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与其散播的光相比，热量不值一提。但对于已经在寒风中跪了四天滴水未进的雅沙城防军官兵来说，这些许热量是他们溺死前的最后一丝凭仗，让他们可以苟活片刻，挣扎着等待曙光到来。

    克林希特·齐格失联三天后，在柴斯姆平原久久未等到预期应至的第七骑士团的南境常驻军团部队感到大事不妙，进入达娜波山谷一探究竟，然后见到了震撼的画面。第七骑士团第二部执行此次任务的所有成员，除指挥官克林希特·齐格失踪外，全灭。中军部队如同玻璃般的身体、被精妙分离的精锐侍从、化作一滩模糊组织的白甲部队，以及未能幸免的化作雕塑的后军部队，让前往搜索的成员全体心神震撼，几位刚入役的年轻人被这诡异的血腥场景吓傻，狂吼着跳下山崖。

    第七骑士团第二部全灭而克林希特·齐格失踪的消息传到南境大公哈莫夫·凯赛特耳中，不出所料地让这位素以残暴冷酷的大公大发雷霆，下达了如同北境寒魔般残暴的命令。

    “全体雅沙部官兵出动，全力搜查柴斯姆平原至黑河平原一代，每波搜寻部队若是派出三日内找不到克林希特伯爵，就给我在雅沙圣玛丽广场跪上七日，期间不许饮食。”

    但大公的命令并未能让克林希特如约归来，却让南境常驻兵团的雅沙部感受到了凛冽的寒冬。他们已经在圣玛丽广场的圣母玛丽雕像前跪了四天。

    常驻兵团的士兵虽然大多为超凡者，但没有很强大的法术能力，在能量耗尽后只能凭身体硬抗寒冷与饥渴。军官们法术能力更高，但没有补充的能量终究是有耗尽的一刻的，经过四天的长跪法力已经接近枯竭，他们也即将面临与士兵同样的处境，被迫硬抗雅沙的寒风。

    如果说，第三波搜寻克林希特·齐格的部队依旧没有搜索到她的踪迹，那么在圣玛丽广场另一片区域上，已经化作冰雕的第一波搜寻部队，或趴或仰的家属“玻璃”，被吊在广场路灯上的风干“萝卜”，便是现在跪在广场上的第二波搜寻部队的下场。

    士兵们的意识在温和阳光的照耀下有些许缓和，冻得难以动弹的身体稍稍恢复知觉。只是那露在衣服外已经发紫发黑的手脚，如果没有足够的金钱请动医生以法术治疗的话，可能就永远地离开士兵们了。军官们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去，养尊处优的他们在法力即将耗尽的现在，已经快被饥渴和法术代价折磨癫狂。

    洛斯帝国最常见的“防寒术”是非常优质的防寒法术，但在没有梦晶补充和施法装置的情况下，军官和士兵只能用身体蓄能与临时手绘纹路以传统法术方式释放。而他们被切断了饮食供应，维持“防寒术”便是在以他们的骨血来施法。

    “洛斯帝国军人，不存在慈悲。”

    圣玛丽广场外，已经站满了老人、妇人和孩童。他们无不眼中满溢着泪水，心中祈求着圣母垂怜自家的男丁，万能的太阳神多多驻足此地，以及克林希特伯爵早日归来给予自家一个解脱。这些家属都看见了第一波部队的惨状，即使再悲伤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不知是谁的祈祷触动了神明，抑或是幸运女神无意间散下的福音，一个万众瞩目的人，快步走到了广场中央，走到了跪成方阵的官兵面前。

    他是雅沙驻防军的军需长官，拉莫拉比·斯托雷，四天前便是他带领第二波搜寻部队的官兵来到此处接受惩罚。作为帝国子爵后裔，他支付了五百枚帝国金鹰后便免于处罚，回到他父亲的子爵府休息一段时间。

    “大公宣布，贱民们，你们的罪责虽大，但克林希特伯爵在大公的英明指导下于今天早晨被找到，现在在大公府邸与大公洽谈事宜，故赦免你们的罪责。为宣扬慈悲，大公破例为你们免费治疗，现在在此不要走动，医生们很快就到了。”

    平时，这个贵族如同阉鸡般的尖细嗓音与刻薄市侩的处事风格让城防军的官兵们感到无比厌恶，但此时他的声音传入耳中，如闻天籁。

    （终于，不必再承受这场煎熬了。）

    军需长的声音很难听，但是竖起耳朵听他说话的家属们此时也欣喜若狂，他们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没过多久，医生们赶到了，他们穿着白色长衣，走到已经冻得难以动弹的士兵身前，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医疗箱，掏出了特制的婴儿小臂长的医疗棒，在棒底槽填入梦晶充能。他们拿着医疗棒在士兵身体周边虚扫而过。

