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死
迷迷糊糊中,科林菲尔德缓缓睁开了双眼,露出了她淡金色的玉瞳。她看到了棕色的天花板,额头上冰凉凉地压着什么东西,脑袋昏沉沉的,四肢都无力地瘫软着,脸颊温热。房屋里暖烘烘的,角落里一个小炉正呼呼烧着。房门关着,不知道房屋主人在哪。
(被救了啊……)
她勉力转过头,身体四处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
(我……什么时候……这么虚弱了……甚至……发烧了……真丢脸啊……)
等她转过头来时,昏沉的神经立马紧张了起来,脸上的温度快速升高,双目圆瞪,本来就不太灵光的大脑陷入了宕机中。
她看到了,自己的贴身衣物,那精致的贵族纺织品,就这么晾晒在了院子里,透过双层玻璃窗清晰可见,全身都在。晾晒的衣物上还纹着她喜爱的各种花草树木的图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僵硬地转正了头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掀开了被子。然后羞红了脸,急促地盖好了被子,甚至将被角卷起,把自己紧紧地包住,像是卷春卷一样。
自己身上穿着的,是普通的白棉内衣,从胸脯到下身全部都是平民能拥有的最舒适衣物。显然,帮自己换贴身衣物的人很细心尽责。
她很想哭,她知道,若是有人在这里看到自己与那些贴身衣物,那她的清名将毁于一旦。那些仇恨她的人将会借此机会对她大加诋毁,可能会冠以“色孽之龙”之类的称号,乃至自己所在的齐格家族都可能除她族籍。
而且替自己换贴身衣物的,很可能是那个少年。虽然自己并不反感与平民发生什么(特别那个少年长得还不错啊啊啊我在想啥!),但这种事情还是太早了吧!
今年十八岁的科林菲尔德,还有些青春期的余韵,总是会可持续性地胡思乱想。想着想着思维就往奇怪的地方滑去,脸颊粉扑扑地,煞是可爱。
一声轻响,本来关着的房门打开了。科林菲尔德急忙闭上了眼,竭力收拾心情,假装自己尚未醒来。
来者的脚步很轻,似乎穿着软底的鞋子。很快,科林菲尔德就感觉到一个身上有着好闻的花香的人站在自己床边。额头上的水帕被拿开,额头尚有一丝清凉,而很快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摸上了她的额头,停留一会儿后,摸了摸她发烫的双颊,一丝微弱的轻笑响起。
“孩子,你醒了吧。你这小脸,可比安东诺夫卡苹果还红还甜呢!”
温柔的女性声线,宽厚的大手,以及叫破自己装睡的调笑声,科林菲尔德明白了一切,干脆地睁开眼,想看看救自己一命还换了自己衣物的人的样貌,心中还在思考应该称呼婶婶还是阿姨。
出乎她意料的是,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绝对称不上“慈祥”或是“母性”的面容。杏仁作眼桃为唇,芙蓉如面柳如眉。分明是个尚有大好年华的靓丽女子,方从少女脱胎,不及妇人仪容,最是此世娇美态,芳华漫漫月夜光。
而这样一个丽人,她的手却没有如她面容一般柔美。这是一双饱经风霜的大手,指间手背满是岁月的痕迹和生活的气息,不知这双手触碰过多少带来污浊和侵蚀的家常里短,不知其主人处理了多少繁杂家事。但这样一双大手,最是令人安心。
只是,为什么眼前的女子,会有这样的反差呢?
(因她不属于这个时代)
(?)
科林菲尔德瞪大了眼睛,她对心中突如其来的男声毫无防备。她慌忙地用手捂住胸口。一时激动头还狠狠地撞到了床头,疼得她眼泪快出来了,但她管不了这么多,急忙坐起,看向门外。那一刹那,她的心生摇曳,仿佛月华照水,天光破晓。一时之间,恍惚不知神态。
而温婉女子,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欣慰。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墨玉般的少年。他穿着一身黑底金边的窄袖修身常服,袍上形态各异的金色神龙微微闪动光辉。浮雕各式金龙的黑色紧腰腰带盘旋在他腰间,腰带的接合处是小小的黑白阴阳玉。如瀑的黑发被一支木簪固定在獬豸冠上,白银质地的冠冕与黑发交相映衬。少年的直眉如利剑一般斜插苍穹,剑眉之下是墨玉一般的眼睛,瞳中微微闪动的光芒让人恍惚间以为自己在直视星辰。好个翩翩美少年,清明朗雅,若如古诗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但这样一个少年,脸上却找不到口鼻的存在,让人惊悚万分。可是,不知为何,他虽然没有口鼻,但你看到他时,总会从他那闪耀光芒的眼睛照耀下,恍惚间看到一个面容清凛,美颜朱唇的少年郎,似乎那些缺失的部分只是虚幻的障眼法术一般。
(我是天弃之人,不言之人,只能与你心声对话。你只需在心中对话即可,我听得懂。)
(你……好美……啊……不对不对不对…………你不是洛斯人,你是“赤炎”人。为什么你……在这里。)
(我来此地,是见故人。)
(那个栗发少年,是你?我看你见到那一幕毫无所动,想问问你的。你……怎么看待我的?我引来了那些人……对不起……)
(确实是我,也是我带你来到这里的。不必道歉,我没有怪罪你。你是齐格家族的人,能感受我的存在我不意外。)
(你?看到了那些吗?)
