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春日宴
冰雪初融,春寒料峭。
是夜,夜风萧瑟,树影婆娑,在一个漆黑的树林里,几个黑影围着跳跃的篝火密谋。
“嘿,好像这次的聚会,那个家伙也要来参加吧?”一个老人边拨着火堆边说,声音里饱含忧虑。
“是,我也听说了,它很喜欢凑热闹,前几次都被我们刻意甩掉了,如果这次再这样做的话,估计它会生气。”接话的是一个貌美的少女,跳跃的火光照亮她的脸颊,可见她如玉般的脸颊上,竟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疤痕。
“哎,那玩意儿生气了可不好办啊!”另一个壮汉也长长叹息,“要不然我们想个办法,转移它的注意力吧?或许它一分心,就不会折磨我们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它分心啊?”老人缩了缩头,似乎更加忧虑了。
“投其所好,是万试万灵的方法。”
“它喜欢的东西倒是人尽皆知,不过要能一直为它提供那玩意儿,可不是一般的凡人能做得到的。”
“那我们去找不一般的凡人不就行了?”少女隐秘地笑了,红唇微启,露出两颗雪白而尖利的牙齿,“反正我们要的东西,也从未被人类珍惜!”
一
二月的扬州,正值初春,虽然天气微寒,却挡不住荡漾在人们心中的融融暖意,早已有小舟荡漾在碧水之间,也有歌姬软糯的小曲随着河水缓缓飘来。
扬州这样的城市,在大多数朝代都是美好的,否则也不会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以及“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这样的诗流传下来。
当然,如此美好的城市,对它怀有深深眷恋的,远远不止人类而已。
此时此刻,绯绡就懒洋洋地坐在高高的栏杆上,欣赏着红花绿柳,无尽春色。他一袭白衣随风摇曳,加上貌美无双,导致楼下无数人仰脖围观。
“这位大爷,算是我求求你了,麻烦你让他下来吧!”身后站着一个店小二,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朝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不断作揖行礼。
这个倒霉的跑堂,在绯绡刚一爬上栏杆时,就热心地跑去阻止,结果不但没有把他拉下栏杆,自己倒平地跌了一跤,差点摔下楼去。
他一次失败,居然不言放弃,直到不知吃了多少次亏,才终于觉得有点邪门,打死都不敢再碰绯绡的一片衣角了。
“我也拉不下他啊。”王子进看绯绡跷着二郎腿,歪靠在不足一尺宽的栏杆上撒酒疯,顿时觉得颜面尽失,恨不得在地上掘个窟窿钻进去。
“你们俩不是一起来的吗?求求你让他下来吧,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生意都没法做了!”那小二急得满脸通红,显是害怕受到老板的责骂。
“他一旦喝醉了,就是神仙也拿他没有办法。”王子进长叹一声,拂袖而去,干脆走到楼下,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热闹,总算是少丢一点人。
在春日阳光的映衬下,绯绡的白衣变得格外刺眼,远远看来,竟像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一般。
王子进看着他惺忪的醉眼,轻狂的浅笑,竟想起了两人初次相识的场景。那个时候,绯绡也像今天一样喝醉了,结果才不小心现出了原形。
为什么越是不胜酒力的人,越是喜欢喝酒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眉目,便听耳边传来一阵惊呼,只见楼上白影一晃,栏杆上迎风而笑的少年竟在刹那间消失了。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砰的一声轻响,周围的男女老少急急循声望去,却见地面上仅有几许飞舞的烟尘和一团杂乱的痕迹,哪里有什么白衣的少年。
大家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交头接耳说了一会儿,越说越觉得诡异,最后都吓得作鸟兽散了。
只有王子进一人仍站在原地,待众人走尽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沿着酒楼四处寻找。不知转了几圈,他才终于在酒楼的台阶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只白色的狐狸,正眯着眼睛蜷缩在灰尘满布的楼梯后。它舒舒服服地趴在地上,口角流涎,脖颈松软,显然是睡得不省人事了。
王子进见到这只狐狸,急忙把它抱起来,用袍角一裹,撒腿便朝客栈奔去。绯绡一向最爱臭美,今天自己看到他这副模样,无异于多了个敲诈的把柄。
将来倘若自己手头银子短缺,或者被绯绡贬损之时,便可祭出这个法宝,保管万试万灵。
他越想越是开心,连步履都轻快起来。
可惜天算不如人算,王子进的如意算盘还是落了个空。
因为他太高估绯绡的酒量了,绯绡这一睡就是几个时辰,足足从午后睡到了天黑,时不时还翻个身打两个滚,根本没有醒来的意思。
王子进拿了本书,在灯下枯坐,眼见月上中天,他再也坚持不住,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子进,子进,快点醒来!”当晚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觉有人轻推自己的肩膀,他急忙抬头一看,只见朦胧的月光下,一人白衣如雪,正望着自己浅浅微笑,正是绯绡。
“让我再睡会儿……真是困死我了……”王子进痛苦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倒入松软的床铺中。
“子进,我是来跟你告别的。”绯绡却并不离去,负手站在他的床头。
“告别?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参加一个聚会,可能会离开几天。”绯绡朝他颔首微笑,俊秀的五官温润如玉,“在这几天中,你要小心些,千万不要乱闯祸。”
“什么聚会?我也要一起去!”王子进立刻来了精神,一下就从床上坐起来。大凡聚会,多半有歌有酒,他怎么能错过这样的好事?
“嘿嘿嘿,子进,这个聚会,你可不能去……”绯绡笑嘻嘻地边说边退,身影像是迷蒙的夜雾般,越来越淡。
“为什么啊?”
“因为,那是妖怪的盛宴啊……”待说完这句话,他白色的身形已经完全融化于夜色之中,只余一抹清冷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王子进凭空打了个寒战,猛地睁开眼睛,却见四周漆黑一片,床边未见有人,门也牢牢紧扣。
显然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午夜梦回的一个插曲。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未见异样,便又放心地一头栽倒在松软的被褥中,复又陷入黑甜的梦乡之中。
然而到了次日清晨,他便无法如此坦然了。
因为等他从床上爬起来,找遍了整间客栈,也没有找到绯绡的踪影。
“掌柜的,请问前天跟我一起投宿的那个穿白衣服的公子什么时候出去的?你可曾看见?”
