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灰烬(上)
“夫人,您现在的感觉如何?”雅莉梅拉走到床前,天色已经很亮了。
“我已经好多了。”金妮夫人用她轻柔、微弱的声音回答。她正喝着一杯雅莉梅拉调制的草药。杯里冒着热气的液面上,飘着几片羽毛状的绿叶和几粒红色的种子。香草令药汁的味道闻起来带着淡淡的香甜,金妮夫人喝下去的时候还是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可见这些药草里的某些成分难以入口。
雅莉梅拉伸手接过了空杯子,金妮夫人却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望着夫人那双惶乱的眼,雅莉梅拉轻轻道:“要不要再来点安神的药草?”
金妮夫人摇了摇头:“酒更好。”
“越烈越好。”她松开雅莉梅拉的手,补充道。
大白天喝酒不是正经人做的事,一旁的锑洛管家欲言又止。
雅莉梅拉看了看夫人颤抖的手,没有多说。她走了出去,过了会儿端进来一杯松榆酒。
金妮夫人接过酒杯,昂首一口气喝了下去。“谢谢你,梅莉。”大口喘息着,金妮夫人说。
雅莉梅拉静静的坐在床沿,看着夫人。昨夜事前已经给她服用了采自葛佴树果实的汁液,这次金妮夫人应该没有忘记自己的梦境。
金妮夫人的面色依旧带着苍白,她又将手中的酒杯靠近嘴唇,不过她很快发现酒早已被自己喝干。她抬眼看了看锑洛管家,打了个手势,管家领命退了出去,并且将门关好。
“梦中有个红头发的男子不住的询问我,问我在十八岁生日前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金妮嘶哑的语音很清楚的传达出她的恐惧,“那个人有着病态的皮肤,就像黄铜,在光线的照耀下闪烁着黯淡的金属光泽,像是戴着嘲弄面具一般。但那可不是面具,我可以清楚的看到他面部肌肉的运动,那肌肉彷佛融化了似的,留下了在阴影中更加轮廓分明的面颊骨。他的嘴唇是黑色的,但是真正令我感到恐惧的不是他。巨大的压迫感来自天空中的一双眼睛。那不像是任何生物的眼睛,因为那眼神没有一丝活意。青色的眼球在光线下散发着黑色的冷光,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眼睛!”
“看来我被吓的不清。”金妮的嘴角扬起一丝自嘲的笑意,她看着手中的酒杯,舔了舔嘴唇,“我可以再来一杯吗?”
雅莉梅拉起身走出房间,片刻端了一只酒杯进来。金妮夫人接了过去,几乎是立刻就凑上了嘴唇,一口喝干——或许是喝得太快了,她轻轻的咳嗽起来。
半晌,她停止咳嗽,深吸一口气:“那眼睛一刻不放的紧盯着我,我无法形容那样的感觉,感觉是被比死亡还要可怕、阴森的东西盯了上一样,简直令人疯狂!”
“那个红头发的男人和那双眼睛,他们给我看了很多幻象,人在生前和死后所能经历的一切惨剧……人世间从来没有记载过那样的恐怖情景。”金妮继续说着,“在幻象中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遭受了无数的折磨,我的心志似乎要被永远地瓦解了。现在,当我醒来——”
金妮低声的说,“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什么。在我眼中,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笑……”
“我怎么还能活着……”金妮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抓住雅莉梅拉的手臂。
雅莉梅拉被这冰冷的触感吓了一跳,正想把手抽回去,却改变了主意。她开始哼唱起古老的旋律,风之妖精能净化一切的歌声在屋子盘旋,抚慰着金妮的灵魂。
金妮的身体微微向前倾,她专注的聆听着那用奇妙的音节咏唱出的旋律,神色逐渐柔和。
咏唱结束,金妮舒了口气。看着雅莉梅拉温柔的眼睛,金妮再次开始了叙述:“我真的无法想起十八岁生日的前几天发生了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于是天空开始颤抖,似乎是那双眼睛的主人的震怒:‘封印,无耻的封印!’天空中一直回荡着这句话。然后红头发的人说:‘根据十二年前的约定,主上命令我前来收取你答应的东西’。我答应过什么东西?我从来就没有应允过任何东西,这完全是他们的阴谋,一派胡言!”她的语调尖锐起来,狠狠的将手中的酒杯扔了出去。
从东方大陆过海而来的昂贵瓷器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脆响,破碎的瓷片散落在地板上。
“他们要什么?”雅莉梅拉问。
“我最重要的东西。”金妮夫人木然的看着墙角的酒杯碎片。
“什么是您最重要的东西?”
