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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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真珠亦难求

    廿休此时再醒,已是三日之后了,他一睁眼,还是这熟悉的顶篷。廿休刚要起身,一只温润的手从旁侧贴上他的胸口,待他欲作挣扎但无力时,将他摁回木床。

    “莫动,小友三日未食粒米,体态甚虚,回床上歇着,我去取些饭食于你。”

    那手的主人说话起来文绉绉的,廿休愣是仔细思索后方才明白,人已经离了房室,轻轻带上门离开了。廿休躺在床上,他只有三天前的记忆,那记忆,却是比他那孤苦求生十六年都要来的深刻。若是舞那刀枪,使阴险诡计,他总觉自己能耍些力气,苟且活着,甚至力竭而已,不过一死,以憾终生。不过自他出逃以来,短短几日,仅需须臾,他便几次深入险境,而他偏偏又做不得些什么,如同一群大人物手中的玩具。廿休本自认在那囹圄中求生可算饱经生死,但踏入另一片不属于他的天地后,恍然间明白,这命,还真不值钱。廿休迷惘了,他第一次觉着自己的追求如此可笑。

    房门被推开,廿休随眼望去,进来的竟不是那位医师。关局儿还是第一次见时的装扮,晃了晃手中提着的膳盒,径直向廿休抛去,廿休双眼紧缩,右手猛拍床板,强行将自己撑起。那饭盒倒也无辜,借着大力撞进廿休怀中,一人一盒,狼狈不堪。

    “看,我就说你这小子还有几分气力,不至于虚成老十七说的那样不堪。”关局儿笑着合上了门,坐在床边,笑看着满脸无语的廿休。“你小子倒也冷淡,看着不过十五六,思想如此老成。警惕高是好事,但在我们这‘羡天镖’你无需如此。”抱着食盒的廿休,一愣,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床上,沉默不语,局儿知道他故意藏了几分气力这件事,他确实没话说,但廿休此时沉默却不是因为被点破的窘迫。

    廿休几欲张嘴,最后还是向关局儿说出了他心中的迷茫:“局儿,我突然厌了自己的追求怎么办?这命,还真不值几个钱……”这话还未说完,一股恶风突然扑向廿休,廿休刚欲躲开,一只强劲的手伸到他胸口,攥住他衣襟的领口,那大力甚至动用了几分内力,将廿休搡至床背后的墙壁上,只见那关局儿双目几欲喷火,凶恶地怒斥道:“我说过,你的命对我很重要,悔了?我当初可能就不该饶你,真是可笑!”关局儿吐出此句话后并没有消气,反而似乎是向那天地至理大吼道:“我‘羡天镖’的人就没有对自己的决定悔过,若有,以死谢罪!”

    也许是被关局儿这番话震慑,又或是被她凶神恶煞的态度所惊讶,两人靠的如此之近,廿休看着关局儿,他想从她眼中看到那个自怨自哀的蠢笨的自己;关局儿看着廿休,她想从他眼中看清面前的人。许久之后,面对眼前人的压力,廿休竟轻笑了一声:“局儿,你的执念是什么,是‘羡天镖’么?”关局儿看着他的眼睛,除了廿休他那道不明的想法,她同样看到了瞳孔中那偏执的自己。

    “我的执念?不,我没有执念。”兴许是这话关局儿自己也不信,她嗤笑了一下,不再多说,将抓住廿休的手松开,“我的追求不便与你言说,但是‘羡天镖’是因为各自的追求而存在的,希望你不要当个异类。”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

    廿休眼中失神的望着关局儿即将离去的背影,他还是想不明白。且看关局儿走到门前,廿休又听她背对自己说道:“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也不稀罕知道,你自己应当明白,如今这轻飘飘的一句‘悔了’,对得起过去那个艰难求生的自己吗?”虽说关局儿身为镖头,一切成员的来历都是得仔细问询的,不仅是对镖局里的同袍有个交代,更是为了她那个不讲理的执念。此时她更是希望这个自己领进门的小孩能自己与她讲,他们都是相似的人。