(我对你的身体或是贴身衣物没有兴趣,你的金发金瞳,以及“灭龙者”标志性的心灵信号,无法抹去)
温婉女子看着科林菲尔德的神情由痴憨到疑虑到羞涩再到释然,笑意盈盈,无声地走到了房间的小炉旁,拾起尚未织完的毛衣,挑动针线继续编织。
而房间内的两人,对视着,心声不断交换。一个满目星光,一个金瞳曜日,似针锋相对,又似麦芒相依。
(…………你说的她不属于这个时代……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懂,能详细讲讲吗?)
(她来自大概五百年前,是赤炎一个大时代的著名美人。她因美貌而生得光彩,亦因美貌而死得悲凄。她本是浮萍草芥,依托于万丈伟岸一朝盛大,不曾想伟岸沉湎于她的温柔,痴迷于她的颜容,陶醉于她的歌舞,从而不理朝政任用奸臣放纵乱军。她与伟岸之爱成就一段佳话,于时代而言却是一场悲剧。她死得很悲伤,在自己爱人前自缢而死,美好颜容化为枯骨。)
(……那她现在……是死人?)
科林菲尔德缩了缩脚,有丝淡淡的寒意萦绕在心头。
(她现在,算半活着。她仅在此“存在”,离开此地她将“不存在”。这也就是我把你送到这里的原因,这里的一切,实际在外界是“不存在”的。)
科林菲尔德的眼睛瞪得巨大,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母亲好像提到过这种地方……)
(是吉尔博特吧,我知道她。如果我预料的不错的话,你应该是她的女儿。)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你的红瞳,我看到了。红龙后裔里只有她会与人类结合,传说中的吉尔博特。)
科林菲尔德变得非常惊讶,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变得非常兴奋,甚至拉开了被子,草草穿上棉拖鞋,甚至有一只拖鞋被她的脚丫子踩着棉面拖动,不顾礼仪,双手拉住了墨明的左手,眼睛里闪烁着求知之光,期待地看着他。
(你认识我的父亲吗?你如此博学,应该也知道吧,对不对?)
墨明没有在意科林菲尔德的动作,而是摇了摇头,在她逐渐失望的眼神下闭上了双眼。
(我认识吉尔博特,但不知道她选择了谁。另外,你注意下仪容,我虽然不在意这些,但你这样我很难办。)
科林菲尔德低头看了看,立即意识到了自己出格之处以及差点春光外泄的事实,属于少女的羞赧再次占据高地,快步躲到了被中,用厚厚的被子盖住了全身,不再露出任何部位,如同被封住两头的春卷一样。
墨明见科林菲尔德羞得不行,转身去干自己的事了,接下来有重要的事情要干,准备工作还很多。
(你……叫什么名字……)
墨明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
(墨明。)
(那好,我的名字是科林菲尔德·齐格,叫我科林就好。)
墨明点了点头,走向了楼梯口,上楼去了。
他如果回头的话,就能看到像乌龟探头一般露出眼睛和头发看着他背影的科林,眼神里满是不明的意味。但如果科林敏锐点的话,就能感受到一双和善的眼睛正看着她的小脑袋,眼睛里满是“理解”。
在工作间,织梦化作的白色小狗趴在地上,疑惑地看着墨明在工作台上组装装置,用梦晶刀刻录特殊的纹路。终于,它没忍住。
(你明明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墨明聚精会神地刻印纹路,稳定的手没有丝毫晃动。
(于她而言,现在了解她父亲的知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她理解了那位的存在的话,迟早会被齐格家族的人灭口,也就不会有现在尴尬但安逸的地位了。)
织梦的头歪了歪,疑惑并没有消除。
(你并不是纯粹因为这个而装傻的。)
墨明没有回答它,就这样继续做着他的事情。
见墨明不理它,织梦心中有了答案。它忽而消失了,仅余一片白羽在空中飘荡。墨明,依旧没有丝毫动摇。
…………
“清羽神使,你的职责是什么?”
