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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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父王难为

    哭了太庙,老太爷神倦力竭,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回房歇息去了。眼前旧事,最是伤人,这些惨烈的往事一旦提起,痛心人难以将息。

    今晚太后毫无动静,窝在自己宫里一步没出来,也没有再着人来唤王爷。先帝后宫里的女人,别的不知道,“省事”二字是最有心得的。

    皇帝也很消停,出了太庙就直接回极乐殿了,在里面安安静静的没一点声响,颇有些先帝在世时的老实劲儿。皇后红着眼回了菜圃,不一会儿,给各宫的菜蔬照常都送到了,妥妥贴贴的。至于万大菊,竟无人注意她。她自然没能进得了太庙的门槛,大门被大盖子在她鼻子尖前关上了。出了太庙也没见她,不知哪里去了,也没人问。

    王爷一家三口在小餐厅吃饭,大皇子趁着上菜的功夫赶作业,下午没上课,作业可少不了。王爷看着自己儿子搬弄一种奇形怪状的尺子,在一张大舆图上划来画去,颇为好奇,又不好问,怕损了为父的尊严,只盯着瞧,不由自主越凑越近。

    忽然有什么东西悄没声儿地袭来,王爷久经战阵,于危险有天然反应,下意识地伸手一捞,谁知那东西还能拐弯,一下没捞着,竟向后脑拐去。王爷大惊,不假思索随手从桌上抓起一物便是一挡。“啪”,一块杏子皮糊在了砚台上,砚台里的墨呈扇形泼洒,侍候笔墨的小筷子被淋了一脸。至于大皇子,早已飘然远引,站在厨房门口直摇头,手里还捏着那张舆图。

    香菇知道闯了祸,吓得赶紧跪下,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子,这手闲的,吃杏子就吃杏子,怎么就朝大皇子扔杏子皮呢,忘了王爷也在。

    夜言在院子里听见动静,急掠而至,一见情形便明白了,骂小筷子:“功夫怎么练的,躲都不会。”大铲子从厨房里出来,也骂小筷子:“杵那儿干嘛,真成筷子了,赶紧滚出去洗洗。”小筷子委屈万分,大皇子躲了,这当奴才的不是不敢躲嘛,不能顶嘴,赶紧滚出去了。

    王爷瞧瞧跪在屋角的香菇,瞧瞧一脸便秘的夜言,瞧瞧赶紧着收拾东西的众宫婢,瞧瞧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儿子,最后瞧瞧在厨房忙碌着连个头都没露的王妃,算是明白过来了:“你们平时没事就朝扬儿扔暗器?”夜言点点头。王爷感慨:“这法子挺好,就是有点费小筷子啊。”众人不作声,王爷觉着不对,顺着大家的眼光往桌上看去:“噢,用筷子夹就行了……”众人还是不作声,王爷又往桌上看,想了一会儿:“用果盘兜着?”夜言挤出一点笑容:“那要看是什么东西。”

    片刻间收拾完毕,大皇子过来重新坐下,小盖子上来侍候,刚才的事好像没发生过一样。王爷问儿子:“那暗器偷袭花样多得很,你都能一一辨别?”大皇子满不在乎:“声音气流手法都不一样,简单。”想想是个机会,赶紧向父亲告状:“父王,他们把我当垃圾收集器,什么东西都往我身上扔。上回朝食,大筷子当着朝臣的面拿剩汤泼我,现在墙上还有一滩油渍呢,可恶心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都把老祭酒给心疼哭了,天理难容呐。”

    王妃没好气,把一盘杏脯鸭肉放在桌上:“老祭酒那是心疼他的面汤。该拿东西兜住,谁让你躲了。”夜言也说:“王妃说得是,遇到泼洒水粉类的暗器,必然有毒,必然有配合,若是随意躲了,肯定会撞上别的。那天幸亏只是习练,如果来真的,大皇子已经危险了。”

