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李现、陈立农主演《赤狐书生》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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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梦中人

    夜色阑珊,轻风浮荡,在这个夏日的夜晚,一个年轻的母亲正坐在床边,手持蒲扇为孩子驱蚊纳凉。

    孩子双眼紧闭,眉头微皱,似乎做了噩梦。

    “仲儿,不舒服吗?”母亲定定地望着孩子,神情紧张。

    “来了两个人……”他迷迷糊糊地嘟囔,轻得似迷离的梦呓,“那个穿着白衣服的,是个狐妖……”

    “你在说什么?娘听不清。”母亲把耳朵凑到儿子嘴边,可是就在这一瞬,或许是她的发丝拂到了这个小男孩的脸颊,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娘,我又做梦了吗?”男孩不过五六岁大,满头冷汗,虚弱地望向母亲。

    “你又说梦话了……”母亲从身边的罐子里掏出一些粉末,搅到茶水里,递给孩子,“仲儿,把这个喝了吧,病会好的。”

    “能看到未来,也是种病吗?”男孩空洞的大眼望着茶杯中晃动的水,仿若失去了灵魂。

    “所有与别人不一样的,就都是病。”母亲长叹一声,“你太小,还不明白,快点喝药吧。”

    男孩沉默了良久,一仰头,将漂着肮脏渣滓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没有忘记,梦境如这晃动的杯水,缥缈而模糊。遥远而朦胧的画面中,有一个身穿白衣的美少年,衣裾当风,姿态飘逸,带着俊逸的笑,向他走来。

    一

    “绯绡,我们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王子进一边赶路一边抱怨,春日阳光普照,令他汗流浃背。

    眼前是一条狭窄的土路,反射着晃眼的阳光,如一条雪白的蛇,蜿蜒到远山深处。

    “因为百年前,我曾经跟人打过一个赌。”绯绡汗不沾衣,眺望着青翠山色,“我今天就是特意为这赌约而来。”

    “谁那么想不开,会跟你打赌?”这人一定非傻即疯。

    “是个修仙之人,当初他还是个年轻的道士,功力不够,想捉我却没有捉到。”绯绡说着,思绪似回到了很久之前。

    “他为什么要捉你?一定是你先惹到了他吧。”王子进听了一点,已经猜出端倪。

    “这道士忒小气,我不过是偷了这村子里的几十只鸡而已。当时我在山上修行,不便下山找吃的,才每晚顺手牵点鸡吃,哪知他就像跟我结了杀父之仇,总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嚷着要打要杀。”

    “然后呢?”

    “我在山上待久了,对那些猎人挖的陷阱土坑可谓如数家珍。”绯绡凤眼含笑,徐徐道来,“于是我就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轻而易举地把笨道士骗进陷阱里,连半分多余的力气也没费。”

    “绯绡,你确定他是跟你打赌?”王子进越听越是心凉,“不是为了找你报仇?”

    “他哪能找我报仇呢?”绯绡得意扬扬地道,“我虽然一向冷漠,但也不爱害人,当晚他吃了点苦头,我就又把他从土坑里捞了出来,他还口口声声地感谢我呢。”

    “这人心胸倒也宽广,不愧是个修仙之人。”王子进不由对这道士的风度甚为赞赏。

    “他指着我的鼻子说:臭狐狸,你给我等着,这件事绝不会到此为止!”绯绡捏着嗓子,学得惟妙惟肖。

    王子进听了沉默良久,不知该如何作答。

    却听绯绡继续道:“为了回报他的美意,我就在他下山的时候,往他的包袱里塞了半只烧鸡。结果当天他回去,就被村子里的人狠揍了一顿,村民都说他监守自盗,实在是冤枉。”

    王子进再也不发一言,只觉那道士可怜至极,居然遇到了他这么个对手。

    “这真是太可怜了。”绯绡假惺惺地叹了口气,“我看他被揍得鼻青脸肿,实在于心不忍,就出来阻止那些村民,说他是我的朋友,怎么能不问就里就向人施暴?结果我不说还好,说完了那些人揍得更狠了,这次又给他加了一条罪状:勾结妖怪。”

    王子进斜眼看着他,眼白多于眼仁。

    “人世间的事情,真是说不清也道不明,我分明是好心,为什么总是做坏事?”

    “你明明比谁都明白!”

    “经此一事,他就被村民赶出了山坳,这个山清水秀之地,只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修行,真是分外寂寞啊。”绯绡继续长叹。

    王子进这才明白,原来这家伙是为了争地盘,把道士挤走,这个山头就全是他的了。

    “他走的时候,就站在通往山下的那条土路上,跟我打了这个赌。”

    “哦?他赌的是什么?”王子进见他说了这么久方转到正题,不由十分好奇。

    “他说:老子一定要报这个仇!哪怕要用一百年的时间,我也要亲手把你捉起来!否则我的姓氏就倒着写!”

    “那他姓什么?”

    “‘田’。”绯绡无奈地看了王子进一眼,“倒过去,翻过来,都还是个‘田’字。”

    “绯绡,我们回去吧!累得半死就为了这么一个泼皮道士吗?”王子进叉着腰开始哀号,“现在下山还来得及,你不想念馆子里的麻油酥鸡我还想念昨晚见到的美人呢!”

    “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去看看,怎能半途而废?”绯绡却不理会他,执意前行,几步就蹿出去老远。

    “等我一下啊,我跟你走还不行吗?”王子进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土路上,心底难免发虚,撒腿就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翻过山坳,来到了一处小镇。镇上绿水环绕,田垄整齐,几缕炊烟冉冉升起,一片祥和静谧的景象。

    “你要去哪里找人?”王子进指着眼前的村落道,“这里已发展成集镇,一百年过去,那道士也早已化为枯骨。”

    “不,修仙之人追求长生不老,他怎么也该有点成就。”

    “追求仙术的人多了,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躺到了地底下。”王子进立刻嗤之以鼻。

    “二位公子,可是初来乍到?”他俩正说着,就走过来一个牵牛的老汉,好奇地问他们。

    “我们想找一户姓田的人家,请问这镇上有人姓田吗?”绯绡难得谦恭有礼地问。

    “当然有,姓田的在这里可出名了。”老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满脸堆笑道,“早在七天前,我们村就已经有人说二位要来了,那人十分准确地说出了二位的容貌,还说出这位公子衣服的颜色。”

    “哦?”绯绡眼珠一转,似猜到端倪,“难道姓田的就是他?”

    “不错,田先生特别关照过,如果有人遇上二位,一定要将二位带到家里。”老汉拿柳枝赶了赶牛牯,朝他们笑道,“快点跟我走吧。”

    “绯绡,你这次惨了……”王子进小声对他说,“一百年不见,你的对手已经修炼成先知了。”

    “你刚才不是才说他该躺在地底下吗?”绯绡不以为然地摇头,“怎么现在又说他是先知了?”