“不就是昨天下午吗?”肥胖的老头白了他一眼,不耐烦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们俩是一起出门的,但是只有小哥你一个人回来,你倒跑来找我要人?”
“抱歉,抱歉,我记错了……”王子进这才想起昨天的那场闹剧,连忙作揖道歉。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的房间,回忆起梦中所见,气得一拳就砸到了大门上。
真是太令人气愤了!
绯绡居然连个招呼都不跟他当面打,就这样鬼鬼祟祟地走了,甚至连去哪里,要出去几天都没有告诉他。
当然,最气人的是:他居然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给自己留!
想来想去,他定然是怕自己敲诈勒索,所以才先发制人!而且绯绡一定认为,只要没有了银子,自己就不会在这几日趁机去烟花酒肆流连。
这真是太小看他花痴王子进了!
要看美女,又何必去那些花柳之地?他得意地跑到房间里换了件青白色的衣服,扎着一方头巾,使自己看起来与任何一个在读的学子没有任何不同。
接着他就面带微笑,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客栈。
外面阳光大好,行人如梭,只偶尔有冷风拂过,昭示着此时正是早春二月时节。
他在街上转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售卖胭脂水粉的店铺,从容地站在了门边。
二
“这位公子,请问你要买点什么?”他刚往那脂粉铺前一站,柜台里一个脸色红润的中年女人便斜眼盯着他,眼白多于眼仁。
“老板娘,小生不是买东西的。”他摇头晃脑地回答,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而是来读书的。”
“读书为什么不去学堂,而跑到闹市里来了?”老板娘惊诧地瞪圆了双眼,仿佛在看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
“因为夫子教导我们,凡是成大事者,必要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不能受到外界的干扰。”王子进得意扬扬地举着书本,“如果在学堂里读书,怎么能锻炼这种定力?所以我特意跑到贵店门外读书,以磨炼自己的意志。”
“不就是识几个字嘛,还搞出这么多花样?你想读书就去对面的肉铺吧,不要站在这里影响我的生意。”中年女人越发不耐烦,恨不得立刻把他赶走。
“那可不行。”王子进回头瞅了瞅那浑身油腻,杀猪卖肉的屠夫,小声道,“那人满脸横肉,一看就是个俗物,哪比得上您面善可亲?而且贵店客流如云,明明比那边热闹许多。”
老板娘听他赞美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厉声呵斥他几句,命他只许站在附近读书,千万不要打扰到自己的客人,才愤愤地继续打理生意去了。
王子进是何等人物,虽然双眼不离书本,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地用心读书。实际上每来一位女客,他都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人家,并暗暗在心底评定等级。
“哎,这个女子,牙黄口大,给她个九等已是宽容……”他一边摇头晃脑地读书,一边在心底默念。
“这个不用看就知道是个丫鬟,品位如此粗鄙……”不过一会儿,又有一名女客上门,随之带入的是一股刺鼻的熏香。
这次他翻动了一下书页,连头都没抬,这样庸俗的女子,连貌丑的都不如,是根本入不了花痴王子进的眼的。
就这样,一个上午的时间转瞬即逝,也有几个稍有姿色的女子上门光顾,不过多半都是末流女子,鲜有绝色佳人。
他这才终于明白,在这扬州城里,能抛头露面,亲自来买胭脂的佳人实在是太少了。
即便是小户人家,家里仅有一两个奴仆,也是万万不肯让闺阁少女上街乱晃的。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仰天长叹一声。
“喂,你作死吗?我让你站在店门口读书已经不错了,你长吁短叹给我招什么晦气?”老板娘一拍桌子,两道犀利的目光朝他直射而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王子进此时已做好了打道回府的打算,干脆对她的叫骂置之不理,故作悲愤地吟道,“悠悠苍天,此何如哉?”
然而还没等他那拿腔作调的声音落到地上,便远远地从街边走过来两个人。
那两个人相依相偎,挨得极紧,如果不是衣服的颜色不同,乍一看简直就像一个人迤逦而行。
不过虽然相距甚远,也能看出其中一个身姿窈窕,面若釉瓷,黑发如云,看体态便是个一等一的美女。
王子进立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连半个字也说不出,直愣愣地望向两人来的方向。
在这短短的一瞬,似乎连时间都随之静止。
来人的黛眉、杏眼、红唇,一点点清晰,最后他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不过十四五岁大、姿容秀丽的少女。
少女身着布衣,头戴荆钗,虽然打扮朴素,却难掩绝代芳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脸色略显苍白,缺乏年轻女孩应有的灵活生动。
“喂,你看什么看?”王子进正拿着书本,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少女,耳边就响起一声娇嗔。
他定睛望去,却见面前正站着一个布衣女子,看年龄似乎比那少女略大几岁,面孔圆圆,眼睛晶亮,正满带嘲意地瞪着他。
他这才想起来,她就是一直紧挨着那美丽少女,牢牢搀扶着她的婢女。
“又没有看你,何必朝我嚷嚷?”王子进自知理亏,低头看书。
“哼!读圣贤书还读到这里了,谁还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婢女瞪了他一眼,正巧她的主人已经挑好了东西从店里走出来。
她再也顾不上与王子进拌嘴,紧紧扶住主人的胳膊,两人便如来时一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慢悠悠地走远了。
“有这等明媚的芳华,为什么还要买胭脂呢?难道不怕那红红翠翠的俗物污了颜色?”王子进目送着两人离去,一边摇头,一边惋惜地说。
“喂,你这傻乎乎的书生又在说什么呢?”店里的老板娘立刻对他的话嗤之以鼻,“那朱家的女儿,也就靠我店里的胭脂,看起来才有点活人的样子。”
“什么?难道你认识她?”王子进立刻来了精神,几步跑到柜台前,“那快点告诉我这女孩姓什么,家住何处。”
这少女虽然年纪尚幼,但已是丽色难掩,他生怕一犹豫,便错过了。
“我、我没有听错吧?”老板娘立刻惊道,“你方才难道没有看到她的模样?她连走路都那么费力,显然是没有几日可活,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点。”
“怎么会?”王子进干笑两声,“我又不瞎,当然看到了她的样子,不是长得很美吗?至于体弱,确实是有点,但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世上真是什么怪人都有……”老板娘嘟嘟囔囔地说,“那小娘子叫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姓朱,从小死了父亲,母亲改了嫁,但是继父对她一点也不好。她娘没有办法,只好把她寄养在亲戚家。不过这孩子自小就体弱生病,我几乎就没见过她不生病的时候。”
“哦?那又有什么?反正我认识一个厉害的朋友,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王子进根本为美色迷惑,将老板娘的话当作了耳边风。
“总之我见你是个好人,你千万要小心便是。”
“只是她身边跟着的小婢,似乎十分厉害,刚才还恶狠狠地瞪着我……”王子进边说边走出大门,心里盘算着将来要如何请求绯绡。
“你、你说什么婢女?”街上冷风轻拂,身后传来老板娘颤抖的声音。
“就是一个十几岁大,脸庞圆圆的丫鬟啊,可真是凶死了,女孩子像她那样可不是好事,将来可能会嫁不出去。”王子进回头对她说了一句,作了个揖便走了。
扬州城中,车如流水马如龙,依旧像是他来时一样热闹。
可是他只顾赶路,根本没有发现。
胭脂铺的老板娘突然变得面如死灰,并且在他走后,飞快地关上了门板,锁紧了窗户,似是躲避洪水猛兽一般,提前打烊关店了。
三
哎,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竟然会轻浮若此?
