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刘贤就穿上了他昨天刚买的新衣服——下午的时候他和何部行两人屁颠屁颠地去了街上，因为听说老板会给他们支付学费和生活费，他们就拿出了自己大半的工资来挥霍一把。

    喜报！教育福音！

    “老板给我一份今天的报纸。”刘贤来到报亭前，瞟到了第一版上的大字。他担心自己跑太快，地上的泥灰会飞扬起来弄脏自己的新鞋子和新裤子，走得很是小心翼翼。

    “1块钱。”老板拿起来一份传单一样的报纸递给他。

    刘贤一听，眉头一皱，说：“昨天不是还不要钱吗？”

    “昨天确实不要钱，但是我们不做慈善，所以这也不影响我们今天收钱，你说是不是呢？”

    “好吧，那给我一份，我就看一会儿。”刘贤说着就要从老板手中抽走那份报纸。

    “不行。”老板一时间把报纸捏得死死的，刘贤怎么扯也扯不走。

    “诶诶，你还要抢不成，买不起就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刘贤正想说，以前你不是还可以让别人翻阅一下的吗？怎么今天就不行了，你这样针对我也太明显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女性声音。

    “喏，一块钱。”啪的一声，一只洁白的手把一枚硬币按在报亭的窗沿上。刘贤喜出望外，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没想到有人愿意请他看一份报纸，虽说也不是很贵，但这东西远不足其所值。

    老板抬头看了一眼，有些不服气，又有些诧异：在这样大家都金钱至上的时代，每个人得到的尊重都是与其拥有的财富相匹配的，这个穷小伙连报纸都买不起，理应是不被人瞧得起的。这位小姐又为何要来替他化解尴尬的局面呢？还有这小子身上的新衣，莫非也是因为傍上了这位小姐得来的？

    但没办法，老板把报纸递给刘贤。

    而刘贤也伸手过去接。又是啪得一声，身后的女性走到刘贤旁边，一把拍掉刘贤的手。

    “我买的报纸，你干什么？”说着她气汹汹地一把多走那张传单，蹬了刘贤一眼。

    看到这一幕老板就放心了。

    他幽幽地说道：“小鬼，赶紧去厂里吧，上班别迟到了。”

    但看了一眼他身上崭新的衣服，心里有些不屑：有些人啊，没钱的命，得了有钱人的病。

    刘贤有些无语，但也不计较这些，他对看不看报纸本就是无所谓的。现在有了老板对他上学的补助，他其实完全可以买一份看看。只是他觉得不值，现在的报纸的受众极少，大多只能是有钱人才买得起，里面的内容也不是面向他的，之前看到里面有篇文章是个大企业家为自己造势的，看得他一头雾水。其实这位企业家当时是为了变相地给自己即将嫁入上流社会的女儿镀金。

    他转身看到这位小姐一袭黑色的长裙，一尘不染，内心感叹：好干净的衣服，难不成也是新的吗？唉，有钱人真是好，天天穿新衣。

    然后抬起原先一直斜向下的目光，快速掠过女子的脸，闪电一般地，刘贤心中一动。这是一位短发的少女，发梢整齐地和分明的下颌线平行，洁白的皮肤和黑色的衣裙相互映衬，动人心魄的眼眸在此刻也捕捉到了刘贤偷看她的视线。

    刘贤赶紧尴尬地移开目光，但他觉得对方现在依旧在看着他……这该如何是好，刘贤心里涌现出一种奇怪的感受，喜欢，还是欢喜？是也不全是，和喜欢一个人时一样地紧张，一样地心动，但更加脸红，更加无地自容。他不知该如何形容，但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离开这个地方，逃离女孩的视线。他慌张地又低下头去，看到了自己满是灰的破破烂烂的旧鞋子，还有女孩崭新的闪闪发光的高跟凉鞋——她的脚好小，脚踝也是如此的白就像她的脖子一样，想来她的身体也是如此……

    突然，刘贤撒腿就跑起来，他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感到羞耻。才见人家第一面，就开始有些龌龊的幻想，罪恶感驱逐他往钢铁厂跑去。

    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自己的裤脚上也占了灰仆仆的一层，他才停下脚步。直到周围的人不再干净，大家都是脏兮兮的时候，他才感到心安。刘贤头一次感到归属感——这里才是他的家，他属于这里。

