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莱兹领的夏天相比帝国其他境的夏天有着独特韵味。这里的太阳温和煦暖，在城市的林荫处，你能感受到凉风吹拂的惬意舒爽，品尝甘甜的浆果汁液坐在树下躺着躺椅，更是一种绝佳的享受。

    一个金发少年，被与广场中心连接的硕大锁链锁住双脚，赤脚站在被太阳炙烤得滚烫的毛石广场上。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不远处站在大树下的高大中年人，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他的轻纱薄衣上满是破洞，暴露在外的皮肤满是利器造成的伤口，正滋滋流着鲜血。他的双手，握着两把相同的弯刀，刀刃已然翻卷破口，锋锐尽失。他直直地站着，重重的喘着粗气。

    “你的呼吸太沉重了，眼神里的情绪太多了。想要击伤我，这些多余的事物会阻碍你的行动。”

    如同刀削斧劈的刚硬面容，浓如笔刷的重眉，高头大鼻，以及晦暗不明的暗金眼眸。鬓角的些许斑白指示着他的年龄，他的短发一一梳到脑后，完全露出额头。壮硕健美的肌肉和头戴的沾血龙角肩甲，带来了强大的压迫力。除了肩甲，他仅仅穿着极其轻便的皮甲，大部分皮肤裸露在外。他的手中，是一把锋利的短匕，与他硕大的体型完全不匹配的短兵器。

    他像是设定好的机器程序一般，一字一顿，毫无音调感情。他似乎并不在乎，眼前的少年，是他的次子，路德维希·齐格，九岁。

    路德维希的呼吸逐渐平稳、轻微，直至微不可查。只是眼睛里那浓烈的愤恨依旧存在，似要将眼前的父亲拆骨剥皮。

    “不剥去无谓的情绪，敌人会加强警惕，会加以利用，会借力打力。”

    路德维希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仇恨不减分毫，反而压低身体，双刀交叉，做好了战斗姿态。

    中年人没有因路德维希的势态而动容，而是随着路德维希的动作，针锋相对的平举匕首，同样做好了战斗姿态。

    清风拂过他们的脸颊，驱赶走已经驻留许久的热量。

    广场旁的绿树，随风摇曳着，树荫的范围开始移动，但不论如何变化，树荫的边际始终无法越过中年人的身体，即使他头顶的树叶已经将他的身体完全笼罩，但他周围一圈仍然保持着光明，似乎阴影惧怕着他的存在一般。

    二人保持着战斗姿势，广场上的声音在他们耳中逐渐消失。路德维希的眼里，已经只余父亲的身影。大脑急速计算，激素大量分泌，他的脖颈悄无声息地开始变红乃至发烫。激荡的龙血在他的血管里脉动翻滚，带来丰沛的力量。

    他的眼睛，已经变成浑浊的黑红，周围暴戾残虐的气息逐渐凝聚，他的天赋法术被激发开来，原本鲜红的心脏化作黑红混杂的硕大龙心，激荡的混沌气息体内喷发。

    终于，在他的气息即将到达顶峰时，中年人的身影骤然消失了。

    他的瞳孔微微张开，感知内完全无法察觉到父亲的存在，连心灵的频率都无法感知。大脑的急速运作带来了他视野的急剧时停化，他的视野里，所有事物极度缓慢，纤毫毕现。他不敢轻易行动，无法感知到危险是比时刻感知到危险更可怕的情形。后者意味着对手的存在是可见的，明处的，而前者则意味着无法预知无法预防。

    他不敢按照之前尝试过的方法向身后突刺骗招，父亲的速度过快，他骗招只会带来防守空挡而被直接破防。他也不敢龟缩防御，再坚固的壁垒也有脆弱的防守空隙。

    他知道，当他能力达到巅峰的前一刻，父亲将会以长虹贯日之势突破他的弱点，宣告这一次尝试的失败。但他无法选择，在实力差距过大的情况下，所有能力都应该被利用起来以寻求反败为胜的微弱希望。

    他的身体急剧升温，从脖颈到脸颊逐渐蔓延起深红色的神秘纹路，散发的深红光芒逐渐闪亮。

    而就在他光芒凝聚的最强一刻，心中的危险预感突然急剧飙升。但他尚来不及反应时，一把短匕，从后刺入了他的右肺。

    （太……快了）

    他需要反击，想要反击，本能反击。但当短匕刺入身体，他身体里的混沌力量直接溃散，带来了深重的混沌反噬，比施法成功带来的代价更为危险的反噬。他的时感快速恢复，眼中的黑红如同泡影一般消失，深红的纹路直接爆开，身体四处迸裂喷血。他的力量，从身体里散去，紧握双刀的双手直接脱力。