转眼夕光西照,晚霞满天。王子进回到客栈,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不由一头雾水。
他虽然贪恋人间美色,但一向自持守礼,即便对那些青楼里卖唱的女子,也很少表现出半点不敬。
怎么今天仅仅是个略有姿色的小家碧玉,就让自己说出了一箩筐的蠢话?
而且更要命的是,现在他手捧晚饭,两眼望天,居然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少女长得什么样。倒是她身边厉害得要命的小婢女,娇蛮生动的模样却烙印在他的心里,即便闭上双目,也似能看到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眼前滴溜打转。
他越想越是迷惑,怎么也弄不清自己的感觉。
仿佛白日里在那小小杂货铺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南柯一梦,缥缥缈缈,带着强烈的不真实感。
如果绯绡在身边就好了,他一向喜欢对自己冷嘲热讽,或许只是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便能打消他心底的痴心妄念。
但是此时绯绡却偏偏不在。
当晚月色阑珊,夜风轻拂,王子进在灯下持书枯坐苦读。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已是月映天心的午夜时分,他这才合上书本,望着紧闭的大门,长长地叹了口气。
想到绯绡一定在某处开怀畅饮,喝酒吃鸡,而他自己只能独对清夜,对影成双,这番落差,不啻天上人间。
念及此处,他不由悲从心来,奈何荷包干瘪,只有边叹息边摇头,满心疮痍地上床睡觉去了。
哪想他刚一合眼,脑海中便出现了一条寂落的街景,小街上老树横枝,断垣掩映,真实得简直不似在梦里。
王子进迷惑地站在街心,望着身边擦肩而过的行人。
看路人的打扮,自己似乎还在扬州城里,但是他明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怎么会梦到如此清晰的场景?
眼见行人越来越少,天色渐渐昏暗,他却仍然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王子进干脆沿着这条小街信步而行,只见街边的房子多半古旧破败,阶前长满青苔,显然是扬州城里平民百姓的聚居地。
他一向粗心大意,无所畏惧,倒悠然自得地在梦里欣赏起周围的景色来了。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黑,只见不远处的一扇门后,伸出了一只手。
那分明是一只女人的手,五指纤长,莹白如雪,在朦胧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刺眼。
王子进见了一愣,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这一停不要紧,那手却轻轻招了招,似是在暗示他过去。
他踌躇了一下,最终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昏暗的天色中,只见门后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正快步走到小巷深处,一个拐弯就不见了。
女人身着布衣,步履轻盈,看打扮似乎是个年轻的姑娘。
王子进依照指引而来,却只见到一个背影,难免不甘,急忙拔足向前追去。直至跑到小巷尽头,这才发现身边竟有一扇虚掩的破旧木门。
门里是一个小小院落,里面杂草丛生,门窗破败,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请问家里有人在吗?”这一年之间,他跟绯绡走遍大江南北,胆子也比以前大了很多,深呼吸了几下,就推门走了进去。
穿过小小庭院,是一间矮小的瓦房,房门依旧没有锁,在暗夜里露出一条黑色的缝隙,仿佛是主人在刻意迎接客人的到来。
这次他已经知道,门里的多半是方才朝自己招手的女子。既来之,则安之,他干脆快走几步,推门就闯入了内室。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这户人家的构造十分奇怪,推开房门,直直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张书桌。
书桌上放着一张暗黄的宣纸,和饱蘸着墨汁的毛笔,仿佛主人在舞文弄墨,此时才刚刚离去。
屋子里并没有蜡烛,一盏煤油灯也没有点燃。王子进本就是个读书人,一见到文房四宝,自然格外亲切,想看看那纸上写着什么。
然而这一看,顿时令他目瞪口呆。
因为那粗糙的纸张上,墨迹笔走龙蛇,纠结交错,竟没有一个字是他认识的。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些字比绯绡画的鬼符还难懂?在这个陋室中居住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谁来了?”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房间里突然传来一个娇嫩清脆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个年幼的女童。
王子进误闯民宅,突然被人撞破,正显窘迫,却见书桌后的一扇木门被人拉开,走出来一个身体瘦弱的少女。
少女长发披肩,并未梳髻,透着恹恹的死气。
王子进一见到她,顿时惊得连连后退,因为这正是自己白日里在胭脂铺见到的少女。
“是伯伯回来了吗?”她睁着漆黑大眼,轻轻问道。
“姑娘,请恕在下失礼,在下只是来此处拜访熟人,没有想到竟误闯姑娘的宅院,我这就速速离去。”王子进的脸顿时羞愧得红中带紫,同时暗自庆幸天色已黑,这少女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这位公子请留步……”少女为难地说道,“请问能不能帮我个忙?”
