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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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堂前再无双亲在,妖诡附身性情变

    从三日客栈出来,林夫人将林霜推开来,让侍女接过她还神情恹恹的女儿。

    林霜看着自己母亲跟身边人说刚才烧火的事,完全没有关心她的迹象,心中不免难受。她本就还生着病,没有好完全,如今被母亲冷落的失落让她泫然欲泣。母亲只在人前做个关心她的面子,人少了,就将她推开丢给侍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而她的父亲林老爷,早便被人请走,不知去哪喝酒与人共商他的生意去了。

    爹不疼,娘不爱。这时林霜又觉着喉咙发痒,蓦地咳嗽。侍女也不帮她拍背,只是扶着她的双肩,在边上淡漠地问她小姐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与其在这问我怎么了,怎么不去喊我母亲,怎么不想些解决办法让我喉咙好受些!

    从袖中拿出手帕,林霜挣开侍女的手,自己一人捂着肚子咳得难受。

    过了许久,与人谈话眼角都笑出纹路的林夫人才注意到林霜的情况,哎呀惊叹一声,收了笑,一副担忧模样,走到林霜跟前,轻轻拍着她的背,佯装关心她:“芝芝,你病还没有好完全。早知如此,我便不带你出来了。”

    林夫人将手覆到林霜额上,没有发烫,又仔细问了林霜情况,听到只是喉咙发痒,便叫人去拿水袋来。

    “我没事的娘,我想去其他地方瞧瞧,您陪我去其他地方看看吧,我想逛逛。”

    “这……”一听林霜要去逛逛,林夫人忽然变了脸色,手也不再扶着林霜了,为难地道:“芝芝,你身体还没有好完全。我知道你在家中待久了,难免烦闷,所以我今日才让你爹和我带你出来,见见这人生可能仅此一次的烧火。只是你说还要去其他地方逛逛,这……我们事先只说了来看烧火,你别是病糊涂了,怎么说出那样的话来。你若真去其他地方了,你爹那边,不好交代。”

    绞着帕子,林夫人与林霜道希望林霜能够理解她的难处。

    “……娘,我在家中,待了多少年没出过门了,我、我就想逛逛,不会出什么事的。”

    “不行!”林夫人也失了好脾性,见林霜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她又拍拍胸口,再开口时语调已变得温柔,“芝芝,不要任性。你还没有好完全,若是你突然发病怎么办?吓到别人是小,伤到你自己呢?”

    可我十五岁了。林霜直愣愣看着她的母亲,蠕动唇,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得到的答案都将是一个不字。可我十五岁了。可我至今没有走出过离林府三里的地方。自从住进那栋绣楼之后,我就再未出过林府。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一切?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因为我是疯子吗?因为我会不定时的发病吗?可我的病如何来的,您和那不知去了哪里的男人,不是最清楚的吗?说什么去做生意,他还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孩子?我是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听话,我们不去其他地方。你不要伤心,你喜欢什么首饰,娘去买给你。女孩家呀,爱俏,芝芝啊,头上的首饰也该换了。”

    见林霜没有顶嘴,林夫人很满意,摸着林霜的发髻,摸着那些已是几年前的样式的钗子,重新握上林霜的手。

    林夫人的手柔软又白皙,与她的脸一样,富态。

    林霜是极其喜欢母亲这双手的,每当这双手在她脸上抚摸时,她总会觉得很幸福,很满足,很开心。

    可是也是这双手亲自葬送了她。

    当年那个男人实在受不了每日夜里自己的打扰,不知说了几日,逐渐说动了母亲,然后母亲就是用她这双手,这双她林霜最爱的手,把她亲生推进了绣楼里。

    绣楼里黑啊,母亲。绣楼里到了黑夜,都是鬼啊,母亲。绣楼的地基底下,都是白骨啊,母亲。我睡不着啊,母亲,您为何自那之后就不愿再用您那双手抱我了呢?

    想起往事,林霜眼里蓄了泪,可她不愿让林夫人看见,低头悄悄用衣袖将泪拭去,在林夫人的注视下点头。

    林夫人爱金银珠宝一事,林府上下都知道。她的房内尽是些稀罕的金银首饰,甚至好几箱的黄金。近身服侍过她的侍女们都说每天夜里夫人总会数一遍财物,确认无误了才可安心入睡。

    母亲说要去首饰铺买首饰,林霜又怎么会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想去其他地方不被允许,可一旦那个男人和母亲想去哪里,甚至是府中下人想去哪就可以去哪,她被禁锢在看似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幻梦牢笼里,只能跟着他们,只能一直跟着他们。好像只要跟着他们,林霜就不会发病,好像只要林霜一个人,她就变成了会随意攻击别人的白痴。

    你说我是这样的人吗?她在心里默默问着别人,问着自己。

    云水镇的首饰铺,林夫人最喜欢去的莫过于蓝玉轩。蓝玉轩中卖的首饰,个个精美绝伦,工艺繁复。

    “娘,您爱我吗?”

