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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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本为掌千金

    白袍青年思考到此处,摇了摇头,从身边人接过一匹黑马,没有向着自己的营地回去,而是带着手下众人,趁着夜色一路穿过纵深长约三十里的魔鬼林,中间不曾一刻停下休息过。最后在日出的前几刻,领着约莫百号来人,停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寨门前。

    还未等门前的两位守卫上前询问来意,身后的大门便如青年所预料的一样打开了,可是预想终究出现了几分差错,青年没有见到这寨中的现任大当家迎接他的到来,反而是一位体态丰盈,身披狐裘的女子从门后袅袅走出。这柔弱妖媚的人儿青年更是不敢轻视,而是警惕十足地看着这位款款走来的吴关寨二小姐,吴顺全。

    “前几刻便与家兄打了一个小赌,我猜鲍兄今夜必不会前来,还是长兄料事如神,是我欠考虑了,希望没有怠慢鲍兄。”女子虽然嘴上说着抱歉,可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也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白袍青年从马上跳下,双手抱拳冲吴顺全行了一礼,说:“这次前来倒是我匆忙了,没来得及带礼访客,今夜又是吴梅亲自接我,怎么会责怪小妹。”说完,眼神有些炽热地看向身前不过三尺的吴顺全,这恶狼般的恶心眼神看得吴顺全有些直皱眉头,随后立即抚平情绪,转身轻道:“鲍兄不是着急见家兄么?你我莫扯闲话了,一同去大堂见长兄吧。”说完,回去的步子依旧妖娆,但是比先前稍快了几分。

    跟在女子身后的白袍青年收起了脸上作呕的神情,鄙夷地轻哼一声,暗道这寨中真是虎狼横行,自己稍有不慎便会吃死后不吐骨头。他让身边人随女子安排的手下于旁室休息,两人各怀鬼胎地走进大堂。

    一进敞开的堂门,青年一眼便见到坐在案桌背后低头书写的身影,这人甚是专注地在长卷上写写画画,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位来客的到访。

    “大哥,鲍兄来了,你也不肯抬头迎接一下嘛?”听到女子略有些嗔怪的话后,伏在案桌上的男子这才缓缓抬头,随即换上微笑看向白袍青年:“几日不见,身体可安康?琮与兄的病可痊愈?”说完依旧带着笑冲女子挥了挥手,让她先到后堂去些瓜果招待客人。女子像是有些生气似的,撒气一哼,轻跺脚下的地毯,不想在与这个无情无义的长兄说话,重步走向后堂,与大哥擦肩而过。

    “鲍兄不要介意,小妹意气用事,想必是方才输了赌约,有些气火攻心,便有些出言不逊。”吴顺节站起身,抬手请鲍二当家于对面就坐。却被鲍擎罗抬手制止,淡淡地说道:“无妨,吴兄不必如此客气,鲍某只是说几句便会离去,不会在吴兄这里叨扰。”听到这话后,吴顺节收起脸上的笑容,一言不发地听着身前人接下来的话。

    “虽说吴兄平日纵观全局,料事如神,但可不能在这关头打马虎眼呵?”说到此处,鲍擎罗的眼神冷了下来,他继续说道:“你那幺弟加入了一个名为‘羡天镖’的走镖组织,今夜我本是依你说的,将那小子劫过来。不料遇到一位高人,我只得退走。”

    “那人有几成实力?”

    “十成,仅需三刻便可将我尽数带来的好手杀死,虽然可以从那人身上留下点什么,但我必不可能生还。”

    “……实力如此深不可测?”

    “所以我这次才如此着急前来提醒。念在你我二人生死之交,我劝吴兄还是小心决定为上,擎罗不想与那位所在的势力交恶。”

    “那……鲍兄你有没有瞧见我那幺弟身上有何异样?”

    “距离太远,我没来得及仔细端详,据我的人说,不过那孩子身上的气息很是驳杂。”

    “……知道了,他日我必携厚礼相报。”

    青年告别吴顺节后,便快步离去。待根本没有前往后堂,而是藏在屏风后的吴顺全转到前面时,便只看得见吴顺节一人了。

    “如何?可听见擎罗兄的说辞?你还要那小幺儿履行之前的约定?”此时再看女子,已不见先前那副妖媚作态,而是换上一身旗袍,严肃地向眼前的兄长发问道。

    面对女子步步紧追的三问,男子没有回答,而是坐回案桌前,从身侧的一带锁木箱中取出一卷泛黄的草纸,也不摊开,就这么在手中摩挲着,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那又如何?好不容易熬出来了,你难道不想多在这世上多活几日?”