“姑娘想要小生做什么,请尽管说。”虽然受到多次教训,王子进爱管闲事的本性还是一点没变。
“这间屋子里,有一些东西……”她摸索着走进内室,指了指屋里,幽幽地道,“我眼睛不好,总是摆不好它们的位置,能不能劳烦公子帮我整理一下?否则我要被他们吵得日夜不得安宁。”
一听只是整理东西,王子进二话不说,将宽大的袖口挽了挽,拉开木门,便走进了那狭小的房间。
屋子里昏暗一片,只有淡淡的月光自窗口倾泻而下,他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照明的火烛。后来便索性朝墙壁前的一张木桌走去,借着朦胧的月光,隐约可见,上面确实放着一些东倒西歪的物事。
“就是它们,在桌子上的东西,麻烦公子帮我整理好吧……”女孩幽幽地说了一句,也摸索着走到王子进身后。
“这还不好整理?”王子进咧嘴一笑,将倾倒的东西竖起来,触手温润坚硬,似乎是某种木牌。
“不仅要扶正,还要注意顺序,如果位置被打乱了,他们会生气的。”
“嘿嘿嘿,我还没听过什么木牌子要注意顺序的……”王子进干笑两声,突然越想越觉得不对头,甚至连背上都随之泛起一层冷汗。
他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随手抓起一个木牌,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打量。只见上面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朱堂中历代宗亲昭穆考妣之神位。
他吓得一个哆嗦,木牌便咚的一声砸到了木桌上。
“咳——”与此同时,在狭小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咳,声音听起来分明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可这屋子里仅有他和那孱弱少女,又是从哪里冒出来个老头?
四
“嘿嘿嘿,年轻人,你要轻一点,摔得我好痛啊……”老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飘飘荡荡,顺着夜风传来。
王子进再也抵受不住,惶恐地回头看去,只见这狭窄简陋的房间内竟站满了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都头发花白,脊背佝偻,无一例外,全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他们目光涣散,似有生命一般,正紧紧地跟在少女的身后。
“这、这位姑娘……”王子进只觉汗如雨下,仍强自镇定,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我可能不能帮你整理这些东西了。”
“为什么?”少女惶恐地道,“如果你不帮我,那还有谁会帮我?”
“因、因为这是祖宗牌位,我一个外人,不好出手整理。”王子进飞快地朝她抱拳作了个揖,脚底抹油,拔腿便跑。
“大哥哥,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好害怕!”女孩急忙伸手拉他,奈何王子进逃命的本事已臻化境,她这一把就拉了个空。
她身体孱弱,即刻跌倒在地上,长发委地,肩膀一耸一耸,似乎在无声地悲啼。
王子进跑到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好不容易才舒了口气,见那女子趴在地上痛哭,他突然于心不忍,急忙踏上一步。
哪知就在这时,从那扇半掩的门里,居然露出了十几张苍老的面孔。他们如鬼魅般紧紧地缠绕在少女的身后,昏花的老眼里,竟无一例外地流露出贪婪的目光。
王子进顿时被吓得再也不敢前进一步,撒腿便往外跑。
长长的小巷似没有尽头,他脚步趔趄,连滚带爬地奔出窄巷。但见漆黑得不见星月的天空中竟然闪出一抹亮色,那亮色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眼,仿若清晨初升的太阳。
“真是天助我也!”他见到这亮光,心中顿时一宽,忍不住高声大喊,腾的一声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哪想一睁眼,却见窗外天光大亮,正有一个送热水的小厮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似乎对他的举动甚为诧异。
王子进死里逃生,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忍不住坐在床上朗声大笑,笑过之后,不知为何,心底却涌起一丝难言的落寞。
如果绯绡在的话,他一定不会令自己陷入这样的梦魇之中。
但或许仅是个噩梦,并没有遇到威胁到生命的险情,绯绡一天也未见回来,王子进自离家以来,第一次孤身一人。
想起赶考时与众多好友的把酒言欢,慷慨激昂;与绯绡云游时所遇到的奇事逸闻,光怪陆离,难免有些落寞寂寥。
客栈舒适简单的房间,在他的眼里,也变得分外冷清。
眼见日头西斜,已经又近黄昏,他闲来无事,套上外袍便走了出去。
天气日益温暖,虽然夕阳西下,街上仍有不少人在流连忘返。微熏的春风,送来运河上歌女软软糯糯的歌声。
看着杏花如云,绿柳吐翠,听着优美平和的声音,他很快就把昨夜的噩梦忘到了脑后。踏着扬州城的青石板路,不知不觉中,竟越走越远,走到了昨天曾到过的那条繁华街道。
等他再有意识时,一抬头,却见眼前是个卖胭脂的小小杂货铺,柜台后站着一个粗壮的老板娘,那中年女人正像是见了鬼一样,瞪圆眼睛望着他。
“你这个书呆子,不会又要跑到我的店门口读书吧?”老板娘把眼睛一瞪,厉声喊道,“你别做美梦了,你要是敢在门口停留个一时片刻,我用扫帚赶也要把你赶走。”
王子进朝老板娘尴尬地笑了笑,刚刚要说些什么,突然觉得手臂一沉,似乎有人在拉他的衣袖。
他转头望去,只见半明半暗的天色中,竟站着一个布衣红裙的少女。少女长着圆圆的脸庞,眼睛也是又大又圆,正满含笑意地望着他,却是昨天跟他拌嘴的小婢。
“姑娘,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如果有事就直说,何必在街上拉拉扯扯?”王子进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拉回了自己的衣袖。
“哎哟,这位大哥,昨天真是对不住了……”婢女顽皮地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不过今天我确实是有急事,想要找你帮忙的。”
“什么事?”王子进故作托大地挺了挺胸脯,“那也要看我有没有工夫。”
“就是关于我家娘子啊……”她撇了撇嘴,伤心地说道,“我叫朱羽,我家娘子就是昨天来买胭脂的女孩子。”
“噢……”王子进再次回想昨天的情景,却只记得那瘦弱的少女给他带来的惊艳感觉,却始终想不起她的长相。
“公子应该也能看出来,她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了……”朱羽叹息道,“她自小疾病缠身,大限可能就在这几日了。我们是小户人家,家境贫寒,没有钱去请和尚给她做法事,能不能请公子跟我走一趟?”
“啊?”王子进诧异道,“我又不是和尚,怎么给她超度?去了又有什么用?”
“我看公子是个读书识字的人,想请公子在家里抄写三天的经文,等姑娘升天之后,我好把经文给她烧过去,也好让她走得不那么寂寞。”朱羽说着,泪盈于睫,似是牵动真情。
“唉……”王子进本性善良,心中酸楚难当,立刻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朱羽立刻破涕为笑,拍手道,“那快请跟我来吧,我们今晚就开始。”
“怎么这么急?现在天色已晚,难道不能等到明天吗?”
