。
这话点醒了王子进,他像是只逃命的兔子般惊惶,利落地跳上了船。
“绯绡,绯绡快点来啊……”他靠在船舷上,不断在心底默念。所幸河面波平如镜,小船稳稳地靠在岸边,轻轻晃动着,像只稳妥的摇篮,让他暗地里松了口气。
花蕊又冷又怕,坐在他身边,不断地搓着手,好奇地问:“你听那和尚在庙中说什么了没有?他竟然说我的生命是他创造出来的,他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对哦,他是个和尚,也不可能是你爹……”王子进也困惑地挠了挠脑袋,“再说年龄也不对……”
他话未说完,便见花蕊怒目瞪着他,本就大而圆的双眼,简直与铜铃无异。他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将脑袋缩进了脖子里,好似只害怕的鹌鹑。
“我再多想想,好像又有新的记忆了……”花蕊心思刚动,小船就晃了一下。
“哇,姑奶奶,你别想了,你那些所谓的记忆全是幻想,你就去嫁万云骏吧。他为了你跟家族闹翻,一定不会抛弃你的。”王子进一见她冥思就吓得七魂丢了六魄,哀叫连连,“最不济你就跟我和绯绡走吧!”
“我卖过的酒叫作‘醉花荫’,扬州城中,只有少数几家花楼有卖……”她边说边回忆,身边已经响起了潺潺水声,小船不知不觉再次启动,就要逆水而上。
“绯绡,我要等绯绡!”王子进拼命大喊。
他话一出口,小船船头一掉,在河心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岸边停泊。
“花楼的位置,就在河道旁边……”花蕊喃喃自语,小船又缓缓驶向河心。
“不许走,我不要离开!”船飞快打转,又靠岸了。
小船随着他们的思绪,不断地掉头转圈,一会儿向河心驶去,一会儿又回到了岸边,好似个陀螺般在河中转个不停。不知转了多少圈,它终于停了下来,随即稳稳地破水前进,逆流而上。
船中花蕊托腮凝神,想着自己的心事,而在她身后,王子进正趴在船舷上呕吐。
他脸色煞白,目光呆滞,仿佛连七魂六魄都一起吐了出去,不要说想绯绡,估计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树林之中,老僧跟绯绡和青绫缠斗了一会儿,找了个空隙,转身便跑。他将禅杖在地上一撑,身体猛然拔高了三丈,竟然像是鸟一般跃到了半空中。
“给我站住!”青绫一想到这家伙也送过拜帖,是跟自己竞争高额赏金的对手,立刻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抓住了身旁一棵大树的树枝。
他将树枝拉成弓形,双脚一蹬,借着回弹的力量也飞到了半空中,一把就抓住了老僧的脚踝。
老僧被他拽得大叫一声,就跌落在灌木中。
绯绡见状,忙要去帮青绫,可还未等来到灌木前,便听寂夜中传来了一声凄惨的尖叫,听来正是青绫发出的。
随即一个蝙蝠般的身影跃出了灌木,他在树枝间辗转腾挪,很快就消失在潮湿的夜风中。
绯绡惦记青绫,不敢贸然去追,慌忙向灌木跑去,只见青绫正脸色青白地躺在矮树中,浑身发抖,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怎么了?”绯绡忙伸手去扶他,一扶之下,只见他的袍子后露出了条毛茸茸的棕色尾巴,就差没变成狐狸了。
“太可怕了……”青绫抖了抖身上的枯枝树叶,薄薄的嘴唇都没了血色,哆哆嗦嗦地道,“他的嘴,竟然有那么大,好像轻易就能将我整个吞进去……”
“所以我才不跟他缠斗。”绯绡替他摘掉了头上的枯叶,“虽然他打不过我们,但是论吃我们只有甘拜下风。”
青绫将尾巴收回到了袍中,理了理衣襟,突然惶恐地摸向了自己的腰间,随即细长的双眼几乎倒竖起来,目光灼灼如雷电。
绯绡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浑蛋!他偷了我的钱袋!连我的钱都敢偷,我一定要叫他生不如死!”
