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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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女官轶事(一)

    四月十五,淮南王英布因策乱谋逆之罪伏诛,年五十三,自己死了不算,连诛九族;手下将领顾丰于孤山清缴就地诛杀,随后赤炼卫秋风扫落叶般一举肃清英布府兵乱党,韩飞等一律贬为庶民,永不复用。大学士窦丛于菜市口斩首,褫夺世袭官职,家中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女子没为官妓入教坊司,其余人等充军流放。

    自田婴之后,二大重臣落马。余众党羽,连根拔起,论罪有差。获罪府邸,通通抄了一空,充入国库。雷厉风行,涤尘除秽,燕王铁腕,自此方显。

    另一厢,燕王首肯,立内阁,苏衍因平乱之功与从政之才,位同宰辅,特侍燕王左右,参预机务。季梁依旧是燕王亲信,赤炼卫之长,官不高却权不低。同时朝中怀德彰威,广开科举,在肃清世家的同时,燕王大量提拔年轻的寒门士子。此前依附世家的诸多迂顽老臣,见势纷纷告老还乡。年轻的官吏分散各衙,据要害之位。朝政气象,顿时为之一新,以宽厚为纲,以民生息;以严峻为目,以彰公允。

    京城之中,凡有人语处,俱言这几月朝政之风云巨变。

    然而宫中,又是几番朝折杏花,夜听春雨。

    姜桃原想入燕之后手刃仇敌,实在不济也是报仇雪恨,殊未料上天安排自己亲见证仇人加官进爵,风头无两。想起这些,她便觉得恍如隔世。她如今更加惦念的是,如何能重新融入这一方土地,而不仅仅像个旅人、或是看客。当然不能用季梁出的馊主意,擅自离宫去天桥下摆个摊,只得日常替宫人问卦算卜为副业。她算得既准,又肯用心,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成了宫内算命第一块金字招牌。无论天象历法、节气变动,还是人情世故、为官之道,众人总要来先问一问她的主意。

    而姬燚带着冬雪和姜桃习练书法以作消遣,闲暇时,常坐在院中一棵老树之下为众人默诵佛经。一日读到佛经里有个故事:一人上山砍柴,路遇猛虎。惊急之中攀上岩壁一根枯藤,勉强躲过虎口,却见头顶一鼠正在啃噬那根藤条。下有老虎咆哮,上有老鼠咬藤,危急中忽见眼前草藤上开着桑葚。他摘下一枚一尝,觉得甘甜无比。姜桃回望己身,又想起姐姐:艰难困苦固然充斥人世,谁人不是如此经历过来?然细微处的甜蜜满足也足以令人心生欢喜。人生便是一场大的破败,何不兢兢业业经营小的圆满?

    深宫大殿,巍巍肃静。

    季梁亲手托着一盘铁器走入殿门,恭恭敬敬地见礼过后,进入帐内,呈放案头,一边低低将先前所见据实禀报,而后道,“臣已去庆都勘验过铁矿和锻造厂,新制的一批箭矢请陛下过目。”

    帐中坐着的燕王抬手,细细将季梁承上的箭矢翻看。他出身行伍,这箭矢削凿、偏正一看便知是上品,只片刻,按在手下,“传召姬焱。”

    季梁称是,抬头看向殿门,“传随国姬焱。”

    须臾,姬焱肃穆而至,直到殿门前,袍服凛凛,身直如松,马靴踏地,一步一声。

    入了殿,他跪下,肩背挺直,“臣拜见陛下。”

    燕王打量着他,随国皇族出身,这位当年的天之骄子,纵然身为质子不顾生死留在大燕,又能忍受折辱一路跪在此处,他依然镇定如初时,双眼幽深沉定,只是周身早已不见半分世家子弟的该有的君子温情,一道伤疤,一身黑衣,荣辱不惊,淡定从容。

    但这样的人却帮自己找到了大矿,能炼成绝世铁器的大矿!能助他铁骑踏平寰宇的大矿!