    ……

    “如果醒了,就睁开眼睛吧。”老人看着舟上的孩子,轻声说道。

    廿休睁开眼睛,眼神平静明亮,哪里还有被叫醒时的迷离,这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是醒了挺久的模样。

    他此刻也不迟疑,从老人身边跳起,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坐在他身边。

    猊老见过他的神情之后,便也不问廿休何时醒来的,很自然地坐回原来的石墩上,给自己倒了杯酒。

    “所以……师父,我应该回去吗?”老人看了一眼眼前有些迷惘的少年,继续将注意力转回盏中酒中。廿休也自嘲地笑笑,不是对着猊老,分明就是对着自己,明明心中已经决定了的事,如今还不自知,偏要演这么一出,自己也不觉有些可笑。

    猊老慢慢啜饮着清酒,对廿休的回应感到有些无味,便握着酒盏,将半杯酒尽数洒在湖水中,溅起一阵粼粼水花。

    “若要想去,去便是,不过是和你走一遭罢了。”猊老伸手一抹,将桌上酒壶与酒盏如幻影般抹去,郑重地对少年说道,“不过此去可能有些凶险,今晚你怕是不能休息了。”

    “谢师父。”心知猊老用意的廿休当即便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立刻收敛态度,静静地等待猊老的教导。

    “我这叶小舟,不是实体。”

    猊老没有一本正经地作开头,然而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让廿休瞪大了双眼,他不信邪地用力踩了踩,甚至俯下身去用手摸了摸踩过的地面,直到感受着指尖木质独有的纹理感,方才确认脚下的台面的确是木板,那猊老的话岂不是谎言?他有些不解地看着猊老。

    猊老没有向他解释,而是继续接着说道:“所谓内力,是以身为器,容纳天地灵气的人为具象。传闻先人并无引导法时,便将灵气强行容纳体内,不知有多少代人在摸索掌握与提升体内灵气的道路中丧生。直至今日仍旧只有四种方式感应与修行,其中一种不适用绝大多数人,现在要教你的便是其中最熟知的一种,六潜纳气法。”

    说完,未等廿休仔细思考,猊老便将手轻轻贴上他的下腹,然后逐渐向上移动,抚过心肺,一直持续到廿休头顶,没有触碰,而是蜷手指了指额头,便收回了手。

    “灵气,听起来似乎唤作气体,但是因其形态多变摇摆不定,普通人是没有足够的能力洞察天地间的灵气的。灵气并不是时刻存在于周围,而是拥有独立的意识,懂得在不同情况下隐藏起来,因此纳气前期最重要的便是学会寻气。”猊老弯下腰,从亭边单手轻轻掬了一一瓢水,然后张开手指,在空尘下,指间的湖水顺着缝隙倾泻而下,“它们是胆小的,现在也许潜藏在这流水之间,也许藏在这飞溅的水花中。”

    “但是想通过这源源不断的流水寻找灵气,这种情况太艰难了,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能获得长久的寿岁去孤独地体会流水的感情呢?因此我接下来授予你的方法便是重中之重。”

    廿休看着猊老抬起双臂,向周围以不规律的节奏轻挥,最后环抱在胸口,他看见猊老突然双目一亮,眼中一阵刺痛,仿佛有两团火星从猊老瞳孔中飞出,射入他脆弱的眼球中。登时他的眼泪便因巨大的刺激而夺眶而出。

    “莫要闭眼,好好观察我掌中的变化。”听到猊老的教诲,廿休强忍着眼睛的不适,艰难地睁开眼皮,顿时,身边昏暗的环境突然换了一副新的面貌,周围突然变成一片海洋,那是光的海洋。数不清的微弱光点汇聚成一片片如同丝绸一般轻柔飘渺的光雾,而这些调皮的光点此时都向猊老的反方向逃逸着,但仅凭它们微薄的力量是无法抵抗猊老掌中产生的吸力,以不快的速度,飞向猊老环抱的中心——一团耀眼的球体。

    “嗡”的一声,瞳中灼热的感觉消散,身边再次回归黑暗,但是仍然盯着猊老的廿休全部的注意力依旧在师父的掌心,即使失去了那种独特的视野,回归平凡的他如今却能以正常的目光看到猊老手中悬停着的光团,廿休还没有从刚才的梦幻景象中回过神来,加上这几日需要他承受的事情颇多,少年的心神有些不定,此时正痴痴地看着这圈不断扭动的光团,几乎要陷入其中。