“我不知道。”金妮夫人转头看向雅莉梅拉,她紫罗兰色的眼眸里飘着一团迷雾,“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
阿贝夫里侬八世的宠臣,宫廷书记官斯贝鲁是四年前来到帝国宫廷的。
一开始他只是宫廷里不起眼的一名使臣,随着近年皇太子殿下的成长,他在宫廷里的地位也节节拔升。不用说,他的地位是借由讨好皇太子殿下而得来的。
而他对这位皇太子的第一项功绩,就是四年前进献的一副画——阿尔梅尔特侯爵夫人的画像。
本就惊艳于侯爵夫人美貌的皇太子殿下,一眼就被画中的美人征服了,很彻底的。如果要说是这副画令现在的皇帝阿贝夫里侬八世爱上了金妮阿尔梅尔特夫人——虽然这么听起来很是诡异——但却一点也没有错。事实就是如此。
当阿贝夫里侬七世陛下在嘉斯旺战役中遭逢意外,皇太子殿下继承皇位,成为闼特-斯夫曼闼利联合帝国的皇帝阿贝夫里侬八世后,斯贝鲁立即成为了宫廷第一红人。
现下斯贝鲁正恭立于皇帝的卧房外面,等待陛下的召唤。他看着端着漱洗用具的女侍进去了又出来,知道皇帝已经起来了。
“斯贝鲁卿,”皇帝走了卧房,满意的看着已经等待多时的宠臣,“昨夜睡得如何。”
“这里的空气很好,臣下休息得不错。”
“朕也休息得很好,这里的空气可比帝都好多了。”比起宫廷里那些烦人的事务,远离帝都的霍夫拉州真是个不错的休息地,“爱卿的提议一向都不错,这次前来狩猎场也不错,很不错!”
听着陛下满含兴致的语调,落在皇帝身后、低垂着头的斯贝鲁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昨夜要是能在那里过夜就好了。”皇帝站在走道尽头窗口,朝外望向河对岸的庄园。
梅尔河分隔着霍夫拉州和巴克叶洲,阿尔梅尔特庄园和狩猎场只有一河之隔,半小时的马程。
“陛下今夜多喝点酒就可以了。”斯贝鲁说。
为了格守礼仪,昨夜皇帝陛下很有风度的在深夜十一时辞别了美丽的侯爵遗孀,率众返回了狩猎场。
听到了宠臣的建言,阿贝夫里侬八世的嘴角高高的扬起。他回身大力的拍了拍斯贝鲁的肩膀,迈步往楼下的书房走去。
※※※
金妮阿尔梅尔特半躺在书房的软榻上,看着埋首处理庄园事务的雅莉梅拉,内心波涛汹涌。
她有着一段极不光彩的过去。十四岁以前的金妮,没有姓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记忆中似乎是祖母将她带大——不过祖母也在她八岁的时候过世了。
那以后,为了生活她什么都干过。偷和骗,是她每天必不可少的工作。一切都只为了一片小小的面包……
直到十四岁生日的翌日,自称是默里曼总督府管家的男人将她带去了那座豪华官邸。从此她才有了默里曼这个姓氏,成为了南国最大港口的总督的女儿。
默里曼真的是她的姓氏吗?那个老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
在回忆起十四岁夜晚发生的诡异事件之后,她不由的对自己的身世起了怀疑。或许她并不是默里曼总督的女儿……这都是那晚那个诡异的男子带给自己的?慈祥的父亲、侈华的生活、现在的权力和财富——难道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骗局?为了换取所谓的她最重要的东西……
“母亲!”雷尔兴冲冲的拿来了他刚刚绘好的一副画,在金妮的面前展开,“好看吗?”
雏嫩的笔在画布上勾勒出阿尔梅尔特庄园的轮廓,画的正中是金妮夫人怀抱着雷尔,附近不远是拿着书本的梅莉。
金妮夫人笑了笑,赞赏道:“画得真好,不愧是我的雷尔!”
雷尔笑颜逐开,从金妮手中接过图画,又跑去向雅莉梅拉展示。
看着书桌后的两人,金妮夫人感到一阵恐慌,随即她又感觉到了梦中的那对眼睛!
那对眼睛就在她身后,正在注视着关于她的一切!
她颤了下,随即强压下自己的恐惧。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她把眼睛从雷尔和梅莉那里移开,好像是要告诉那个正在异界窥视一切的眼睛似的喃喃自语道。
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假的,一切都是虚幻——仿佛掩饰什么似的,金妮夫人刻意想着,起身离开了书房。
“贝娜!给我把首饰和衣服拿出来。晚上还有宴会,陛下也会前来,该准备一下了!”她边走边喊。
※※※
暮色渐渐下垂,丝絮般的彩霞不舍的点缀着天际,落日的余辉洒落在阿尔梅尔特庄园古朴又优雅的建筑物上,构成了一副美丽的风景画。
雅莉梅拉倚在房间阳台的围栏上,迎着从梅尔河吹来的清风,凝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美景。细数着河里泛着金光的涟漪,她细细回忆着自己在这庄园里度过的所有日子,无论是记着的还是不记得的,她计算着数字。
这么美丽的庄园,真的就要被毁灭了吗……
来自异界的诅咒无法躲避吗……