“时间不等人,我怕姑娘连三天都坚持不下去,我们还是快点走吧。”朱羽说罢,急匆匆地带着王子进沿着长街走了下去。
两个人渺小的身影,很快便被来往的人潮吞没。
“唉……每年每月,总有人被妖怪迷住了心窍……”只余下卖胭脂的老板娘,在如血夕光中,望着王子进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叹息。
王子进跟在朱羽的身后,渐渐偏离了大路,左拐右拐,来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街上。在昏暗的天色中,可见街上建筑老旧,门窗破败,竟与昨晚梦中所见极为相似。
看着这熟悉的街景,他原本平复的心情,又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王公子,这边走,我们家住得还要靠里一些……”朱羽微微一笑,带着他向一条狭窄的暗巷走去。
“这、这里……”这条可怕的小巷,也似曾相识,他踌躇地站在巷口,面带难色,不知该不该前进。
“公子,请随我来吧,没有什么可怕的。”朱羽柔声说道,“如果你真的害怕,可以看看景况就走,我们是不会强人所难的。”
王子进一咬牙,一跺脚,跟着她便走进了暗巷。
五
两人走到小巷的尽头,果然出现了一扇破败的木门,朱羽推开大门,客气地让王子进先行。
王子进站在门口,仔细打量这个小小院落。
院落依旧狭小局促,唯一不同的,是里面干净整洁,并没有荒凉的枯草,连那片破败的瓦房,也被早春的夕阳,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淡棕。
隔壁的房屋中炊烟袅袅,饭香袭人,这番生动的人间烟火,与昨晚梦中的冰冷诡异,截然不同。
他稍稍放下心,跟着朱羽走进了房间。
只见客厅中,正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张木桌,桌上已备好砚台和笔墨,简陋的地板上则放着一个圆形的坐垫。
“王公子请……”朱羽朝王子进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去。
“真的现在就要开始吗?”王子进为难地挠了挠头,“我能不能明天再过来抄?”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家境贫寒,根本点不起油灯,所以想让您借着今天的夕阳,能写一个字便是一个字,待到夕阳西下,我自会送公子出去。”朱羽说着眼眶微红,似乎甚为伤心。
王子进一向心软,见她这么说,也不好推辞,只有端坐在地上开始抄佛经。
朱羽则自桌下取出一本书,恭恭敬敬地在他面前摊开,只见泛黄的书页上,开篇便是“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几个大字。
王子进看了一眼,便知是《般若波罗蜜心经》,这才放心地饱蘸浓墨,一笔一画地抄了起来。
他一边抄着,身后的薄薄木板门里,还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轻咳,看起来那娘子果然生命垂危,命在旦夕。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此情此景,令他抄到这几个字时,深切地感受到生命如露如电,脆弱易逝,不由感慨良多。
随着时间的流逝,夕阳渐渐隐没,周围变得一片昏暗。
朱羽见状将书本一合,朝王子进笑道:“真是多谢王公子帮忙了,小婢这就送王公子出去,还要劳烦王公子在明日的傍晚过来一趟。”
“为什么非要傍晚?”王子进奇道,“白天不是更好些?”
“因为傍晚时,我家姑娘才能休息下,白天她还要梳洗吃药,不大方便与公子见面。”
王子进一听便已明白她的意思,闺中少女,本就不该随便抛头露面,更何况是在自家与陌生男子相会?
他抱歉地笑了笑,便与朱羽一起走出小巷。
这晚再也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甚至他警惕地不断回头探望,也未在身后发现可疑的影子。
看来那真的仅是一个噩梦,他果然太杞人忧天了。
再说一个病弱得即将死去的少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又能对自己做些什么呢?
他暗暗嘲笑着自己的愚蠢,在街边随便吃了碗面,便回到客栈休息了。
次日依旧不见绯绡回来,也不知他去参加什么聚会,居然一去便是三日。
王子进一人在屋中枯坐至午后,才慢悠悠地晃到街上买了点米面肉菜,朝那条破旧的街道走去。
等他来到那条小巷前,正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朱羽已经站在巷口翘首等待。
王子进将方才买的一点生活必需品送给她,就像昨天一样,借着夕阳瑰丽的光芒,端坐在书桌前抄佛经。
今天仍没有见到病弱的姑娘,只时不时从他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听得他心中难过。
甚至有几次他想拉开那薄薄的木板门看个究竟,但碍于朱羽在旁,只得强自忍住了。
昨日抄完了《心经》,今天朱羽拿的是一本《金刚经》。王子进抄着抄着,开始觉得不对劲。
这本书前面两页确实是《金刚经》的内容,后面则是一个个扭曲的怪异文字,如虬如蛇,他瞪眼看了半天,居然没有一个认识。
“这、这也是佛经?”王子进指着那书页上的字问道,“这是哪国的文字?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这本书是小婢从老爷的书房里偷拿出来的,请王公子不必介怀,继续抄吧,可能是天竺文字。”朱羽打量了一下桌上的书本,只是皱了皱眉,似乎并不在意。
“就这么抄?”
“对啊,不要紧的,只要依样画葫芦即可。”
朱羽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辩驳,只得摇了摇头,提笔继续书写。
大概是一直看着他抄书太过无聊,不到一会儿工夫,朱羽便忙着收拾家务去了。窄小的客厅里,只余下王子进一个人,对着天边的夕阳誊写佛经。
说来也奇怪,那些扭曲的文字初写时甚难,但是大概抄了十几个字之后,他便已掌握到其中的门道,已经能笔走龙蛇,流利地书写了。
时间过得飞快,寂静的黄昏中,只有沙沙的写字声在斗室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转暗,然而就在这时,王子进竟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他停下笔,好奇地回头打量,却未见任何异样。
于是他便放心地继续书写,哪知这次刚刚抄了两个字,身后又传来咔嚓一声响动,这次的声音比上次大得多,顿时将他吓了一跳。
他回头望去,只见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居然被人拉开了一条缝隙。
“姑娘?朱羽姑娘,是你吗?”王子进好奇地顺着缝隙望去,只见窄小的房间里窗户紧闭,漆黑一团,地上正躺着一个单薄的人影,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想到那晚梦中所见,吓得凭空打了个冷战,飞快地将门关上,装作若无其事地抄书。
还好这次他刚刚又抄了一个字,朱羽便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为他泡了一壶茶。待他将茶水喝完,天色已然全黑,朱羽又像前一天一样,将他送到了弄堂口。
夜晚的扬州城,华灯初上,火烛流光。
他一个人寂寞地在街头徘徊了一会儿,便朝客栈走去。哪知他刚刚踏上客栈的木板楼梯,便听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长音,似乎有人跟着他缓缓而行。
他警惕地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的楼梯上正站着一个衣衫华贵、满脸皱纹的老头,那老头似捕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便朝他微微一笑。
不知为什么,这老人的笑容也未见怪异,却在一瞬间让他觉得分外恐惧,他急忙慌慌张张地朝老人点了点头,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老人却没有追上来的意思,仍站在楼梯上,久久不肯离去。
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种锦衣的老人随处可见,可是不知为什么,王子进总觉得他十分面熟,竟像极了那晚自己在梦中所见的老头。
当夜他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回想这几日里发生的事情,除了每天要去朱家抄一小段经文之外,便没有半点可疑之处。
不过朱家家境贫寒,只有一主一仆相依为命。屋子里连一处多余的摆设都没有,自己却又是如何被算计的呢?