    “凡事都有例外嘛,在没亲眼看到之前,所有的猜测都不作数。”

    “子进,我认识了你这么久,终于听你说了一句聪明话。”

    两人跟在老汉身后,刚刚走了一刻钟工夫,就停在了一个门户簇新的人家前。

    “快点去告诉你们家先生一声,就说他等的人到了。”老汉扬起手中的柳条,一下就打醒了在门口打盹的仆人。

    那仆人揉了揉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就像受到了惊吓的兔子一样,嗖的一声钻到门里去报信了。

    过了一会儿,大门被人拉开,走出了一个仆人,正是方才那个。不过此时他已经变得恭恭敬敬,朝二人行礼道:“二位辛苦了,先生已经恭候多时,请随我进来吧。”

    这些都还没有什么,关键是王子进一踏进大门,就立刻看到了一幅怪异的景象。

    因为这家宅院狭小,从大门前一眼就能望到简陋的客厅。

    只见主位上坐着一个容貌端丽的妇人,她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童,正望着二人的方向颔首微笑。

    二

    “这位便是先生?”王子进愣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妇人,便对绯绡说,“没想到是个女人。”

    绯绡望着妇人,剑眉微蹙,显然也甚是迷惑,“只是我根本没有见过她啊?”

    “是不是你眼神不好?当时跟你打赌的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佳人?”

    “那更不可能,彼时我已经修炼了几百年,字倒是认不大全,可是男女还是能分清的!”

    两人还站在大门口嘀嘀咕咕,就见带路的仆人走到那妇人面前,恭谨地鞠了一躬,“先生,客人来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回应他的居然是一个清脆的童音。

    王子进立刻瞠目结舌,只见那妇人怀里的男孩像是大人般挥了挥手,风流大度,颇有名士风范。

    原来他们口中所谓的先知,姓田的先生,居然是个连乳臭都没褪尽的娃娃!

    “小生姓胡,名绯绡。路经此地,叨扰二位了。”绯绡也是一愣,但很快便面色如常地朝那两个奇怪的人抱拳行礼。

    “大哥哥,我知道你,前几日曾经梦到过。”男孩偏头望向王子进,面带笑意,“这位是王大哥吧?”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王子进立刻由惊愕转为恐惧。

    “只是知道姓氏而已,名和字都不得而知,因为我在梦中曾与二位见过。”男孩朝王子进笑了笑,稚嫩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这位小公子,便是先知?”绯绡向妇人打听。

    “对,这孩子的全名叫田仲仁,你们叫他仲儿就行了。”妇人说着双目垂泪,“此事说来话长,还要拜托二位相助,因为仲儿说这次在梦里见到了不一样的经历。”

    二人听这夫人和男孩都口口声声地提到梦,更是十分疑惑,不由相互对望了一眼。

    赶了大半日的路,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天色渐晚,一轮血红的残日挂在天际,如赫赫耀目的死亡,昭显着几分诡秘。

    当日用过晚饭,王子进跟绯绡便被请入了仲儿的房间。

    天色刚刚擦黑,他就孱弱地躺在了床上,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豆大的汗珠不断地自额头流下。

    “小弟弟,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王子进好奇地走过去,伸手就要碰他额头。

    “王公子,仲儿每晚都是如此,他得了一种怪病,我找二位帮忙,也正是为了此事。”妇人拦住王子进的手,拉出一床被子给男孩盖上。

    “这病是什么症状?可否请夫人告知一二?”绯绡也走过去看了看仲儿的脸色,谨慎地说道,“毕竟我们并非郎中,怎么能轻易治病呢?”

    “他这个病,郎中治不好。”他母亲长叹口气,“因为这是他做预知之梦的先兆。”

    “预知梦?”

    “不错,我怎么能跟郎中说这个?告诉他这孩子晚上会莫名其妙地说梦话?而他模糊的呓语,都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事实?郎中大概会认为我是在胡言乱语,或者认为我们是在行巫蛊之术吧。”

    “可、可是这种怪病,叫我们怎么医?”

    “不,你们一定可以的。”她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把拉住绯绡的手道,“因为这位公子,他的容貌我已经听人描绘过无数次。”

    “谁知道我的容貌?”绯绡也吓了一跳,伸手抚摸着脸孔,“难道也是这个孩子梦到的?”

    “不是仲儿,是仲儿的曾祖父!”那妇人哭道,“祖父他也算得上是人瑞了,能洞察到许多未来的东西,从仲儿得这个奇怪的病开始,他就不断地跟我们描绘公子的容貌举止,说只有公子能治这个病。”

    “他的曾祖父,年轻时可曾当过道士?”

    “后来在战乱的时候还俗了,不过仍执着于成仙长生之术,这村子里的人见多了,都叫他田老道。”

    “那他现在在哪里?”看来这人多半就是跟绯绡打赌的那个无赖道士,王子进不由大惊,没有想到他仍活在世上。

    “祖父已经仙去了,是两年前的事。”

    “唉,已经去了啊……”她的话一出口,便见绯绡眼现落寞,望着窗外的明月长叹口气,神色恻然。

    王子进见他如此伤怀,顿时明白,绯绡虽然口中不说,但仍期望昔日跟他打闹的小道士尚在人世,所以才眼巴巴地赶来。

    与其说是打赌斗气,不如说是想见见曾经记得自己存在的人,但是这一点小小的奢望,仍被岁月的洪流无情地卷走,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公子,明天我带你去曾祖父坟上看看吧。”仲儿的母亲见他神色落寞,轻轻地道,“只要你能治好仲儿的病,要我怎样都可以!”

    “我自当尽力,不知这孩子的病是从何时开始发作的?”绯绡定睛看着床上的孩子,复又变得坚毅冷淡。

    “在他四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她娓娓道来,“两天两夜,连最后一口气也没了,于是仲儿他爹就找了个老头,要他背着孩子的尸体扔到山上。”

    王子进也听过这种风俗,长不大的孩子通常不能立坟,如果死了就找一个无儿无女的老人背到山上扔掉,到时候只需给这老人几文钱就行了,甚至还有孤苦的老人以此为生。

    “但就在这老人出门之后,曾祖父也跟着出去了,无论我们怎么拦都拦不住……”仲儿的母亲泣不成声,哭了一会儿继续道,“但是那天后半夜,祖父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是谁?”在摇曳的烛火下,听着这种故事,简直是恐怖至极,王子进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就是仲儿啊!他就像生的时候一样,笑眯眯地跟在曾祖父的后面回来了!”她面现惶恐,“当时我们也很害怕,因为孩子明明咽气了,怎么还能活蹦乱跳地回来?”

    “之后就得了这种怪病?”

    “是,吃什么药都不行,后来曾祖父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在第二年的春天逝世了,他临走的时候留下了很多的符咒,说烧成灰给仲儿吃,可以暂时控制他的病,直到公子你的到来。”她说着自床下取出一个木盒,轻轻打开盒盖,“看,这个月底符咒就要用完了,而你们就正巧来了。”

    两人齐齐看过去,只见盒子里仅剩下几张薄薄的黄纸,怕是连十天的分量都没有。

    “雨……好冷……”几人正说着,便听黑暗中传来一个孩子稚嫩的梦呓,“太爷爷在山上……好孤单……”

    他边说边痛苦地摇头,小脸惨白,淡淡的眉毛皱成一团,似是做了噩梦。

    “他在说什么?”王子进急忙凑过去听,偏偏仲儿此时闭嘴了。

    “大概是在说明天会下雨,天气会变冷。”仲儿的母亲将被子给他盖好,轻轻地回答。

    可是那句“太爷爷好孤单”又是什么意思?

    王子进原本想问,但又觉得这话似乎蕴含着十分可怕的含义,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朗而圆满,深蓝色的天幕上,连一丝云影也没有,哪里有半分要下雨的样子?