    在美面前感受到自卑是很正常的——他只是个长相平凡，出生贫穷的男孩。如果可以他希望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虽然那个女孩所在的世界可能和她一样美，一样的干净，但这些不是他所熟悉的，反而让他感到担惊受怕。

    远远的，刘贤看到了在修补钢包的车间门口站着的两个人，面前停着车子。其中是那个熟悉的面孔——何部行。他也看到了刘贤，老远地向他招手：“喂，快点！我们要出发啦！今天第一天得提早去学校报道！”

    刘贤又小跑过去。

    他跟着何部行一起钻进小车后排座位里，另一个男子则坐进驾驶座。何部行看着刘贤脏了的裤子，说道：“怎么刚买不久就变得这么脏了？”

    “什么？”刘贤看向他。

    “我说你的裤子啊，”他说着提起刘贤的裤管，“你看看你，这里，还有那边，全是灰。”

    “哦，这个，没事。”刘贤低头看了一下，内心反而觉得有些安心，“我比较喜欢自己脏一点。”

    “啊？你这是什么喜好？哎呀，你别嘴硬，等下报道的时候，老师要是嫌你脏，把你赶出去那就好玩了。”

    “额，这个你们放心，无论如何老师也不会赶你们走的……前提是你们要守规矩。”前排的中年男子插上嘴道。此刻，车子呜呜地发动起来，用的是国产太阳能板，电池和非磁性换能发动机（电磁转换动能损耗较大，在这个时代已经有电能和机械能的直接转换器）配合得不是很好。

    “那你真的是要谢谢老师了，”何部行皱着眉头，“但是无论如何，既然读书去了，就要有读书人的样子，又不是在厂里，干嘛要这么脏，就算老师不说，同学们也会指指点点议论你的。”

    “这有什么关系，随他们议论好了。”刘贤说，他看着何部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唉，你不知道，如果你身上脏兮兮的，他们就会……就会觉得你是工人，而不是学生……虽然，唉，他们会瞧不起你，你知道吗？如果你很脏，他们就会瞧不起你，疏远你。”

    “可是我们本来就是工人。”刘贤看着何部行的眼睛，有些生气，因为他最讨厌别人瞧不起工人，“为什么瞧不起我，是工人都要被瞧不起吗？我们做错什么了吗？我们有什么罪吗？他们喜欢干净，那他们干净好了，我爱脏，我自己一个人脏着！”

    “唉，你不知道，上学的都是有钱人，有钱人你可能没见过，他们都很爱干净……”

    “我知道，我知道，我见过，我怎么会没见过，早上来的时候我就见到一个。”刘贤打断何部行的话。

    “那你肯定知道了啊，既然都知道这点，为什么要让自己故意变脏呢？又没有什么好处？”

    “何部行！你不要忘了，你就算去了学校也还是工人，因为三年后我们还是得回到厂里！不要觉得和那些少爷小姐在一起上课你就和他们变得一样了，他们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就算你很干净，他们依旧打心底瞧不起你！”

    “唉，你怎么这样想啊？他们也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将心比心好不好？想要他们与你相处得好，你首先得与他们为善呀，这样的态度，不就是直接向他们宣战吗？”

    “你爱和他们好就和他们好去吧！”刘贤屁股一挪，身子靠到后座的一边，贴在车门上，脸也看向窗外。脑海中不禁浮现早上遇到的那个女孩：唉，她好漂亮，但是她像拍死一只虫子一样拍打掉了我的手。她内心肯定很瞧不起我这样的人，说不定当时在暗暗地嘲笑我——这人居然自做多情地以为我会给他买一份报纸？真是世风日下，什么样的人都有了，他最后居然还看我一眼，肯定是贪恋我的美，那猥琐龌龊的样子真是不堪。

    想到这里，刘贤狠狠地一拳杂在自己大腿上——他不敢砸在车门上，因为这破旧的车子他怕一拳就坏了。

    从今以后，做一个仇富的人，与金钱为敌的人。既然他们觉得工人卑贱，那我就卑贱地生活着，我不能让自己顺着他们的意，既然他们觉得我肮脏恶心，那就恶心他们到底。

    叶紫欣是老牌上层国家来的。她这次来这个“新生上层国家”是做交换生，以示老牌上层对新生上层的友好。

    但其实在他们国内都流传着一种说法：下层在萌生针对上层的暴动，而上层此刻需要一个友好代言人，所以扶持了一个名为Kivi的下层国家成为上层。让这些愚昧的下层看见好处，不仅可以平息暴动，成为暴动的缓冲带，还可以刺激那些下层更加努力地替上层发展能源工业。

