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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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言说家父病

    “那是相对较早的事情了,只有在我师傅不明原因失踪,我刚坐上镖头位置的时段。那时局内人数较少,本就鲜有人知晓其中的内因。猊老原本确是‘羡天镖’的成员,至于为什么现在退出了,具体原因他谁也没说。”关局儿眼神阴沉下来,廿休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只能瞧见身旁的人轻启薄唇,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嘀咕:“这个臭老头。”

    “好了,等到我们拜访猊老时你再去问他吧。”关局儿的视线对上廿休,笑眯眯地说道:“我觉得猊老挺中意你的,到时候你帮我问问吧!”关局儿伸手拍拍廿休的脑袋,看向眼前小小的船舱,一改之前轻佻的语气,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我们面见的第一位,就是那日你见过的,二十一位领头的人,一会儿回答放尊重一些,因为她比我年长,是上一代‘羡天镖’里我认识的前辈。”

    关局儿解释道,这‘羡天镖’虽然是由她领头打理,但是其成员不全都是她后来加入或者招揽的,尤有部分同袍来自之前未退出的上届羡天镖的前辈。他们各个都熟知羡天镖的规矩和走镖的经验,且都一定程度上身怀绝技,对于从小长在‘羡天镖’的关局儿来说,既是长辈,也是亲人。每一位新加入的成员都需要接受这些老一辈人物的关照和考验,他们的评价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未来在镖局中的评价。

    向廿休低声解释完此番话后,关局儿刚准备双手抱拳,微躬请求来访时,一个稳重且听起来让人感到心神放松的声音从小小的船舱中传出:“还站在舟外作何?进来罢。”这声音如同峰峦间清冽的流水从自然的泉眼中汩汩溅出,滴落在古井无波的湖面,同样也滴落在廿休平静的心境中,泛出阵阵涟漪。

    关局儿也不尴尬,摸摸鼻尖,然后轻拍廿休后背,自己走在前方,领着廿休走进那个深蓝的船舱。

    进了小舱,船内有些昏暗,只有一盏油灯闪烁着微光置于一方小茶桌上,桌上摆着一壶小巧透明的茶壶。且看这茶壶,顶盖饰镂空琉璃钮,其内两三青绿小珠因盖孔喷气而鼓动,在钮体内跳跃碰撞,发出阵阵清脆铃响;盖座与壶身严丝合缝,叫人看不出一点割裂的痕迹;壶延由两条微白祥龙盘绕形成,想必茶水便会从这两只小龙口中流出;透明壶身雕有图饰,但是在朦胧茶水的映衬下有些模糊不清,依稀可以见到壶内自动翻腾的水流和三两粒茶叶,茶叶不多,却足以将小小一壶茶水染青,茶壶虽小,却足以将小小船舱惹得心旷神怡;除却不见寻常壶那般少了一段抓持的壶耳,廿休应当不会只关注到这小壶,但这小壶就好似有些夺人眼球的奇异的“精致”,让刚进船舱的廿休一刻不移地被它吸引。道是:“清透绿萤衬微芒,双龙桓舞却冷香。卿取半缕折奉来,无回东转沏怀偿。”

    有些诡异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虽然这茶香宜人,飘飘然间让廿休暂时放松了些许警惕,甚至隐隐之中他看见自己独叼着一根青涩的茅草,独自一人对着平静的湖面出神的惬意场景。但是十六年生与死之间的摸爬滚打让他强制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个小巧的茶壶,刚刚的场景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美好,对他来说太奢侈了。

    “不错,睁开眼吧。”那个低沉的声音又划过廿休耳旁,廿休缓缓睁眼,一双素手从桌的另一侧探出,按在壶钮上。至于为何这个茶壶没有壶柄,廿休便看到这小壶从桌上自动升起,被那双手牢牢握在手中。另一只手轻启壶盖,先前溢满船舱的茶香竟反向倒流回壶身中,在空气中廿休再也无法闻到一丝苦香,若不是依旧能从身上衣物的夹缝中偷偷藏着一些带不走的残香,廿休几乎要以为自己先前遇到的都是幻觉。