    三

    次日一早,王子进却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晶亮的雨线连接了天地,压抑而凄凉,让人无论如何也提不起精神。

    “子进,我们要上山,你要同去吗?”他正迷迷糊糊地窝在被子里打瞌睡,便听绯绡在门外催促他。

    “上山?你没看到外面在下雨吗?”王子进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却见绯绡已经戴上了斗笠,做好出门的准备。

    “我想去看看那个跟我打赌的人啊。”绯绡笑嘻嘻地说,“他已经在地下躺了两年,如果知道我仍活生生地存于世上,不知会不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可是今天的天气……”王子进看了看窗外的雨帘,面带忧色。

    “不要紧的,这么小的雨,只是路难走一点,山上不会发生滑坡。”绯绡信誓旦旦地道,“我在山里生活多年,这点经验还有。”

    王子进听他这么一说,匆匆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跟着田家的仆人向山上走去。

    道路泥泞,行走不便,仲儿与田夫人无法陪伴二人,只好吩咐仆人带路。

    仆人对山路极其熟悉,虽然山高路滑,他仍健步如飞,如履平地。路上时而遇上采参的人、进山采菇的乡民,都亲切地朝他打招呼,态度十分热情。

    “这都是托了我家小先生的福。”他得意扬扬地对二人说,“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山上泄洪,甚至谁家的人要死了,得的病能不能治,先生都了如指掌。时间一久,镇上居民都对田家格外得好。”

    “你是指仲儿?”王子进只觉这称呼听起来格外别扭。

    “当然是他,不过真正的田先生,也就是他的父亲却为了儿子的病出门求医,已经半年没有回来了,还好母子俩略有薄产,镇上的人又刻意照顾,日子倒也过得去。”仆人絮絮叨叨一路走一路说,指着山脊上的一处坟头道,“我们到了,这就是太老爷的埋骨之处。”

    王子进虽然不懂风水,也知道那必是个极佳的坟头。

    坐北朝南,正对着山涧里的一条小溪,溪边野花点点,芳草依依,周围的景色美不胜收。

    三人很快便来到了那座坟前,只见被细雨染成黑色的墓碑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小字:

    春寒客古寺,草草过莺花。

    小榼供朝酒,温炉煮夜茶。

    柏庭鸣晓吹,楼角丽朝霞。

    莫叹萍蓬迹,心安即是家。

    “好一个‘心安即是家’。”王子进将碑文看了两遍,朝绯绡笑道,“看这首诗,他似乎豁达得很啊,一点都不像斤斤计较的人。”

    “哼,你也被他骗了。他一贯小肚鸡肠,子进你若是亲眼见过就知道了。”绯绡一撩衣摆,蹲在地上就开始仔细检查。

    “你在找什么?”

    “找机关啊,我才不信他两腿一蹬就死了,他若不给我留下点陷阱,一定死不瞑目。”绯绡咬牙切齿地回答,仔细检查坟墓周围的地面,甚至连大点的石头都要翻开,看看是不是写了咒文。

    半个时辰之后,王子进见他上蹿下跳,却仍毫无收获。

    “看来这死道士真的转性了……”绯绡皱眉凝思,考虑了良久,“算了,我们下山吧,也许他指望我救他的重孙子,所以不敢陷害我。”

    他的俊脸上却满含失望,在凄风冷雨中看来,竟有些可怜。

    看来他以为死去的老道会留下一两手计策对付他,所以才雀跃地跑到坟头前来看个究竟,哪想又落了个空。

    “绯绡,你不要难过了,人都是要死的,何必如此伤怀?”

    “我哪里是难过?”绯绡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如果你像我一样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一个极好玩的游戏。可是百年之后应约而来,却发现对手已经死了,那是什么感觉呢?”

    “我觉得……”王子进纳闷地挠了挠脑袋,“多半是失落吧。”

    绯绡并不答话,美目流转,朝他笑了笑,招呼仆人就往山下走。

    “公子,”仆人后退几步,跟王子进并肩而行,面色严肃地叮嘱,“等会儿我们下山的时候,千万不要回头。”

    “有什么忌讳吗?”

    “因为我们是来上坟的,如果在回去的路上回头看了,就会被先人误认为恋恋不舍,他们就会跟着你的脚步来到阳间……”

    “我知道了,真是太感谢了!”王子进不待他说完就连连点头,他一向倒霉无比,见鬼比见人还多,这些话对他来说不啻于金玉良言。

    此时雨势渐歇,只是山风乍起,吹到湿冷的衣服上,立刻带走身上的热量,简直与晚秋无异。

    绯绡认路的本领极佳,尤其是在这种荒山野地里,凭着野兽的本能走在最前面。

    带路的仆人腿脚不如他灵便,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只有王子进,越走与二人的距离越大,最后绯绡的背影竟淹没在层层叠叠的绿色之中,变成了一个刺目的白点。

    “喂……”他刚想叫他们两个等一下,就想起那个仆人所说的话,万一他们听到自己的呼唤回头了可不妙。

    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努力追赶二人的脚步。

    哪知就在山脚在望时,斜里伸出一根树枝,牢牢地挂住了王子进的袍角。

    他扯了两下,树枝居然纹丝不动,于是他只好转过身,埋头解自己的袍子。

    “天老爷啊,你可看到了,我虽然回了头,可是连一眼都没有往后望!”他哆哆嗦嗦地嘟囔。

    终于将那树枝折断,他站起来转身要走。

    然而在这一瞬间,不远处的灌木丛突然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躲藏在里面。

    “是谁?”他好奇地看向那丛灌木,“是谁躲在那里?”

    他话音刚落,灌木丛中就跳出一个黑影,那人身着洗得发白的道袍,蓬头垢面,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朝他阴森森地笑了一下,便消失在丛林深处。

    王子进顿时被他吓得两股战战,魂飞天外,连逃命都忘了。

    这个奇怪的老人到底是谁?看那打扮,倒像是个落魄的道士。

    太爷爷在山上……好孤单……

    不知为什么,他的耳边开始不断地回响着一个孩童的呓语。

    是预言还是巧合?无人得知!

    四

    当日回去之后,王子进忐忑不安,不知该不该把下午的所见说出来,但又怕万一是自己的幻觉,说了反会遭人耻笑。

    他这厢模棱两可,犹豫不决,绯绡却一刻都没闲着。他调起朱砂,在仲儿的房间外仔仔细细地画起了符咒。

    房檐下滴着淅淅沥沥的雨,似离别的眼泪。

    绯绡一手端着盛朱砂的碟子,一手持一支狼毫小笔,在棕色的窗棂上描绘出醒目又怪异的花纹。

    “你这是在画什么?鬼符吗?”王子进一边帮他撑伞,一边好奇地问道,“你不是一向遇妖斩妖、遇魔杀魔的吗?怎么突然这么有耐心画这些东西?”

    绯绡瞥了他一眼,颇为不满,“你是在变相说我鲁莽?”

    “哪里,哪里!只是在夸你有男子气概!”王子进拍马屁的功夫向来高超。

    绯绡这才面色稍霁,一边画画一边道:“你昨晚有没有注意到孩子做梦之前的表现?”

    “好像浑身发冷,额上却烫得惊人,跟得了一场大病一样。”

    “正是如此,”他抬头望了一眼王子进,眼底暗含着深深的忧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在那一段时间,可能有什么妖怪附到了他的身上。”

    “附身?”王子进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该、该不会是死灵吧?”