    猊老合上了双手。

    廿休猛地向左偏头,其速度之快,在场的两人同时听到了两声触电般的“啪”声,一是廿休强行断开视线后几乎要成为实质的空气的轻微爆鸣声,一是强行偏过头去后脖子关节之间摩擦出的脆响。廿休喘了一口气,调整好状态,此时再没了痴迷和冲动,方才着了魔一样的状态让他直唤后怕,若不是猊老最后关头合上双手,他怕是已经将心神全部浸入那团质变的光团中。

    “反应很及时,但是还不够。”猊老轻飘飘地点评了一句廿休,脸上看不清悲喜,在廿休忌惮的眼神下摊开了双手。

    光团此时已经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粒弹珠大小的白色石子,其质地温润剔透,即使在无光的环境中也努力地泛出微光。猊老突然将手中的石子丢给廿休,待廿休手忙脚乱地接住,放在手中对着空尘仔细观察时说道:“这便是少量浓度的灵气凝聚而成的伪灵玉,其本质是由灵气组成,所以若无给予其依凭,不过三刻便会自然消散,真正会将其实体化的人,少,多是为了家中后辈打下基础使手段凝练的。不过你用不上这个。”

    猊老轻点廿休怀中,一块两指高的翠绿器皿从廿休怀中贴着衣物飞出,廿休愣了愣神,这小杯子正是第一次拜访时,关局儿从华照汐前辈那里带出来的茶杯,莫非……

    见廿休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猊老点点头,将飞出的小杯飞回廿休怀中,肯定了他的想法:“比起我随手凝聚的伪灵玉,小汐的青玉盏是更好的选择,你不必为了这个杯子而为难,这是局儿和小汐共同决定的结果。”

    廿休刚将怀中的小玉杯收起,便听到猊老说:“虽然青玉盏的凝练程度要高上几分,但是伪灵玉终究只有被吸收和消散两种结局,所以……”未等猊老将话说透,廿休便明白时间的匆忙。

    ‘所以,要么眼睁睁地等待青玉盏于几日后的消散,要么在最后时限前吸收青玉盏中的灵气。’

    “据这盏杯子的凝练程度,你只有五天时间,五天期间,你什么都可以问我,五天之后,若你无法达到我的要求。”猊老古井无波的表情终于泛起一丝波澜,但这是廿休决不想看到的情景。“小孩,另寻出路吧,‘羡天镖’里任意一位都好,但唯独不会是我的徒儿。”

    廿休深吸了一口气,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摆在自己面前,休息这个词对他来说现在已经不合适了,他盘腿坐下,右手紧握那颗小弹珠,平复心神,认真感受着指间模糊的波动。

    猊老的视线从廿休闭目开始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他也盘腿打坐,继续维持着廿休身盘下的内力支撑,不至于让苦苦参悟的廿休从这艘没有实体的小舟上掉下去。

    夜风忽然带来了一句话:

    “若是他没有突破灵凡之隔,您真的会放弃收他为徒吗?”

    猊老也闭上了眼睛。

    “哪有什么灵凡之隔,不过是一个新的囚笼。会与不会,不是我能决定的,这片不讲理的天地,这孩子可比我清楚太多了。”

    风带走了欲言又止的低语,想说的话最终没能向这位老人倾诉。

    ……

    “柳师可有心事?”莫如见自信地将手上的黑棋置于棋盘上,提起一串白子长龙,他观此局大势已去,白棋已无力回天。

    这是今日柳晟输的第五局棋,他难得没有回答莫如见的话,而是一粒一粒地将白子收回棋盒中,双手藏于袖中,定定地看着莫如见。

    随后又恢复了往常的笑容,很自然地对莫如见说:“莫先生与关小姐交好,可否替我向关小姐送一则信?”

    莫如见听后不在意地笑笑,说:“柳师当初随我从隧愿出访,直到加入‘羡天镖’,局儿一直都没有要拘束柳师的意思。如果柳师有事,直说便可。”

    “关小姐不在意,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先生在防着我。有先生在,关小姐很放心。”

    莫如见嘴角依旧带着笑,丝毫没有因为被柳晟戳穿秘密而变色,他站起身,面向窗外伸了一个懒腰。

    “不错,这不光是关局儿的想法,同样也是我的意愿。柳师很在意这点?”