    小桌上已经不知不觉地摆上四盏茶杯,这茶杯竟不是与这茶壶是配套的,每个都呈现晶莹清纯的翠绿色,如果能在手中把玩欣赏的话,即使是略知鉴玉的知识的普通人,也会不禁感叹于其无暇的鬼斧神工,这茶杯好似就是用纯净的璞玉雕琢出来的一般,没有一丝缺憾的美。玉手用茶壶依次向四个茶杯中斟入大约半指高的茶水,壶中的茶水刚巧被尽数倒净,一滴不剩。而那茶壶没有落下而是继续上浮,悬于众人头顶。

    双手并没有立即收回,而是以廿休看不清的手速,向桌上拂过,将那散发微光的油烛扇灭,待那手背翻转,不,那烛火并没有被扇灭,而是停在指尖轻轻晃动着,没有烧灼玉手分毫。那只手向上轻托,烛光被送入悬浮的茶壶中。霎时,昏黑的船舱被一道道绚烂的琉璃彩光照亮,廿休这时也可以借着灯火看到面前坐的两人。

    其正对面,也是那双玉手的主人,坐于方桌左侧的女子,正微笑地看着他。女子身披长发,其貌艳丽,神态温和,肤若凝脂,素手芊芊,只是盘坐在桌边,举杯轻饮,廿休便感觉有一股不似人间的空灵之气从女子身上缓缓逸散而出,配合着隐约从杯中缭绕的茶香,廿休便如像微风轻拂过脸庞,这道是:“雪采仙舟旷佳人,春玉秋暖半饷茶。伏眉珠目哀颦泪,残璃无殷灼照华。”

    又看向女子身旁端坐的身影,却也是一结发英气女子。瞧见年纪不大,与身旁的女子相貌有几分相似。其容貌清冷,从冷漠的双眸中透出一两点寒意,廿休不经意间与她对视,虽说毫无交集,但也透露出浓浓的拒人千里的意味,但廿休似乎能感觉到,这又不全是冷意。她腰间别着一把收鞘的青铜剑,甚至看向关局儿的神色也有些冷,但好说表情有些溶解。就像一块剔透的冰,被雕成了人儿的模样。这道是:“狂业卷风战巾扬,素冽绝心斩飞芒。舞燕独翼试真法,剑血苍铃现四方。”

    这两个面貌相似但气质完全不同的女子在绚烂的火光下一瞬间带给廿休极深的印象,而这时关局儿的声音也适时地提醒廿休:“这两位分别是总镖第贰和总镖拾捌。”

    容貌艳丽的女子轻轻地用衣袖抹去了一直藏在嘴角的微笑,手往空中一指,悬于上方的琉璃壶缓缓飘回女子手中,虽然小壶落下,但是照亮船舱的光亮并没有消失,而是只有光亮被刻意静止在原地,继续照亮整个空间。随着内力的注入,女子手中的琉璃壶快速变化,化为一方令牌。

    “‘泊虬’华照汐,是我的名字,这是家妹‘梓虬’华照泠。”

    廿休不知道如何称呼二位,于是他端起桌上的杯子,轻抿一口,只感觉方才倒流回茶壶中的茶香像是被浓缩在这一杯茶中一样,在口腔和舌尖炸裂开来,香得直让廿休晕乎乎的,麻木的左臂似乎有些感觉。霎那间,时常在鲜血中挣扎的廿休被突然盯向自己的女子看得全身毛骨悚然,脑中的生死预警大放,廿休终于知道隐藏在冷意里的是什么,是和他一样的,在无穷无尽的斗争中独自舐血的,血兽的味道。想到此刻,廿休一挑眉,毫不畏惧地回望向华照泠,像一只炸毛的稚兽,向对方龇咧出略带锐利的尖牙。