    王爷看看告状失败的儿子,颇有点心疼,伸手想去抚抚小颊,谁知刚伸出手去,大皇子已经条件反射地右手操筷子,顶在对方腕间脉门上,左手持碟挡住面门,一整套行云流水,显是常常被偷袭练就的。

    空气有点凝重,王妃上前拍下儿子的手,顺手揉了揉胖脸:“吃饭吃饭。我们宝的脸,只有妈妈能摸。”

    饭桌间王爷一挥手将下人们全都屏退了,叫院子里的侍卫们也都离得远远的,这才坐下来问王妃:“那个宗妇什么的,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王妃不以为然,还以为什么事呢:“那要问爹爹了。”

    “老泰山已经过世了,怎么问。”

    “那就老族长说了算。”

    大皇子说:“父王,没那块玉开不了太庙门,这玉是在我妈手里吧,太爷说了,那就和玺一样,是身份的象征。呵呵。”

    “那主持祭祀呢?我一直以为是皇嫂主持的。”王爷还是拐不过弯来。

    王妃不耐烦了:“你每年祭祀都不回来,家祭统共才几个人,有什么主持不主持的。大盖子点了香,我们一起拜拜就得了。至于社稷国祭,那自然是国母在前边,大哥大嫂每年也就干这事了。大嫂礼仪纯熟,国祭都是她和礼部商量着办,家祭就由着我。怎么着,我当不得宗妇?”

    王爷有点为难:“我这不是怕大哥面子过不去。本来让万大菊识大体也就行了,现在把大嫂也绕过去了,我大哥这皇帝当得有点太憋屈。”

    大皇子趁机说:“我不要当皇帝。”

    王爷立马瞪起眼睛来:“老子告诉你,你想当得当,不想当也得当。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要不要了。你不当谁当,开什么玩笑。”

    王妃有点窝火:“那不就得了。名分这东西,本就是一环套一环,老太爷这说法损是损了点,但一点没毛病。最关键皇嫂也当场认了,搞不好当年确有这么一说,只是咱俩不知道罢了。这挺好,以后甭管这个万大菊了,再来一万个大菊,也闹腾不出水花来。既不闹腾,那你大哥的命,万大菊的命,你大哥儿子的命,还有皇后的体面,全保住了。父皇对大哥的期望,不就是想他一世平安富贵,憋屈一点总比送命好。你又不能真让万大菊儿子继位,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吗?你看看你嫂子,今天才算是安心了,你比皇后糊涂。”

    王爷想了半天,还真是。虽说哪儿总有点不对劲,但王妃说得对,不闹腾便天下太平。当年母后生了两个儿子,还是照样当莳花宫女,想来父皇这么做,并不全是疏忽,只怕是防着母凭子贵不安分吧。毕竟木皇后为国为夫捐躯,木家还掌握着大半军权,于情于理都要维持木皇后的地位。

    木家也奇,光生儿子,到了王爷这一辈,一口气生了七个儿子,没一个女娃。若有一个女儿,估计现在和自己一起吃饭的,便是木家女了吧。没有了联姻,再想维系和木家的关系,先帝可不得打压后宫,木皇后虽然早早不在了,但太庙里,只能有她。

    王爷出了一口长气,看看王妃,夹了一筷子笋给她:“你喜欢的。”

    王妃似笑非笑:“多谢王爷记得。怎么着,都想明白了?王爷,皇家不比百姓,来不得半点任性。你玉家的皇帝尤其不好做,皇上是个可怜的,他不懂事,自然有人教他懂事。我也是个可怜的,爹爹心系苍生,倒拿我来填。王爷你放心,木家即便有女儿,先帝也不会让你娶的。马上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木家只有武功,我方家才有文治,我还没有兄弟,这一身本事全付诸你儿子身上了,多完美的人选啊。来来来,吃笋,离了这张小饭桌,你还真吃不着这一口。”