    白色的医疗棒散发出绿色的温暖光芒，在光芒的照射下，士兵身上的冰碴消融，紫黑的手指慢慢恢复了粉嫩的肉色。

    治疗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随着医生们操控医疗棒虚扫过一个个士兵，士兵们的困顿一一消除。士兵们恢复后无不流下热泪，感谢大公的慈悲。有人甚至跑到军需长身前，重重跪下，边叩首边亲吻拉莫拉比的肮脏军靴，即使这个礼节已经被废除。而军官们则没有接受医生们的治疗，只是站起来，走向广场旁翘首以盼的家属，在家属们的迎接下走向家中。

    墨明，站在激动的人群中，默默看着这一切。他此次“一叶障目”的代价是“存在微弱”，现在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眼神经过时都不曾有丝毫反应，仿佛墨明所在的地方只有一片空气。｛注释：“存在微弱”不意味着不会被发现。｝

    他并不能与受罚士兵解说这场“仁慈”的实际意义，也不能现在离开此地。圣玛丽广场的人群中，有十几位伪装的“契斯夫”，他们隐藏在内口袋的德菲诺印章在墨明眼中无处遁形。“存在微弱”并非“消失”，这些感知敏锐的特工不会视而不见。

    洛斯帝国在六境均有封疆大公，而除京畿与西境外，每位大公处事作风差别不大，与南境大公哈莫夫相比只有杀死多少人的区别。洛斯帝国大半疆域在北地寒带，在统治者眼里，暴烈残酷的统治才能镇压住在苦寒中成长的洛斯民众。千百年来洛斯帝国从公国演变为帝国，西并普利斯帝国，北灭芬瑟王国，南征克鲁托部族，东吞外盛平岭。整个洛斯帝国史就是一部战争史，是旷日持久的扩张战争铸就了如今洛斯帝国的广袤疆域，并成为主位面最为庞大也是最为强盛的大帝国。

    强大帝国的内里，是贪残酷烈的强权统治、花样百出的苛捐杂税、“淋尖踢斛”式的欺压。寒风吹过的土地下埋葬着无数洛斯人的骸骨。

    洛斯帝国的税收种类繁杂，从出生到死亡，一个洛斯平民要缴纳从人头税到墓地管理费的各式税费，其中包括商品税、农税、印花税、酒税、土地税、工业税等等。税务官员是洛斯工农最不愿见到的政府官员，因为他们在计算税额往往夸大许多，实际税费往往加倍有余，对于可减免项目他们却只字不提。

    每月的税收日往往会有大批农民逃入深山躲避入存收税的官员。这些避税的平民若是藏得深藏得久可能就逃过一劫，但要是被征税队从深山中抓出来，那么大概率要被强征入伍，成为洛斯帝国广大“辅兵”的一员，小概率直接处死。

    没有逃亡但是缴不足税额的，会在税务官“亲和”的笑容中，“主动”献上他们家中值钱的物件充资，而实在太穷的农民则会将自己的妻女“奉纳”给皇帝陛下以求免于纳税，没有的也会“主动”参军以免罪责。｛事实上女眷会以“贱民子嗣不可面见天颜”的名义，被皇宫退回，然后在辗转中由洛斯各方势力瓜分充当奴仆或者其他用途。｝

    工人的境遇稍好一些，税务官会温和地给交不上税的工人自己的建议：要么成为荣耀的洛斯帝国军一员为帝国繁荣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要么转业前往东境为横跨东西境的洛斯－外盛平岭大铁路成为修路工人的一员。

    洛斯帝国的贵族可以免去大多数税收，着重缴纳的税费是交易税与武备税。交易税是非常宽泛的税种，按交易额的5%计算税额。而武备税是贵族特有的税种，这是源于帝国法律赋予贵族的“武备权”，洛斯帝国的贵族将被允许按照爵位大小拥有一定规模的私兵，而每个私兵每年都需要缴纳五百枚洛斯金鹰。贵族私兵的武器装备费用由贵族自己承担，而他们原身份所需承担的一切税收都将免去，仅需缴纳“兵员税”等军人相关税种，身份视同帝国城防军。

    随着梦晶工业的深入发展，从事梦晶相关产业的人口激增，洛斯帝国敏锐地制定了新时代的税法。根据《洛斯帝国税法》，梦晶加工、梦晶装置制造、梦晶制品运输等梦晶相关产业采取独立课税方案，不适用交易税、工业税等常规税种。