    突然,两只手分别挡住廿休和华照泠对视的双眼,华照汐掩住了自家妹妹的眼睛,关局儿遮住了廿休的双眸。华照汐略显歉意地对廿休说:“抱歉,泠儿刚从都舟返回,被赤渊瞳看了一眼,情绪有些不对,正在静修,我替她代为道歉。”

    还未等华照汐说完,华照泠虽然仍然被照汐掩着双目,其视线依旧对着廿休,轻启薄唇缓缓吐出几个如坠冰窖的字:“待你学得内力,你我比试一场。”从华照汐、华照泠两姊妹的代号可以看出,争强好胜的华照泠对于一个毫无内力的少年如此轻易就获得一块令牌是多么地不服。

    “比就比。”

    “好了,那个,汐姨,我先带着廿休去找骁光了,你们先好好休息吧。”这时关局儿要是再闻不出两个小辈之间浓郁到近乎凝滞的火药味儿,她可真配不上镖头的职称了。赶忙和华照汐打了一个哈哈,趁廿休还没想通为什么局儿要叫这样年轻的女子为‘汐姨’时就强扯着他拉出了船篷,在华照汐轻许之下带走了两人面前的玉杯。

    待二人飞离甲板后,小舟和湖面再次恢复了平静。

    “泠儿,这次你可知错?”

    “不知。”

    “唉,前日小尹与我说了,你蕴剑依旧不足,被赤渊照视也是你自己的过错。锋芒不是亮给同袍看的,再去闭坐三日静心罢。”

    “是。”

    ……

    一边在空中,关局儿一只手维持二人平衡,另一只手狠狠地揉着廿休的头发“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犟啊?虽然小泠也是有点倔,但汐姨我可也是要让三分的长辈,给我们留点面子啊?”在关局儿蹂躏下的廿休一声不吭,好像已经认命一般,“小泠的内力是汐姨从小传授的,你这个半路出家的小鬼怎么和她比啊?”关局儿揉了差不多一程路,气也解了不少,于是落地前终于放下了顶着一头乱发的廿休。

    又或者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廿休锐利的眼神仿佛就要将关局儿穿透一样,平静地说:“若是缺了天分,夺过来又何妨?若是缺了努力,置生拼死又何妨?”

    “你狠。”关局儿听了瞬间便没了脾气,转头摆了摆手,有些无奈地说:“希望你真能和猊老学成吧。”随即在廿休看不见的角度轻笑了一下,‘这狠劲不正是我想让这小子留下来的原因么?’

    “好!男儿就应当如此血性,不争如何顶天立地?”一声暴喝从一房高的船舱中激射而出,让还在感怀的关局儿惊得抖了一下,还未等廿休和关局儿反应过来,一道如宝塔宏伟的人影竟从内将船篷的帘门一把掀开,径直向廿休大步走来,停在他面前。

    来人身长九尺,长发乱披在背后,其相貌粗犷威武,不怒自威,上身赤裸,露出精壮且沟壑纵横的肌肉,一阵阵汗雾随着身体表面的高温而蒸腾,腰间披着解下来的衣袍;下身只著一件浸湿的长裤,他赤脚站在船板上,一只手握着一大块卤牛肉,时不时地送到嘴边撕扯着,另一只手伸向廿休。如果神使‘降临’时廿休还清醒的话,凭他的眼力,一定会认出他就是当日和神使对峙的那名大汉。有道是:“武屠三鬼莫伏道,身兵立繁万戈藐。半指洗却苦腥事,不怀红途非廉少。”

    廿休在过了震惊之后看向了来人递向自己的手,却让廿休皱了皱眉头。这手掌看起来虽然宽厚有力,但是其上除了小拇指永久被折断了一骨,廿休却见不到一道伤疤,甚至连一点茧子都没见着,眼前这男子从体格来看便一定是个习武的好手,这么干净的手是不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人身上的……除非他有什么秘密,那只能是和内力相关的事情了。