    短匕一扭，一拔。

    路德维希，重重的倒在地上。曾充满刻骨仇恨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曾紧握的双手松开了双刀。他的身下，溢出大滩的鲜血，形成不断有泡沫出现的粉红湖泊。

    他败了，毫无疑问的败了。

    绝望的实力差距，绝望的身体差异。

    “这是第二课，实力的绝对差距，最好的结局即是死亡。”

    …………

    “第三课，过度的思考，会束缚你的手脚”

    “第四课，对待强者，示敌以弱。”

    “第五课，每把武器都有其优劣之处。”

    “第六课，手段无谓高低，在于成事能力。”

    “第七课……”

    …………

    格莱兹领，下起了茫茫大雪。

    路德维希坐在广场上，身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他脚上的锁链昨日已经去除，今天是父亲教他最后一课的日子。

    他如同山间的普通的小石子一般，静静地坐着，没有任何存在感。

    他的金眸，此刻黯然无光，读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气场全然消失，无法在他的身上感知到任何属于人的气息。

    这是齐格家最锋利的剑，一把时刻潜藏在黑暗中，夺人性命的剑。

    西境无人不知齐格家族是屠龙者家族，所有子嗣或多或少都获得了龙的血脉与力量，大多拥有强劲的体格与沛然巨力。但很少有人知道，在齐格家族，时刻存在着潜藏在他人光辉下伺机而动的黑暗刺客。

    路德维希，将于今日，在父亲最后一课下，蜕变成真正的黑暗大师。

    只是，此刻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许久。父亲的身影，没有出现。

    广场旁光秃秃的树木上挂满了积雪，待积雪过重时便会有树枝不堪负重断裂开来，重重砸在地上，带来偌大的声响。

    从晨曦微照等到明月初升，父亲的身影都没有出现在广场之上。

    而路德维希，已然被大雪掩埋成堆，依旧在等待着。

    而月亮照亮了这片广场的每个角落时，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了广场上。

    她穿着厚厚的长袍兜帽，走到路德维希所在的雪堆前，刨开了积雪。

    很快，路德维希的身体周边的积雪都被刨去，将整个身体暴露出来。

    这个穿着长袍的女人，解下了她的兜帽，露出她那绝美的面容与鲜红的头发。

    “路德维希，你知道，你父亲，去哪了吗？”

    路德维希没有回话。

    “我去找过奥托了，他要我尽快离开，不然齐格家就会将海因里希的失踪归罪于我。”

    路德维希，静默着。

    “我不想走，我的身体内，已经怀有海因里希的血肉。”

    路德维希，突然抬起来头，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这是禁忌的结合，这是齐格家族永远无法接受的现实。齐格先祖斩杀罪恶之龙吸收其力量繁衍出齐格家族以来，主动与真正的巨龙进行‘画工’严格限制的禁忌结合。”

    路德维希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变化，整个人如同定格的雕塑一般静止着。

    女人见路德维希直勾勾地盯着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要当母亲了，将要为那个负心的男人，产下他的血脉后代。”

    路德维希终于动了。

    他的嘴，轻轻张开，喉头振动，以沙哑晦涩的声音与她对话。

    “要我，做什么？”

    女人听到路德维希的话语，没有感到惊讶，她平静地说：

    “我要你，保护好我的孩子。我为她想好了名字，科林菲尔德·齐格。我感受到了，是个女孩。作为禁忌结合的结果，她的未来必然悲伤。她将无辜承担那几项深重的代价之一，无论是‘龙心之隐’，还是‘枯败龙血’，都会将她本应健康的身体折磨得脆弱不堪。她需要一个人保护，需要一个人将她引上她心中的道路。”

    路德维希歪着头，手撑着头颅，陷入了思考。

    “不需要你直接站在阳光下出面为她保驾护航，你也不习惯这样的方式。你只需要保证，当她遇到可以托付的人时，转达我最后的话语即可。”

    路德维希沉思良久，坐直了身体，给出了自己的回复。

    “什么话语？”

    女人开怀一笑。

    …………

    “你如果能照顾好科林，带给她最好的未来，让她能开开心心活着，就允许你擢取她的芳心。作为科林的母亲，她能保证科林绝对不是一个坏心肠。”