    至于这小子,这几天怎么都不省心,这两天还是和猊老仔细斟酌一下为好。关局儿如此地想着,正准备打开房门让廿休和自己冷静几日,突然感到背后有些动静,转头看去,三日未曾进食的廿休猛地打开端放在床上的食盒,取出餐具对着仍然热气腾腾的饭菜一阵风卷残云,最后双眼通红抬起头颅,对关局儿深深一拜,一字一顿说:“局儿,我想活,但不为长生,只为让这荒唐的天地,记住我的价值。这,便是我的执念。”

    廿休说这话时眼睛中散发出十六年来从未表露的坚决与毅力。十六年前,他廿休眼光狭隘,只能看到生与死,因此他为活而活,向死而活;今日他解开枷锁,逃出囹圄,他要让这天地记住他廿休的名号。

    ‘不错。’关局儿看着眼前尚且还算稚嫩的少年,这少年总有些让人无法放弃的魅力,这才是关局儿一次又一次给予他机会的原因。她笑了笑,转身走近廿休,将廿休从床上扶起,轻拈粘在少年郎嘴边的一粒饭:“好啊,不如我俩打个赌如何?”前一秒廿休还在为关局儿这种较为亲昵的动作而脸微微发红,下一秒便迅速调整情绪问道:“是何赌约?休胆敢一试。”

    “不是很重要的事,我赌你五年能使天地记你一名,若你能更短时间达成,我便完成你一心愿如何?”关局儿说此话轻飘飘的,似乎毫不在意,但廿休知道她是认真的在问自己,“若你输了,就帮我一忙,不算在诊费之中,你可赌也可不赌。”

    廿休思索片刻,便答应了:“我愿意试这一赌。”

    关局儿一听,并没立即答应,反而狡黠地笑着问道:“你这小子,答应的如此之快,就不怕我坑你不成。”‘终究还是少年心性。’关局儿如此想着。

    “不怕。”廿休的这番果决,倒是让关局儿有些吃惊,“我本就打算让天地尽早记住我的名字,而且不是以代号的形式。”关局儿瞬间抬头,正好对上廿休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廿休已经从之前那起誓仪式中察觉到了每个加入镖局的成员都有一个代号,而关局儿想的就是廿休以代号的形式扬名,就是这番心思,不料正好被眼前这个少年拆穿。

    “有趣,好,我答应你。”她关局儿在这赤落犹如湖中龙蛟,有何一惧?自然是答应了下来。“不过,吾等羡天镖的人,最讲究的便是誓言之重,你我拟个誓言,让天地来证如何?”

    这时廿休又犹豫了,轻声问道:“是先前那个仪式?”倒不是说他怕了应这许诺,只是这接二连三的突发事故,着实叫他有些后怕,自己若不是与仪式一类八字不合,那就是藏在身体里这金虫古怪的很?而且在那神使来犯过程中,他一直都是昏迷不醒的状态,现在还不知道神使被扣押在一名成员‘手中’,在自己无能为力时多少担心自己会引来袭击。

    关局儿自然知道廿休担心着什么,正准备向他解释,突然又耍了小孩子心性,闭口不谈,只是说道:“小小誓言可不用劳烦‘神明’来证,天地之誓,是这世间最严苛也是最简单的誓言。”关局儿指了指半打开的饭盒,“你先将饭用了吧,冷食对身体不好,饭后我再与你说明誓言的内容。”说完,便挥了挥手,准备扬长而去。

    “局儿。”“何事?”

    “盒底的汤洒了,应该是你刚才扔……”“……咳咳,我再去找老十七给你盛一碗。”

    “不用了,也不是不能喝。”“找打!”