    廿休狐疑地将自己的右手搭上大汉的手,大汉的手突然收紧,并逐渐收紧了力气,廿休只感觉一股不似人的巨兽的力气全部顺着男子全身汇聚到了这只手中,手骨错位的咯吱响令廿休听得有些牙酸,但目前也就仅此而已。但是随着大汉力气逐渐加大,疼痛像一股热流,以他的手臂传到了全身各处,甚至传导到了积蓄病灶的左臂也阵阵发热,死寂一般的左臂经脉竟在这种刺激下活络起来。正欲挣扎的廿休感受到这种舒畅的感觉,便明白这既是一场考验也是一种对新人的关照,特别是像他这种身患顽疾的新人。于是索性不在乱动,强忍着手掌被揉捏地灼烧的疼痛,一边默默地等待结束。

    一刻之后,大汉慢慢松开手掌,将廿休的手掌放下,在确认廿休无事后,一巴掌拍向廿休的肩头,“好小子,身子还挺硬朗,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似是不满足于自己只能帮这么点忙,大汉有些郁闷,用手搔了搔淋湿的头发,看向一旁等待无聊到喝酒的关局儿。

    “别看我。这个傻大个是‘举穹’临骁光,你叫他临叔就行,别看他这么大个,也就比我大三岁。总镖第伍。”关局儿叼着葫芦嘴,口吐不清地歪着头看着他们俩。

    “多谢临叔。”廿休抱拳躬身,他并不是什么无情无义的人,只是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十六岁少年,初到一片崭新的环境难免有些迷茫。他知道目前遇见的人都是对他好的,他懂得感谢这种不应当被舍弃的珍贵情感,感恩不应该成为交际的工具。嗯,华照泠不算。

    大汉爽朗一笑,大手一挥说:“嗐,这没什么,下次去见那个神使时,叫上我就行,上次打得不尽兴。”一转头,骁光便忘了刚刚自己尴尬的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对于这样直率的武疯子,廿休难免心痒,对他产生几分好感,当即便答应下来。

    关局儿一拍额头,无奈的快步上前,直接将差点准备谈起来的二人扯开:“走走走走!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骁光啊,有时间再聊啊。”还未等临骁光张嘴挽留几句,关局儿便带着廿休像逃了似的飞向远处。廿休似乎有些怂这有些小性子的镖头,没有再触她的霉头,一路上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

    “嗯,我看看,下一站就去找拂冲他们好了。”关局儿似是无法再忍受这一路的沉闷,主动挑起话题说道:“你也别问什么,先老实听好了。接下来可能会一次性遇着好几个,他们几个都是喜欢玩的主。大概率是‘坎江’令拂冲,‘染蝮’岳衷裴,‘转斗’尚鸣和‘英闫’羊夸瓢,有的时候‘环狸’宫九也在,这几人都比较好认,你去了就知道了,如果我误事了,你就把我拉走。”随后关局儿加快了飞行的速度,行至一片较大的湖旁,廿休定睛一看,湖中五艘小舟首尾相连,将湖中心围出一片区域。

    “果然五人都在……”关局儿有些无语,随即带着廿休飞向湖上空。只见一胖四瘦五道身影围着坐在湖面上,旁边靠得比较的近的相对比较大的船上垒放着十几壶未开封的酒水,五人每人身旁都或多或少地散放着几罐酒,有些甚至在五人的猜拳欢笑声中被碰倒,酒水哗啦啦地全部倾洒在湖水里。几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关局儿二人的来访,依旧饮酒作乐,好不痛快。廿休刚一落地就感觉刺鼻的酒气迎面扑来,这浓烈刺鼻的酒气让一个十六年滴酒不沾的少年直皱眉头。