    路德维希微笑着，将吉尔博特的话语，转述给了墨明。

    （我对科林没有任何想法，况且吉尔博特已经死了，她的话语没有效力。）

    路德维希的手里，一个信符凭空出现，信符上面栩栩如生地刻画着一个飞翔的红龙形象。

    “这是吉尔博特的信符，她以这件物品作为筹码，即使你不接受，你也能获得巨龙特别是红龙一族的友谊。”

    墨明看着那正闪耀着红光的信符，沉默了。

    半晌后，他接过了路德维希手中的信符。路德维希满意地笑了，笑得很真诚。

    “现在，科林已经跑远了，你不担心她的安危吗？”

    光芒闪动，红龙信符被收入指环中。墨明在路德维希注视下走出房门，整个身体随着步伐光芒闪动，化作光芒消失在了门口。

    路德维希的笑容迅速收敛起来，恢复了他从前的平静死寂。他的金色眼眸重归暗淡，光芒消逝。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梦晶戒。戒指上镶嵌的颗小小的蓝色梦晶预示着这颗梦晶已经被“染色”为水（冰）系专用梦晶。

    此刻，这颗小小的梦晶光芒飘忽不定，随亮随灭，似乎在传达着什么消息。

    路德维希默默看着手中的梦晶戒，原本无神无情的双眼，出现了些许的困惑。

    “你，为什么，要去自己对抗陛下呢……”

    喃喃自语，言语中满是惋惜。

    沉吟良久，他紧紧握住梦晶戒，将它收入怀中。

    一阵黑雾从他身边扩散开来，他的身影没入雾中。

    他并非是消失在了这个房间中，而是完全隐入了阴影之中。夜晚的世界，最不缺的便是阴影。他行走在阴影中，借助阴影的存在，逐渐走出店铺。

    门外静得可怕，看不见任何活人的气息。

    留里克街的蓝色梦晶街道灯照耀着街道。平时，这些灯有着梦幻般的氤氲蓝光，非常绚丽。但在今晚无人的情况下，显得格外阴冷恐怖。

    原本应该亮着灯光的街道两旁的民居，此刻一片漆黑。

    路德维希在街道上漫步着，他的视线不断扫过两旁民居的窗户与紧闭房门。

    他能看到，那本应有鲜活生命存在的地方，此刻却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轻轻推开一扇没有锁上的房门，门栓在旋转中摩擦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里面一片漆黑，常人在没有开灯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前进。

    路德维希在阴影中行走着，沿着楼梯走上二楼。很快，他闻到了极其轻微的血腥味。

    他踏在实木地板上，脚步无声。随着他逐渐走近卧房，血腥味越来越浓重，似乎前方便是尸山血海。而在门前时，血腥味已经浓重得如同刚进行过屠宰的洛斯帝国各地屠宰场。

    他推开了没有上锁的房门。

    卧房里，浓重的血雾让人难以睁开眼睛。那极其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卧房的床上，有着五具“躯壳”。

    他们“开花”了，盛开了血肉的花朵。男主人站立着，他的“花朵”生长在头顶，无数的血肉组成了花朵的花苞、花蕊、花瓣、根茎。他的眼眶里，没有了应该存在的事物。

    女主人的“花朵”盛放在心口，三个孩子，躺在母亲的身旁，“花朵”交缠攀升，盛放在他们的腹部。

    他们的身体，本应饱满的皮肤肌肉，变得干枯残败，与他们的骨头紧紧相贴。

    路德维希看着这悲伤的画面，没有任何情绪出现在他的脸上。他退出了卧房，关上了房门。

    他就这么，“参观”了留里克街的居民的“画卷”。

    他们都“开花”了，以他们生前的姿势绽放着绚丽而诡异的花朵，用他们的生命为花朵染上了鲜红的颜色，那属于生命的颜色。

    当他走到街道尽头，最后一间民居时，这里的房门，大大开放着。一个戴着凶狠的狼头的人正对着房门，站在街道尽头。

    “大公，你的任务失败了？”

    似乎是感应到路德维希的到来，狼头人回过身来，看向空无一物的街道，看着路德维希站立的位置。

    路德维希，露出了身形。他毫不在意自己的潜行被看破，没有回应狼头人，而是径直从狼头人的身边走过，走入了最后一间民居。狼头人看着他，没有继续说话，而是默默跟着走入了房内。

    这里，路德维希看到了，正在吃饭的尚且存活的留里克街居民，也是此时留里克街最后的存活者。他大咧咧走入时，这一家三口，像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一样，干着自己的事情。

