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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轨(3)

    一直生活在阴暗潮湿环境里的人是不会感受到自己命运的悲惨的,一直被愚昧蒙蔽的人甚至不会有自我意识的觉醒。一旦他们被外界的阳光所刺醒,一种人会恐惧地躲回他阴暗的角落里,继续当一个无知的人,他们会自我安慰:那耀眼的阳光都是假象,真实的是自己所处的地方。

    另一种人会去追求这样的阳光,即便不被接纳,也会与阻力抗争,这种人坚信着每个人都有追求美好的权力,没有人可以剥夺。哪怕是命运阻挡在他们面前,也会毫不犹豫地打碎它。

    凯威的民众就这样一直生活在尘土飞扬的世界里——街道上,屋子里,房间里,无所不在的空气中,到处都是灰尘。他们觉得外面的世界也是如此吧。

    如果有人问他们:你觉得上层的国家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想象不出来,表达不出来,但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和他们一样满世界灰尘的街道,人们穿着比他们略微干净些的衣服,咀嚼着沾了灰的食物,喝着不干净的水……唯一的区别就是:上层的人不需要担心没得吃,没得穿,而这些则是他们凯威人所需要担心的。

    不过现在问的话,说不定有许多凯威人会回答:“不应该和我们一样吗?就算不一样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毕竟我们也属于上层了。”

    但是凯威的官员不会这样想,他们是见过真正的上层的——那是无论科技、经济、文化、基础建设等等,都远超于他们的世界。如果说这是两个相隔千年的时代,他们更愿意相信,但事实是:他们只是相隔千里的邻国。

    没被灭国真是万幸了。

    这样的实力差距是令人绝望的。

    凯威的官员以及凯威的一些有钱的商人企业家在受到上层的冲击以后被冲散成了两派:宿命派和变革派。

    宿命派维持着消极态度:上下层之间的差距已经远不是当初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差距。当初几十年前都弥补不了的鸿沟,几十年后更加不可能了。现在更加不能有大动作,以免引起上层的不满而引来灭国之灾。

    变革派则觉得:上层之所以有这么强大的实力而不来占领下层,不单是因为无利可图,相反占领了下层会带来经济崩溃,迅速扩大的人口基数会稀释他们的国家经济和人民福利。现在不比几十年前,土地里还有石、煤、气的资源,此时的过多土地只代表着贫穷。我们国家得改变发展模式。

    只是如何改变发展模式,在变革派里的人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给不出一个完全的答案。内部的不团结导致之前几年里的内阁一直是由宿命派把持着。

    去年变革派出现了一个能人,一个“先为上层,再图变革”的战略直接统一了变革派大部分人的声音,不同意的人也被排山倒海般的浪潮熄了声而不敢说话。

    此人在今年当选总统,出人意料的,就连诸多宿命派的人在选举时也投了他这个变革派的人以赞同票。

    “你觉得韩辅应真的是为了我们变革派在办事吗?”黑夜里,两个人面对面靠在狭窄的巷子里,三层楼的平顶屋檐下几乎透不进来月光,两人只能依稀看到对方的轮廓,但对方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了。

    “我看不清楚,至少现在看来,没有任何问题?”另一个男子回答道,他咔嗒咔嗒地按着打火机,但怎么也点不燃,“该死,没液氢了。”

    “我也看不出什么花头,但是很奇怪呀,去年选举的时候,那帮怕死的老家伙三分之二的票都投了他,这太值得怀疑了……”他说着,点燃了自己的打火机,送到自己对面的男子面前,点燃了他嘴里叼着的烟,也照亮了他的脸——谢金,那个一直照顾着叶紫欣的官员。除了体制内的人,没人知道他是内阁议员。

    “没事,有我们在盯着下面,你们盯着上面,一有问题直接叫停,撤了他的职务,我们下面也马上动手。”谢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闷在肺里好一会儿,再缓缓地吐出来。这样有些难受,但他很享受这种肺里灼热的感觉。

    “嗯,行。料想他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喏,这些是他最近的处理的一些事务文件,我把其中一些重要的都拷贝了一份。”男子把一卷纸捅到谢金肚子前,怕他夜里看不见。

    “你看过了吗?”谢金问。

    “看了,没发现什么特别可以的地方,所有的决断似乎都很合理,都符合我们的利益,甚至有些手段我都觉得比我们思想更加超前。”

    谢金没有结果那卷纸,烟头红黄色的光在夜里一闪一闪,沉默着,像是在思考着,男子很识趣地也不再说话。

    “那没用了,这些文件他都处理过了,这人果然有问题。”谢金推开文件。

    “嗯?什么意思?”男子收回文件,塞回自己的跨肩公文包里。

    “他大概是知道我们变革派里有人怀疑他了,但是他还不知道怀疑他的人到底是哪些。所以他处事小心翼翼,不留痕迹,但是对我们来说越是这样完美,越不符合常理。”谢金说道。

    “你的意思是……”

    “对,他在演戏给我们看。真实的世界里没有完美,只有戏里才有完美,所以这些文件都不过是戏里的装饰罢了,没用。到最后多半是一些华而不实的无用之举。”但谢金想到另一种可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如果他真的一步步切实带着这个国家——凯威走向上层,那当真算得上是千古难得的高人。

    但他最后还是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哪有这么完美的智者?