    梦晶相关产业的具体课税方案是：交易梦晶制品采取什一税率，梦晶加工、制造类产业采取什二税率，针对工厂主进行征税。而梦晶行业相关工人则采取统一采取单独的梦晶制品税，什三税率，免除其他各项常规税种，仅需缴纳各种紧急事态追加的特别税费，以及所谓的“帝国和平金”。

    一个经典的洛斯笑话是：

    “如果你对皇帝不敬，被皇家卫队抓捕，如何获得一个稍好的结局？”

    “声称自己是西境人，寻求西境大公斡旋？”

    “不，是声称自己未缴纳足够的‘帝国和平金’，这样税务部就会立即到来将你送入军营。”

    “那要是被‘两个’抓捕了呢？”

    “同样的道理，不过得声称自己是诺兰帝国人，这样你会被税务部带走缴足‘帝国和平金’，然后被处以绞刑，不用进入‘大酒店’。”

    士兵们在医生的治疗下，快速恢复起来。他们欢欣鼓舞，在《天佑洛斯帝国》的齐唱下离开圣玛丽广场，走向军营。

    墨明默默地后退，确认“契斯夫”没有注意到自己，快速转身走向雅沙幽深的巷道，他要去见一位可能在此的故人。

    但当他即将走到巷道口时，听到了一阵紧促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的临近，他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紧紧地拉住了。墨明没有惊慌，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看清了抓住自己衣袖的人。

    “呼……呼……我注意你很久了，你为啥刚才一点表情都没有啊。”

    眼前这个金发少女低头手撑着膝盖，呼呼喘着粗气。刚才她跑得很快，就是为了追赶墨明的脚步。而随着她的声音传出，墨明能清楚感受到那些“契斯夫”的尖锐目光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强烈的敌意聚集在他的身上。

    墨明没有回应少女的话语，而是巧力甩开了少女的抓持，快步闪进巷道。潜藏在家属群中的契斯夫交换目光后，无声地消失在人群中。

    被甩开的女子差点摔倒，勉力维持平衡后，抬头就已不再看见墨明的踪迹，气恼地跺了几脚。但她在迟疑片刻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快步跑入巷道，试图追赶墨明的身影。

    她这一路上跟着那个讨厌的家伙，走遍洛斯南境一个个破落贫穷的小村庄，深深为洛斯底层的苦痛所震撼。但当她到达此地时，却没有如同预料之中一般见到最想见到的人，原本就郁结的心情变得更加烦闷，现在就想出来散散心，而后就看到了这个表现颇为奇特的少年。她想看看，这个少年究竟为何如此不合群。

    但她在巷道中胡跑一通后，没有找到一丝墨明的痕迹。不仅没找到墨明的痕迹，她还发现一个尴尬的事实。

    她迷路了。

    雅沙城的巷道非常复杂，房屋布置混乱，房屋之间还有不少的暗道小道，与她熟悉的西境大城市完全不同。

    （还是得用这招啊……希望他没有注意到吧。）

    女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小盒，用手指狠狠地摁住小盒外层的凹槽。而很快，小盒表层开始发光，显露出表层繁复的纹路。一条光路从小盒上延伸开来，指向了一个方向。她的脸色重新变得兴奋，沿着光路指引的方向奔跑起来。

    光路非常长，并且弯弯绕绕经过过一个个刁钻的位置，但越是如此，女子心中便越有信心，她追踪到了这个栗发的少年。

    但见到光路的终点时，女子如同被施加了“冻结术”一般，呆滞在了终点前。

    一只白色的小狗，正在吐着舌头冲她憨笑，尾巴摇的欢快。光路的尽头，指在狗头上。她并不是不喜欢这只看起来可爱的小狗，但她本以为小盒能追踪到那个少年，结果少年竟然能摆脱“未知指名者”的追踪，让她扑了一场空。她只得苦笑着，蹲下撸起了这只可爱的小狗，而小狗也非常享受她的抚摸，任她摸遍自己的全身，还得寸进尺地侧躺到地上享受女子的服务。

    目标消失了，自己也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眼前的小狗又是如此可爱，女子干脆也就在此撸起了狗。她感到蹲得有些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白色方块，往地上一扔，从而坐在白色方块变化成的白色小椅上抱着白色狗狗安逸地大撸特撸。

    安逸的时光终究是短暂的。她变出小椅没多久，空气中便如幽灵现身般浮现了几个高大男人的身影。他们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黑色绅士帽，内衬劲猎夹克，穿着黑色长裤，浑身黑色的他们像是黑夜里的幽鬼一般，收割可怜人的灵魂。其中一位面色冷冽男子走到女子面前，恭敬地躬身敬礼，弯腰对女子耳语几声，让女子本来撸狗的好心情顿时消散，轻烟般的眉毛皱成一团。