    随后在廿休理顺自己头发郁闷的眼光中,关局儿心情舒畅地走出了房门。

    ‘至少,这次似乎不用再流浪了。’

    廿休端起有些凉且带些药味的汤,一饮而尽。

    ……

    “你随我念就好。雀轮历壹陆捌伍空尘瞬,启誓者关局儿,廿休,于丰椁赤落拟言。今立拾伍之约,请天地铭。”

    随着在室内的关局儿和廿休二人磕磕绊绊地念完誓词,画舫上方的天空中传来一阵炸响,两道金光从厚厚的云层中射落,毫无阻碍地穿过画舫,照在二人额头前。一红点点在关局儿额前,至于廿休,这印记完全覆在先前就已经存在的两处纹章之上,像是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点在中央,如同那金虫腹部长出一只猩红的眼睛。

    “噗,哈哈哈,你这脸怕是有些别致了。”关局儿感受完公证正确后,一转头便看见身旁的廿休,和他头顶的三处纹章,一时间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廿休一脸无辜地看着关局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关局儿取来一方铜镜,他这才看到了自己相当滑稽的额头,倒是有些无奈,任关局儿继续笑着,自己便仔细端详着这三个重叠在一起的纹章。

    突然,或许是他眼前恍惚了一下,又或不是,他定睛一看,确实看到额头上那金蝉纹章的羽翼以不低的速度震颤着,着实叫他吃了一惊。廿休询问身旁的关局儿。“那金虫?目前无妨,它被那‘神’,喏,现在应该称为神使,封在你体内,暂时出不去,待我日后再想些法子帮你解决。”见廿休脸色仍旧有些难看,一拍他的肩膀:“不要想了,这天地认可的东西能困在你身体内,虽有弊但利也不少,就是以后多注意点,我叫他们不要外传,被发现了可能会很危险。”

    说完便拉着廿休的手说:“走,顺便和你认识一下我们镖局的成员,以后至少两人一组行动,你总归要了解的。”廿休被关局儿扯了几步,关局儿突然停下。

    “啊,这个给你。”关局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熊皮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木盒,递给廿休。廿休打开盒子,一副银色的鹿角兽面面具静静地躺在里头,他尝试拿起面具,却立即被那种异常柔软且温热的触觉弹开手指。

    “局儿,这是?”廿休料定关局儿暂时不会害他,但手中的东西实在诡异,他时刻都有种要丢弃的感觉。

    “喏,这是你那日手中的令牌。”“令牌?”这玩意儿完全失去了令牌的形体,如果不是关局儿扯谎,便是事实了。“别问我如何,我也不清楚,不过猊老说这是死物,你放心便是,记得随身带,敢扔我揍死你!”说完,比划了一下苹果大的拳头,叫得廿休只好重新关上盒子,贴身收起。

    关局儿不再着急,也没再扯着廿休,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由关局儿领着廿休穿过内厅,前厅……

    “此处画舫便是我‘蒲乌’的据点,因我是镖头,所以大小交易,除却私事,便需我及至少五人见证,三违者,刻禁令,逐。”关局儿对站在甲板上望向远处的发呆的廿休说道。“我为蒲乌,因我令牌为金乌,取其一字,加之执念,为号。”关局儿从结扎起的青丝上抽下发簪,其发之长,近乎及膝。廿休缓过神来,随关局儿运气聚在掌心,手中的翡玉银丝簪缓慢地变化,逐渐变化为一块令牌。这令牌和之前廿休手中那副极为相似,唯二不同的便是令牌顶端嵌着五块碧绿色的玉石,和铭刻在中央的两文古字。

    “所以……日后我也要这样互相辨认同袍?”廿休体内并无内力,对于他来说,面具便只是面具。

    “所以,你日后第一要务不是成为一名镖师,而是和猊老先习得内力。”廿休抬头看着关局儿,看得她满脸笑意。习得内力,怕是多少蛮民倾尽一辈子都换不来的福分,他廿休如何能有如此运气?

    “拥有内力自然不是加入‘羡天镖’的基础,只是你必须习得而已。”关局儿取腰间酒壶,轻啜一口,眼睛瞥向廿休说道:“难道你想那金蝉一直困在你身体里不成?”

    ……

    廿休无言,他知道这本就是他的福气,若不是他选择加入‘羡天镖’跟着关局儿,他也许暴毙于路途,也许只是治好身上顽疾,苟且一生。所以他一抱拳:“谢镖局。”

    “你这小子,怎得又变得生分起来了?”关局儿摇摇头,却对廿休这一谢看待得格外认真,转头又问廿休:“所以你想好了你的代号没?”

    “问局儿,我这令牌先前是哪两个字?”“猰貐。”

    ……

    “那便叫‘猰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