    “不知道,如果是死灵的话,昨晚我居然没有看到它的踪迹。”绯绡轻轻摇了摇头,双眉紧蹙。

    “所以你才画这些古怪的符咒,想让它现形?”

    “对,今晚我一定要看看,在暗地里捣鬼,让这孩子生不如死的到底是怎样的怪物?”他运笔如飞,转眼窗棂和门框上就被密密麻麻地画满了红色的符咒,乍一看像是爬满了扭曲蠕动的红蛇。

    “大哥哥,你们在干什么?”就在二人专心致志地忙碌时,屋檐下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童音,从院外跑过来一个小男孩,正是仲儿。

    “仲儿,你睡醒啦?”王子进急忙将他拦住,“不要去打扰那位大哥哥,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重要的事情?”仲儿偏着头问,小脸上写满好奇。

    “就是治你的病啊!”王子进甚少跟孩童打交道,拼命摆出一副耐心和蔼的模样,“或许过了今晚,你就再也不会发烧,也不会说梦话。”

    “是吗……”那男孩遥望着绯绡白色的背影,眼底竟然闪现出一丝失落,“知道未来,真的是一种病吗?”

    “那是不是病我不能肯定。”王子进严肃地对他道,“不过我知道如果一个孩子已经八岁,但看起来却只有五六岁的模样的话,绝对是很可怕的病。”

    “你、你都知道了?”男孩的脸上显出一种痛苦的神色,低头扭着手指。

    “是你母亲告诉我的,她说自从你四岁时生过那场大病后,就再也没有生长过。”王子进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难道你不想像别的孩子一样,身体健康地长大吗?”

    仲儿却把头一偏,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撒腿就跑出了檐下,冲到了院子里。

    “这个小孩,怎么如此古怪?”他纳闷地走回绯绡身边,“到底在想些什么?”

    绯绡头不抬眼不睁,仍专注于手上的工作,许久方冷冷地说了一句:“可能是怕失去关注吧。”

    “你说什么?”王子进更是一头雾水。

    “我说他可能是怕自己的能力消失,镇上的人不再像以往一样崇拜他。”绯绡说罢拍了拍手,得意地笑道,“终于画完了,如果顺利的话,今晚可能就能水落石出。”

    王子进看了一眼那被他画得满目猩红,如鲜血染过的大门,背上不由蹿起一股寒意。

    当日二人忙完已是傍晚,再加上乌云罩顶,细雨淋漓,刚刚到晚饭时分,就已经黑得如同深夜。

    “这雨可真烦。”用毕晚饭,田夫人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天色,“估计近日是晴不了了,二位如果不介意的话,就留下来多住两天。”

    “即便夫人不说,我们也正有此意。”绯绡在灯下笑意盈盈地道,“而且正好可以观察下令郎的病情。”

    “公子终于肯给仲儿治病了?”她立刻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鞠躬,“真是祖父在天有灵。”

    “我治不治病,关那个老道什么事?”绯绡立刻面现不快,但转瞬便又换作一副从容大度的脸孔,“不过还有一事跟夫人相求。”

    “就请公子尽管说。”

    “希望夫人能将余下的符咒交给在下。”绯绡笑眯眯地继续道,“而且今晚只许我跟子进陪伴在小公子的身边,无论房间里传来什么声音,都不许外人进来。”

    “这、这?”田夫人踌躇道,“可是符咒很重要,放在我这里不是更好?而且为什么不让我照顾仲儿?”

    “因为你是孩子的母亲,关心则乱,我不能保证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绯绡面色清冷,伸出一只雪白的手,“夫人,把符咒给我吧,为了仲儿。”

    田夫人听到他最后说的四个字,终于泣不成声,回到房间里拿出一个木头盒子,塞到了绯绡的手里。

    “胡公子,孩子就交给你了,无论今晚听到什么,我保证都不会踏进房门一步。”她说罢看了二人一眼,就含泪走出了客厅。

    但是不知为何,王子进在跟她对视的一瞬,竟然感到了一股深沉的寒意。

    那双慈爱的、布满泪水的双眸之后,似乎隐藏着另一些深不可测的东西。

    当晚夜色深沉,冷雨欺人,仲儿的房间外,白日里狰狞刺目的符咒已经隐遁于黑暗之中,窗外只流露出淡淡的温暖的烛光。

    田夫人见二人进来,便匆忙将他哄睡了,垂泪拜别。

    “我要做什么?”王子进紧张地问。

    “你只需帮我看着孩子即可,如果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告诉我。”绯绡说罢,伸手将门窗关紧,一撩袍角,席地而坐。

    面朝的方向,正是房门。

    “绯绡,绯绡!”过了许久,仍毫无异状,寂静的房间中仅余灯花爆裂的噼啪声,王子进开始沉不住气,低声唤他。

    然而却见绯绡双目紧闭,长睫微颤,似已经陷入了深沉的梦乡。

    “这个死狐狸,居然偷懒睡着了!”他刚刚咒骂了一句,却见躺在床上的仲儿突然浑身抽搐,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而紧张。

    五

    “这、这该怎么办?”王子进立刻手足无措,想找手巾还找不到,只得卷袖而上,撩起袖就往男孩脸上抹去。

    然而他使尽浑身解数,仲儿仍脸色发白地抽搐不止,豆大的汗珠接连不断地从额上滚落下来。

    就在这时,突然从房门处传来细小的声音,门似乎被什么人推开了。

    他急忙回头看去,却见绯绡依旧端坐在门前,只是双眸已然睁开,嘴角酝酿着一丝笑意,完全不似方才慵懒昏睡的模样。

    而在绯绡对面,房门露出了一条漆黑的缝隙,正有一条黑线,蠕动着爬向房间里。

    那黑线有碗口粗细,初看似一条大蛇,然而再定睛看去,却发现是一个人的手臂,它缓慢地绕过桌椅屏风,直朝仲儿的床上爬来。

    “哇!这是什么鬼东西?”王子进眼见手臂就要抓到他的袍角,吓得大叫一声,手忙脚乱地爬到了床上。

    “子进,不要慌,这是寄居在山上的一种妖怪。”绯绡说罢闭上双目,面对着房门,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口中不断念出的奇怪的咒语,屋外突然红光暴起,似燃起了熊熊烈火。

    与此同时,细长的黑色妖怪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哀号,在地上扭曲抽搐,不断打滚,将桌椅悉数撞翻,身上汁液四溅,恶心无比。

    王子进一把抱起仲儿,躲到了床上的帷帐之后,然而饶是如此,仍有很多黑色的汁水溅到了他的衣服上。

    闻起来又腥又臭,再一摸滑腻黏手,居然都是烂泥。

    “绯绡,好像起作用了,它就要断成几截了。”王子进眼见着那黑色的手臂在红光中越来越细,皮肉不断剥落,兴奋地大声叫好。

    然而他的耳边竟响起一串急促的喘息声,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

    他急忙低头朝床上看去,却见仲儿脸如金纸,双眼泛白,口吐白沫,似乎马上就要断气了。

    完了!他心中暗叫不好,伸手就去按摩那孩子的心口,哪知触手冰冷,竟完全没有了温度。

    “绯绡,快停下!”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大声朝绯绡喊道,“这孩子快断气了!”