尖锐的咒骂声在林中回荡,但很快就被夜风吹散。
濡湿的空气中,老僧再次沿着河床疾步而行,跟来时一样,他边走边从一个靛青色的绣云纹香囊中掏出银锭,放入口中,用力咀嚼。
王子进迷迷糊糊地躺在小船中,顺水而上,他吐得七荤八素,浑然忘了时间空间,待清醒时只见一轮红日挂在西天,天边云蒸霞蔚,金紫色的晚霞将河流染成了一片金红。
“这、这是哪里啊?”他挣扎了半晌才坐起来,只见眼前水道纵横,岸边小楼林立,时而还传来袅袅歌声,小桥之上,有手持紫竹伞的少女婀娜地走过。
“是扬州城啊……”花蕊叹息般说,“我记得自己也是在这样一个午后被卖到黄婆的手中的,她给我梳妆打扮,还教我弹唱,可是我装得什么都学不会,最后只能卖酒去了。”
她看着天边日头西斜,思绪仿佛又飘到了遥远的、无法企及的所在。
小船似懂得她的心思,顺水而行,只见河两岸越来越热闹,树上都装点着彩色丝绸,一个个窈窕美丽的少女凭栏而望,妩媚多情,让人忍不住驻足停留。
王子进难得地没有再跟她唱反调,目不暇接地欣赏着岸边的美女。
夜色渐浓,灯光更盛,将一栋栋小楼装点得似金碧辉煌的宫殿;丝竹之声越来越响,歌女们婉转清越的歌声也越来越清晰;再往前一些,风中甚至送来几缕脂粉香气,浓郁销魂。
有几艘小船跟他们擦肩而过,船上坐着的都是妙龄少女,穿着廉价而鲜艳的衣服,可却散发着连粗陋脂粉都遮掩不住的青春气息。
她们朝来往的船只轻笑,唱出一段段软糯的词,叫卖着新酿的菊花酒。
“就在这附近!我好像马上就要找到自己的住处了。”花蕊激动地看着卖酒的花娘,临风站在船头。
“是吗,那太好了……”王子进支吾着答,并不抱希望。他忧虑地看着她翻飞的衣裙,娇小的身躯,仿佛她随时都能化为蝴蝶,振翅飞走一般。
“嗯,这次不会错,就是那座酒楼!”她指向了河边灯火最盛,客人最热闹的一座三层小楼。楼外的河中、路边,都站着打扮光鲜靓丽的花娘,有的在招揽客人,有的在叫卖酒水,煞是热闹。
仿佛是听到了她迫不及待的心声,小船驶得越来越快,在来往船只中穿梭,很快就来到了酒楼前。
“这里是‘玉春楼’吗?”花蕊拉住一个卖酒的小花娘,急切地问。
小花娘容貌稚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她扁了扁嘴,连连摇头,“姐姐你找错了,这是‘金谷园’,是咱们扬州城最大的花楼。”
“‘玉春楼’?那是很久以前的名字了吧?”站在她身边的,年纪稍长的花娘接过了话茬,“这栋楼到现在,已经易了三次主,如今叫‘金谷园’,取的跟什么朝代的销金窟一样的名字……”
“不可能、不可能……”花蕊一把接过她手中的酒坛,拍开了上面的泥封,闻了又闻,“不对,这不是‘醉花荫’的味道,你们现在不卖醉花荫了吗?”
“我就没听过那种酒的名字,现在这酒是上等的女儿红,销路可好了。”年长的花娘朝王子进抛了个媚眼,“怎么样,这位小公子,要不要尝一尝呢?”
花蕊捧着酒坛,愣愣地站在船头,过了半晌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问:“黄婆呢?专门养女孩子卖的黄婆现在在哪里?”
“哟,她好像倒是还活着,只是现在年逾古稀,早就走不动了。”花娘的眼滴溜溜地在王子进身上转了一圈,“我说,你们到底买不买酒?费了我这么多口舌。”
王子进从怀中掏出了点铜钱,塞到了花娘手中,她立刻满脸堆笑地说了个地方。
几乎在她话音出口的同时,小船就飞快向前驶去,王子进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跌坐在船板上。
他揉了揉屁股,呜呜呼痛,可才叫了两声就闭上了嘴,死死盯着岸边一个疾速移动的影子。那是一个身穿宽大衣袍的僧人,他走路的速度极快,僧袍在夜色中翻飞,好似一只迅疾的猎隼。
十
万家大宅中,六月孤身一人坐在灯下,盯着面前摆着的一碗莲子羹。羮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甜羮,厨娘特意为她煮的,就是怕她哭闹。可六月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此时她更想吃些炙羊肉排解孤独。
烛影摇动,她刚刚打了个哈欠,便听院子里传来杂乱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奔走呼号。她推开了客房的门,只见那些作法的道士、跳舞的巫师、念经的和尚全都慌成了一团。
郎中们提着药箱,慌慌张张地跑进了主宅中。不到一会儿,管家就出来了,偷偷地吩咐下人去拿什么东西。
“糟了,多半是撑不住了……”六月焦急地看向院门,可大敞四开的门中只有下人们穿梭奔忙的身影,哪里有绯绡和青绫?