“所有的亡者,都可以由我引渡。故而你能见到我,我在主位面的存在,叫'织梦'。不过我实际的职责不在于此。”
“那是什么?”
“自‘画工’创造世界而来,祂为这个世界创造了奇特的规则。你应该理解,这个世界的人,力量来自灵魂,来自梦想,而梦晶是实现梦想的最好画笔,而我,则会默默帮助那些灵魂不足梦想有余的生灵获得灵魂的补足,并指引他们走上梦幻之途。而力量的获得终有其代价,我会适时收取代价,乃至于,支付不足代价者的灵魂。”
“你为什么是这副形象?”
“原本,我是没有固定形象的,与其他神使一样。但出于工作需要,我需要一个亲和的形象,也就是如今模样。而事实上我能化为各种形象,不限于目前的形象。我身上的白羽,其实是生灵的怨恨灵魂。我施展力量亦有代价,每次施展都将释放一个灵魂进入冥河。但讽刺的是,我每次释放灵魂都能立即得到灵魂补充,这意味着每时每刻都有生灵充满怨恨地离去。”
“也就是?”
“这个世界,生命无价,但又无比廉价。我的使命是织梦,但编织的梦是多么无力,与欲望之网相比,不堪一击。”
“据我所知,禁忌之术‘皇天后土录誓术’、‘光荣复生’、‘天辉耀变’之类的方式,可以复死往生,代价与生命相比,似乎并不对等。”
“此等之术,代价不在对等与否。任何复生法术都将带来惨痛的代价以惩戒破除生死隔阂的生灵和亡者。任何试图永久逆转生死关系的行为,代价至少有‘永死’,以及其他附加的额外代价,不一定是痛苦,更可能是其他更为珍视的东西。”
“那么,复生者,会有什么代价?”
“呵,复生本身,即是代价。浮生如梦,破梦而醒,何必复堕于梦,徒增烦恼?复生者将要背负起使命,活着。他们将可悲地长生,背负长生者的诅咒,一直活着,直到他们不堪重负的灵魂选择解脱,走向崩溃湮灭,化作天地间一抹青烟,陷入永恒的死亡。”
…………
“师父,这世间,有能复生的法术吗?”
“自然有,但,常清,你应该明白吧。”
“我明白,万法皆有其代价。”
“没错,万法皆有其代价,而生死之间的代价,是难以支付的代价。”
“那,要是我非常珍视的人,逝去了呢?”
“你,了解冥界吗?”
“略有所闻,冥界是这个世界所有生灵死后灵魂的归属地。冥界最为知名的是清羽神使,它可以吸收万千灵魂为己所用。”
“冥界的确是灵魂的归属地,但并非所有灵魂都必然前往冥界。”
“没有去冥界的灵魂,他们会去哪?”
“要么被清羽神使的化身接引,前往冥界,要么魂飞魄散,陷入永恒的死亡。”
“啊?”
“而复生之术,需要死者完整的躯体,需要死者灵魂在冥界存在,更重要的是,需要一个人的‘永恒的死亡’抑或是‘无法挣脱的宿命’。而我,则获得了第三条代价,也是最轻微的一条代价。”
“嗯?师父?您……”
“我,与‘画工’签订了契约,我以禁忌之术,将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复生了。”
“那么,代价是什么?”
“我,将长生。”
“长生?这?”
“是无法挣脱的诅咒。我将被拘束在这天启山上,终身不得离开此地。我,将无力地见证所有事件的发生,无力阻止。直到我所有珍视的人离开我,我连自尽都做不到。应得长生者,死于非命;愿得生死者,反得长生。”
“那您……”
“‘画工’与我的契约中,给予了我在复生她之后收一个徒弟的余裕,于是我选择了你。”
“那,您为何复生她?”
“因为,我的灵魂里,有一份执着的意念,不让这股意念消散,我无法更进一步。而这份执着的意念,指引着我找到了‘画工’。”
“弟子,明白。”
“常清,为师拜托你一件事。”
“何事?弟子谨记。”
“拿着这把折扇,它会指引你找到那位被复生者,然后,你教她知识,并交给她这把折扇。叮嘱她,遇到主动要看白泽的人,拿出折扇。”
“弟子,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