    “果然如此。”绯绡身影一闪,迅速从地上站起来,快步跑到床边,皱眉望着那个抽搐不止的孩子,“看来还真是最坏的情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子进定定地望着他,心中寒冷如冰。

    “你不是也猜到了吗?”绯绡一把按到仲儿的心口,“他根本就是一个已经病得快要死去的孩子,但是因为某种法力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是……”王子进缓缓地点头,“刚才我一接触到他的身体,立刻就明白了,怪不得前日那位夫人不让我碰他。”

    两人正在说着,却见地上黑色的怪物扭曲挣扎着蠕动到床边,像是哺乳般将树枝模样的手指伸入仲儿的嘴里。

    渐渐仲儿停止了抽搐,呼吸平稳,脸上也有了血色。他静静地蜷缩在床角睡去,看起来与正常的孩子没有分别。

    手臂完成了任务,又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门外,如果不是桌椅狼藉,墙上泥浆点点,简直就像它根本没有来过。

    “它是来救他的?”王子进攥紧拳头,指节青白,“这可怎么办?如果只是怪物害人还好办,只要驱走它就可以,可是现在要如何代替它救这孩子?”

    绯绡也极为颓唐,神情低落地坐在床边,“幸好我方才没那么鲁莽,不然一刀将它斩断了,才真是坏了大事。”

    “不过它到底是什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可能是山里的一种低等妖怪,它负责吸收天地间的精华之气,再在夜深人静时,将灵气悄悄输送给这孩子,这男孩就靠着每晚得到的这一点点的灵气活到现在。”绯绡拿起那个木盒,掏出一张纸符,仔细看了看,“这符咒,其实就是助他将灵力化为血肉的媒介。”

    “那他之所以会做预知的梦,也是因为得到灵力的缘故?”

    “不错,他一直靠吸收天地灵气为生,也难免会洞悉一些未来的事情。”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呢?难道要再画几千张符咒给他,让他继续这样半死不活地生活下去?”

    “当然不能,一定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绯绡望着跳跃的烛火,嘴边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否则,那个老道士怎么会想到我呢?”

    就在这时,熟睡中的仲儿居然翻了个身,嘴唇微颤,吐出了几句模糊的呓语:“太爷爷……要回来了……”

    王子进听到这话,想起白天在林中所见,立刻吓得冷汗涔涔,头皮发麻。

    一边坐着的绯绡也屏气凝神,专心地听着他的梦呓。

    “好累……”然而男孩又皱了皱眉毛,开始念叨他的母亲,“娘……手里拿着不该拿的东西……”

    “只是梦话而已吧。”王子进半晌才回过神来,拼命安慰自己,“白天我们俩都去那老道的坟头看过,他确实死了,怎么还会回来?哈哈,哈哈……”

    他干笑两声,却越笑越是心虚。

    “不错,他确实是死了。”绯绡沉默了半晌,肯定地点了点头,“如果他没有死,就不会有方才那个夜夜到来的妖怪了。”

    “你、你的意思是说,那恶心的玩意儿是那老道用命换来的?”这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

    “当然,否则一个山妖,怎么会用自己的精华之气,夜夜喂养一个人类的孩子?”绯绡见仲儿眼皮微颤,有要醒转的迹象,急忙从木盒里掏出一张纸符,烧化成灰,兑在茶水里喂他喝下。

    “胡大哥,这房间怎么这么乱?你们方才跟人打架了吗?”仲儿虚弱地喝下水,好奇地问道。

    “不是,你放心睡觉吧,只是我们不小心碰倒的。”王子进心生怜悯,连声音都放低了几分。

    “我刚才梦到太爷爷了……”他小声嘟囔着,脸上满是眷恋。

    “他、他说什么了没有?”王子进现在最恐惧的就是他太爷爷,听到这几个字就像是听到了阎王的召唤。

    “没有,他就站在门边对我笑来着……”仲儿毕竟年幼,说完这句,就又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乡。

    绯绡见他沉沉入睡,就唤仆人来接替他们。

    此时正是后半夜,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冷风浮荡,空气清新。二人心情沉重,跟田夫人交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然而就在王子进经过院子时,却见黑暗之中,正有一个身着破旧道袍的老人站在大门边。

    老人蓬头垢面,看到他似十分开心,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

    “绯、绯绡……”他吓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哆哆嗦嗦地拉了拉走在前面的绯绡,“你、你看……那、那是什么……”

    “嗯?”绯绡应声回过头来,老道却已经不见了。

    夜黑如墨,只有婆娑的树影,在风中摇曳出诡异的姿态。

    六

    因为半夜里的那惊鸿一瞥,王子进吓得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但出乎意料的,耳边只有山风轻拂,虫鸣阵阵,连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他终于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乡。

    次日依旧是个阴沉的天气,不过比天气更阴沉的,是绯绡的脸色。

    一大早就见他面色阴沉地坐在饭桌前,剑眉紧蹙,抿着嘴唇,仿佛所有的人都欠了他一吊钱。

    王子进自跟他认识以来,一向见他风流倜傥,玩世不恭,哪里有这么严肃的时候。唯有明哲保身,端起饭碗猛吃,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

    “胡公子是怎么了?”田夫人显然也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附耳对王子进悄声道,“是不是我们招待不周,惹他生气了?”

    “估计是昨晚累着了。”王子进信誓旦旦地回答,“不过我敢保证,今晚做一锅香喷喷的鸡汤,包管他的脸色马上就变好。”

    他这话一出口,那纯朴的妇人活像是领到了圣旨,急忙吩咐仆人去后院捉鸡。

    一时之间,院子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然而绯绡的表情却始终冷冷的,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用过早饭,绯绡又信步来到庭院中,看仲儿跟着仆人在院子里玩耍,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阿福,我害怕……”仲儿毕竟是个孩子,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哪里还玩得下去,捡起毽子就躲到仆人的怀里,“我们不要玩了,我要去跟娘学认字。”

    顷刻之间,庭院中就只剩下绯绡一个人站在松树旁。白衣如雪,面带愁容,在阴沉天色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的单薄寂寞。

    “绯绡,你这是怎么了?”王子进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可能会舒服点。”

    “就剩下五天了……”他看都不看王子进一眼,仍注视着空旷的场地,轻声说道。

    “什么就剩五天了?”

    “就是那符咒,你昨晚没有注意吗?”绯绡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他的存在,长睫微颤,冷冷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也就是说,那个孩子还有五天的命。”

    “你不是会画符吗?画两张给他不就成了?”王子进甚是纳闷,“只要时间足够,什么样的办法想不出来?”

    “那怎么可以?我又不是他的太爷爷。”绯绡苦涩地笑了笑,“那是老道用生命召唤来的妖怪,用心血画的符咒,我怎么能轻易仿制?稍有差错,搞不好还会送了孩子的命。”

    原本王子进的想法就是实在不行留下一大堆符咒走人,反正他们二人又不是神仙,怎能令濒死之人起死回生?

    但是听绯绡这么一说,他立刻觉得胸口一滞,心头发冷。

    他到此时,方明白绯绡为何心情郁结,愁容满面。

    他愣愣地望着空旷的院落,满心酸楚。天边是乌云密布,压抑而沉重,似乎一场山雨又要来了。

    “子进,你说一条人命,到底有多宝贵呢?”绯绡仰望着无尽苍穹,突然莫名其妙地问。

    “我不知道,只知道每一个我认识的人死了,我都会十分难过。”王子进完全没有去想他为何有此一问,只静静地答道,“开始会以为他们只是短暂地离开,可是过了很久,却发现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那种感觉真令人生不如死。”

    “哦,原来是这样……”绯绡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当晚虽然饭桌上有丰盛的菜肴和香喷喷的鸡汤,绯绡却没有出来吃饭,看得王子进啧啧称奇,眼睛差点脱窗。

    “王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田夫人急得直搓手,“你说胡公子他是不是找到了治仲儿的病的办法,所以才茶饭不思呢?”