她如葡萄般黑亮的大眼睛转了转,从怀中掏出了一簇棕色的狐毛,放在灯火中点燃。狐毛一下就烧起来,火苗如指节般长,无论风如何吹,火光只飘向一个方向。
而且那一小撮狐毛烧了一会儿,居然一点也未见短。
“人命关天,看来只能我去找他们了。”六月无可奈何地摇头,跟着火苗的指引,走出了客房。
万家已经乱成了一团,谁也没有留意到这个小小女童的身影。她孤身一人走出了万家,走在上城宽敞的街道上,马车在她身边疾驰而过,卷起疾风阵阵,却无法撼动她手中的火焰。
她跟随着火光而去,弱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扬州城的万家灯火中。
“哇,鬼和尚又追来啦!”王子进在船上吓得哇哇大叫,“希望这船能驶得再快一些。”
小船似能听懂他的话,明明没有风却突然加速,连站在船头的花蕊都扑通跌倒,两人紧紧扶着船舷,才没有被甩出去。
船像是一条游鱼,在河流中穿梭疾驰,溅起的水花迎面洒来,令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两人躲在船中,紧紧闭着双眼,只知小船飞快地拐了几个弯,不断激起周围人的惊呼,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才逐渐平稳。
而跟方才的暗香袭人不同,风中竟夹杂着一股酸臭腐败的气息。
王子进从船中探出了头,才看了一眼周围,就吓了一跳。只见河道窄而弯曲,河中遍布垃圾,两边的住宅也不是青瓦房和小楼了,变成了残破狭窄的砖房。
再也没有了婀娜少女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流浪的黄狗,和一晃而过的野猫。
“这是哪里啊?我们还在扬州吗?”王子进战战兢兢地问,他虽是平民出身,但也从未见过如此破败的地方。
“是扬州的下城,也是最底层的穷人住的地方。”花蕊平静地说,“我的记忆中有这样的景象,黄婆就住在这附近,小的时候,我就经常被她罚在大冬天里洗衣服。”
失去了缤纷光辉笼罩的花蕊也显得憔悴了一些,她鬓发蓬乱,丝丝缕缕的碎发散在脸庞,显得她下巴更尖,眼睛更大,散发着一种脆弱无依的美。
小船很快靠岸,她提着裙子走上了河堤,沿着遍布泥水的窄路行走。
王子进跟在她身后,眼见她在黑暗的小巷中穿行,身影娇小而单薄,似乎随时都能被浓黑的夜色吞噬,化为乌有。
他心中一紧,快走两步,跟她并肩走在了一起。
“冬天的水很冷,洗衣服的时候总是夜晚,有时我望着那漆黑的结了薄冰的水,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淹死。”她自顾自地诉说,也不在意王子进是否会倾听。
“夏天的时候,房间中又闷又热,彻夜难眠,白日里还要被她带去花楼中谈价钱,脂粉不够,就用炭灰画眉,花瓣染唇,像个货物似的被挑来拣去。可那样我都坚持活下去了,因为只要活着,就总有出头之日。”
她说罢长长地叹息,“或许是老天怜悯我,让我遇到了万家公子,而且更幸运的是,竟然又遇到了你……”
她转过头,眼中满含情意,看向王子进。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经替她说完了剩下的那一半。
王子进犹豫了一下,走到了她的身边,低头看着臭水横流的泥路,“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跟我走吧……”
月亮偷偷从云中探出了脸,洒下漫天辉光,将这对少年男女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们的影子渐渐会聚成了一个。许久之后,徘徊的夜风中,才传来了一声低喃:“一言为定哦。”
月光如雪,照亮了晦暗的树林,成群的蝙蝠飞出来觅食,在夜空中曼舞。随即一只巨大的白鸟掠过林间,朝扬州城飞去,刹那间就将蝙蝠冲得四散逃窜。
“死和尚,我饶不了你!”鸟背上坐着暴跳如雷的青绫,他英俊文雅的脸变得扭曲如恶鬼,转头又朝坐在他身边的绯绡咆哮,“喂,你找到那秃驴了吗?”
“只要他没丢下你的钱袋,找他岂不是小事一桩?毕竟钱袋是寄托你最多思绪的地方!”
绯绡扬了扬纤长的手指,指间正夹着一缕银白色的丝线,正是他从青绫的脑中抽出来的思绪,强大到刚刚成形就自动跟丢失的钱包连接上了。
“哼!看我的!”青绫薄唇微动,喃喃念咒,白鸟的翅膀瞬间又暴长了一丈,挥动之间激起阵阵飓风,恍如《逍遥游》中描绘的鹏鸟。
绯绡坐在鸟背上,紧紧抓住了它的绒羽,才牢牢坐稳,他凤眼微斜,白了青绫一眼,“之前怎么不见你如此卖力?”
