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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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军国夫妻

    天色已晚,宫中照例是有宵禁的,不过三无堂向来不管这些,小餐厅里人头济济,热闹非凡。夜言被围在中间,小筷子和小铲子双手压着他的左右肩膀,使全力将他按在凳子上,菠菜使劲推他的后脑勺,一大伙人在边上喊,先许愿先许愿!边上闹腾的还有十来只大白猪。夜言俊脸涨得通红,窘得不知所措,又不好十分挣扎,伸腿将那只直拱过来的肥猪踹开。

    突然空气一滞,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只王妃还在拍掌:“许愿不用说出来,心里……”忽觉诡异,不由得收了话声。大锅子赶紧禀报:“有人来。”说话间,夜言振臂而起,将身边人震开,一个箭步窜到了院门口,冲着缓步走进来的人便跪下叩头:“参见王爷!您一向可好?”

    王爷已经换上了便服,是玉夏制衣公司的新品,宽大舒适,行动便利,举手投足间多了份洒脱,当下将夜言扶起:“我很好。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来讨份寿面。”又转头对跟大鞍子道:“允你给旧主祝寿。”大鞍子自进门后,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夜言,眼泪汪汪的,闻听此言,先向王爷跪下谢恩,再向夜言叩了三个响头:“小门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护我大玉朝和夜门兴旺繁盛,百世隆昌!”

    院子里一路七七八八跪满了人,连屋顶上都是连声的“王爷安好”,玉朝的良王爷自十五岁起就戍守边疆,这几年亲自坐镇长城之下,一身铁血,乃是整个江湖的楷模。玉朝以武立国,江湖人士最向往的便是前往沙场征战,这些宫中侍卫服役期满,大多数都会前去投军。此刻见到了主将,个个热血沸腾。

    不但侍卫,连宫婢们也是眼含热泪,连大婚在内,七年间王爷不过回京三次,三个孩子出生时王爷都在浴血疆场,这些年来王爷和王妃通信频繁,然而却没有一句儿女情长,商讨的都是军国大事。王妃生大皇子时险些难产丧命,王爷不知道;生完大公主,王爷不及细看家事传报,以为又生了个儿子,传口讯说“下次生个女儿也不错”;生二皇子时,王爷被雪国偷袭,由各门高手组成的百人护卫队全部战死,才撑到大军来援。王妃在产室一边生产一边口授报复计划,动用暗刀将雪国太子刺杀,首级传示长城。

    此刻,满地里跪满了人,唯有皇后还坐在椅子上,王妃带着大皇子立在一边。王爷走进来,在嫂子膝前蹲下:“大嫂不要生气。”皇后的眼泪如断线一般直落下来:“我的皇弟,你管这些事做甚,你管住你的安危就好!”王爷忙从袋中抽出一张帕子,替嫂子拭泪,举腕间一道深痕,触目惊心。皇后没有瞧见,王妃却立时看向大鞍子。王爷伸手轻轻挡住自己的侍从:“你别瞧他,是我说的不用告诉你,只是皮外伤。”王妃垂眼,应声“是”,大鞍子冷汗直流,心里暗下决心,以后甭管是什么,也不管王爷怎么说,事无巨细都得传。

    大盖子上前,笑嘻嘻:“王爷来得正是时候。今儿寿面前头,先吃奶糕,夜言正别扭着不肯吹蜡烛呢。”

    十二年前,王爷奉皇命前去守边,一路上游历江湖。正好碰上被追杀的夜门,那时夜言还只是个十岁大的孩子,长年逃命,身边只剩下二三个长老护卫,衣食无给睡眠不宁,瘦小枯干,望之只有六七岁大小。

    王爷见到他时,夜言已经走投无路,被暗门的人团团围住,几个人背靠背拼死抵抗,其实突围无望,只是暂时拖延死亡的到来而已。但王爷一眼便看见了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睛和倔强紧抿的嘴唇,死在片刻间,这个孩子却仍是一声不吭,手底下丝毫不乱,只余一分生命,也要最大杀伤敌人。这是真正的战士啊,王爷二话不说,不问情由,也不报身份,便已杀入圈中,与这个孩子并肩作战。王爷带的人并不多,自身武艺也不算很高,好在他懂得调兵布局,好不容易解开围杀之势,将暗门的人逼退,自己也受了伤。在王爷的生命中,夜言是第一个与之同生共死的战友,而是在夜言的生命中,王爷实实在在是改造了命运的救命恩人。

    当时王妃还在鹰堡上学,对着无极六皇子的像捏易容的泥巴,玉朝缺乏管理大才,满江湖一笔糊涂帐,仇杀频仍,是非难辩。王爷也无法理清两门恩怨,索性将夜门这几个人带去了边关,贴身跟着自己,更将夜言视为自己亲弟。大婚时,王爷将夜言带回京中,放在王妃身边,让他管理宫卫,传授自己的长子武艺。