    “大概是吧,他这个人总是过分认真。”王子进一脸严肃地撒谎,心知即便是天塌下来,绯绡仍会惦记他的鸡,这次必然有什么大事发生。

    然而绯绡的绝食显然不是一时性起,次日的饭桌上仍不见他的踪影,等到第三天的时候,他甚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论如何也不肯出来。

    “子进,不要打扰我,我做事自有分寸,该出现的时候我自然会出现。”王子进实在担心他,特意拿着一碗鸡腿送到他的房门口,却只得到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眼见时光飞逝,木盒里的纸符只剩下一张,第五天的夜晚如期降临。王子进望着窗外阴沉漆黑的天色,只觉心中绝望。

    今晚可能就是仲儿在这世上存活的最后一个夜晚,过了今夜,将再也没有怪物肯来用灵气哺育他。

    那小小男孩,便会如浮萍,如残蝶,像是世界上所有无根无主的生灵一般,悄然而逝。

    然而就在王子进一筹莫展之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急忙跑到房门前,一把拉开大门,却见绯绡正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外。

    三天不见,他原本丰神俊秀的面容憔悴了几分,透着一丝失血的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像是深夜的野兽,亮得神采四溢。

    “绯绡,你可是想到办法了?”王子进看到他的笑容,心中顿时狂喜,“太好了,小孩终于有救了!”

    “办法早就想到了,这几日只是在准备,为了让我的气息变得清澈而干净,不得不辟谷一段时间。”绯绡说罢朝他招招手,“跟我来,我们这就去救仲儿。”

    “辟谷?”王子进纳闷地跟在他的身后,突然心中一惊,失声叫道,“你、你该不会要牺牲自己来救他吧?”

    “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别的法子。”绯绡毫不在意地说道,“只是损失我的一些道行,可是却能拯救一条人命,也不失为一桩划算的买卖。”

    王子进知他一向游离世外,对人类的生老病死毫不挂怀,难得他会有此善举,不由大为感动。

    然而两人还未走到庭院中,便从屋檐下冲出一个人影,一头就撞到了绯绡的怀里。

    那人慌慌张张,神色激动,却是仆人阿福。

    “公、公子,不好了。”阿福结结巴巴地道,“先生,不!是小公子他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王子进顿时一惊,“难道他不知道今晚至关重要吗?”

    “胡公子跟夫人说好了晚上要替小公子治病,我刚刚要来找他过去,就发现房间是空的,他甚至连晚饭都没有用。”

    绯绡眼珠一转,似乎猜到了什么,转身朝王子进道:“子进,你快去把那孩子找回来,如果没有猜错,他必定是一个人偷着跑出去的,估计不会跑远。我这就跟夫人准备做法事要用的东西,待他一回来,就马上为他治病。”

    王子进心急如焚,不待他吩咐就撒腿穿过庭院,直往大门外跑去。

    此时天边突然响起一声压抑的闷雷,豆大的雨点应声落下,顿时砸得地上烟尘四起,前路茫茫。

    七

    天色渐黑,山路泥泞,王子进跟阿福跑在风雨飘摇的山林中,不一会儿便失了方向。

    “这可怎么办?”阿福急得直搓手,“雨下这么大,万一今晚找不到可就危险了。”

    “他只是一个小孩,应该不会跑远。”雨水如瓢泼而下,迷蒙了王子进的双眼,他艰难地睁大眼睛,指着一条小路道,“我去那边找找看,你在这附近仔细搜索一遍,如果找到了孩子就尽快回家。”

    说罢他就一步一滑地走到长草深处,衣服被雨水浸湿,尽数贴在身上,冰冷而沉重。他越走越觉得头脑发昏,只觉天地间充斥着冷冷的雨水,很快便失去了方向。

    这可怎么办?男孩还那么小,难道就要丧命在这大山之中?

    就在他一筹莫展,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密林中人影一晃,站出来一个身着破旧道袍、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正咧着缺了门牙的嘴,朝他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狞笑。

    “哇——”在这漆黑的雨夜之中,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可怕的老头,顿时吓了他一跳,他一个趔趄就跌坐在地上,腿脚虚软,怎么也爬不起来。

    然而老人却并不走近,只伸出如枯柴般的手臂,指向一个方向。

    这老头是什么意思?是在指路吗?

    他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疑惑地按照老人指点的方向走去。老人站在他的身后,朝他微微颔首,似对他极为赞许。

    或许这个老人,也不是什么害人的鬼怪?

    然而他刚刚有此想法,就看到那老道失血的脸色和微微发红的眼睛,顿时背上蹿出一股寒意,像是受惊的兔子般蹿到远处。

    但他不跑还好,刚刚跑了几步,便见正有一团青白色的东西蜷缩在大树下,隐约是个孩子。

    “仲儿,是你吗?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跑到了这里?”王子进欣喜若狂,几步跑过去,但见小孩面色萎黄,身体孱弱,果然就是离家出走的仲儿。

    “王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我顺着山路上来,碰巧就看到你了。”他本想说是他那死去的太爷爷给自己指的路,可是此时天色昏暗,树影飘摇,说出来多半会将小孩子吓个半死,还是闭嘴为妙。

    “我不想治病……”仲儿哀怨地看了王子进一眼,将头埋到双膝间,竟小声地哭泣起来。

    “为什么?你难道不想长大吗?”

    “因为我不想失去梦到未来的能力……”仲儿突然放声大哭,“如果我失去了能力,娘该怎么办呢?镇上的人一定不会再接济我们,娘一定会活得很艰难。”

    “怎么会呢?不是还有你爹吗?”王子进不由暗笑这小孩杞人忧天,“他知道你病愈了,一定不会继续在外奔波,一家人团聚之后,还有什么苦挨不了?”

    “王大哥,其实我一直没敢说……”仲儿望着王子进,眼神飘忽,“两个月前,我曾做了个梦,我梦到了我爹,在另一个地方已经有了新的家。”

    王子进心头一沉,喉咙艰涩,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那个家里有个健康的小孩,跟我完全不一样。”仲儿黯然神伤,轻轻地说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爹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就已经背负了如此多的忧愁,可是这世间的事情大多如此,知道得越多,快乐便越少。

    “快点跟我回去,不管你爹是不是真的在外面有了家,那只是梦而已。”王子进二话没说,一把就将他挟了起来,“梦中的东西有可能是假的,现实却根本骗不了人。我只知道,如果你今晚不回去,就会一命呜呼。”

    “我不要回家,死了也比这样半死不活的好!如果我死了,我娘还能改嫁,我活着只能拖累她一辈子!”男孩边说边挣扎,奈何他人小体弱,还是被王子进像是扛麻袋一般扛下了山。

    在崎岖的山路上,王子进冒雨而行,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回头望。

    但是说来奇怪,这次他竟无论如何都看不到老道士的身影,他就像一个缥缈的魂魄般,消逝在雨幕之中。

    等他浑身净湿,气喘吁吁地奔回家,绯绡已经将仲儿的房间布置得像是个跳大神的所在,门框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黄纸符,飘摇不定,在雨夜中看来分外触目惊心。

    “你这是在干吗?”王子进将孩子交给田夫人,被这场面吓得目瞪口呆。

    “都是为了阻止那个妖怪的,这是它履行义务的最后一晚。完成任务后难保不会做什么怪事,所以今晚要尽量阻止它进来。”绯绡说罢走向在母亲的怀里不停哭闹的仲儿,伸指在他额上一点,便令他沉沉睡去,回头朝王子进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快开始吧。”

    “今晚,还不要我留下吗?”仲儿的母亲望着二人,忧心忡忡。

    “夫人请放心,明早在下一定会交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今晚尽可放心安睡。”绯绡朝她伸出手,“最后一张纸符,现在可以给我吗?”