“废话,钱袋里是我跟六月半年的盘缠,怎么能被他祸害了?”青绫咬牙切齿,鸟似通晓他的心意,掠过苍穹,直飞向灯火繁盛的不夜城。
孤身走在上城的六月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发痛的脚底,叹息地摇了摇头,这个长不大的身体力气太小,根本无法长途跋涉。
她眼珠一转,看向了一辆送香烛米面的车,那车正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外,两个小贩在卖力地搬运货物,车旁还坐着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
“这位娘子,我迷了路,我家住在罗城,能带我一程吗?”六月走到妇人身边,扁着小嘴,可怜兮兮地说。
手中的火焰将她的小脸映得近乎透明,一双大眼睛黑而亮,像是只迷途的猫咪般楚楚可怜。
“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可怜的孩子,幸好遇到了我,否则万一被拐了可怎么办?”妇人心软,几乎立刻就点头答应了。
半个时辰后,车卸完了货,辘辘前行,离开了上城。六月蜷膝坐在车后,定定地望着手中的火苗,火光跳跃,似蕴藏着无限希望。
万家大宅中,床上的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吐出口浓痰,终于缓过了口气,几名郎中忙过来施针的施针,熏药的熏药,生怕这位贵人再晕死过去。
云丝遮住了月影,一直沿着河岸疾驰的老僧,驻足停在了遍布泥水的道路上,他望着前方残破的土房,焦虑地吞下了一块碎金,顺手将青绫空空如也的钱袋丢在了地上。
“来不及了,如果被她想起来,一切就都完了……”吃掉了金子,他再次充满了力量,拔足狂奔而去。
十一
花蕊依照记忆,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一个残破的瓦房前。房子歪歪斜斜地立在黑暗中,像是个佝偻的老人,连窗纸都破破烂烂。
“就是这里了。”花蕊看了王子进一眼,眼中既含着期待,也藏着恐惧。
“别怕,我们去看看。”王子进拉起她的手,走向了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敲门声在寂夜中回荡,许久之后,门内才响起了一阵轻响。
破门板被搬开,露出了一张干瘪苍老的脸,她稀疏的白发拢在脑后,眼窝凹陷,衣服也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根本不像个活人,倒像一摊白骨成了精。
“请、请问,黄婆是住在这里吗?”花蕊也被这恐怖的老妪吓到,小心翼翼地问。
“黄婆?好久没听过这名字了……”老妪颤巍巍地走出来,坐在了门口的木桩上,咧着嘴笑了,“我就是啊,可惜现在的人都不这么叫我了,他们都骂我是个老不死的,可我偏偏就要活下去给他们看……”
“不、不,你不是黄婆!”花蕊又惊又惧,连连摇头,“我明明记得她只有四十余岁,风韵尚存,平时爱穿鲜艳的衣服。”
老妪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你这小丫头,看起来倒有点面熟。”
王子进脊背一冷,心底涌出不祥的预感。
“你见过我?我像谁呢?”花蕊不再后退了,小心翼翼地问。
“是个叫‘花蕊’的小丫头,她可不一般呢……”黄婆眯着昏花的老眼,仔细地回忆。
“哦?她如何不一般?黄婆是不是记错了?”王子进上前一步,挡在了花蕊身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种预感,只要花蕊想起了过去,自己就会失去她。
“不会记错的……花蕊是四十年前,我亲手送到‘玉春楼’的……”黄婆咧了咧没牙的嘴,挤出一个怪异的笑,“她刻意装得驽笨,不学讨好客人的手段,只做卖酒的粗活,可是却心机极深,竟然攀上了万家的公子……”
王子进松了口气,这跟花蕊自己说的一模一样。
“然后呢?”花蕊小声问。
“她在一个冬天,投水而死。”
王子进浑身僵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如果黄婆口中投河而死的花蕊,真的是眼前的少女,那么她是什么?是人,是鬼,还是一缕精魂?
“现在你明白了吗?她根本就不是人!”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的僧人,正站在河堤上。他的僧袍随风飘舞,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魔怪。
“不、不可能的,我明明活生生的,怎么会不是人呢?”花蕊再也顾不上害怕,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黄婆的手,“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摸我的脸,我的手,这么柔软温暖,怎么就不是人了呢?”
黄婆愣愣地看着花蕊年轻丰盈的脸,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那毕竟是发生在四十年前的事情,细节我也记不清了,如果不是这小丫头死得刚烈,我怕连她都忘了。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闭嘴!”老僧突然手臂暴长,向黄婆抓去。
可就在这时,原本柔和的夜风,突然变成了飓风,吹起漫天沙石,令人睁不开眼睛。一只白鸟从天而降,它翅膀足有两丈长,羽翼直垂天际。只见它清鸣一声,就抓着老僧的后背,将他带到了半空中。
“快说吧,将你方才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白鸟飞走,风渐渐平息,一个美貌的白衣少年踏着浓黑的夜色出现,他衣袂翩然,黑发雪肤,一双丹凤眼中,似藏着无穷的智慧。
如此紧张的情势下,他仍镇定自若,似成竹在胸。
“你、你们到底是谁?”黄婆吓得想从树桩上站起来,奈何年纪大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追究过去的人……”绯绡伸出长指,红唇含笑,在她额上一点,“别怕,说出你的心里话,你多年来的困惑。”
黄婆在绯绡的凝视下,表情变得安详,缓缓闭上了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瘫倒在树桩上。
“她怎么了?你不是子进的朋友吗,对她做了什么?”花蕊又惊又气,忙去扶晕倒的黄婆。
“那天……我听说有人跳河,就去运河边看热闹……”可她刚刚一搀起老妪,就见她像是梦呓般轻轻地倾诉起来。
“之后呢?死的到底是谁?”王子进知是绯绡施了法术,迫不及待地问。
“我没看到尸体,就看到了一双鞋,和丢在岸边的棉衣……”黄婆喃喃低语,面容现出困惑,“衣服我瞧着眼熟,可是偏想不起来,直到有人说玉春楼有个叫花蕊的小姑娘失踪了,我才想起那确实是花蕊的衣服……”
花蕊屏住呼吸,黑亮的大眼睛中似蕴着一层寒冰,紧张地听她诉说。
“可是有件事却很奇怪……”黄婆话题一转,皱了皱眉,“事后不久,我居然在街上见到了花蕊,那孩子跟了我三年多,我万万不会认错。”
她这话一出口,吓得王子进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下去。”绯绡轻轻地说,他的声音清朗动听,宛如清泉潺潺流过山涧,让人的心也不觉安静下来。
花蕊脸色白得近似失血,她慌张地将头埋在了王子进的怀中,根本不敢面对现实。
“是、是死而复生吗?”王子进颤抖地问。
“不,我也不知道,而且更离奇的是,五年后上巳节游春,我竟然又见到了她。这次她坐在肩舆上,身后仆从如云,摇身一变,竟成了万家的女主人……”黄婆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我特意打听,人说万家的夫人虽出身小户,却绝不是风尘女子……我还去万家附近堵过她,可她似乎将过去全忘了,看我真如陌生人一般……”
“那什么时候的事?”