    关局儿额头爆出几根青筋,猛地一挥衣袖,一股强风随着她衣袖挥动从岸边吹向湖中心,廿休顿时觉得清新的风吹走了酗酒的臭气,同样也吹醒了那几个寻欢作乐的‘酒疯子’。

    “糟了,大姐头来了!”随着一名眼神迷离的男子一声惊慌的叫喊,这才真正将其他四人从饮酒的昏沉中惊醒过来。五人登时各司其职,迅速打扫残局,在廿休略张嘴巴吃惊的神情下,不出一刻,所有空酒罐和签箸全部收起,五个人整整齐齐地低着头站在水面上,乖巧地等待关局儿发落。

    关局儿扶额叹息,她对这一幕早就见惯不怪了,几乎每次这群家伙出完任务之后都要这么聚着来一场酒会,有时还会强拉着自己一起喝,虽然最后几个全被自己喝趴下去了,但是也耽误了一天的事没做,还被‘九鹿’灌下去好几碗醒酒汤,别的不说,醒酒效果真的好,就是那东西味道着实让她一言难尽……

    “照你们这么下去,这片湖迟早会变成酒湖……罢了,你们各自向廿休介绍自己吧。”关局儿仿佛是懒得再说些什么了,摆了摆手让他们自由发挥。廿休没有参与到几人的打趣之中,而是颇为好奇地研究着几位站在水面上而不掉入湖中的法子。

    首先向前一步的是一名容貌青涩的男子,看起来不比廿休年长多少,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看上去颇为亲切。廿休并没有小瞧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年轻男子,他腰间别着的两尺宽刀所泛出的寒光让他也有些警惕。

    “廿小弟你好,我是‘坎江’令拂冲,总镖贰拾壹,今后请多多担待。啊对了,这个你拿好,如果今后出任务遇着这个画像上的人了,就赶紧通知我,有重谢。”那男子凑上前去,不由分说地往廿休怀里塞了一张对折的布帛,又从怀中掏出两个红灿灿的小果递给廿休,转身回到原位。

    还在廿休愣神的功夫,第二位出列,只见那人身材矮小,身形灵巧敏捷,踩着一对不合脚的木屐,头上带着一顶夸张的斗笠,在水上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地对着廿休嗅了嗅,才在他面前站定。廿休这才发现这竟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哎哎,你身上的味道和拂冲哥的一样嘛,还是大姐身上好闻。”说完竟直接甩下廿休,转头跑向关局儿。廿休看向关局儿,在她的示意下,轻轻一捏,一把揪住那顶大得过分的斗笠,瞬间将那女孩的动作制住。

    “哎呀,你干嘛……大姐,我错了。我是‘英闫’羊夸瓢,总镖贰拾叁……你别拉我呀!”这个女孩虽然不知比廿休早进‘羡天镖’多久,竟有些顽皮,完全没有前辈的架子。廿休下意识松开她斗笠的边缘,她便直接跑到关局儿身边,牵起关局儿的衣摆,在那里晃来晃去,关局儿狠狠地捏捏她如同凝脂般的小鼻头,两人之间说不出的亲昵。

    廿休像是痴呆了一般,待他反应过来时,身旁已经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位长相颇为侠气,几点零星的胡渣顽强地扎根在下颌,嘴中叼着一支折下的苇草,一只手扶着手中形状奇异的武器,另一只手搂着身旁喝得醉醺醺的……男子?

    “喂,廿小鬼,我是‘转斗’尚鸣,这汉子是‘染蝮’岳衷裴,记好了!以后需要武器,找我俩准没错。”这醉醺醺的‘男子’一张嘴廿休便知道自己猜错了。莫怪廿休一时间看错,实在是这女子长相过于中性,娇弱柔美实在不适合眼前的女汉,再加上这英气的外表和粗犷豪迈的声线,就算是山中的大虫也会畏惧三分。至于女子身旁的男子,不知为什么,他的相貌始终无法在廿休脑海里刻下印象。这便是总镖第柒和总镖第捌。

    要说这四人都是什么样,这便是:

    “漫书器语裁锋毫,歌凝洞转歆凫毛。寸剪熙风雕千日,刻江不回笛鸣渺。”