    燕王颔首,细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开口道,“你带来的矿石和铁器朕已经看过,很好。”

    姬焱稍垂首,“谢陛下垂青。”

    “不过,”燕王话锋一转,又温声道,“锻造兵器花费时日,留给开矿的时间不多了,得赶在冬日前将矿山最难的一段掘出来才行,你可有把握?”

    姬焱不慌不忙道,“臣已经协同司马挑选了一批能工巧匠,不日便可启程,赶赴庆都。另也在工部觅到了几位合适的督矿人选,待陛下则定人选,便可一并启程。”

    “你既有筹算,朕放心了。”

    殿中安静了一瞬,垂帐被掀开,燕王的身影站起,从中走了出来。

    “朕属意让你返回随国,你可乐意?”

    姬焱漆黑的眼一动,迅速地扫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燕王身姿矫健,身材挺拔,一身明黄的圆领常服,双眼清浅流溢,态度竟是十分的温和。

    “这些年北疆不宁,岭南异将,如今正是最为动荡之时,朕心难安。”燕王沉声道,“你将手中开矿之事交办完,朕可允你即日返回随国。朕会封你为随侯,你可愿在朕面前立下誓言?需将国内郡县之改完成,若有需要的一日,出兵襄助大燕?”

    倘若有朝一日姬焱违背重誓,不但无信而立,身为燕氏妃嫔的姬燚也势必不得善终,这两个条件虽然苛刻,却也合情合理,还事关自己的自由。

    只是,如此一来,势必与父侯之间必有一战,难以善了。

    燕王看着他,“你意下如何?”

    姬焱闻言不再迟疑,跪下缓缓开口,眼眸沉沉,吐字清晰,“臣愿起誓效忠陛下,以身为陛下死,随军任陛下差遣,两国永共太平。”

    早在第一次被降之日起,他就想过燕王是什么样的人。

    姬燚说,她是自己愿意嫁来的。

    一位靠兵谏获得上位的新君,并非大晋皇族设想的传位之人,也不在各大世家预料之中,登基后又屡次减除世家党羽,行政之法出于意料得刚健厚朴,简明轻快。

    开矿后,他上奏请求设立锻造厂,炼铁,是心愿,也是试探。

    燕王允许了,可见其重视边防,心有丘壑,甚至很快将御驾亲征,平复北境。

    燕王站得离他足有两丈远,打量着他,许久才笑道,“朕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他日你定会有一番所为,也定不会辜负朕的期许。”

    姬焱俯首,“谢陛下信任。”

    伯乐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只对值得守信用的人守信,二人亦是心照不宣。

    燕王身姿一转,他回去垂帐后,脸隔着垂帐朦胧,“你能慧眼识人主,为大燕开矿有功,朕自是不会忘的。”

    姬焱握着的手指松开,等了这么多载,真到了这一刻,竟内心一片平静,“陛下伟业奠定,臣等能效绵薄之力,实是大幸。”

    帐内燕王似还在观察他,声音压沉,“但往后如何,朕还要看着。”

    姬焱说,“是。”

    “你自由了。”

    姬燚料想不久便能轮到燕王于后宫施恩,却未料这么快就等到了姬焱开矿有功当面受赏的消息。

    她这人非常实际,从来不去想任何虚妄的事情,笃信愿要自己去博,苦要自己去熬,读佛经不过是平心静气,消遣一类。如今众人闻知好消息,皆笑着合手道“阿弥陀佛”。

    她捧着佛经也笑了,因果之说倒也有些道理。纵然所有的梦想,都需要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它;所有的敌人,都需要一个一个地去征服他。但权力可以使这一切都照着你的想法一步步握在手中,这就是皇权的魅力。

    如今要走了的人离去了,留下的人还有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她要用权力,替自己,也替姜桃她们好好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