    去蓝玉轩的路上,林霜问了林夫人这样一个在林夫人眼中看起来很是奇怪的问题。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跟娘说说,你在那烧火现场看见什么了?”林夫人很好的转移了话题,可林霜不是好糊弄的人。

    看着林夫人一副慈母的样子,很难想象不久以前她才让林霜伤心过一次。

    既然她想转移话题,那么就不谈这个了吧。

    但林霜更不想谈她在烧火现场看见了什么。难道说她看见了一场大火,而林府在这场大火中灭门吗?不行,不能说这个。

    林霜向林夫人说谎了,她说自己上了天宫,见了神仙妃子。她们美丽善良,勇敢自由。她们给林霜做了一件只有神仙玉女才能穿的羽衣,然后亲自给林霜披上。披上那件羽衣之后,林霜会飞了。最后,她穿着那件羽衣,不顾那些仙子们的挽留,飞离了天宫。

    林夫人听了这个故事,笑得不能自已,轻轻捏着林霜的脸颊说:“这个故事不错,我们芝芝确实是仙子。”

    与林夫人走进蓝玉轩,林霜首先注意到的并不是那写挂起或放在盒中的精妙首饰,相比较林夫人双眼发光,她反倒先注意到蓝玉轩内紧随她与母亲之后走进的女人。

    此女人头戴幕离,衣着灰衣,腰间佩剑,竖着一块黑玉牌,流苏黑水似的光亮。她进来,对这里的所有首饰都不感兴趣,随手捻起一个,看了一眼,就放了回去。蓝玉轩的人出来招待,她招招手就让蓝玉轩的人退下。

    危险的人。

    也许是注意到林霜正肆无忌惮打量着自己,那女人偏过头,这一偏,叫林霜着急忙慌的低头去假装看身旁的翠羽首饰。

    她身上寒煞之气很重,是个危险的人。她是修士。

    林霜咽了一口水,顿时大气都不敢喘。修士!林霜曾经听偷懒的侍女们说过,就在她住进绣楼的第五年,云水镇来了一群穿阴阳服,佩戴阴阳鱼玉符的修士。

    那群修士来云水镇是来巡逻和斩妖除魔的,原本林夫人也想请一个修士来府上,结果被林老爷否决了这个提议,由此夫妻俩爆发了极其叫人胆战心惊的一次争吵,不知摔碎了多少花盆,又迁怒多少个多嘴的下人,林老爷为此打了林夫人一巴掌,将林夫人左脸打得高肿了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样。

    那女人贴过来了,而且拿起她余光瞥见的一支祥云宫灯簪,并未像先前那支钗子一样放了回去,而是细细端详,又用指尖敲了敲那支灯簪。

    身边没有丫鬟小厮跟在身后的林霜,忽然看见身边女人举起那支灯簪,透过簪棍,女人看向装模作样看首饰的林霜,莫名其妙对林霜说了一句话:“堂前再无双亲在,妖诡附身性情变。”

    林霜闻言,一时瞳孔骤缩,她看向在一旁看首饰的林夫人,见林夫人正专心挑着首饰,而下人们一个一个的都想趁此巴结林夫人,他们都没有注意这一边,把手上的钗和簪都丢了回去,林霜转头呵斥这不知打哪来的女人道:“你是哪里来的,胡言乱语什么!”

    “何为胡言?何为乱语?”女人把云簪放了回去,叹了一口气,又道:“一体双魂,一魂二分,不罕见,却又罕见。”

    闻言,林霜只觉遍体生寒,做的那副凶狠模样也在这时卸去,转身立即跑向林夫人那边去了。

    她是个危险的人!她是个危险的人!林霜不想跟这个女人接触。抓住林夫人的手臂,林霜想将头靠向林夫人想寻求林夫人的安慰,谁知林夫人正看蓝玉轩这个月的孤品看得高兴,见林霜黏糊上来,也没有放下手里的首饰,一手推开林霜的头道:“芝芝,你这是怎么了?有看中哪些首饰吗?有喜欢的就跟娘说,娘都帮你买了。”

    “娘,我暂时没有喜欢的首饰。我们回家吧,我们现在就回家好不好?”林霜恳求着。

    “这才进来多久?这么快就想回去了?这的首饰你都一一看过了?真没喜欢的?”说这话时,林夫人的目光没有从手上的金钗挪开过。

    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走过来,林霜感到心脏蓦然被揪紧。

    不行的。别冲动。

    “林夫人。”那个女人走过来,直接便是跟林夫人接触。

    林夫人听见陌生的声音喊她,转过头来,瞧见这戴幕离的女人,惊道:“你是谁,缘何认识我?”