    夜言从小徘徊于生死之间,一身别扭,但对着王爷却从无二话,当即上前,举掌默祈,轻轻吹灭了蜡烛,又运掌为刀,以劲风划开奶糕。王爷接过一块,失笑:“你们搞两支大红烛捉弄他,怪道人家不肯就范。”

    弟子服其劳,师父过寿,大皇子乐颠颠地帮忙分奶糕,菜啊菇啊分到有花的部分,大小厨具拿到的有大有小,连十几只猪都分到了。养猪少女被王妃赐名小珠子,分到了最大的一块,大口吃得一脸满足。见父王留意,大皇子连忙解释:“他们有的爱吃,有的不爱吃,爱吃的多分点,不喜欢的少吃点是个意思就行。还有两个身体不适,不能吃甜的,那就一会儿吃面。”王爷问:“那跟着我的人呢,你也个个知道?”大皇子摇头:“我不知道。交给大鞍子分不就行了?”王爷点头:“真不愧是你娘的儿子。”

    看看这一屋子的欢声笑语,再想想刚才那顿难以下咽的家宴,王爷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若是母亲和大哥也在其中,那人生可不就圆满了。离家十数载,誓死守护的,不就是这样的灯火可亲,其乐融融,可这家明明是分成了两截,把他的心也折成了两半。父皇挑的这两个媳妇真真儿是没得说,一个母仪天下,一个执掌全局,更难得的是妯娌亲厚。自己的王妃行事无可挑剔,连生养孩儿都是天下垂范,可他还是和母亲大哥亲,明知道对错,可他的心总还是偏在母亲大哥一边,王妃做得愈好,他便愈是难受。

    夜言自王爷进来便有些不自在,不敢像往日一般端着架子冷脸,又不会陪笑脸打躬作揖,手脚便有些没处放。其他人平时没规矩惯了的,此刻见了王爷不敢放肆,更不敢冷清,笑得均有些勉强。吃过了寿面,皇后便让众人散了,自己拉着大皇子的手便往外走,这本该是夫妻团聚的时刻。

    大皇子不干:“我今天作业还没完成呢。”

    “去皇伯母那里做。”

    “你那里没有三角尺。”

    “叫小筷子去取来。”

    “不行,我要一边做作业一边监督他们,我不要弟弟妹妹了!”

    众人呆住,皇后忙捂了大皇子的嘴,扯着他往外走,奈何皇后没有武功,怎么拉都拉不动。大皇子一身正气,渊停岳峙,站在屋子正中就是不走。王爷倒笑了,前头看自己这儿子行事如此周到,确是个当皇帝的好材料,只是小小年纪未免太老成,现在看他通身孩子气,鼓着小奶腮,着实可爱,心下很是怜惜,轻声哄道:“你是长子,再多弟弟妹妹都是来帮你的,都是一母同胞,越多越好。”大皇子不以为然:“一母同胞才不好,妈妈是我一个人的。你找别人生去。”皇后生气了:“瞎说!除了你娘亲,他能找谁生去,我第一个不让。”

    眼看要乱,王爷忙说:“大嫂,那万大菊的事泉儿自会处置,绝不会委屈了您,放心。”又转头问王妃:“你心里可有主张?”王妃哼一声,并不言语。皇后趁机问大皇子:“扬儿,你说,若是你父王也找了个和万大菊似的,给你生弟弟妹妹,那是不是还是你妈生的更好?”大皇子一仰头,便要发表高论,夜言赶紧飘过来,挟了大皇子便走,只听屋瓦上接连声响,片刻间去得远了。

    大鞍子拍掌:“大皇子天赋不凡啊,小小年纪已经可以和少门主过连招了,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说完带上人便跟着大锅子去安置了,一路疾行,惟恐走得太慢。

    没一刻人便散得干干净净,王爷跟着王妃到了安歇的屋子,一路巡视防卫,只见宫内看着空无一人,其实稍有动静便有呼应,人手安排极是妥贴,又问了几句换班交接的事务,赞道:“夜言这些年真是长进了,人尽其用,精细!”王妃不以为然:“夜言是个武痴,管理上头没有天分。这些都是你儿子用术算法完善的,夜言不过打个下手。”王爷语塞,再看屋内服侍之人举动,个个自有章程,绝无一丝赘举,不禁叹道:“泉儿行事,举重若轻。你若领兵,想来也是一把好手。”王妃并不虚辞:“我是帅才,领将即可,领兵是你的事。”说着领王爷去浴室,告知淋浴之法,放好干毛巾和睡衣。

