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乌云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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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晚,两个人莫名其妙的就说了快两个小时的话。

    从各地的春节习俗讲到医院附近新开了家早餐店,招牌大喇喇地挂在店门口,结果老板时常快正午了才来开铺子,随性洒脱的行事风格实在令人震惊,没多久早餐店就变成了晚间大排档。

    许知行在医院时,话不多,在方岑看来,挺高冷的一个人,今天却难得拉着她天南地北扯了如此久。

    看来真是外面世界万家灯火,合上门一个人冷冷清清。

    她秉持着关爱师长的原则,努力在脑袋里搜寻各种好笑的好玩的事。没多想,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不小心,该说的不该说的悉数都抖落的差不多了。

    许知行那边听着有趣,抓住一个重点乘胜追击问她,“看不出来啊,你小时候竟然会上树掏鸟蛋啊?”

    “是啊,有点皮吧,上蹿下跳的像只猴子。”她笑了笑,自嘲道。

    那时候父亲很少回家,妈妈一个人带她。印象里母亲周娜是那种极其沉默寡言的人,很恬淡温婉,但在小孩子眼里却是了无生趣。

    所以她最热衷于的就是跟着隔壁家的大哥哥大姐姐爬树下河、捉虾捕蝉……反正母亲不会责骂她,顶多就是玩累了,穿着一身跟泥地里打滚儿完似的脏兮兮的衣服回家,看周娜拧着眉,神情严肃语气却依旧软绵绵地说,“下回不许再这样了,知道吗?”

    没什么威慑力。她满不在意地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柿子树上有个鸟窝,什么时候爬上去看看?

    然而就是看鸟窝的那一次,她从几米高的树上直愣愣摔下来,还好底下就是沙坑,只是摔掉了两颗牙齿,血却流了一地……

    那还是周娜第一次朝她发火,真的是气急了,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手上力道很重,疼得她龇牙咧嘴,却紧抿着唇不敢有半句反驳。

    她等着手臂上的红药水晾干,没敢抬头,恰好看见地上滴了一滴泪下来,然后是两滴……很多滴……

    那不是周娜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却是第一次这么控制不住情绪,小孩子忽然就觉得这简直比摔断两颗牙齿时还要难受,轻轻的,软糯糯的,一个劲儿地说,“妈妈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周娜眼泪还是收不住,抱着她,好像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用了很大的力度,喃喃道,像说给自己听,“你爸成天不回家,你要是出事了我该怎么办……”

    她听得半懂不懂,也就是那件事之后,便很少到处乱跑了,尤其是爬树,真的再也没有过,一直到遇见沈时,他半哄半骗才让她重新鼓起勇气上树。

    许知行含着笑想象她如野猴子般身形矫健爬树的样子,没忍住,一声脆脆的笑荡进听筒里,说实话,他想象不出来。

    好像从注意到她开始,方岑的性子就一直是温吞清和,她不是那种第一眼就容易让人记住的,长相呢,虽不至于难看但也绝对算不上是出挑,穿衣打扮又从不上心,走的都是保守的风格,大夏天的,别的年轻小女孩都恨不得天天穿着小吊带超短裤秀着白花花的大长腿,转看她,永远是体恤长款牛仔裤帆布鞋,中规中矩也清爽干净,乍一眼看总让人误以为是在校大学生。

    可是,如果多看几眼呢?那就不同了,你会发现这个姑娘自有她特别的美感,越看越耐看,越看也越让人舍不得挪开眼,像一个神秘的黑洞,勾人心魄。就好似一壶温好的清酒,入口不辛不烈,对有些挑剔的味蕾而言实在堪比清水没有波澜,然而酒入喉咙,缓缓至胃,才渐觉唇齿留香,酒味甘甜醇厚。

    方岑听见他那声笑,有些窘了,以为他是笑自己少不更事,喃喃道,“那会儿年纪小太幼稚,许老师您就别笑话我了。”

    “幼稚吗?”许知行反问她。

    其实平心而论,他倒巴不得她现在一如幼年时的性子,随心随性,天真烂漫,总好过心里藏了太多事,眉心总似拧着,怎么抚也抚不平。

    到底还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被他说的生动有趣,方岑听得咯咯直笑,今晚,一直在她印象中性子高冷寡淡的许老师绝对的形象颠覆。

    正说得高兴,清好忽然蹦到他脚边蹭了蹭,小家伙最近在换毛,体积显得比往日大了不少,颇有些呆萌的福相。

    方岑也听见了猫叫,好几天没见清好的她,心似被猫爪子挠了挠,痒痒的,“清好也在吗?”