“咸平年间,距今快四十年了。”
“不,我还没决定嫁给云骏,你说的一定是假的。”花蕊捂着耳朵,怎么也不相信她的话。
“云骏?是万家的老爷吗?他早在三年前就过世了啊,死时是天命之年,办的葬礼极为盛大,我不会记错的……”黄婆闭着眼,梦呓般接下了她的话。
“啊啊啊——”花蕊听到这里,再也抵受不住,她一把推开王子进,捂着耳朵夺路奔逃。她窈窕的背影慌张而惊恐,很快就消失在迷离的夜色中。
这次王子进没敢去追她,他愣愣地看向绯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心中空落落的,似破了个洞,冰冷的夜风从洞中吹过,一点点地带走了心底所有的暖意。
“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一切了。”绯绡看出他的伤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快点追吧,她好像想起来了,千万不能再出差错。”
十二
“不可能,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花蕊提着裙子,在遍布淤泥的道路上疾奔,她眼神涣散,从未如此慌张。
记忆如奔涌的浪潮,排山倒海般涌入了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万云骏,他年轻俊朗,在灯下掀起了她的红盖头;过了一会儿,她又看到了他们的孩子出生,而为了庆祝,万家特别推出了新的木质水车;最后她看到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拉着她的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到底是谁?我又该去哪里?为何说我已经死了,我不相信!”她边跑边凄厉地哭号,秀发散落,再也不复之前的勇敢无畏。
她说人生都会遇到时雨,终有雨过天晴之时,可如今看来,雨云仍在她周围盘亘不去。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涟涟中,出现了一个青衣书生年少清秀的脸,书生的笑容温暖而灿烂,驱散了压抑的阴霾。
“对了,子进!我怎么这么傻呢?我要去找子进!”万云骏对她来说只是个缥缈的幻影,但王子进却是真实的。
他会在她害怕时拉住她的手,更会在危险时挡在她的面前。
她想到他,就像是看到了乌云后的金光,他一定会帮她想办法,带她离开这在雨中徘徊的人生。
可当她驻足停步,却见淡蓝色的夜雾中,现出了一个诡异的人影。那人身穿宽大的灰色僧衣,头戴斗笠,手持沉重的精铜禅杖,每动一下,杖上的铜环就发出叮当轻响,好似勾魂的魔音。
“你、你不是被鸟捉走了吗?”花蕊见他突然出现,又惊又惧。
“小小幻术,怎么能骗得了我?”老僧摊开手掌,借着晦涩的月光,只见掌心中正有一团被揉碎的白纸。
“为、为什么要杀我?”花蕊见无路可逃,颤抖地问,“还有你说我是你创造出来的,又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本来就是不该存在在这个世上的,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被人厌弃的、不堪回首的过去……”老僧冷笑了两声,语气满含轻蔑,“就跟垃圾一样,根本见不得光,可是我千算万算,没想到你居然受到外界刺激,自成人形地离开了主人,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
“主人?我的主人是谁?”花蕊嘴上虽问着,一个可怕的答案已经在脑中呼之欲出。
“当然就是万家现在的家主吕夫人!她多年前曾跟我做了交易,要完全抛弃她沦落风尘时的记忆和身份。我给她施了个小法术,做出了傀儡,承载了她全部的过去,但让她将傀儡带在身边,日夜祈祷。”老僧得意地讲述,“时日一久,周围的人慢慢就忘记了打探她的出身,而她本人在假死之后,也完全将自己的过去忘记了,真以为自己是个身家清白的小户之女,跟万云骏过起了美满的日子。”
“不!你骗人!我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再说傀儡怎么会变得跟人一样!”