    “忆走丛芳稚灵现,巧予宿民一两钱。岁中莫敢怜曦萍,招天舞容诘苦甜。”

    “冯洲步辇车路迟,鼓雷惶动击螟石。彻金欲炼飞神惧,铁染筋斗翻玉枝。”

    “客履迁乡走马行,魂散九寸不义陵。非钺非戟分昼渊,清遣浊啸子蝮弊。”

    这四人不知何时又聚在一起,齐心将唯一没有介绍的敦实男人从湖中心推过来。廿休定睛看去,这男人长相憨厚,看上去就很老实,腰围甚宽,系在腰间的布条仿佛在哀嚎,随时要被他那巨大的肚子撑断一般,“我,我是宫九,请多多指教。”这男子竟意外的羞涩,面对廿休这样一个孩子,竟被他那有些凶狠的眼神盯得有些瑟瑟发抖,廿休有些不知所措,他这眼神不过是几年来养成的习惯,他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其他四人都绷着脸看着手足无措的两人,只有那个小姑娘理直气壮地插在两人之中,有些凶狠地和廿休对视说:“喂,小哥哥,你可不能欺负宫九,除非……你和大姐一起留下来陪我们玩!”

    随后廿休便感觉三道视线瞬间扫向他和关局儿,令拂冲也不耍宝了,宫九也不畏缩了,羊夸瓢眼睛亮了,唯有岳衷裴继续眯着眼睛,嘴中嚼着那一茎水草。廿休此刻只能感觉背后一凉,转头便看着关局儿一笑,抽出酒葫芦正向他们走去。廿休一悚,赶忙上前死活拽住关局儿,希望拖慢她的脚步,奈何关局儿竟将内力转到双足,廿休这点力气终究是徒劳。

    “止。”

    闹剧随着一个字的轻吐,而被顷刻静止,船上的廿休还保持着拉扯的动作,关局儿的一只脚近乎接触水面;‘饮酒四才子’保持着笑眯眯的神态看着关局儿走过来。一道人影从不知何时刮起的浓雾中走出,步行到湖边,然后在下一瞬间出现在廿休身旁,扶住廿休的肩膀,轻轻一掰,就将二人拉回船上。然后从袖子中取出一瓶用黑布包裹的小瓷瓶,放在廿休怀里。下一刻又消失,再次出现已经是四人面前,看不出男女的身影伸手轻弹了坎江、环狸和英闫三人脑门,对于转斗和染蝮二人,那身影摇摇头,取出两张黄符贴在他们额前,。最后出现在关局儿身边,操一苍老沙哑的声音轻轻地在她耳后说道:“吾巡五里,位狰、冬烛闭关,此去莫扰,小礼已献。”说罢,人影随着浓雾一同消失,天地的齿轮仿佛又开始转动。

    一时间七人又恢复了原先的行动,但是又与之前完全不同:令拂冲,羊夸瓢,宫九三人捂着脑门各怀姿势地在水面上哇哇大叫,岳衷裴和尚鸣二人保持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廿休只感觉大脑一阵混乱,就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怎么变成了这样?重新回到船板上的关局儿头疼的摇摇脑袋,嘴角抽搐地扯了一下,在原地略微思考片刻,趁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轻扯廿休,带着他飞离这‘凶险’地方。

    关局儿指了指廿休怀中,他这才发现自己怀中多了一小瓷瓶。他将瓷瓶递给关局儿。关局儿接过小瓶,将瓶塞开一条小缝,鼻子凑上去轻嗅,双眼瞬间瞪大,赶忙合上了瓶塞还给廿休说:“这是褚先生给你的?真是好福气。收好,治毒的第二个疗程正需要这味药。”关局儿甚至有些羡慕地看着廿休,向廿休解释道:“褚先生原先是一个到处漫游的旅人,一次纷争中被我父亲无意间拉进‘羡天镖’,已经有很大岁数了。因为时常出去旅行,他那里有不少这片赤落湖没有的珍藏,这个就是他的珍藏之一,我之前求了好久也才要到一份。”话头一转,关局儿又说:“褚先生是总镖第叁,代号‘独遗’,今天看来拾壹和拾叁你见不到了,他们都正闭关,下次有时间我再介绍吧。”

    “那局儿,能不能先把两位前辈的信息与我说道说道?”