    女人点头,自我介绍道:“我也算半个仙家。在下离荣道人,云游四海,今日初到云水镇。听闻有烧火,便来瞧了一眼,谁知见夫人与稚子印堂与头顶黑气环绕,掐指算了一卦,竟是因为府中妖邪作祟。”

    “你……”林夫人手里的首饰放下了。“你有办法帮我解决府中的妖邪吗?”

    “当然。”

    林夫人扳开了林霜的手,林霜亲眼看着那个叫离荣的乾道和自己的母亲聊得火热,环顾四周,林夫人拉过离荣,小声与她说着林府的情况,只需离荣稍稍引导,林夫人一下就将林府这些年的底细全都透露出来了。

    不,不,不要。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林霜紧张地将指甲嵌进甲床,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和离荣商量讨论,她的甲床已经见血,却感觉不到自己的疼痛,像是失魂一样。

    “师父!”

    在这时,蓝玉轩外面跑进来一个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的女孩,这个女孩穿着白衣,背后背着有她差不多高的一把剑。

    “师父……你……”女孩看向离荣。看来她们两个是师徒。

    女孩摸着下巴困惑不解,随之又点点头,而后粲然一笑,自言自语道:“好吧。”

    转头,林夫人去找了蓝玉轩的掌柜问这有没有空地方,借用一下,林霜直觉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她再次祈求林夫人回家,只是林夫人看了离荣一眼,就跟蓝玉轩的掌柜说带路,随后又拍拍她的手,让她宽心。

    林夫人摸着她的头,一脸慈爱之像,说:“芝芝,娘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又是这样!又这样!

    林霜就这样被林夫人带着跟着蓝玉轩的掌柜上了二楼空房,身后跟着那危险的师徒俩。

    房内,名叫离荣的乾道左袖掩住右手,众目睽睽之下,右手一翻,左袖撤走,但见她掌中就凭空多了一个粗碗,而碗中是清澈,没有任何气味的水。

    乾道端着那碗水递给林霜,林霜抬眼看向这个霜冷,似是冰雪铸成,没有温度,没有心的女人。

    不管这水是离荣变戏法出来的,还是真有仙法从仙山仙泉中舀来的,林霜都不接受,用手帕掩唇摇头,她不愿喝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看向林夫人,林夫人却无视了她求助的眼神,在旁催促她快点喝。

    林霜的心霎时凉了半截。可我不想喝。她看着林夫人的目光中顿时觉得有些悲凉。

    离荣似乎是察觉林霜的犹豫,低声给她解释道:“这只是普通的泉水烧开之后放凉而已。”

    “……”

    不,她在说谎!

    在林夫人的一再催促之下,林霜久久无言,可她最终还是接过那碗水,认命地一饮而尽。

    面对她的识趣,离荣赞许地点头,把碗还给离荣,林霜直直盯着她的动作,又不知这乾道是怎么做的,转眼之间,那只黑色的碗就消失不见了。

    纳物戒。好东西。

    林霜看向离荣左手上食指上的蛇形银戒。

    离荣瞥向林夫人,林夫人带着一众仆从不用任何人提醒就退远了多步,林霜看到这个,心更是碎了。我千方百计要从林府出来,我用看烧火做借口,可是最终的答案缘何总是这样。

    我的怀胎十月将我生下的母亲,我的血脉相连,血浓于水的生母,您为什么要用那样让我心碎的眼神看我?我的心快要死了,她快要和我这个人一样死了。

    离荣转头看向她,林霜丝毫不惧,昂头和离荣对视。

    可自己的心跳,却是如听见擂鼓之声。

    “莫要紧张,莫要害怕。”

    离荣轻拍她的肩,她只觉浑身僵硬,不能动弹。那一下将她禁锢住了。只见离荣双手掐诀于身前,竟开始念咒!

    不一会儿,她便再觉喉咙发痒,不是先前那种要咳嗽的痒意,而是像有东西挠她的喉管,似乎要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要从她的喉咙钻出来了。

    一点一点,她能感觉到那东西在慢慢爬上来。

    那是什么东西?