“因为你承载了她想要遗忘的那部分人生,所以也有了精魂。我本想过一段日子再收回你,哪想到万家的长孙跟他的爷爷当年一样,为了一个出身平凡的女子跟家中大闹,这事刺激了吕夫人,更刺激了你。这两件事太过巧合,让你陷入了迷乱,居然以为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从万家跑了出来,而吕夫人失去了一部分灵魂,至此昏睡不醒。”
“我不信!你这妖僧,定然是胡言乱语。”花蕊捂着耳朵,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的话。
“嘿嘿嘿,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顺着自己的记忆寻找,印证的都是发生在四十年之前的往事?”老僧挥了挥手中的禅杖,阴森地笑了,“快点来受死吧,只有你死了,吕夫人才能复原,我才能拿到大笔赏金。”
他说罢舞动禅杖,挟着势不可当的劲力,向花蕊砸去。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白色的身影如风一般掠过,从不可能之处飞快转身,轻而易举地抱走了花蕊。
禅杖落了空,重重砸在地上,激得泥沙飞溅。
花蕊只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坚强温暖的怀抱中,再一睁眼,正好对上了绯绡的美目。他一双凤眼微眯,眸光灿如寒星,也如冬天的星子般伶仃冰冷。
花蕊在他目光笼罩下,凭空打了个哆嗦,连忙溜走,躲到了赶来的王子进身后。
“又是你这家伙!给我让开,她是我一手创造,理应由我收回!”老僧怒发冲冠,浑身都在颤抖,禅杖上的铜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呢?当她还是个落魄少女时,你就看出她有发达的可能,才埋下这个种子的吧?”绯绡毫不畏惧,红唇含笑,似看穿了他的心事,“可惜,你虽然能看到财富的脉络,却无法揣摩人性。本想等时机成熟时,悄悄带走傀儡,就能大大敲诈一笔,哪想到傀儡竟然变成了人,擅自出走了。”
“万事都有风险,但这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只要干掉碍事的人就行了。”老僧冷笑一声,挥起禅杖,又当头砸向了绯绡。
绯绡仍笑意吟吟,负手站在夜色中,不躲也不避,仿佛一点都不害怕似的。
“绯绡,小心!”王子进见状,忙推开怀中的少女,要去帮他。
可有人比他更快,一阵青风似旋风般卷来,差点将王子进撞了个跟头。
他不去救绯绡,手持一柄长长的竹箫,当头就向老僧的头上砸去。老僧措手不及,慌忙闪避,手中沉重的铜杖当的一声,再次砸到了地上。
老僧的斗笠被打掉,露出了一张怪异的脸,只见他眼如铜铃,是奇异的蓝绿色,好似那些跳舞卖酒的胡姬。鼻子塌而扁,头上光秃秃的,没有几根毛发,最古怪的就是他那张硕大的嘴,几乎占了脸的一半,似乎一张开就能咧到耳根。
“你这怪物,还我的钱来!”青绫气得面色涨红,再次扬起了竹箫,箫影一闪,骤然暴长,竟然变成了一条青竹柄长剑,疾向这怪人的头上刺去。
怪物忙举起禅杖格挡,两人瞬间就打成了一团,棍来剑往,搅得尘土飞扬,甚至连附近的居民都从破房子里走出来看热闹。
王子进见状,悄悄走到绯绡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喂,你快想想办法,帮青绫一下也好,不然等看热闹的人多了,怕是不妙。”
“我有个好办法,不战就能将他赶走。”绯绡依旧嬉皮笑脸,从衣袖中掏出了一只青绿色的钱袋。
“这是做什么用的?”王子进挠着脑袋,不明所以。
但见绯绡踏上一步,朝那怪物扬了扬手中的钱袋,“喂,你是不是吃过这钱袋中的银两?”
怪物愣了一下,而青绫看到空空如也的袋子更加愤怒,双眸充血,将长棍舞得滴水不漏,就要跟这怪人拼命。
“这里面的金银,都被我下了诅咒,我劝你不要再缠斗下去,赶快找个地方去解咒吧。”
绯绡玉指微动,钱袋在他手中飞快变化,竟然成了一个浑身长满红疙瘩的蟾蜍,令人一看就觉得浑身发毛。
蟾蜍从他掌中蹦出,跳到地上,阔嘴一张就吐出了两条黑色的虫子。
花蕊吓得连忙抓住了王子进的衣袖,王子进也忙别过了头,只觉周身的皮肤都麻麻的,似有无数条虫子在身上爬。
“浑蛋,没想到着了你的道道。这笔横财就让给你们了,可你们能下手杀了她吗?不杀她的话,当她想起了所有的事,完全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时,就是万家家主的命尽之时。”怪物突然甩下了僧衣,四脚着地,头上生出了两只角,变成了一个丈许长的、浑身长满了毛的怪兽。
它纵身一跃就突破了青绫密不透风的棍影,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雾中。
“哇,这是什么妖怪,怎么如此可怕?”王子进被这变化惊得哇哇大叫。
“是食金兽,也叫‘貔貅’,因为是以钱为食物的妖怪,拥有预见财富的能力。”绯绡看向王子进,为他解释,“它早在四十年前就看到了这姑娘有发达的可能,就预先布置了一切,想在她变成富人时敲诈一笔,可惜却没有吃到这顿大餐。”
“浑蛋,还是被它跑了!”青绫身体轻盈一转,长剑再次化为竹箫,被他潇洒地插在了腰带中,他颇为心痛地走到了蟾蜍前,将它捉在手中,“不过绯绡,你是什么时候在我的钱袋上下了诅咒?我怎么不知道?”