他想到朱羽亲切的笑容,躺在小黑屋里那位姑娘单薄的身体,不知为什么,无论如何也不愿怀疑她们。
到了此时,他方第三次怀念起绯绡来。之前每当他遇到窘境,绯绡都会第一个跳出来替他化解,可是这次绯绡居然这样沉得住气,连一点异动都没有。
或许只是自己庸人自扰?如果自己有危险,绯绡一定不会放任不管!
他这才放下心来,迷迷糊糊地安心睡去。
次日黄昏,王子进仍如约前往朱家,替朱羽抄写经文。只是这次那厚厚的一本经书抄完,朱羽又拿出了新的经书,里面居然密密麻麻全都是奇怪的文字。
王子进问了她好几次,她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推托不识字,便找借口跑开了。只余下王子进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狭小的客厅里。
他只好摇头长叹一声,提起笔继续抄写那些古怪的字符。不知写了多久,突然又从身后的小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是朱家姑娘吗?”王子进放下笔,好奇地走过去,轻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如果姑娘需要什么,请尽管跟我说,在下会替姑娘找人。”
“救……救命……”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呼救声,那声音有气无力,几近呻吟。
“姑娘?你不要紧吧?”王子进心中一急,一把推开拉门,好奇地向房间里望去。
只见昏暗的房间中,原本躺在地上的少女正挣扎着要坐起来,她长发披肩,脸颊消瘦,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看起来与骷髅无异。
“你、你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惊讶地望着少女。她的五官眉眼与前几日所见一模一样,但是皮肤晦暗无光,两颊凹陷,已经全然不似之前的艳光逼人。
“大哥,救救我……”一见到王子进的身影,她的眼中立刻冒出希冀的光芒,朝他拼命地伸出手去。
“如果有什么困难,请尽管说。”王子进踏上一步,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只觉触手冰凉,又干又瘦,简直与枯枝无异。
“快带我离开这里……”她艰难地说道,“这里有很多徘徊不去的人……他们都想吃了我……”
“别、别说傻话!”王子进故作轻松地干笑了几声,“你看看这屋子里哪有人?我怎么一个都看不到?”
“他、他们都在那里……”少女艰难地伸出手,指着房间尽头的一方木桌,“我知道,他们每晚都在觊觎我的生命,都在等着我死……”
王子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木桌上整齐地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木牌,与那晚他在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他看到这些木牌,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突然从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声音,他再也不敢逗留,甩脱那少女的手,飞快地跑出房间,端坐在桌前,摆出一副认真写字的模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连执笔的右手,都在微微地颤抖。
“王公子,真是太感谢你了。”朱羽见状朝他微微一笑,“不过今天可能是最后一天了,这本书抄完,王公子就再也不用来了。”
“啊?这么快?”他想起房间中濒死的少女,总觉得这件事里玄机重重。虽然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把那少女扔下,独自抽身离开。
“因为我估计,姑娘可能活不过今晚……”朱羽说着眼眶一红,两行清泪顺着脸颊便流了下来,“王公子这三日来帮我抄的佛经也够用了,我实在不愿王公子也卷入到这件事里,就让我一个人送姑娘离开吧。”
“你、你家的姑娘,真的只是生病吗?”王子进踌躇了半晌,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啊?公子何出此言?”朱羽奇道,“难道方才你见过姑娘了?”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闯入少女的闺房?”王子进连连摆手,尴尬地对朱羽道,“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尽管说。”
“王公子该帮我们做的事,已经全都做了,怎么可以再麻烦你?”朱羽朝他微笑道,“只是我们家境贫寒,今生无以为报,公子的恩德,只能等来世再还了。”
王子进被她婉转拒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怏怏地走了。朱羽像以往一样,殷切地将他送到了巷口。
此时天色已晚,天空中满布着璀璨星斗。王子进想起傍晚时发生的事,也无心休息,只有垂着头在街边流连。
直至饥肠辘辘,他才随便找了一家小饭馆,打算吃些饭菜果腹。
“这位客官,快请进,我这就给你开一个大桌!”热情的店小二见到他,活像是揽到了大生意,笑得一张脸都开了花。
王子进正恍恍惚惚,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待在店里坐定,才发现自己竟坐在一张足足能容纳十几人用餐的大桌前。
“喂,小二,你是不是给我安排错位子了?”他高声叫道,“我一个人吃饭,哪用得着这么大的桌子?”
“嗯?我刚才明明看到客官你的身后跟了十几个人,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了?”小二也是一头雾水,急忙替他调换了座位。
“什么十几个人?真是想钱想疯了!”王子进一边吃饭一边暗骂,同时望着漆黑的天色,暗暗下了个决心。
今晚无论如何,他都要再去朱家走一趟!
七
当晚月上中天,鸟眠花宿之时,王子进才偷偷摸摸地从客栈里溜出来,向那条破旧的小街摸去。
借着淡淡月光,可见街道两边的房屋陈旧破败,被朦胧的夜雾笼罩,竟与那晚梦中所见极为相似。
只是此时王子进被强烈的好奇心蒙蔽了头脑,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一路疾步而行,行色匆匆地向前走去,很快便来到狭窄的小巷前,小巷里一片漆黑,只在尽头有一抹昏黄的亮色。
他在巷口犹豫了一会儿,但想到傍晚时向他求救的病弱少女,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去。
待来到朱家的门口,他才注意到,原来那抹亮色竟是一盏昏黄的油灯,正端端正正地挂在大门上方。
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油灯,心中不由一紧。
因朱家家贫,为节省银两,甚至连晚上都不曾点灯。莫不是自己来晚了,那少女已经死了?