    大皇子拉拉母亲的耳垂:“妈妈,宝宝不可怜。”

    王爷心下暗惊,怎么着,自己脸上写着“木”字了?怎么一点征兆没有,方成泉就能猜着自己的胡思乱想,这父皇选人,真是神了。一个皇后,一个王妃,现在又来一个老太爷,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继承皇位,那当然必须是自己的长子,看这小子从小被当成皇帝培养,论资质谁也胜不过他去。再说万大菊这种恶毒妇人岂能养出好儿子来,那是万万不可以的。但是看着自己的大哥和母亲,总觉得心疼,总觉得别扭,隐隐有种被欺负的感觉。最要命的是,自己的王妃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无可辩驳,但内心深处,就是不能完全接受。

    王爷这里暗自纠结,王妃却不再理会,饭桌上本是开讨论会的好时机,王妃便接着今天下午的话头,给儿子讲了玉家、白家、木家以及朝中文臣之间的世代关系,分析了他们之间的政治关联以及联姻在这个时代的意义。

    这些东西王爷也是第一次听说,听得津津有味,颇有豁然开朗之感,不由得插了几句嘴。王妃却说:“王爷只管领兵,这些事不用你管,多吃菜。”大皇子睁着大眼不断问:“后来呢?”他却是当故事听。

    听得差不多了,大皇子小嘴一扁:“大人的世界太阴险了。如果以后木二伯伯生个女儿,长得和他一样,还要叫我和她结婚,那我……那我现在就不上学了,人生没有意义了啊。”

    王妃安慰他:“木家几代也就只有一个女儿,就是木皇后,他们生不出女儿的,你放心。不过万一要联姻那怎么办呢?我又没有个兄弟姐妹。”

    王爷不以为然:“不是有玉绒嘛,让玉绒嫁到木家不就行了。哎,这次回来,还没有见过两个小的,一会儿叫来我看一眼。”

    四岁玉绒的命运就这样在小饭桌上被安排了,此时的她还在自己的宫里被奶娘数落:“我说大公主啊,你得主动点儿,王爷回来了,别等宣召,你就得主动去请安问好啊。平时王妃说不用每天去,你还是得每天去,不能偷懒,现在好了,王爷回来两天了,你连爹的面儿都没见着。”

    话音刚落,平菇就来了:“请大公主去见王爷,穿齐整点儿。”

    吃完饭,王爷终于坐上了沙发。王妃批折子,大皇子卯着劲儿做他的测绘作业,王爷不耻下问,总算是搞明白了儿子在干嘛,这个老子熟啊,打仗天天得用舆图,王爷来了兴致,撸起袖子现场教学,爷儿俩讨论得挺热闹,还一起接暗器,有了战友的感觉。王爷头一回在宫里找到了存在感,心情舒畅了许多。

    趁着中间喝水的空档,平菇进来通传:“大公主与二皇子在外头等着请安呢。”

    王爷这是第一次和小儿子碰面,见到进来一个精致清冷的小人儿,很是吃了一惊,看着眉眼,既象自己又像泉儿,只是升级了不止一个版本。尤其是那气质,像一枚出了锋的宝剑,凛冽得很。自己是个外刚内和的性子,泉儿是个外和内刚的性子,大儿子现在看来是个滑不溜手的,这小儿子却不知道像谁,小嘴一抿,谁都不认的模样。

    玉翊进来后谁都不看,只看向他的母妃,偏王妃一心批折子,头也不抬。玉翊的小嘴便越抿越紧,小眉头渐渐立了起来,王爷端祥着他:“翊儿?”奶娘赶紧推小人儿:“叫王爷啊,叫啊。”玉翊转头淡淡一瞥,奶娘吓得立时埋头跪下,玉翊头一篇,那娘娘立时连滚带爬地出去了。玉翊这才对王爷施了个大礼:“请父王安。”全套礼做得行云流水,干净利索,看来赏心悦目。王爷暗暗点头,这才是练武的好料子呢。