    “想看看它?”许知行问着,很快低头看手机,没一会儿,方岑那里就收到他发过去的视频邀请。

    彼时她穿着宽松的睡衣,头发洗过还乱糟糟的披散着,方岑略一犹疑,委实不好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懒散模样,按了拒绝。

    “不好意思啊许老师,我爷爷也在这里,不好开视频……”方岑在电话里解释。

    许知行表示理解,没说什么,只让她划开微信,很快就翻出相册给她发了两张照片过去。

    第一张是现拍的,让她一解相思情。清好趴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毛发松软,体格着实壮了不少。

    自从他把清好带回家养,方岑大概一周会去看两次。

    有时候她由衷觉得,许知行要比她这个真正的主人更尽职尽责多了。从猫窝、猫粮、猫砂……所有的琐事他都亲力亲为,清好跟着他,倒比跟着自己要安稳太多。

    她认真地瞧着屏幕里的照片,手指摩挲着虚拟的清好,心软的一塌糊涂。

    第二张是个大合照,照片上是许知行和方岑,中间隔着猫。

    角度有些斜,却很清晰,看上去像是许知行趁她不注意时拍的。她低头抚着清好,他视线落在她身上,猫窝在她腿上,慵慵懒懒的,窗外恰一束冬日的暖阳照进来,捂住他和她浅淡的身影,影子铺在地上,交织在一起,岁月静好,可不是如此?

    “许老师,……您……什么时候拍的这照片啊,怎么不提醒我……”照片里,方岑脑袋上还耷拉着清好毛茸茸的小被子,看上去很是木讷,她有点囧。

    “提醒什么啊?”许知行明知故问,笑得有点坏,“这不是拍得挺好的吗?”

    “……您自己是拍得挺不错的。”

    “你也不错啊,呆愣呆愣的,我觉得挺好。”

    方岑:“……”

    春节联欢晚会还没演完,爷爷已经困得不行,嘀咕了好几句,真的是年纪大了熬不住,先去睡一会儿,反复叮嘱方岑,过了凌晨一点半,千万千万要喊他起床。

    方岑应着,放下手机,跑过去关了电视,又倒了壶热水,伺候老人家泡完脚,进屋睡觉。

    等再返回自己卧室,手机已经快没电了。和许知行的通话还连着线,她细声喊了句,“许老师?”

    那边很快应声,“嗯?”

    看来是一直守在电话前。

    方岑顿住,想了两秒,十分婉转地开口,“许老师,十一点了,您还不睡吗?”

    “我也在守岁啊,等焰火。”许知行答得十分淡然自若。

    方岑待在岩城这么久,只知道这座城市流动的人口数特别庞大,单看回家那天,火车站里人流如潮的场面,估摸着怎么也占平常人口的很大一部分,要再加上前前后后各趟春运离岩的人数,怎么着这座城市也空了七八分吧。

    一下就安静不少的城市,难得还有一场晚间的烟火。

    她笑了笑,颇抱歉地说,“许老师……我手机快没电了。”

    许知行了然,“没关系,那挂了,你快去充电。”

    “……好。”

    挂了电话,方岑倒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了,看电视怕吵到爷爷睡觉,摸出书来看,没几眼就有些困了,厚如砖头的医学书真的很催眠……

    她发了一会儿呆,干脆打开电脑,登了企鹅号。

    刚登上去,有个头像就跳出来。

    是林念的。

    打了个招呼,“师姐,在吗?”两分钟前。

    “在的。”她回。

    那边输入了很久,估计是写了删,删了又写,最后发过来的,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师姐,我想放弃保研了。”

    林念保研本校,是十一月底就确定的事。岩大的保研名额竞争向来很激烈,就为了这个,小姑娘从大一进校起就奋发学习,努力的程度简直人神共愤。

    她记得那时候林念不知道有多高兴,拉着她絮絮叨叨畅谈了一整夜,说来说去,隐晦的,直白的,只表达了一个意思,又可以待在岩城了,和他,还有三年可以共处的时光。

    方岑眉眼倏地一跳,抿了抿唇,很快打了几个字,“为什么?出了什么事吗?”