    他们坐在方桌边，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特别是孩童的餐盘堆满了各种肉类和蔬菜。

    桌上摆着大大的蛋糕，满是诱人的奶油和水果。蛋糕上插着八根纤细的蜡烛，看燃烧现象已经是点燃后吹灭过了，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拔去蜡烛便被切去了一小块。

    幼小的孩童，满脸不解地看着坐在两边的父母，流着眼泪举着餐勺细心将他餐盘的食物喂给他。他不明白，今天明明是他的生日，为何父母都如此不开心呢？

    “爸爸！妈妈！为什么我的生日，你们要哭呢？”

    男孩的话语，没有让父母的眼泪停止落下。他们只是流着泪，不停为自己的孩子喂着最后的食物，哪怕男孩已经吃下了比平常多得多的食物，小肚子鼓得老高，不满地说自己吃饱了，也没有停下投喂。

    男孩实在无法忍受突然变得奇怪的父母，他向门口张望，正好看到了注视着这里的路德维希。他大大的灰色眼睛猛地一亮，轻轻推开了父母喂食他的勺子，跃下座椅，跑向了路德维希。

    父母的表情，静止了，他们呆呆地看着奔向路德维希的儿子，连呼吸都忘记了，眼眶留下的眼泪，也停止了分泌。他们看向路德维希与他身后的狼头人，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男孩跑到了路德维希的身前，他的嘴角还残留着食物的残渣与奶油的残余。他抬头与正注视着他的路德维希对视，毫无恐惧，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憧憬与天真。

    “大哥哥，您长得这么高，小洛德什么时候能长到您这么高啊？”

    他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露出微白偏黄的牙齿，牙间还粘着菜叶。

    路德维希看着这个毫无恐惧的小男孩，听到他幼稚天真的话语，露出了热烈的笑容。那金色的眼眸，重归闪耀。

    “多吃点，吃饱了就能长大，长大了就能长高高。”

    路德维希温柔地给出了他的建议，他单膝下蹲，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白色手帕，轻轻地将男孩嘴角的食物残渣与奶油擦去，擦得很小心。

    男孩满意地笑了，他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路德维希仔细地将男孩的嘴角擦得干干净净，随后手帕随着手的抖动燃起了微弱但发展迅速的火焰，化作了灰烬与轻烟快速消失在空气中。

    男孩对这神奇的燃烧充满了好奇，他仔细看着路德维希的手，甚至伸出手仔细抚摸路德维希光洁的手，摸到了手上比父母还要厚的老茧。

    “大哥哥，你这是法术吗？可以教一教小洛德吗？爸爸说法术不是平民能触碰的事物，可是小洛德真的很想要像那些神奇的叔叔一样什么都能做到。”

    男孩稚嫩的嗓音，传入路德维希的耳中。

    路德维希，收敛了笑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男孩，仔细打量着他栗色的蓬松头发，高耸的鼻子，圆圆的耳朵。打量许久，他重新露出了笑容，善意的笑容。

    “好啊，小洛德跟着大哥哥走，就能学法术喔。”

    小男孩得到了这震撼他心的消息，小小的心愿得以实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其中有着漫天星辰。

    “好！大哥哥，小洛德最喜欢你了！”

    他投入了路德维希的怀抱，抱住了这个契斯夫的“大公”，洛斯帝国特务机构的第一级别人物，仅次于“夜王”与“刑徒”的特务机构高层。“夜王”是契斯夫的最高掌权者，“刑徒”，是契斯夫最锐利的锋刃，而路德维希，“大公”，是契斯夫最为狠辣的屠戮者。

    路德维希，抱起了男孩，轻轻笑着，走出了这间民居，走向另一条街道。

    狼头人默默看着这些，待路德维希离开后，他看向那已经完全呆滞的男女，轻轻一哼，跟着路德维希离开了。

    男孩的父母看着狼头人的离去，眼泪重新喷涌而出，他们不敢哭嚎出声，而是五体投地，对着路德维希之前站立的地方不停叩首跪拜。

    他们活着，孩子也活着，那便足够了。

    而男孩，在兴奋过后，想起了他忽略的事情，他在路德维希的怀抱里抬起头，询问他想起的事情。

    “大哥哥，爸爸妈妈没有小洛德，会伤心的吧。小洛德能在学好法术后，回来看望父母吗？听说那些叔叔都不愿意见他们的家人，小洛德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路德维希的脚步，停下了。他在街道上沉思片刻，便继续前行。

    “如果你愿意的话，学好法术后，可以回去。”

    “嗯！小洛德一定会成为最棒的法术大师，到时候回来让爸爸妈妈想买什么买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