    转头看看大儿子,玉扬扎着马步写作业,看也不往这里看一眼,忽一偏头,嘴里喷出一粒果核,准确地射进了废纸篓。接着嘴一张“啊”,杏菇赶紧从荷包里摸出颗蜜饯,弹进小主子嘴里。王妃抬头看看:“晚上甜的少吃点。”玉扬笑:“妈妈做的杨梅干就是好吃,娘亲牌大杨梅,我滴最爱。”

    一晃神儿间,玉绒也施完了礼,姐弟俩站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王爷猛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母亲攒下那点可怜的月例钱,托人从宫外买了肉脯回来,薄薄儿的一片,拿剪子分成两半,哥儿俩一人一块。大哥还比一比,把大的一块让给自己。那时自己年纪小,几口吃完了,大哥才咬了一口,又将余下的都给了自己。

    忆及往事,王爷眼睛湿了,若不是小时候的兄弟情义,父皇又怎么放心让大哥在京中为帝,让自己在外守边呢。大儿子还小不懂事,但自己这个王妃,也太不知人情了!想到这里,王爷对着玉扬一声断喝:“扬儿!你知不知道你是大哥!”

    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玉绒直往奶娘怀里躲,夜言睁开眼睛跳下台子,下意识地护在了大皇子身前。这个动作更是惹恼了王爷:“怎么着,你是我从血海里救出来的人,这是要和我作对?”夜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不会说好话,生怕小主子吃亏,反而往前挡了一步。王爷大怒,气得直拍沙发扶手。

    玉扬先反应过来了,拨开夜言,对着弟妹招招手:“玉绒好,玉翊好。”从杏菇手里拿过荷包,往每人嘴里塞了一把:“一会儿别忘了刷牙啊。”完事了看看王爷,又回去做作业了。

    王妃扔下奏折,翻个白眼。平菇忙上前:“禀王爷,大公主和二皇子宫里都有。不信王爷请看,奶娘都带着呐。”说着一指,玉绒的奶娘忙从腰间解下荷包,急急翻给王爷看:“王爷息怒,这兄妹三个平时最友爱的,大皇子功课重顾不上玩,王爷可别误会了。”说着一推玉绒。

    玉绒会意,上前拉着王爷的手:“大哥哥还帮我扎小辫儿呢,这裙子也是哥哥帮我挑的,父王说好不好看?”王爷统共见过玉绒没两面,细看女儿,三个里头,倒是她的长相最像爷爷,于是转头埋怨王妃:“兄友弟恭才是最要紧的事,整天功课功课,功课哪里做得完。”

    玉扬闻言一拍桌子:“知我者父王也!功课这种罪恶的东西,废了最好。走,玉翊,大哥带你玩去。父王,明天你陪我去书房,告诉他们,我不做作业了。”

    玉翊不走,玉翊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王妃身边,拉着王妃的袖子轻声说:“母妃,我陪大哥一起做功课。”

    王妃将他推到王爷那里:“哪,你小儿子要做功课,你赶紧布置布置。”又转头骂玉扬:“好你个玉扬扬,不做功课,你做梦呐。再开小差,仔细我叫夜言揍你。”

    王爷深觉这爹没法儿当了,看看小儿子,这才是继承自己衣钵的人,索性专心查问起玉翊来:“开始练功了没?启蒙师父是谁?运个气给我瞧瞧……”

    正乱着,星婆婆来了:“怎么着,你爹回来了就不用上天文课了吗?一天不修,十天作废。走,上课去。”玉扬大喊:“还有一小会儿,马上马上,等会。”王爷赶紧跳起来见礼:“星婆婆风采一如往昔。”星婆婆白他一眼:“你呀,回家了就好生歇着,没事就调教调教小儿子。扬儿要学的东西是你小时的十倍百倍,你莫要折腾我这宝贝乖孙。”说着便护着大皇子去星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