    “是,我从很早便听闻‘羡天镖’对同袍无戒心,无邪意,无算计。如今在我身上就体现违背了两种,如今看来,‘羡天镖’不过如此。”

    莫如见用手轻轻摩挲着面前略带药香的臼杵,转过身来,再抬眼时,已是清冷的眸光。

    “不论柳师如何评价‘羡天镖’,我想先问柳师两个问题。”

    “请。”

    “一问,柳师此去可是一人前往?”“是。”

    “二问,柳师此去可否归来?”“……不归。”

    莫如见收回心法,微微躬身,双手抱拳:“莫某无能,无法劝住柳师,既然如此,莫某恭送柳师。”

    柳晟和莫如见相处约莫三年,料定这位莫先生不会欺瞒他,只是这一段对话太过顺利,顺利得太过诡异。将‘羡天镖’几乎置于天的莫如见面对这样的嘲讽,竟然没有动怒,让他想不去怀疑都不行。

    柳晟看着对面躬身为他送行的莫如见,脸色变得阴沉,冷冷地说:“听闻莫先生的为人,希望莫先生真的没有作下手脚。”他看着离自己三尺远的木门,短短两步的距离,对于警惕的他来说也变得不再安全。

    “我自然是不会拦着柳师,柳师若不愿相信,那莫某就领着柳师出门如何?”莫如见收回双手,自然地走近门口,背向柳晟准备开门。

    突然,柳晟左手一把抓住莫如见伸出的右手,衣袖一挥,推出内力将木门打碎,几片尖锐的碎片飞出,或深深地扎进门口的泥土,或没入波光粼粼的湖水中,不见踪迹。柳晟死死地盯着莫如见的脸,希望从他的脸上发现点什么。

    莫如见见门被打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就是这细微的情绪波动,立马被眼尖的柳晟捕捉到了。他心中暗自一喜,左手一卷,点住莫如见的软筋,将他挟在腋下。方才打碎木门的动静不小,不多时便会有人警觉前来探查,于是柳晟将内力全部凝于脚下,准备奔走,刹那间,两人消失在草屋内。

    突然,就在柳晟飞出门口的一瞬间,大片细若蚊蚁的金色经文从墙上升起,散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小小的草屋在这静谧的夜间变得如同白昼一般,将二人所在的这片小湖映照得明亮而刺眼。两道身影极速从大开的空门飞出,狼狈地在湿冷的草坪上贴地翻滚飞驰。远处听到动静而惊醒的奎家三兄弟,迅速用闪步赶来,一把接住了二人,并止住了强力的势头。

    这飞出的二人正是已经昏迷的柳晟和被点中软筋的莫如见。莫如见艰难地在奎乌那的搀扶下快速调理着自己快散架的身体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到柳晟身边,仔细检查了他的情况。见柳晟只是昏迷,精力损失较大,便将柳晟交给奎穆韬,从怀中取出几片被压碎的碎瓷片,细细挑出其中的半碎的药丸,交给奎穆韬,自己则一瘸一拐地走回被巨大金色半圆笼罩的草屋。

    莫如见走到草屋跟前,从门内望去,里面黑黢黢的,甚是平静。他似乎早有预料,面无表情地向前一挥手,一小团灵气被他甩在结界上,顿时,安静的结界内雷声轰鸣,结界上黯淡的经文顷刻间大放光芒,激射出数道耀眼的雷光。此时那被囚困的诡物被这些闪电劈得嘶吼不断,他将扭曲的柳晟模样的脸贴到结界内,死死地盯着距离不过一指之隔的屋外的莫如见,仿佛要让面前这个罪魁祸首种下亲手杀死好友的心魔。

    “太丑陋了。你若是能恢复原本的模样,我还会考虑将你失败的具体原因告诉你。”

    莫如见面前不断挣扎扭曲的鬼影见他的小手段不奏效,便停止了变化,从原地突然爆散开来,形成一片黑烟,然后又以原地为核心,形成一道幽深的漩涡,将散布在房屋内的黑暗尽数吸收。最后一阵黑暗风暴过后,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悬停在莫如见面前,只是那张脸依旧在不停地变化成不同人的样子,看着既诡异又心惊。

    那悬浮的身影张口,其听起来像是不同人杂糅在一起的混乱嗓音,有一种颠倒心神的错乱感:“怎么识别出来的?”