    这些说法只在民间流传，官方从没有说过，甚至还在暗地里打压这种说法。但是当叶紫欣来到这个凯威国的时候，切实地感受到了这种说法的可靠性——凯威是远不配成为上层的，但上层需要它成为上层。

    这是个四季长热的国家，来到凯威后，她直接前往首都，那个她准备上学的地方，她要提前做好各种事情的预订和安排——毕竟在异国他乡，她还是挺不放心别人的安排布置的，尤其是这样一个穷困的国家，估计连住宿的地方也都是灰尘吧。

    但一路上非常顺畅，服务和住宿甚至都比她在国内水平高出不少，在国内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但是在凯威，她仿佛成为了一个公主——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最高标准来，见到她的所有人似乎都想巴结她，讨好她。

    “小姐，您要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提出来，这是我们对上层的诚意。”那个一路上照顾她的外交官一般的男子跟她说道。

    这次来凯威交换生的一共有十五人，分别去了不同的学校，每个人都有一个专门的凯威的官员专门照顾着。

    “哦，我很满意，只是，你不用分你们和上层，现在大家都是上层。”说实话，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内心有些不安，这是虚伪的话。

    “是是是。”男子点头。

    随后她打算步行去学校，但是首都的泥路令她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开学的第一天她想穿着自己带来的高跟凉鞋。

    “诶，那个，我叫你什么好？开车送我去学校吧。”叶紫欣很后悔自己一开始没有问这个男子的姓名，现在才问难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

    “小姐，我本来就打算送你去学校的，”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甚至把这一切想得理所当然，当叶紫欣问他名字的时候，他显得喜出望外，“我叫谢金，您叫我小谢就好。”

    “嗯？我们年纪相差这么大，我叫你这个恐怕不太合适吧，我还是叫你谢叔好了。”

    “您喜欢就好。”他喜笑颜开。

    当他们路过报亭的时候，叶紫欣看到报亭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各种杂志的价目。

    “等等，我买本书看看。”

    车子于是缓缓地停了下来，叶紫欣看到了在报亭站着的刘贤——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男孩吗？

    她从刘贤背后听到他们的对话，大概知道刘贤是没钱买报纸了。但自己有没有理由买一份送给他，如果这样说不定还会伤了对方的自尊心。

    她不知道，当时若是买一份送给刘贤，他不知道得多高兴，哪管什么自尊心。

    最后她决定先买一份，再直接在转身的时候假装弄丢，让刘贤捡去。她不禁开始佩服起自己的智慧来。

    然后，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刘贤居然想直接接过她的报纸。诶诶，这么不讲道理的吗？我亲手付的钱，你还想明抢不成？

    一下子她就生气起来，亏她刚才还想好心地送给他。

    但当叶紫欣打了刘贤的手后，对方居然像触电了一般缩回去，然后转身来惊恐地看着她。那眼神和表情中充满了害怕。

    就像是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猫，它在兴冲冲地对着你手中的食物哀鸣，当你蹲下来打算分它一半的时候，对方居然不识好歹地跳起来想抢走。可恶的是它居然还挠了你的手一下，情急之中你打了流浪猫一下。这下可把它打回了原形：它恍然大悟得一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过是一介无依无靠的流浪猫，而你的施舍不过是出于好心，自己居然得意忘形了。最后它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一眼你，绝望地逃离了。

    刘贤就像是给她一种这样的感觉，最后她望着刘贤远去的方向，叹了一口气：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但一时间没忍住就打了一下啊……

    她也懊恼地走回车里，不过意外地，那份报纸在她想得出神的时候，掉在了报亭旁的地上，被风挂到了报亭的墙根——老板看不到，路人也不敢捡的地方。

    或许他会经常路过那个地方，在这个时间点，说不定以后会经常遇到，到时候再向他道个歉吧……叶紫欣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才免于陷入无尽的后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