王子进心中着急,忍不住伸手便去推门,哪想大门竟然没锁,居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应声而开了。
他站在门口,望着月色下的小小院落,只觉满头雾水。
这是怎么回事?仅有两名女眷的家庭,居然会夜不闭户?!难道她们是在等着客人的到来?
他越想越是好奇,蹑手蹑脚地穿过院落,来到了客厅里。
只见客厅中空无一人,木桌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满了扭曲的文字,正是白日里他所抄写的佛经。
“朱姑娘?朱姑娘,你在吗?”王子进再也按捺不住,小声喊道。
“咳咳……”似乎是在回应他的呼唤,房间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轻咳。
“你没事吧?”王子进听到这声音,知道那少女尚在人世,心中不由一喜,拉开木门便走了进去。
果然,房间里漆黑如墨,正有一个虚弱的少女躺在地上。
“大、大哥哥……”那少女见他进来,艰难地说道,“你怎么来了……”
“你不能一直在家里躺下去,一定要去看大夫!”王子进急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吧。”
“我、我这个病,大夫治不了的……”少女苦涩地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你可曾看到那些木牌?我的任务,就是用自己的生命供养这些祖先……”
王子进听到“木牌”两个字,心中顿时一冷。
“我娘嫌我是个累赘,不要我了……”少女似看出他眼底的迷惑,小声道,“继父又是个商人,他不喜欢我,便要我看守这些祖先的牌位……”
她说着便无声地抽噎起来,连话也说不下去。
王子进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天下之大,这样悲惨的事情,这样可怜的少女,不知有几千几万,以他一己之力,又能做得了什么?
“可、可是我住进这里之后,身体越来越不好……”少女继续哭泣,“但是继父的生意却日益兴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竟是用我的生命来供养他的先人,好让他们庇佑他的生意。”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不要多想了……”王子进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口舌钝结地安慰道,“你今晚先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就去找个大夫给你看看,省得连你的婢女都以为你要死了,忙着准备后事。”
“这位大哥,你、你在说什么啊?”她听到这话,即刻瞪圆双眼,仿佛受到了惊吓。
“啊?我说你的婢女一直替你担心,甚至都开始着手准备后事了。”王子进答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就是因为抄经书才来到这里的啊?”
“可、可是我……”她又小又弱,抖得活像个筛子一样,“我并没有什么婢女啊?这里一直是我一个人住,倒是有一个仆人伺候我,但是她并不是每日都来,而且在傍晚时便会准时回去。”
“那、那她可是个面孔圆圆、眼睛晶亮的少女?”王子进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涌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不,那是一个年过四旬的妇人。”
“那前几天你去买脂粉,不是有个女孩与你同去吗?我记得她一直搀扶着你,生怕你摔倒!”
“可我那天明明是一个人出的门……”
王子进听到这里,终于明白,原来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人见过那个叫朱羽的女孩。
那她到底是谁?那个笑容亲切,一直替主人着想,恳求自己替她的主人抄佛经的少女又在哪里?
难道这件事,从头至尾就是一个骗局?
但是她想要骗的,却又是什么?
哪知还没等他想完,便听到身后传来咣当一声轻响,只见一个身着布衣红裙的少女正站在门前,紧紧堵住了大门。
“朱、朱羽?”王子进望着这个少女,结结巴巴地说道,“为什么你家的姑娘说不认识你?”
“嘻嘻嘻,这还不简单?”朱羽狡黠地笑了笑,不知为何,她原本明丽青春的脸庞,竟平添了一丝诡谲之气,“因为,她根本就没见过我啊!”
“你、你在骗我?”王子进一跃而起,愤怒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其实你早就已经给我了!”朱羽将手一扬,手上凭空多出一沓厚厚的纸张,竟然是他这三天来誊写的佛经。
王子进望着这些泛黄的纸张,更加迷惑不解。
“你知道你每天抄写的那些奇怪的字符是什么吗?”朱羽高声大笑,声音尖厉刺耳,“那是召唤灵体的符咒啊!这些都是你一笔一画亲手写下,他们早就已经应召来到了你身边,不信你就看看自己的身后!”
王子进被她这么一说,顿时脊背发凉,急忙回过头去。
只见在弥漫的夜色中,正影影绰绰地站着十几个人,那些人都头发花白,年纪苍老,穿着华贵的寿衣,一看便知并非凡人。
饶是王子进经历过大风大浪,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连连后退。
“嘻嘻嘻,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的。”朱羽笑嘻嘻地道,一把扣住了王子进的手腕,“还好你心地善良,听我说这女孩要死,今晚还特意跑来救她,否则你就死定了。”
“还说不会害我?那你现在是在干吗?”王子进拼命挣扎,奈何她腕力奇大,竟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她的钳制。
“这不就是在救你,还不快走?”朱羽说罢,拉着王子进撒腿便跑。她脚程迅速,边跑边笑,转眼二人便已经奔出了小巷。
王子进只觉耳边生风,脚不点地,好奇地回头一看,那些鬼魅般的老人仍紧紧跟在他们的身后。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哎呀,因为那姑娘体弱多病,偏偏屋子阴气重得很,还有一帮恋旧的老家伙徘徊着不肯离去。我才好心想救她一命,虽然利用了你,却不失为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你的意思是说?我带走他们,就能救那女孩的命?”