    他把烟头丢到地上,踩灭,火星子在鞋底爆开来。

    “好了,你回去吧,不好出来太久,免得被怀疑了。”谢金招招手说,但对方看不见。

    “嗯,好,我再来联系你可能会是好久以后,过几天我要随韩辅应去上层,Middal,我们好像叫它,中央国(Middal)?”

    谢金眯起眼睛,没有说话。看着那个模糊的轮廓走向巷子出口,在路口月光的映称下,变得清晰起来。

    “等等,应!”谢金叫了出来。

    谢应吓了一跳,朝着周围看了看,一个人没有,这里甚至连野猫和老鼠都没有——他们在远离城镇的废弃宅区。他回头看向黑暗。

    “怎么了?”谢应问,“难不成要说什么肉麻的道别的话吗?”

    “滚,”黑暗里的人走出来,两人在月光下可以看出来长得及其相似,“再点个火。”

    “哈?”谢应掏出自己的打火机,丟向谢金,“老烟鬼注意点吧,别说抽烟抽死了。”

    谢金又点了一根,贪婪地吸了一口,表情像是什么痛苦得到了极大缓解,眉头从皱着变得舒展开来:“死不了。”

    谢应,苦笑了一下,挎着公文包一步步不紧不慢地离开了这个废墟,向那个竖着五个大烟囱,此刻无数黄色灯火亮着的城镇走去。

    谢金,在他背后看着他远去。作为哥哥,他从没有保护过这个弟弟,两人像是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两个商人,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话,但一直相互扶持,相互照应,到现在。

    他看着满天的星空,在二十几年,他还是在读书的时候,是绝对看不到这样的画面的,那时候的夜空一直都是低压的乌云,被城镇里几百个钢厂的灯火和钢水照得像傍晚一样。

    “叶紫欣吗……”他把烟头举过头顶,对着月亮,那一缕袅袅的烟缓缓地上升,“你肯定从小就看得到这样的夜空吧……”

    对着万里的星空,总是引得人感慨自己何其渺小,思考人生,思考人类,思考时间……在宇宙往前的亿万年里,人类存在了才这么点可怜的时间;而在往后的亿万年时间里,人类又能存在多久呢?

    面对宇宙,人类的历史都是转瞬即逝的烟火,何况于一个孤身的人呢?又能掀起多少波澜?

    这样想着,人类的一切——从诞生,到终结都变得毫无意义。而自己现在所苦苦追求的变革,为了自己国家的处心积虑地隐藏自己,都变得毫无意义。

    啊,古人说得对,看着夜空遐想,总是让人不能脚踏实地。谢金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想要放弃自己一直来所追求的目标的念头感到后怕。

    叶紫欣在晚上也在看着夜空,思绪飘回到故乡,让她不免有些伤感。

    “小姐,您睡了吗?”房间外传来了谢金的声音,他在说话前还礼貌地敲了敲门。

    “还没,快了,你有什么事吗?”叶紫欣有些奇怪,大晚上在这个国家能干什么呢?街上也没有夜市。

    “哦,我就是来询问一下,明天早上的早餐您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没有这么讲究,你帮我安排一下吧。”她说的是实话,在上层奥斯(Auths)的时候,她家里只是一户普通人家,生活中用的都只是按照上层标准的普通用品,到了凯威,很多地方比她在奥斯的时候都还好,尤其是住宿的地方和饮食。当然她是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这些想要巴结上层的人可以安排的,凯威的普通人,包括中下层的有钱人也享受不起。

    “那好,那就都由我来决定了昂?”谢金贴在门上,怕漏过叶紫欣说的任何一句话,在确定对方没有任何回答以后,他继续说,“对了,今晚天气不错,夜空应该是一道不错的景色。”

    “嗯。”房间里传来了一声没有什么波澜的回答。这下让谢金更加肯定:叶紫欣早已对这样的景色司空见惯了,说不定现在在嘲笑他们这些来自下层的人见识短浅。不过他不多做逗留,也不再多想,径直往一楼客厅走去,对着两个女仆吩咐了一些话。其中一个就被安排住在叶紫欣隔壁,以便她晚上能随叫随到。而他自己则是到别墅的小庭院里躺在躺椅上,一边仰望这天空,一边抽着烟。

    虽然常看向天空是及其危险的事情,但这种梦幻般的感觉,这种如仙人般游荡于星河之间的感觉让他着迷。况且,现在已经是夜晚,叶紫欣也已经准备睡下,他为何不能享受一下呢?

    当他沉浸在其中时,突然感觉自己躺椅变得摇晃不稳起来,惊得他身子一颤,坐起身来。他左右检查了一下,发现椅子还是稳稳当当的,一切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

    他从恍惚地幻想中清醒过来,理了一下自己心底的秘密,一项一项,确认自己还记着,包括:在韩辅应出现异常时,杀掉叶紫欣等十五个交换生,以示和上层的决裂,不再做这个虚假的上层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