    “仲儿就拜托你们了,可千万要救活他。”她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到绯绡的手中,只是这张纸符却与之前的不同,居然是鲜红的血色。

    “咦?怎么是这个颜色?难道这张符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吗?”

    “我不清楚,这些符都是祖父留下来的。”仲儿的母亲也面现疑惑,“说起来我也是昨天才注意到的,之前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仲儿的病上,根本没有留心纸符的颜色。”

    “没什么,只是作用可能会强一些。”绯绡将血红色的符咒放在指间翻看了一下,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可疑,顺手将它放入怀中。

    过了一会儿,田夫人打点好一切,带着仆人尽数退去,只余下王子进和绯绡两个人看护着昏迷的男孩。

    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时而还夹杂着震耳的雷声,王子进跑了半天,身倦体乏,不知不觉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突然听到咣、咣的闷响,似乎是什么重物相撞之声。

    他吃了一惊,急忙抬头去看,却见床上已经乱成一团。

    仲儿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似乎痛苦难忍,身体时不时发生痉挛,以头用力地撞着床板。而绯绡则手持一把尖刀,拼命用手肘按着悸动的孩子,面色冷峻。

    “绯绡,你这是要干什么?”王子进望着这灯影烛火下的恐怖一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冲上去一把拉开面如修罗的绯绡,“难道你想杀了他?”

    八

    “当然不是。”绯绡面现难色,“我只是想让他喝我的血,怎奈他的牙关咬得太紧,根本就不肯喝。”

    王子进急忙低头看向他的手掌,已是鲜血淋漓,连白色的衣服上都被染上斑驳的血色,这才知道自己确实是误会了他。

    “我来帮你。”王子进伸手去掰仲儿的牙齿,但是男孩痉挛之中牙关紧闭,根本就掰不开。

    绯绡看着在床上打滚,痛苦不已的孩子,皱眉凝思,似在思索着什么。

    “根本不行,再拖个一时三刻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王子进焦虑地看了看房门,“难道要放那个妖怪进来吗?”

    “不用妖怪,我知道有人可以帮我们。”绯绡说罢轻轻巧巧地从床上跳下来,几步走到房门前,一把拉开大门,朝门外喊道,“快点出来吧,我知道你躲在那里多时了。”

    是谁躲在暗处?王子进不由一头雾水,好奇地看向门外,只见夜色中雨线晶莹,哪里有半个人影。

    “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果再不出来,孩子可能就会死了。”绯绡面朝着空气,又朗声喊了一句。

    这时从檐下开始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走出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

    王子进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吓得目瞪口呆,不知为什么,他竟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那个见过几次面,如鬼魅般恐怖的老道。

    “事已至此,我们就不要互相算计了。”绯绡见那人进来,一把将房门关牢,柔声对他道,“我是真心想救你的孩子,又何必如此防范我?齐心协力不是更好?”

    这话听得王子进更是头昏脑涨,然而还没等他想明白其间原委,那个人已经脱下了斗笠,露出一张端庄却又慈蔼的脸。

    居然是仲儿的母亲,田夫人!

    “夫、夫人,怎么是你?”王子进过于惊愕,说话都结结巴巴。

    “已经不是一天了,五天前的那个夜晚,她也曾躲在窗外偷窥,只是我没有拆穿她。”绯绡望着她道,“你早知道仲儿的病是怎么回事吧?否则的话,一般人看到怪物现形,一定会吓得失声尖叫,我就是从那时发现你的反常。”

    “因为祖父曾经嘱咐过我,如果你不肯救仲儿,他就会与你同归于尽。”仲儿的母亲抬起头,定定地望着绯绡,眼神阴冷,“所以我才躲在窗外观望,万一你见死不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这个老道士,果然留了一手呢!”绯绡仰天长笑,“可是他已经死了,又打算怎么与我同归于尽呢?”

    王子进也甚是疑惑,听这女人的口气,老道似乎尚在人间。

    “等等,让我想一想……”绯绡突然似想起什么,凝眉说道,“他虽然肉身已经死了,但是一定是想了个办法,让自己的魂魄留在了人世上。”

    田夫人听了这话面色一僵,显然绯绡猜得八九不离十。

    “给我吧,我来叫他出来,有要事与他商量。”绯绡突然伸出一只手,朝田夫人道,“凭依他灵魂的东西,不是一直放在你的身上吗?”

    “你、你怎么知道?”这次她吓得连连后退,惊恐地看着这个俊美的白衣少年,活似看到了恐怖的鬼怪。

    “因为你看到山妖时太镇定了,定然是老道士之前告诉过你,他连这话都跟你说了,自然最信任你,如果不在你的身上才叫奇怪。”

    田夫人踌躇了一下,瞄了一眼在床上喘着粗气的仲儿,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了绯绡的手里。

    “这是什么?”王子进好奇地凑过去,眼见绯绡一层层地打开布包,里面露出一缕银白色的东西。

    “是头发,老道的头发。”绯绡摇头笑道,“亏他能想出这个法子。”

    王子进望着这缕银发,想到这几日的所见,看来自己屡次遇到的确实是这死去老人的灵体。他肉身虽死,却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孙儿,所以仍在这附近徘徊,偏巧都被自己撞见了。

    “太好了,有了这东西,我就能召唤他过来。”绯绡说罢将那缕头发夹在指间,口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门外便吹过一阵轻风,将大门缓缓吹开。

    雨幕先分后合,地上水花四溅,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大步流星地踏雨而来。

    王子进望着这奇异的一幕,顿时吓得两腿虚软,牙关打战。

    只见随着距离的拉近,那个人影从无到有,渐渐清晰,残破道袍,花白头发,血红的眼睛,正是跟他有过三面之缘的老道。

    田夫人似乎也是第一次见他现形,突然惊叫了一声,就晕倒在了地上,也不知是惊喜过度还是惊吓过度。

    “我这孙媳还是胆小。”老头进屋就指责着晕过去的女人,“叮嘱她那么多遍,见到我还是吓晕了,真不是能成大事之人!”

    “真是好久不见了。”绯绡一见到这老道就眯着双眼,状似狐狸,似乎激发出不少本性,“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当然不能跟你一样年轻,否则不是也叫妖怪了?”老道朗声笑道,“不过百年不见,你比过去也多了不少人味。”

    “果然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如今却妖气十足。”绯绡好奇地问道,“如果今晚我不救你的曾孙子,你要怎么对付我?”

    “还能怎么样?”老道士继续爽朗地大笑,“当然拼着我田老道魂飞魄散,也要你这狡猾的狐狸吃点苦头!”