“当然,没了这些老家伙的纠缠,假以时日,她一定会逐渐康复。”朱羽说笑着,脸上渐渐起了变化。只见她原本白嫩的脸颊上,竟平添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嘴唇也变成了血腥的红色。
王子进被她的变化吓得一愣,急忙低下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你这个书生,怎么不问问我,既然是一举两得,另一得是什么?”朱羽见他吓得噤声不语,忍不住出言调笑。
“对了,那是什么意思?”他半惊半疑地问。
“嘿嘿嘿,等下你就知道了。”朱羽奸笑着,脚下发力,奔跑的速度更快了。
与此同时,却见不远处的荒地上,竟然出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大宅院。
八
“就是这里,我们快点进去!”朱羽转眼便拉着他站在大宅前,只见那宅院金碧辉煌,华美壮丽,简直不似人间的建筑,倒像是天庭里的宫殿。
朱羽微微一笑,朝半空中潇洒地打了个响指,两扇高大雄伟的大门便应声而开。
然而这么一耽搁,紧紧跟在王子进身后的那些游魂已经接踵而至。
“哇哇哇!我们快点跑,他们追上来了!”王子进这次居然甩开朱羽,撒腿便往门里跑去。
只见门中乐声缥缈,丝竹阵阵,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酒香,似乎有人正在这宅院中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
但是王子进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飞快地奔了进去,只见面前出现了一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面有足足一百多人盘膝而坐,边饮酒边说笑,玩得不亦乐乎。
中央一个高台上,还有几个迤逦多姿的美貌女子在随着乐声起舞,舞姿优美动人,面容羞花闭月。
此情此景,仿佛不似人间!
王子进望着眼前的景致,竟惊愕得连逃命也忘了,呆呆地站在大厅前,连一步都前进不了。
就在这时,突然斜里传来一阵腥臭之气,瞬间冲淡了浓郁的酒香。
他连忙向身边看去,只见大厅的门后,居然正匍匐着一个全身漆黑、浑身长毛的巨大怪物。怪兽长得很像平日惯见的猪,但是却比猪庞大了十几倍。
它一双闪着绿光的小眼一瞄到王子进,立刻闪烁出兴奋的光芒。
“救、救命啊!”王子进凭着本能,立刻发现不妙,撒腿便往大厅里跑去。怪兽则紧追不放,嘴巴一张,便把跟在王子进身后的一个游魂吸入了腹中。
王子进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吓得连跑都跑不动了,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眼见那些恐怖的鬼魂一遇到那怪兽,便如青蛙见了蛇一样,连逃命的力气都没有,很快便被那怪兽吃得一干二净。
他干脆闭上眼睛,躺倒在地上等死,只等那怪兽把自己也吃入腹中。
然而这一等便是许久,仍不见有东西来吃他,他正惶恐不安,耳边却响起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
“子进?你怎么会来这里?”
王子进一听到这声音,仿佛是见到了救星,腾地一下从地上坐起来。却见绯绡一身白衣,美目流转,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我、我还正想问你呢,你一去几日不回,怎么竟来到这里?”王子进放心地从地上爬起来,却见那巨大怪兽仿若吃饱喝足,又蹲到大门口休息去了。
“有人请我来做客,我不在这里,又在哪里呢?”绯绡笑意盈盈地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已经知道他为何而来,朝他招了招手道,“真是辛苦你了,快点过来喝酒。”
王子进仍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然而莫名其妙地转危为安,还有美酒可饮,歌舞可赏,他便不再计较方才发生的一切了。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笑,正在兴致高昂时,却见人群中走过来一个身着水红色衣裳的少女。她笑容妩媚,姿色动人,只是脸颊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破坏了她的清丽姿容。
王子进一见到这少女,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就要上前理论。
然而还没等王子进发难,朱羽便谦和地朝他福了一福,“王公子,小婢真是多谢你了。”
于是王子进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只得冷哼了一声,转头不去理她。
“王公子可真是小气,但我并不知道王公子是绯绡的朋友,否则也不会找上你了。”朱羽掩嘴轻笑,“小女子现在跟你道歉啦,王公子你就不要生气了。”
“是啊,子进,说起来我们都要感谢你呢。”绯绡也笑吟吟地补充,朝王子进一本正经地行了个谢礼。
“这是怎么回事?能不能给我说清楚?”王子进也不好拂绯绡的面子,只得出声搭茬。
“子进方才看到那黑色的怪兽了吗?”绯绡伸出长指,轻轻指了指那匍匐在门边睡觉的怪物道,“那就是‘貘’啊!”
“‘貘’?好像是古籍上记载的怪物啊,它不是以吃噩梦为生?”王子进更是一头雾水。
“它不光吃噩梦,还喜欢吃活在阴暗之处的灵体。如果吃不到就会发狂,每次聚会都令我们十分头疼。”朱羽也为他解释。
“对,所以我们这次就商量着想个办法,看看能不能从外面带些滞留不去的灵来,将它喂饱,我们便可安心玩乐。”绯绡笑着说。
“还好我幸运,一出门就遇上了王公子。”朱羽拍手笑道,“话说回来,王公子的八字可是百年难得一见,实为吸引妖魔鬼怪的上上之品。”
王子进听到这话,被他们气得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他到此时终于明白,一举两得的另一得到底是什么了。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被利用的那一个!
席间朱羽又是给他敬酒,又是逗他发笑。王子进一向不喜记仇,几杯黄汤下肚,就已经把过去的不愉快忘了个精光。
这场宴会直持续了三日之久,王子进喝得迷迷糊糊,不知所以,等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客栈的床上。
窗外艳阳高照,正是一个温暖而明媚的早晨。
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载歌载舞的艳女,仿若南柯一梦,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他好奇地闻了闻衣袖,也没有分毫的酒气,急忙披上衣服就去找绯绡。
客栈的客厅里,只见绯绡一身白衣,手持鸡腿,正像往常一样大快朵颐。
“绯绡,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子进坐在他面前,皱眉凝思,“我做了一个既长又奇怪的梦,先是被鬼附身,又被怪物追杀,还好最后皆大欢喜,你说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哦,可能是春天到了,你睡太多了。”绯绡扬了扬眉毛,不以为意,继续埋首吃鸡。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从树梢上飞下来一只朱红色的鸟,停在窗沿上,朝二人不断啼叫。那鸟儿的叫声悦耳动听,仿若乐师奏出来的华章。
“这鸟叫得真好听,是夜莺吗?”王子进好奇地看着那只鸟,只觉得它漆黑溜圆的大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是,这鸟叫朱羽。”绯绡看着那只美丽的鸟,嘴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喂,那真的是梦吗?”王子进即刻扭头问他,“好像不是春天的原因。”
“当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绯绡朝他笑了笑,欣赏着无尽春色,婉转鸟鸣,“在这样的春光里,我们何必提那些俗事?只需欣赏这美丽的景色便好。”
“唉……或许真是春天到了……”王子进只好长叹一声,托腮跟他一起听着朱鸟轻啼。
窗外,春光正好,花红柳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