    她睁大眼睛惊恐地看向林夫人,朝林夫人伸出手,她想要跟林夫人说娘,你快让这人不要再念了,芝芝难受,就和几年前那些进出林府的道士,尤其是那个叫徐云山的疯子为她驱邪一样;她想说娘,救我,就和多年前一天夜里她在林府中看见那个红衣厉鬼时一样。

    她祈求着,盼望着,希冀着,渴望着……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发出一些类似破烂风箱的,微不可闻的声音。

    你不要再希冀谁的爱了,林府上下,已经变成毒虫窟了。傻姑娘啊,你不要再看向她了,她对你怎么还有爱呢……你现在在他们眼中,是怪物啊!

    林霜闭眼,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她的心好难受,好痛。

    林夫人就像以前一样,不是借口自己看不得这种景象离开,便是站在一旁看着。她永远只在看着,没有靠近过,没有握住过我的手。

    自从她那次与父亲二人一身狼狈,互相搀扶着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对我爱过了。

    林夫人听不见,而她的声音又太小,被离荣念咒的声音盖过。林夫人被侍女簇拥着,以惊奇又暗喜的表情看向离荣,再看向林霜时,那副暗含期待的眼神让林霜胃里更加恶心地翻滚,她想到曾经看见过的某些东西,凤眼落下一滴清泪。

    忽然,林霜蓦地弓身,林夫人吓得后退一步,便见林霜“哇”地一声,往地上吐出一团从肠胃中翻出来的东西。

    那不是任何消化或未被消化的食物,而是一团皮毛,一团已经泛黄的白色皮毛。

    小霜,小霜……她脑海中有另一个人在喊她。

    可她的注意力全在地上那团恶心的皮毛上。

    林霜看向那团揉在一起的皮毛,仿佛看见它们和在一起变成一只狐狸,站了起来,抖擞着自己的毛发。

    小霜,小霜……又有人在叫她。

    离荣不知又从哪变出一碗水,然后递给林霜让她漱口,她的徒弟就站在边上,竟是比她的母亲离她还要近。那女孩一脸震惊的样子,似乎受到极大精神冲击。

    她的娘也一样,甚至比之更甚。

    “道长!那是什么东西?”林夫人远远地问,捂着口鼻没有靠近。

    “我想,是狐狸皮吧。”离荣只瞧了林霜一眼,便看向她的徒弟,那女孩接受到师父的信号,显得有些为难,最终一脸难受的把剑取下,戳了戳地上那团皮毛。确认没什么异样之后,她不知从哪取出一对白色皮质手套和一块布,戴上手套,将地上皮毛捡起,丢进那块布,三两下就把布包好打结,乖乖地递给她师父。

    “这……那怎么可能是狐狸皮呢!我们芝芝肚子里怎么可能会有那东西呢!”林夫人一脸不愿意相信的样子。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离荣看着那个包裹,皱眉,却不愿意拿,睨了女孩一眼,女孩认命地继续拿着了。

    “林小姐已无大碍。林夫人,这下您相信我的手段了吧?”离荣斜睨林夫人,林夫人见状,立即点头,说要请离荣进林府住些时日。离荣也不推辞,自是说好,惹得林夫人心花怒放,直言说离荣师徒俩要是一会儿下楼有什么看中的首饰,尽管告诉她,她来付钱。

    “这个便不必了。具体事务与银钱商量,林夫人可与林老爷商议过后再与我说,否则如此,只是显露我的本领,却得那么多好处,倒显得我有些趁火打劫。”

    林夫人连连说了好几个好。

    看见林霜失魂落魄的样子,离荣问林夫人道:“林夫人,不知我是否可以与林小姐单独说几句话?”

    “什么话?”林夫人下意识就问出此话。

    “林夫人,您不用担心我会对林小姐不利或是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我只是希望这孩子的心结可以尽早解开而已。”

    “……”林夫人显得有些窘迫,道:“抱歉,芝芝是我们林府现今唯一的子嗣,我害怕她出什么意外,遭遇什么不测。关心则乱,关心则乱。我这就带人出去,为道长与芝芝谈话留下空间。”

    说罢立马带着人出去了。

    而离荣的徒弟,那个女孩,也被离荣支了出去。

    “你有什么目的?”林霜低头看着地上那滩痕迹,转眼间目光又看向那个被女孩留在此处的包裹。

    狐狸皮。那里面是狐狸皮。

    “林小姐,你认识徐云山吗?”

    “……”

    事后,林霜似乎是变回了大家闺秀的模样,没有任何异样可在林夫人靠近她的时候,她再次问了与之前一样,而且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娘,您爱我吗?”林霜坐在石凳上,看着靠近她的林夫人问道。

    林夫人仍旧是转移话题。

    林霜的心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