    这么多年辛辛苦苦读出来的书,熬过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才能顺利拿到的保研资格,就这么放弃了,着实可惜。

    如果是什么万不得已的原因……

    “师姐,我其实不太喜欢岩城,最初规划好的,只是顺利毕业回家乡找个稳定的工作,我本来也不是有多上进刻苦的人,努力保研本校,只是因为他在这里而已。”

    这一次,是很长串的语音,方岑戴了耳机,依次点开来。

    两个人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却难得相处的很好,甚至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过去在寝室,关起门来,心事和秘密也交换过很多,这个他字蹦出口,方岑很快了然于心。

    “我高中毕业那个暑假,去了趟云南,就是那时候认识他的,在大理。那时候胆子很大,身上揣了一千来块就敢一个人跑到千里之外去旅行,后来出站就丢了,身无分文时在街上游荡,他就在那里弹吉他唱歌,弹得很好,可就是没什么人驻足听,就我一个,蹲在那里听了全程。后来他要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一热就跟上去,可怜巴巴跟他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你能不能给我买碗面……”林念顿了会儿,低低笑了声,胸腔里闷闷的,难受憋了好几天,最坏的打算也做了,都是一个人瞎想,这个普天同庆的不平凡的夜晚,她忽然有种想要一吐为快的冲动。

    “师姐,人到了哪个年纪,是不是都会为生活折服,二十出头敢闯敢拼的棱角,是不是终有一天要被现实硬生生地折断?你知道吗,我考来这里是因为他说要来岩城,其实他也没说喜欢我,可我总觉得他对我是特别的,我喜欢看他弹吉他唱歌,总跟在他后边到处跑,后来他跟唱片公司签约,为了一场演唱会能没日没夜熬几个通宵做准备,他是真爱这行,本来以为混出头了,却被人使了绊子,跟公司解约了,还面临一大笔的违约金,可是我什么都帮不上他。今天他跟我说,钱的事他已经处理好了,可不会再待在岩城了,家里安排了相亲,还说自己年纪不小了,想定下来,也祝我前程似锦。”隔着屏幕,那边林念说话的声音很小,应该是极力压抑着,很细的去听,还有隐隐的哭腔。

    认识这么久,她就不是个容易脆弱的,感性的人。莫不是真到了伤心难过处,这个深夜的倾诉也不会而至。

    方岑想到上回平安夜,小姑娘精心打扮,兴高采烈去听演唱会,明明没有过去多少日,世事变迁却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他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被粉丝夸上天,可他自己从来不拿天赋说事,练习室从来去的最早,走的最晚,他每一步都是历尽千辛万苦走到现在的,可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却为了自己那点私欲恨不得把他逼上绝路。师姐,你说为什么那么努力的人却得不到回报呢?为什么一条喜欢的路总不能走得顺畅些呢?”

    小时候以为长大了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事实却总让人心酸乏力。有时候一觉醒来,恨不得时间就停在孩童时期,笑就是笑,哭就是哭,吃一顿好吃的,马上就能破涕为笑,没什么实质性的烦恼。

    方岑不好发语音,在键盘上一个个地敲下字,“有时候我们做决定,可能并不需要特别去考虑得失,只要相信当下想做的事,都应当是平衡内心后依然让你感到最痛快最迫不及待的要去做的,既然不知道未来会是如何,后悔还是庆幸,那就静下心来,问一问自己,是不是愿意的。”她说得很委婉,不赞同也不规劝,把选择权留给她自己。

    电脑摆在书桌前,旁边就是充着电的手机,搁在小书架上,“滴滴”响了两声。

    方岑拔了电线拿过来看,是姜淼迟来的祝福回信。

    “也祝你新年快乐呀。今天和老秦出门约会呢,这一整天玩疯了都,你知道的啊,他好不容易有时间陪我,现在才看消息,莫怪莫怪哈。”

    “没关系,玩得开心。”她回。

    “哈哈,现在去看电影。对了,我跟我妈说的是跟科里同事去玩,要是提起来,你可别说漏嘴了啊。”

    “好。”

    同样的夜晚,有人怅然若失,有人浓情蜜意。可仔细一想,姜淼妈妈的那一关,也是个麻烦。

    方岑把手机重新充上电放在书架上,抽回手时,视线不经意一转,就瞧见了静静立在那儿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