“所谓诅咒,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绯绡接过蟾蜍,轻轻一捏,蟾蜍再次变成了一只漂亮的织锦袋子,“在它相信我的话时,诅咒就被施下了。”
“说白了还不是骗人?”王子进立刻拆穿他,对他的谎话嗤之以鼻。
绯绡凤目含威,瞪了他一眼,刚要出言反驳,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沿着河堤走了过来。她像是夏日里的萤火,走到哪里,就将一簇微弱的光亮带到哪里,仿佛踏着流逝的光阴缓缓而来。
青绫一看到她,立刻迎了上去,“六月,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地在万家等我们回来吗?”
“时间不等人了……”六月吹熄了手中的火焰,焦急地说,“万家的主人命悬一线,你们找到灵药了吗?我们得快点回去。”
绯绡闻听此言,轻轻地转过头,看向了躲在王子进身后的花蕊。王子进见他黑眸中似蕴着一层薄冰,心中登时一寒,忙将花蕊紧紧藏在了身后。
十三
“你要躲到几时呢?”绯绡薄唇微启,叹息般说,“你应该已经想起了一切,仍然不想面对吗?”
“绯绡,不要杀她……”王子进伸手挡住了他,哀求道,“你看她就是个如假包换的人,不要听怪物的胡言乱语……”
绯绡眸光似冰,冷静地看着他,“子进,我不会杀她,而且杀了她万家主人也会失去一魂一魄,即使醒过来也会变成痴呆。”
花蕊轻盈地转身,从王子进的庇佑下走出来。月光似破碎的光阴,洒在她如玉的面庞上,为她的眼角眉梢,平添了岁月的斑驳。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着,显然十分恐惧,但仍坚定地看向了绯绡,“这位公子,那请问你要花蕊做什么?”
绯绡沉吟了一会儿,冰冷地答:“很简单,做个选择。”
所有人都沉默了,每个人都知道她要做的选择,但没人愿意说出口。
“选择作为一个傀儡活下去,还是将你的魂魄和记忆完全交还给万家主人。”最终绯绡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像是冰镐打破了冰封的湖面,“如果你不交还,万家主人会死,而你会代替她活下去。但时间会凝固在你身上,永远不流逝,你不算个人,也不是妖怪,只是个承载灵魂的器物,等到你现在的傀儡身体磨损殆尽,就是你命尽之时。”
“交还了,我会怎样呢?”花蕊不再颤抖了,她的大眼睛黑而深沉,像是诞生了一个坚毅的灵魂。
“你会消失,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留不下一丝痕迹。”
“不,这跟死了有什么分别?”王子进鼻中一酸,向他哀求道,“绯绡,你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的,她说过要跟我们一起游山玩水的,她还那样年轻美丽,怎么能像露水一样消失呢?”
绯绡精致的面容宛如玉雕,一点表情也无,过了一会儿,方缓缓摇了摇头,“子进,我无能为力。”
王子进知道绯绡神通广大,既然连他都这么说,定然是没有别的法子。他心死如灰,颓然地倚在了河堤上,只见水光之中,花蕊的身影临风而立,碎了又聚,聚了又碎,恰似镜花水月般缥缈虚无。
“真是很难的选择啊。”花蕊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即抬起头,微笑着看向王子进,“子进,我一时做不了决定,能陪我转转吗?我想好好在城中玩一玩。”
“好。”王子进见她可怜,再也不避讳男女大防,主动拉起了她的手。
“再耽搁一会儿,就怕万家主人会驾鹤西去……”青绫焦急地说,想要阻止他们。
“无妨,让他们去吧。”绯绡伸出玉笛,拦住了青绫,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沉静地说,“她一定会回来的,我们去万家等她就好。”
“你怎么如此笃定?万一她跑了,我们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不,从她对子进生出情愫来看,她已经是个人了。”绯绡坚定地回答,“她不会冷漠地看着一条生命,因自己而离去。”
青绫还是不放心,但看到绯绡平静从容的表情,最终也只能长叹一声,又唤出了一只纸鹤,带着六月乘风离去。
绯绡一袭素衣,好似披着一身霜雪,站在夜风中,定定地看着王子进和花蕊的背影,他红唇微抿,明眸中暗含悲伤,似看到了这对少年男女的最终结局。
花蕊和王子进沿着河堤漫步,刚到桥下,就见一条小船顺水而来,仿佛通晓他们心意一般,乖巧地停在了岸边。
两人对视一笑,相互扶持着走上了小船。这次他们再也没有争执,小船平稳舒缓地顺河流离开了下城。
岸边的景色越来越繁华,灯火璀璨,将这晚秋的夜晚映得恍如白昼。两人一会儿看舞姬在画舫上翩翩起舞,一会儿又看到杂耍艺人在桥上表演踢碟子,还有伶人们在岸边搭了大戏台,唱着最时新的戏文。
路过夜市时,王子进在一个卖花姑娘的船上买了一簇新鲜的红色蔷薇,将这浓艳动人的花插在了花蕊的发髻上。鲜花配美人,将花蕊的脸庞衬得更加明艳,正是人比花娇。
水中照出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一个是斯文少年,一个是如花少女,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如今想来,在破旧的观音堂中,怪物并未发现我们,是不是母亲化身为观音在保护我们?其实我也不是一无所有嘛。”她转过头,轻轻地在王子进颊边印上了一个吻,“子进,对于一段被抛弃的灵魂的我来说,万云骏只是个虚幻的影子,我喜欢的只有你。”
