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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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郑国使臣(十三)

    傍晚时分的金玉阁,正到热闹非凡的时候。

    姜桃跟着大爷模样的季梁,穿过熙熙攘攘已有些酒意上头的人群,一路随躬身接应的老板入了顶楼的雅间。向窗外望去,好一派繁华盛世的旖旎灯火。

    再看桌前端坐的季梁,即使一身常服安安静静坐在此间,眉眼间的邪肆恣睢依旧难掩,十足十的权臣做派。

    “今日有人请客,把你们楼里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季梁察觉姜桃唇角微微翘着,用指尖轻敲桌面,吩咐道,“这里没你事了,去赤炼卫说一声,我在这儿。”

    老板应声道,“小的知道,这就告退。”

    不一会儿,一桌好酒好菜摆在眼前,几把酒壶在滚滚的水里齐齐烫着,一旁放着两个酒盅,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姜桃不由得心中感慨,赤炼卫的头牌果真在京城地界里是哪儿哪儿都好用啊!她清清嗓子,开口问道,“大人,您可是经常来此地饮酒?””

    “算是常客吧。”季梁悠悠提起一个酒壶,给两人都舀上热酒,抬起眼施施然笑起来,道,“朝中大大小小官员一应商酬皆不过吃饭二字,何况还有各国往来的使臣要隔三差五宴请招待,尽是些公务罢了。”

    季梁兀自仰尽一杯酒,见姜桃仍握了杯子沉吟不语,笑道,“你是平素不善饮酒,还是怕付不起酒钱?至少饮一杯罢,酒钱放心,有我在,哪里轮得到你付账!”

    姜桃迎上季梁清明的目光,自也不把这一点所谓的酒钱放在眼里,只好奇地又说道,“既然那么多人要巴结您,向您讨前程,大人您当真在朝中是前途不可限量!这差事好得该遭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啊?

    “小女官,谬赞了。”季梁嗤笑一声,眼角眉梢尽是狷狂之气,他旁若无人得直饮尽壶中之酒,将一双凤眼喝得艳光潋滟,笑道,“好差事只怕也未必,看得见的是人模人样、人前风光,背后还有大把打架、干仗、抄家、杀人的脏活儿呢!这满朝文武百官又不是傻子,除了你,大概也无人再觉得这是好差事了。”

    姜桃举杯,眼眸弯弯,道,“这朝堂之事我所知不深,平日家中也不常喝酒。与大人相交不久,却蒙您多次相救,略借薄酒一杯以表感谢,也祝大人您能得偿所愿。”言毕,径自与他一碰杯,将杯中酒干脆得仰头饮尽,谁知甘冽热辣的酒气,从喉舌一路滑入了腹中,顿时烧得满面绯红。

    季梁见她吐字真切,眼角晕红,竟比平时多了三分动人。微怔片刻,也将酒饮尽,再为自己斟上满杯新酒。随后起身把酒壶一晃悠,提起酒坛,斜睨道,“你知道我所愿的是什么?”

    姜桃定神看他,那一双深眸中挂着笑却无喜色,像是有几分潦倒恍惚,她思付片刻,道,“大人所愿,是不是大展宏图、青云直上?”

    好半晌,季梁也未答,只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捏起酒盅再饮一杯,忽而想起一事,道,“听说昭妃甚得上宠,你报仇之事已有筹谋了?”

    姜桃摇了摇头,道“这本是我自己的私事,岂能烦劳公主?公主待我不薄,我当涌泉以报,如何能再得寸进尺?”

    季梁“呵呵”大笑起来,抿了一口酒,道,“好一个涌泉以报,外头那些七尺男儿大概都还不如你这个小女官守诚。”

    姜桃伸出手,轻轻扯了扯季梁的袖子,道,“大人您可是有心事?我虽口拙力微,然若大人不嫌弃,可以说出来一二,让我为大人分忧。”

    季梁举起酒坛抿了一口,眸光轻轻转动,话音兀地一沉,道,“田婴昨夜死在卫所里,验证了你那一挂‘三人行则损一人’。他是大燕真正的主将,征战二十年,打了胜仗无数,成就战神美名,百姓敬他仰他!当年打仗的时候我还不服气他,总想着有一天要赢过他。可他昨夜死的时候,只托我将他的一双女儿发配边疆,今晨我已经安排她们起身了。”言毕,双眼微红开了另一坛子酒,顷刻间满室浓郁的酒香袭来,他直接提起酒坛子来饮,酒液顺着他刚硬的下巴一路流淌下来,那面上的笑意却慢慢地敛尽了。