    莫如见摇了摇头,平静地将脱臼的左臂了接回去:“表演太拙劣了,就算柳师突染心魔,作为六重劫虚以上的心魔,也不该是你这样如此性情大变的蠢笨模样。那种程度的心魔已经不仅以扰乱心神,走火入魔为目标,而是有了灵智,善于观察主身因果,暗中潜伏。”

    “我为何能和你说这么多你本不该听到的这些秘闻?方才你应该试过了吧,为什么你浑身解数都离不开这处结界?”莫如见脸上的笑容愈发肆意,隐隐有了几分癫狂的味道,“从柳晟初次出隧愿之前,即使他没有见过我,你也一直潜伏在他身上对吧?虽然你掩藏得很精妙,但依旧被他发现了,所以在刚到赤落的第一天他就隐晦地告诉我一个消息,‘他身上有危害羡天镖的危险’,所以我一直在柳师的提示下,暗暗帮助着他。”

    “既然你是随他从隧愿带出来的,自然也很了解隧愿劫虚以上对‘如通契’的妙用吧?”黑影此时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莫如见方才的话语中,因为天色的昏暗和结界的压制,丝毫没有注意到其身上的黑烟逐渐淡化,灰色的气流丝丝缕缕地渗透出结界外,流进莫如见体内,“其核心束缚在于‘条件越多,力量越小’。所以这是我最敬佩柳师的一点,他和这座我一点点地布置三年,已经被赤落温养得稍具灵性的结界作了一个只有一个条件的契约,就是只有当柳师主动走出门时结界开启。”

    黑影听到这时已经知道自己犯得最大错误,竟是自己强行扼杀了逃出的机会,没有让莫如见带领柳晟出去,而是自己怕眼前这个后生暗地里使些小手段,将他挟持,‘自己’落入这个准备了三年的圈套。难怪每次出门都是莫如见要求柳晟一同出门,原因竟是在这里么?

    “不过,你能耐心听完我解释的全部原因本身就不大合理,让我尝试猜一下,你之所以能如此有恃无恐地等到现在,应该只是一具‘化身’吧?即使化身消散,信息也会传到本体,顶多折了几年修为。”莫如见一针见血的分析让黑影脸色难看了几分,变换容貌的速度越来愈快,仿佛是在阻碍莫如见不能观察他的脸色,“其次,潜伏如此之久,为何会在这时爆发,并且如此匆忙?这段时间究竟有什么能让你直接甘愿抛弃这具,在柳师体内不断吸收他修为的化身,比这更重要事情?”

    “是廿休身体里藏的那只金蝉吗?”

    黑影不断切换出残影的容貌戛然而止,留在脸上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面貌,只是这普通的面貌依旧让隔在结界之外暗暗运转心法的莫如见有些心惊,他的这门从父亲传来的心法,最重要的在于‘定人’。而眼前这副没有任何特点的容貌,只需要他稍稍错开目光,可能便会忘记这相貌。

    混合在一起的靡靡之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严重失真的尖锐嗓音:“后生儿好生口齿伶俐,虽然猜到了我的目的,不过老夫还得感谢你的解释,让我能满足和主身的‘条件’。”说罢,有些可惜地放弃这个后生惊骇欲绝的表情,虚化的双手捏住体内的魂火,准备将其掐灭。

    但是,既没有魂火逐渐熄灭时的临死体验,也没有失去支撑后灵气回归天地的空灵,从手心处传来的,不同于常规火焰的魂火的冰冷,席卷上他的双手,如同附骨之蛆从手指蔓延至整条手臂。这种烧灼灵魂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尖叫起来,不仅仅是为了这从未体验的痛苦,更是为了自己为何没有了结自己的绝望。

    “啧啧,被魂火灼烧而死也太可怜了。”一阵戏谑的嗤笑声让陷入自我怀疑的黑影猛然回头,看到了狡黠地笑着的莫如见,“唉,全部烧完了,那我之前的布置还算什么?”说完,莫如见从手腕上解下御净铃,拔出藏于其内的棉花,轻轻摇了一下,天地间灵气有了些许的迟钝,直到音波接触到结界,结界上的经文全都因为这声铃声而发光,黑影只觉屋内传出一阵震荡灵魂的轰鸣,烧去两条手臂的魂火被震散,黑影也完全昏迷,像一具实体一样从空中,半死不活地跌落在地上。