    “哦,这个无碍,一个是总镖拾壹,‘位狰’安兮阙,另一个是总镖拾叁,‘冬烛’屠人逝。”

    ……

    “附七草性寒,小友怎会将同样寒性奇重的蜀骨根配在一起?”“不然呢?这味药本就为了降火,以寒清毒,关姐提供给咱的毒可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烈热毒,难不成你还想加二两沸石藤?”

    “二两莫不是太过,依我看半两足矣,还须配以金烁虫鳞粉一匙……”“停停停,对冲药物怎么能这么鲁莽地混在一起?你先放下那碗臼钵,我们手谈一番,你赢先试你的,我赢你听我的,如何?”

    廿休和关局儿就在一方长桌边,呆呆地看着面前两人从杂乱地堆满药材和稀奇古怪玩意儿的药桌变成一方黑白纵横。廿休实在想不通为何两位药师的争辩会演变成这样,他在路上提前听说了羡天镖内有两名以药入道的同袍,其中说话较为文雅的那位,在廿休刚从昏迷中醒来时还见过,曾经帮他调理过身体,总镖拾柒,‘负周’柳晟。另一位与局儿是旧识,总镖第陆,‘九鹿’莫如见。

    莫如见执黑,正视眼前的棋盘,左手探入棋盘旁的棋盏中,无意间和关局儿正准备向前提醒二人而探出的柔荑碰在一起,顿时诧异地转头,正好对上关局儿无语的表情。

    “关小霸,你怎么来了?”

    真不愧是‘羡天镖’里数一数二的药师,这句话可谓是对症下药。廿休只感觉到身边顿时有丝丝缕缕冷如刀锋的寒气从自己脚底板升起,关局儿一双细眉瞬间扭在一起,脸上的微笑愈发和善,一手揪住莫如见的衣襟,头也不回并咬牙切齿地对廿休说:“廿休,你在柳晟这里待一会,我去去就回。”说罢便强拽着莫如见拖出了这个充满药香和火药味的草房。廿休时不时的地还能听到门外关局儿恶狠狠的“我三刻前就来了,合着你耳旁风是吧?”“小时人背后叫就算了,当着小辈前喊是找死吗?”声音以及莫如见此起彼伏的惨叫。让廿休不禁在原地抖了抖,这时一只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的手伸到廿休面前。

    廿休接过茶水,抬头看向了前几日见过的面带微笑打量着自己的药师柳晟:“小友此次精气神尚可,心中郁块已结,又受几位前辈指点,想必已经调理清晰,不久内力苏醒便可开始疗程。这是道卒草和夜祈花炮制的花茶,可祛湿和静心。”廿休不懂这些药理,却也知道光是闻着手中的茶香便让他心静,于是他饮了一口,剩下的茶水被他双手握在手心,他感觉自己本就不适应长期留在湖边的身体逐渐回暖,渗透进身体深处的水汽被一点点逼出体外,像汗液但瞬间便蒸发,没有黏糊糊地留在体表,可谓是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解放。“多谢柳师的茶。”

    “小友与我既为同袍,不必言谢。”柳晟说完后转身从药柜中取出被莫如见刚刚收起来的药钵,从水缸中取出了一两无根水,在碗中将几味药细细搓成了三个一样大小的丸子,用油纸认真包好,细致地取一根麻绳系紧,双手捧着送到廿休身上,轻声说道:“这就是关小姐方才要的药,如有隧愿金品银鱼目最佳,可惜我寻不到……”柳晟还未说完便看到放下茶杯,从怀中掏出个瓷瓶递给他问:“是这个吗?”