    王爷在浴室内东摸西看,每次回宫,王妃都能捣鼓出自己做梦都想不出来的东西。不是不好,身上这套新衣穿着便十分舒服,但不知为何,总还是怀念母亲原来的那间陋室。想到扬儿方才的样子,心里倒是软软的,都是当儿子的,孺母之情全是一般。

    沐浴出来,一身轻松,王妃递给他一支沾好了盐的牙刷,两人并立刷牙。王爷人在边关,一应生活用品定时从京里送来,款式同步。刷完牙,王爷坐下来问:“怎么让我睡这屋,那有沙发的房间呢,你平时不是歇在那里吗?”王妃不好意思说儿子不让,反将一军:“白将军还好吧?别为了让你回来趟这浑水,折了大将。”王爷叹口气:“大哥急召,没有办法。为了我能抽身回来,老白带兵出长城,深入百里,算是暂时压住了对方的攻势,我实在也是呆不了多久。”

    王妃沉吟:“我朝兵虽精将却少,将你一直绑在边关,实在也不是一个好的制度。凌岩军校已经办了三年,该出人才了。这一头批你就带回去,好生教导,以后一批批成长起来,军中再不至青黄不接。你和翊儿以后,就当凌岩的校长,满天下的军官都是你们的学生嫡系,再经血里冰里一起滚过,忠诚可靠。我在书院中开了兵科,正培养能够谈兵的书生,为你们总结战略筹谋供给,以后派到军中为参谋幕僚,我也好腾出功夫来整治民生经济。”

    烛影深深,王爷注目着眼前这个文弱的女子,七年了,生了三个孩子,自己已经添了无数道伤疤,然而同年的她,却毫无时间的痕迹,反而多了几分随意的天真。第一次见面是在洞房花烛夜,自己前一晚才从前线赶回,而她也是前一晚才从书院赶到。自己有学问的老丈人亲自设计了新的婚仪,简洁庄重,不像大哥婚礼那么折腾人,当然,大哥是娶太子妃,隆重些也是应当的。当晚大红烛下,这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子也是这般落落大方,询问自己既来京完婚,关边事如何安排。当晚两人讨论战事,直至夜深。婚后仅数月,父皇便放心地走了,从此,自己将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她。

    起初,他听说有大臣们不服调度,木家不听号令,江湖帮派不肯奉召,她没有写信来说过这些事,更没有让他提兵为自己撑腰,只是照常处置通报事务。他也从来没有问过一句她在朝中的处境,更不曾为她出谋划策,出头弹压,只是她但有安排,自己一定听宣听调。那些安排本就合理妥贴,身为王爷,他怎么会和自己的江山过不去。

    慢慢地,朝中再也听不到异声,大哥在信里说,前段时间王妃带着大皇子出宫了,大哥天天去上朝,竟没有大臣来,大哥批的折子也无人理会。大臣们宁可天天麻烦驿站,也懒得在皇上面前装装样子。当年父皇在时,也做不到如此满朝一心,还曾发生过数次触柱死谏的事。而现在,从京里来的信使口口声声王妃怎么说,大皇子如何做,连自己那个六岁小儿说一句,满朝文武都奉为经纶。

    木家早就对这个小女子服服帖帖,木老将军战死前尚对巴地叛孽高呼:“我大玉朝有王妃,有大皇子,必是天下乐土,吾百死不悔。”前年自己巡边,轮番到过木家兄弟的驻地,那个在自己面前一开口便是“老子”的木二,居然言必称“王妃”,还一定向京城方向拱手为礼。他和木家兄弟一起长大,木老将军便如自家长辈一般,即便在宫中也是横冲直撞,从来没有见过木家会对谁如此有礼。

    江湖帮派就更不必说了,这两年来,只要在宫中呆过的,个个都称自己是大皇子的师父,打仗前说的都是“这是我爱徒的天下,谁敢来犯,为师一定和他拼了”。自己身边的将领,凡是出身江湖的,一定会磨磨叽叽来求,就是想将自己门中的优秀弟子送进宫去。

    有一度,暗暗担心这个看似文静的小女子为了立威使了什么非常手段,怕太过暴虐,激生变故,谁知回京一瞧,满朝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样子,大家伙儿坐在聚义厅里一边和自己的王妃斗嘴,一边吃着稀奇古怪的东西,若无其事便将事儿都办了。果然领臣如领兵,父皇选中的好人才。

    大哥在信里说得紧急,只怕性命难保。自己担心大哥的安危,忙忙回转,一路上想了很多,还以为要在家与国之间取舍,现在亲眼看到了,原来如此,倒是自己小家气了。想到此处,王爷有些讪讪,见王妃不提此事,知是给他颜面,当即也岔开话题,说些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