    姜桃慢慢地“哦”了一声,然后微微歪了歪头,笑道,“大人,算筹记得还我。”

    季梁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眼里沾染上几分迷离,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光彩,静静勾唇道,“你不觉得他们可怜?怎么此时倒惦记起你那算筹来了。”

    “确是可怜。”姜桃点了点头,诚恳道,“不过,大人并非是觉得他们可怜,而是在他们身上感到了自己可怜。大人,我说的是也不是?”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何处可怜?”季梁挑眉,见她杯中残酒不多,又取了一只酒坛来,拍开盖子就给她倒了一杯。

    姜桃起身,将他手中的酒坛给取了下来,谆谆道,“大人,在这乱世之中,谁又没有几分可怜之事?大人知恩图报,焉知去了边疆的二位小姐没有另一番造化?如若自己心里觉得自己可怜,那便是真的可怜;如若自己心里觉得自己不可怜,那便不是真的可怜;只要人活着还有一口气在,尚可徐徐图之。”

    这一番绕耳的话,原是师傅当年训诫她说的,那时她年幼听得懵懵懂懂,如今一路咬牙走来,方才悟出了话里的一点真意。此情此景拿这话送给季梁,倒像是再恰当不过。

    季梁见她将那酒坛子放到了一旁,抹了把嘴,勾唇笑道,“那依你之言,我算是可怜,还是不可怜?你算是可怜,还是不可怜?”

    “议和方成,诸事既定,大人已占了先机,且大人心怀侠义,自给自足之外还能处处助人,强者当如是矣。我有大人这个同盟,自然也是不愁的。”姜桃见他喝得没个节制,一双眼如在琼浆玉液里浸得润泽,好看极了,微微笑道,“大人是不是触起了什么旧事?”

    “哈哈,你这个小女官,历来看得通透。”季梁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一双清澈的眼眸里似有情而无情,似望到了他心底,“我小的时候,最恨我父亲无能。可如今想来,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还是跟父亲在一处的那些时日。”

    酒液聚拢在杯盏之中,季梁垂眸,又端了起来喝了,烈酒入喉,醇厚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的父亲母亲都出身世家,门当户对。二人看似举案齐眉,但母亲却一刻也未开心过。母亲恨父亲无能,自己硬生生撑起了一门宅院,却拦不住父亲日日逍遥,与她更加离心,最后一把火烧了父亲和那个家当是她人生最快意之事了罢?母亲死后,我无一日不发奋,也无一日不愿自己成为燕王身边最有用之人。“

    ”小女官,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季梁说完,一下笑出声来,眼见自己杯盏中无酒,提起酒坛又给自己倒了满杯,可手不稳,竟倒歪了些许,洒了一点在桌面上。他看见了,于是一下子知道,自己已经喝醉了。他慢慢地放下了酒坛,静静地垂着眼眸坐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姜桃听他道起那些童年辛密之事,略微感到了几分心惊。然而他的声音如夏日小河中的水,平缓却涓涓流动,仿佛拂过她心底最细微的感知,让她一时之间忘了置身何地,让她忽然想起了虎子,想起了和姐姐、七叔一起的乡野日子。她遥想着慢慢地回应了他,声音温软柔和,“我懂。”

    她懂。

    她自然懂。

    这些年闻鸡起舞,卧薪尝胆,岂不是也盼着做公主身边最有用之人?只有有用之人才配提报仇二字!

    季梁沉默地看着她,想笑,却默默肃了神色。这一刻,竟有些不敢出声,怕惊扰了她的声音,也怕自己听错了这期待已久的话,更怕泄露自己此刻微妙的心绪。

    四目交投,有激涌的情绪无处安放,季梁的声音都随之而来,“所以,我才这般喜欢你。”什么都不必再说,只这一句“我懂”,便已足够。季梁说完感到有些困倦了,伏在桌案上,无意间推倒了空杯盏,跟前面的杯盘撞在一起,然后便睡着了。

    酒楼外头吵吵闹闹,雅间内却静寂一片。

    他喝醉了,姜桃有些没有料到。她盯了他半晌,沉默得低下了头,声音艰涩,“大人,我还有大仇未报,不敢言及其他。”

    然后,她慢慢站起身来,打开了门,门外站在小满。

    小满伸头往雅间里一看,直接愣住了:桌案上伏着季梁,旁边放着一打酒坛子。

    他简直整个人都不大好起来,挠了挠头道,“这……”

    “大人喝醉了,送他回去吧。”姜桃眼帘一掀,清亮亮的眸光透出来,看了小满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等等,先送我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