    “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们还是去看看孩子吧。”绯绡指着床上抽搐不已的仲儿道,“我要喂他喝我的血,或许还能捡条性命,可是他牙关紧闭,不能吞咽,这该如何是好?”

    老道士笑嘻嘻地说:“这还不好办?只需我附到他身上即可,正巧这孩子身体不好,阴气极盛,是附身的好材料。”

    他说罢往床上的仲儿身上一扑,身体竟呼的一声凭空消失。与此同时,仲儿虽然仍大汗淋漓,却停止了痉挛,显然平静了许多。

    “快、快点……”稚嫩孩子的喉咙里竟突然响起苍老的声音,分外诡异可怕,“我支撑不了多久……”

    “血已经干了,子进,你帮我再割一刀。”绯绡说罢撩起衣袖,将尖刀递到王子进手中。

    “我、我下不了手。”王子进望着他青筋隐现的白色手臂,双手微颤,无论如何也划不下这一刀。

    “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真是麻烦!”两人还在争执,却见躺在床上的仲儿一脸不耐烦,突然暴起,一口就咬在了绯绡的手臂上。

    “哇——你这个该死的臭老道!你是不是借机在报百年之前的仇?!”

    倾盆大雨之中,一声尖叫瞬间冲出屋顶,划破了层层雨幕。

    九

    次日天光大亮,雨势渐歇,王子进见仲儿呼吸平稳,脸色红润,急忙将纸符烧化成灰,喂他喝了下去。

    而绯绡则脸如金纸,手臂上鲜血淋漓,虚弱地靠在床上。

    “如果太累的话就不要坚持了,我会带你出去的。”王子进看着他有气无力的模样,不由心中酸涩。

    “不行,我要再坚持一下,不能让死道士看到我狼狈的模样。”绯绡知道他在暗示自己可变作狐狸,可是仍强撑着要争这口气。

    “天已经亮了,他不会看到的。”

    “那也不行,我要把他送走再说。”绯绡说罢伸手抹去仲儿嘴角边的鲜血,趔趔趄趄地走到屋中,捡起那缕银发,脚步虚浮地向门外走去。

    “喂,你要去哪里?”王子进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好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只见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出了房门,穿过庭院,直往大山深处走去。待拐了几个弯,王子进方才明白,他是要去老道的坟前。

    因为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这段路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待二人来到坟前,天色已然放晴。

    天光云影,微风浮荡,是一个明媚的早晨,完全不似前几日的阴雨绵绵。

    “臭老道,你的孙子估计能活下去了。”绯绡一下坐在地上,面对着坟前石碑,喃喃地说道,“而且他可能跟你一样,会活上一百多岁,因为喝的血太多了,搞不好还会变成跟我一样的妖怪。”

    “绯绡……”王子进低头看着狼狈不堪的他,不知为什么,鼻中竟有些发酸。

    “我这就送你走,这下什么都不欠你的啦……”绯绡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缕白发,手指一捻,一团青火跳跃而出,转眼就将那白发烧成灰烬。

    飞扬的烟灰之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老人大笑的身影。

    “哈哈哈哈,其实我只是想赌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有一颗人心。”那老人每说一个字,脸上就年轻一分,“这下看起来,终究还是你赢了,因为你的人心,我不能再出手捉你。”

    此时道士的脸已经与二十几岁的青年无异,身体健硕,脸冒红光。

    “老道我这一生,并不后悔认识了你。”他朝绯绡笑了笑,就快步穿过坟头,走到青翠纷叠的密林之中,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缥缈轻盈的背影,转眼就隐没在密林深处。

    “他这是去哪里了?”王子进望着无限远山,不尽朝阳,只觉心情激荡,不能自已。

    “可能终于能放下心,赶不及地投胎去了……”绯绡微微一笑,望着道士消逝的方向,朝王子进道,“子进,你知道吗?其实这场赌局,还是他赢了。”

    “哦,为什么会这样说?”

    “因为我的一部分灵力,已经永远地给了他的曾孙子,化作那孩子的血肉,这跟捉到我又有什么分别?”绯绡朗声大笑,那样子根本不像吃了亏,倒像是捡到了个大便宜。

    王子进看着笑得浑身发颤,坐都坐不稳的绯绡,竟突然有种无法理解的感觉。

    看来人跟妖怪,果然千差万别,一辈子都无法沟通。

    当天绯绡笑过之后,便打回原形,变作一只白狐,王子进只好又从村民的手里买了一只竹筐,背着他上路。

    只是临走之前,他特意又返回了田家,叮嘱仲儿的母亲,万一孩子长大之后有什么奇异的变化,很有可能是因为喝了绯绡的血。

    “会有什么变化?会变得越来越像胡公子吗?”田夫人说着,眼中竟充满了期盼,“如此真是甚好啊,胡公子姿容俊美,又神通广大,将来仲儿若是像他,我死都能瞑目了。”

    “这、这个我也不清楚,还要等孩子长大之后才知道……”王子进越说越是心虚,急忙告辞。

    而且怕绯绡露出原形,面上挂不住,即便田家百般挽留,他仍坚持己见地上路了。

    在崎岖的山路上,王子进踏着夕阳,哼着小曲,轻快地走下山岭。山路的另一端,正有一个中年人,背着一个包袱,步履艰难地爬上山来。

    “我帮你一把吧。”王子进见他举步维艰,急忙托住他的背包,将他送到了山上。

    “多谢你啦,真是个好人。”中年人朝他无奈地拍了拍背上巨大的包袱,“这里面装的全都是药,希望这次能治我儿子的病。”

    王子进看着他冒着红光的面孔,竟越看越眼熟,试探地问:“请问,先生可是姓田?”

    “嗯?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中年人顿时吓了一跳,“你分明不是我们镇上的人,又是如何得知?”

    “只是猜测而已,只是猜测而已……”他急忙边打圆场边撤退,“我认识的一个姓田的人,跟先生长得极为相似,没想到你们不但长得相像,居然连姓氏也是一样……”

    他边说边走,转眼便跑得不见了踪影。他想到了那个暴风雨之夜,一个小小男孩的无端揣测,想到了所谓看到未来的梦。

    看来梦境即是梦境,现实即是现实,一旦混淆,便会酿成可怕的后果。

    一个月后,绯绡的体力已经彻底恢复,只是他又多了个毛病,没事就喜欢坐在窗前发呆。

    “你又在想什么?”王子进起初还能习惯他的冥想,现在越来越不耐烦,因为他一想起来就是一天,连半句话都懒得说。

    “子进,你说仲儿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呢?”绯绡面露得意色,陶醉得不能自已,“他会不会像我一样容貌出众呢?就算相貌不像,也起码能精通异术,名扬天下吧?”

    王子进听了两句就差点将早饭贡献出来,但碍于情面,仍连连点头,顺着他的意思吹捧,顿时令绯绡心花怒放,溜下楼就去饭馆里叫了两只鸡吃。

    所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同一时间,山上小镇中,正有一个男孩,精神饱满地坐在饭桌前,手持鸡腿,狼吞虎咽。

    他的母亲则在一旁看得哽咽流泪,不停地对孩子的爹道:“我真的没骗你,那位胡公子真的是人中龙凤,仙人之姿。可、可是不知为什么,仲儿没有得到他一点好处,倒把他的贪吃劲学了个十足十!”

    “唉——”他的父亲望着碧蓝天空上的朗月,长长地叹了口气。

    月亮尚有盈有缺,人生,也注定不能十全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