王子进心中难过,抓住她的手,眼眶微红,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多么想劝花蕊留下来,可是想到那形似骷髅、躺在床上的病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启齿。
两人拥抱着彼此,乘着小船顺水而行,只希望这朗朗秋月永不沉堕,花开不败,有情人长相厮守,时光永远驻足在这美好的一刻。
小船在河中漂漂荡荡,不知不觉,岸边不再热闹,变得安静了下来。
“子进,我到了……”花蕊从王子进的怀中起身,看向堤岸上高大富丽的宅院,“从这里上岸,再走过两个路口,就是万家。这对于一个跟风一样轻盈的灵魂来说,是很近的距离。”
“花蕊……”王子进拉着她的柔荑,知道了她的选择,已经泣不成声。
“虽然我的生命短暂,只有月余,可是却遇到了子进,真是太幸福了。”她笑中带泪,恋恋不舍地看着王子进清秀文静的脸,“我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化成,如果没有你,可能得知真相后会满含怨恨吧,可是我现在心中只有感激……”
“不、不要说了。”王子进激动地紧握她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开。
“正因为这样,我才能遇到子进,让我像个人一样,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花蕊用手抚摸着王子进的脸,泪水打湿了双眼,“虽然只有两天,但我也满足了。谢谢你,让我被落雨笼罩的人生,有了阳光……”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吻上了王子进的嘴唇。
王子进只觉唇上一片温软湿冷,再睁开眼时,娇俏美丽的少女已经消失了。他握在手中的,只是一个残破的,身穿花色衣裙的傀儡娃娃。娃娃已经很残旧了,显然承载了多年的岁月风霜。
她面孔平平,眉眼嘴巴皆是黑线绣成,可是那张嘴微微上翘,怎么看都是在笑。
“啊啊啊——”王子进握着这小小傀儡,再也忍不住伤心,失声痛哭起来。有风,从河面上轻盈吹过,像是少女轻捷优美的脚步,又像是情人柔软缱绻的手臂,带走了他的眼泪。
明月缺了一角,高悬天际,银白色的光辉,将扬州城镀上一层银辉,照亮了这世上的悲欢离合,欢笑与无奈。
十四
万家重病了一个月的家主,在一夕之间痊愈了,而治好了这位贵人的病的,据说是一位风姿俊朗、喜穿青衣的美貌少年。
这消息像是风一般传遍了扬州城时,王子进正郁郁寡欢地坐在万家喝酒。
他从未见过,也不想去见病愈的万家家主,在他看来,心爱的女孩正是因此人而死。
秋风秋雨更添愁绪,他只能借这一杯薄酒,才能在蒙眬醉眼中,看到那消失在凄凉晚秋中的少女。
十日之后,秋意更浓,连扬州的风都透着几分入骨阴寒。万家的主人完全恢复了健康,绯绡也换上了厚重的白色锦袍,带来了要离开的消息。
他似乎看出了王子进的伤心,索性不提花蕊,只跟他说万家主人性格坚毅,聪明无比,虽为女流,却一点也不输于男人。
王子进知他是要自己放心,以她的个性,无论处于怎样的逆境都不会服输。可他握紧了酒杯,只当没有听到。
离开的那天是个阴霾的早晨,万家为他们准备了一条舒服而宽大的船,还有仆从随行,跟来时不可同日而语。
秋雨霏霏,王子进跟在绯绡和青绫身后,站在码头,等待登船。
但见如丝如絮的雨雾中,一顶软轿从码头的另一端缓缓而来。软轿停在了离他们数丈远的地方,一个跟在轿边的小婢女走到他们面前,微微一福,脆生生地问:“请问哪位是王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王子进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绯绡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才脚步虚浮地跟在婢女身后,来到了轿子前。
轿上的帘子是细密的竹篾织就,别致而不过分奢华,露出了一个女人的侧影。她已年过五旬,鬓发斑白,发髻上戴着珠玉头冠,虽然隔着薄薄的轿帘,也可见她风度卓然。
“子进,好久不见……”轿中响起了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语气中却隐含深情,“我想起了所有,包括被自己刻意遗忘的过去,和跟你共度的美好时光。”
“小生……拜见夫人……”王子进听到这熟悉的语调,不由得哽咽,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只是一转身间,他们就已隔着四十载的悠悠岁月,是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越的天堑屏障。
时光,最是温柔,也最是残忍。
“此去经年,后会无期,望王公子保重,老身也会在扬州城中,为公子祈福祝祷。”轿中的老人充满感慨地低吟,“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小生……也很喜欢这首诗……”王子进听她说完,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他朝轿中人三拜而别,转身离开,踏上了离别的客船。
江水悠悠,千百年来,不知送走了多少离人。绯绡临风而立,站在船头,又吹起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王子进一直站在船尾,眺望着立在码头的一顶软轿,直至它变成了一个小小黑点。
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古来人生有七苦,唯有离别,最是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