    柳晟道一声谢后接过廿休手中的瓷瓶,手指小心地打开瓶塞,轻嗅瓶口,一股如同清新的雨后初晴充满生气的阳光水汽萦绕在瓶口,没有半分溢出。柳晟平静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变化,甚至有些不可思议地自问自答道:“这是金品最等‘阳澜’身上的银鱼目?是了,空阳一体,浑然天成。小友快快收起,怎么随身携带如此贵重的珍宝?”即使立即就认出这瓷瓶中物品的价值,柳晟也没有流露出丝毫贪欲,而是着急地提醒廿休细细藏好。

    这样的人,是廿休从来没有见过的。所以他很轻松地就对柳晟说出了答案:“是褚先生方才赠予的,局儿也说这很珍贵,所以我才贴身放着。”贴身,对于廿休来说已经是最安全的保险,在他没有完全放下警惕之前,是谁都不能触及的私密,若是以往,毒蛇便要吐着信子反咬一口。

    “原来是褚先生,上次正式面见先生还是在大会上……啊,扯远了,关小姐还未归来,小友不如先坐在桌旁休息片刻,奔波一天甚是劳累吧。”柳晟感叹了一句,取来一提古旧的水壶将廿休手中的茶杯装满,道一声‘失陪’便将莫如见随意堆放在一起的药材认真整理,苦苦思考两人方才争辩时两方的观点。

    在这间平静的小屋中,廿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想着,等到他病好了,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是不错,不再流浪,不再为了挣扎在生死一刻,有充足的时间思考自己的未来……但他还想让天地留他一名,这是他与局儿约好的,他要继续往前走。廿休趴在桌上,神情有些挣扎,思考着这些矛盾的想法,加上一整天的劳累,不知不觉便在这间药房内睡着了。

    房外的两人早在廿休向柳晟解释瓷瓶由来时就停止了争吵,两人并排盘坐在湖边,一人抱着酒葫芦一口没一口地饮着,另一人身上不见伤痕,却龇牙咧嘴地揉着肚子,静静的看着一望无际的湖面,但心神都时刻关注着草屋内的动静。

    “酒少点喝吧,酗酒伤身。”莫如见边揉着自己的肚子边想要夺下关局儿手中的酒葫芦,却被身手矫健的关局儿一扭躲开,“要你管。”关局儿瞪了一眼莫如见,然而这次莫如见没有躲开她的眼睛,而是认真地看着她的瞳孔。

    “说说,我和柳晟出隧愿期间你吐了几次血。”

    关局儿罕见地没有回答。

    “你不说我便去找猊老了。”莫如见起身仿佛真要去找猊老一问究竟一般,却被关局儿拽住衣袖,不让他离开。

    “你在急什么?”莫如见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扔给关局儿。他从小和关局儿一起长大,对于他这位‘好兄弟’的性格可以说是极为了解,前几年关局儿刚接任镖头的位置还不是这样,就是最近一年,每每凭自身强行中断击誓仪式后,都会来他和柳晟这里调理身体,甚至有时会出现一个月三四次的情况。这让莫如见很疑惑,他觉得关局儿变了很多。

    关局儿依旧没有回答。两人就像之前那样看着湖面。

    待二人发觉屋内廿休休息时。还是莫如见先打破了平静的氛围:“是这孩子让你想到了什么吗?竟会让你托隧愿金品药僧用八十四方安养阵给他调理周天。”

    这时关局儿终于愿意开口了:“你听说过羊首吗?”

    “羊首?就是沁邢的恶贾?”莫如见只从自己的上一辈那里听说过这个臭名昭著的组织,这个组织业务范围很广,几乎是无恶不作。不过十几年前已经销声匿迹了,他不知道关局儿为何要提起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关局儿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何时认识的我?”

    “嘶,待我想想,好像是七八岁左右。”

    “那么,就这么两个线索,你不会想不到我在着急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