    “科林菲尔德小姐，您怀里这只犬类很可疑，可否配合一下在下的工作，让我们检查一下？”

    科林菲尔德，这个金发金瞳的美丽少女面无表情，原本金色的眼睛化为纯粹的鲜红，脸上出现了大量的红色纹路，金色的头发无风自动，而她的眼睛，此时盯着他的眼睛，释放出不加掩饰的恶意，空气中一股巨大的威压释放开来，仿佛一头巨龙降临此地。男子面色微变，微微叹气，站直了身体，在科林菲尔德的面前瞬间消失在空气中，他消失后，其他的男子也一个个消失在空气中，仿佛他们从未来过。

    男子们离开后，科林菲尔德的红眼没有消失，但脸上的红色纹路随时间流逝逐渐消失，金色头发恢复了柔顺自然的状态。她将怀里的小狗放下，露出了歉意的笑容。但她接下来的话，却与歉意完全不同。

    “我知道你不想暴露，但我保证他们已经走远了。我的实力虽然不足以压服他们，但身份足以做到让他们敬畏。”

    白狗看着她的眼睛，露出了怯弱的表情，雌伏在她面前，尾巴耷拉着，一副无辜的样子。

    但科林菲尔德微笑着，看着白狗，眼神没有一丝变化。

    一人一狗，一坐一趴在这巷道中对峙着，冬日的暖阳懒洋洋地照下，给予他们一个温暖的环境。今日无风，她无事。

    气氛凝结许久后……

    科林菲尔德深红的眼睛渐渐变回了金色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开此地。她的白色小椅随在光芒闪动间消失。狗狗也重新绽放笑容，呜呜地叫着，为她送别。

    真的能走掉吗？

    走出几步后，科林菲尔德捂住了心口，呼吸变得异常急促，随即重重地倒在了狭窄巷道的雪被上，痛苦的呻吟声回荡在巷道中。她的手哆嗦得厉害，颤颤巍巍地想从上衣口袋摸出救命的药剂。

    数次错过袋口后，她终于成功摸到了自己想要的药剂，拿出小小的放着白色药片的玻璃瓶。但当她想要打开瓶盖时，心脏一阵急促的收缩，随之便是剧痛，让她再也握不住药剂瓶，脱手而出。她的身体因痛苦而蜷缩在一起，手紧紧地捂住胸口。药剂瓶咕噜噜地转着，里面还剩两枚药片。

    意识模糊间，科林菲尔德看到眼前有一个身影，面目模糊不清，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气。她猜测这是之前追赶的少年，此时她唯一能做的只有……

    “救……我……”

    科林菲尔德，陷入了危险的昏迷中，如果不紧急救治，可能就要命丧于此。

    墨明只是看着她逐渐变得微弱的生命反应，静静站立在雪地上。

    …………

    “科林，你要记住，齐格家族的荣耀，不在于斩龙的威名，而在于为民除恶的义举。”

    “可是，母亲，您……并未作恶过，为何……他们都叫你'法芙娜的罪恶结晶'呢？”

    “因为他们需要一个‘恶龙’，一个值得他们讨伐的'恶龙'，是否作恶不影响他们的评判。”

    “您恨他们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终究是无罪者，我恨给我定罪之人。”

    “您……知道父亲……去哪了吗？”

    “他啊，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吧……真是抛妻弃子的绝情人……呢……”

    “那母亲……您明天就要被处刑了……女儿……不能救您……您怪罪女儿……吗？”

    “你是我的女儿，是龙母提亚马特的后裔，因我而背负罪龙之血，我不会怪罪于你，我愧疚于你。你的未来因我的任性而毁灭，我内心有无尽的愧疚与悲哀。”

    “母亲，他们……会杀了我吗？”

    “你终究是齐格家族的嫡系血脉，身份尊贵，他们受限于神圣的盟约不会对你出手。不要流泪，孩子，哭泣不能解决问题，你要做的是坚持活着，直到曙光的降临。”

    “那……母亲……曙光……何时降临，女儿，可能等不到吧……女儿的心脏……好痛……”

    “心中的光明永不熄灭，那么外界的光明终将来临。你心脏的问题是深深的枷锁，也是你未来的指引。我于此，以吉尔博特之名，祝福你，你将在未来获得真正的幸福，挣脱在你身上牢牢束缚着的枷锁，生活在那广阔无垠的天地间。”

    “……”

    “愿此世终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