    熟悉的内力波动从莫如见背后传来,脑袋有些昏沉的柳晟被奎穆韬扛来,嘴中不断念颂着经文,眼前的结界逐渐暗淡,直至消失不见。

    强行从奎穆韬身上跳下来的柳晟,双手合十,深深地向莫如见鞠了一躬:“多谢莫先生相助,柳僧无以为报,甚是惭愧。”但很快他被同样疲惫不已,但是依旧带着笑的莫如见扶起:“柳师不必多言,我莫如见今生朋友不多,不想失去柳师这位知音。”两人对视一笑,没有多言。

    “柳师对此人有何印象,我与你一同在隧愿游历一年,未曾听过有这么一位善用化身的老怪物。”从先前那化身对自己‘后生’的称呼,莫如见便当即在脑内快速筛选了一遍隧愿比较有名的前辈,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尽如人意,饶是他的好记性也没有任何和此人有关的记忆。莫如见见柳晟蹲下,也想像他一样俯下身仔细观察,却被柳晟抬手制止,也同时看到他脸上,自熟识以来从未见过的表情。

    “柳师,您……”莫如见张口吐出几个字便无法再继续说下去,柳晟的脸此时已经布满泪水,但是表情依旧平静,只是从紧紧攥住地被遏制的拳头中可以他情绪此时有多么激动。

    柳晟随意抹了抹脸,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短暂地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老怪物?莫先生好称呼,这种诡物担不起身为人的责任。”

    莫如见怔了怔,闭口沉默不言,此刻不便讨论此事,而现在当务之急便是如何处置这个双臂尽失的化身。他当然想从此人嘴中撬出更多信息,不单单是为了解开他俩的疑惑,更是为了了解更多有关金蝉的信息。但是他们一个药师,一个僧人,实在不擅长逼供这一杀伐之事。

    “二位如此为难,不如将此人交予我如何,我定会让他知无不言的。”不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莫如见和柳晟扭头看向来人,却是熟悉的人。

    “原来是关小姐和獓公子,若能解决自然是好的,只是此人太过诡异,柳僧怕寻常手段无法困住……”来人正是今晚酒会上刚见不久的关局儿和从未当场的獓恸,他此时正轻轻拂动手中的团扇,轻柔的羽毛在微风中摇曳着,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苗。

    “若是獓恸的话,便能放心了,莫某代柳师谢过!”莫如见露出恍然的神情,先对柳晟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便先后向那个身着黑衣的男子道谢。那修长男子笑而不语,走到两人之间,蹲下轻触昏迷的黑影,转眼间,那男子和黑影同时消失不见,好像从未出现一样。

    随后两人不忘谢过先前赶来协助的奎乌那和奎穆韬,关局儿、莫如见和柳晟三人便就地坐了下来。

    “小关,你怎么和獓恸一齐来了?”莫如见一改之前谦虚随和的样子打趣道,此事暂时告一段落,他也便全身都放松下来,躺在草地上,将草药揉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上。

    关局儿瞪了一眼莫如见,“怎么,小关是你能叫的?你们动静这么大,我能感知不到?倒是你们都给我老实全盘托出,把今晚的事全都告诉我。”

    莫如见收敛了笑容,没有说话,而是一边状态较好的柳晟慢慢地将早在三年的布局和今夜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全部告诉了关局儿。

    关局儿听后若有所思,然后琢磨出什么,一拍大腿,指着莫如见就说:“嘶,好哇,你们二人竟也不将此事告知于我,就算柳师不能泄露,你为什么不和我说?除了困住那人,你是不是又偷偷运转功法了?”

    莫如见听闻此言,先是难以置信地打量了几眼,随后便如同一块泄了气的牛皮一样苦笑着说:“这样都瞒不过你?”

    “你找死啊?莫叔不是说你心法大成之前不能修行这个功法吗,万一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

    “我也不想的,只是我现阶段和你修为差距太大了,到了那个时候,我可不想拖你后腿。”

    “莫如见,你别忘了以前说过的话。”

    ……

    莫如见的思绪发散到两人刚刚得知他们的父亲,关千山和莫龄锵,两位‘羡天镖’实力最强劲的奇才,在一处险地中杳无音讯之后浑浑噩噩的第三日。

    ‘姓莫的,你怕死吗?’‘你说呢?’

    ‘那就努力修炼吧,谁到时候有能力了就护着我们之中另一个去那里找人,先说好,本姑娘肯定比你强。’

    ‘谁怕谁,到时候一定是我领着你去!你可别哭。’

    ……

    “我从未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